一
江南的梅雨沾湿了京城来的信笺。
父亲家书上只寥寥数语:盈盈归家,七夕赴宴。
外祖父握着信纸的手在抖。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自从六岁那年母亲去世,我被接来江南,十二年来崔家从未过问。
去吧。
外祖父最终只是摸了摸我的发髻,记着,你背后是我们温家。
回京那日,崔家派了最普通的青篷马车来接。
我掀开帘子,数着沿途驿站灯笼上不同的商号标记。
这些年外祖明面上说我痴傻不堪教养,暗地里却让我跟着温家商队走遍运河两岸。
及笄后,外祖父就给了我温家玉牌,可以调动所有的温家商队。
如今突然召回,怕是崔家又打了什么算盘。
二
穿过崔宅朱漆大门时,夕照正斜斜切过庭院的合欢树。
嫡姐崔如嫣慵懒地倚在主母身旁,指尖洒落的鱼食惊散一池萍踪。
父亲握着银剪,从低垂的紫薇枝头精心择下一簇繁花,簪入她绾起的青丝间。
树影里,无人看驶入偏门的马车。
二姑娘回来了
直到晚膳时,主母才像刚发现我似的。
推来一碟荷花酥,尝尝,嫣儿最爱这个。
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正是母亲当年的嫁妆。
我低头接过,指尖碰到碟沿时才发现——嫡姐面前是雨过天青瓷,我的却是普通白瓷。
七夕宴前,主母突然亲自来我屋里。
她身后的丫鬟捧着云锦裁的新衣,金盘里躺着支累丝金凤簪。
我们盈盈也是崔家姑娘。
她亲手为我绾发,铜镜里的笑容让我后背发寒,今晚可要好好表现。
这套撑门面的行头是特意给我定做的——
毕竟,他们要让我这个傻子庶女替嫡姐嫁进侯府。
三
宴席上,看嫡姐在贵女们中间谈笑自若。
我抓着一只肘子啃得满嘴油光,故意让酱汁滴在昂贵的织金缎上。
主母在桌下狠狠拧我大腿,我哇地哭出声,顺势把油手往她衣袖上蹭。
她的巴掌刚要落下,忽然一阵骚动。
只见锦衣青年踹翻了案几,糕点滚了一地。
晶亮的口水挂在他的下巴上,痴痴地看着我:姐姐比画上的好看……
说着,他竟然伸手要来摸我的脸。
我佯装醉酒,呕地一声,将满嘴酒食秽物尽数吐在他锦靴前。
他立刻缩回手,嫌弃地皱鼻子:臭臭!
转身去抓崔如嫣的衣袖:要嫣姐姐!不要那个臭臭的!
眼看袖中的并蒂莲丝帕被拽出半截,嫡姐脸色骤变。
她迅速抽回手臂,嫌弃地连退三步,帕子又飞快地抽回袖中。
主母脸色铁青,父亲欲言又止。
裴夫人冷笑一声:崔家好算计,当年嫌我儿痴傻要退婚,如今又找个庶女来替嫁。
她目光扫过我油渍斑斑的衣襟,倒是般配,一对傻子。
我低头傻笑,余光却瞥见裴砚之的袖口——
那么精致的云纹刺绣,边缘却磨得起毛破损。
堂堂侯府世子,怎会穿一件旧衣裳
四
主母勒令徐嬷嬷押着我,登门赔罪。
我跪在侯府花厅里,护膝下的膝盖还是隐隐作痛。
地砖缝里一队蚂蚁正搬运着糕屑,我刚数到第七十三只。
裴夫人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
既然要进我侯府的门,她指尖摩挲着杯沿,总得看看配不配。
不待我应答,徐嬷嬷立即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哈腰。
第一道是女红。
嬷嬷递来的绣绷,是市面上常见的素罗,我故意把线缠成死结。
我笨手笨脚地把针扎进布里。
嬷嬷来抢时,我不小心让针尖刺进她指腹。
她疼得直甩手,大呼朽木不可雕。
裴砚之突然凑过来,好奇地用针扎自己手指。
随即呲牙咧嘴地蹦起来:痛痛!
他举着冒血珠的指尖,满屋乱窜,惹得随行丫鬟掩嘴窃笑。
见我望来,他冲我眨眨眼,嘿嘿直乐,又是那副痴傻模样。
五
第二道是茶艺。
我端着茶盏摇摇晃晃,在裴夫人的大丫鬟走近时,脚下一滑。
滚烫的茶水泼湿了她的裙角。
那丫头惊叫一声,我却盯着地上的茶叶——
号称雨前龙井的茶叶,却混着福建茶沫。
裴砚之蹲在我身边,狗狗眼扑闪扑闪,似乎在关心我有没有被烫着。
我摊开十指冲他傻笑,他立刻有样学样。
我们俩嘿嘿傻乐的模样,连裴夫人都不忍直视,别过了脸。
最后一道是管账。
算盘被我拨得噼啪乱响,老掌柜气得胡子直翘。
见我要翻页,他突然按住账本,却不妨我早已瞥见那行小字:
腊月廿三,送炭百斤至西郊杨家别院……
——心头一震,莫不是刚被贬的杨将军旧居
裴砚之在旁边拍手傻笑:错啦错啦!
他抓起算盘往地上摔,珠子滚落一地。
我低头去捡,账本被掌柜迅速合拢收回怀里。
裴夫人终于拍案而起:要你这样的蠢人过门,不如让侯府断子绝孙!
我缩着脖子装害怕,心里却翻江倒海。
六
裴侯爷生前是赫赫有名的镇北大将军,裴夫人更是当今太子的亲姨母。
如今,贵妃国舅爷可谓一人之下,而太子党羽贬的贬、散的散……
若非世子突发恶疾失了神智,他怎可能还安然留在京城
贵妃党没少拿痴傻说事,废黜侯府世子的折子从未断过。
即便如此,裴砚之的世子之位依然无可撼动。
按理说来,皇亲贵胄的吃穿用度应该优渥。
可这侯府,怎么过得像个清贫士绅
除非,钱财转移到了别处……
我悄悄抬眼,正对上裴砚之递来的松子糖。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糖纸传来,似乎想安抚我。
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又似乎藏着什么隐秘。
……只要拿捏住侯府,东宫那边……
父亲那夜的低语,突然在耳边回响。
我猛地攥紧衣袖,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这桩替嫁,恐怕远比我想的更危险。
七
我趴在回廊下数蚂蚁,听崔家丫鬟们嚼舌根:
主母帮大小姐相看京城世家公子,听说国舅爷的三公子很中意大小姐……
那二小姐岂不是真要替嫁去侯府
看着蚂蚁排着队搬运糖渣——就像崔家,正一点点蚕食我的退路。
想起昨日偷听到父亲与主母的谈话——
侯府的婚事,由不得她不嫁!给贵妃娘娘表忠心的人不差我们……
果然,崔家攀附贵妃党,是想借联姻监视侯府,进而钳制东宫。
我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主母身边的徐嬷嬷立刻凑过来:二姑娘画什么呢
蝴蝶……飞飞……
我傻笑着把水渍抹得到处都是。
趁她转身时,迅速将写好的字条塞进荷包——外祖家在京城的掌柜明日会来取。
八
三日后,温家老爷子拄着沉香木杖,直闯崔府正厅。
今日老朽来,是要带盈盈回江南。
主母的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溅出的茶水在锦缎桌布上洇出一片褐痕。
温老爷说笑了,侯府的聘礼都过了明路……
阿沅的事,崔家至今欠温家一个交代!
沉香木杖重重杵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阿沅是母亲的闺名,曾是江南温氏唯一的明珠。
当年她与父亲一见倾心,珠胎暗结。
外祖父震怒之下,以断绝关系相逼。
她却执意随父亲北上京城,哪知父亲竟然已有妻女。
腊月最冷的那夜,母亲猝然离世,连句遗言都未留下。
外祖父赶来时,棺木早已钉死,崔家只道是急症突发。
盈盈必须跟我走。
外祖父拽起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像六岁那年带我离开时一样。
主母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
父亲慌忙起身,脸上堆着笑:岳父大人舟车劳顿,夜深了,不如先回去歇息……
九
当夜,我梦见母亲站在白鹤溪畔。
她的裙摆浸在溪水里,洇开一片暗红。
盈盈,
她朝我伸手,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梨花,我来接你外祖父了。
一声惊雷,将我从梦中劈醒。
我仓促裹了一件外衣冲出门。
冰凉的细雨灌进领口,却浇不熄心头翻涌的不安。
母亲走的那晚,我也是这样心口发紧。
温家别院的城东方向,映红了半边天。
热浪裹挟着焦木味扑面而来,火舌已经吞没了前院的回廊。
外祖父!浓烟呛得我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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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墙角一队蚂蚁吸引了我的注意——
它们排成笔直的线,绕过燃烧的回廊,直指后院古井。
外祖父被管家搀扶着,正伏在湿被上剧烈咳嗽,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牌位。
我正要上前,余光却瞥见一道人影——
是裴砚之!
他蹲在井边玩着泥巴,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他抬眸看向我,咧嘴一笑,喊着盈姐姐,献宝似的塞了一个东西到我的手里。
低头一看,是个泥巴兔子。
刚成型的小兔子耳朵一长一短,丑得别致。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有人大喊水来了,木桶碰撞声、泼水声乱作一团。
几个黑衣护卫匆匆赶来,粗声抱怨着世子贪玩到处跑,架着他就走。
他们转身时,我分明看见袍角焦黑一片,袖口还有被火燎焦的痕迹。
十
翌日清晨,温家别院的大火刚灭,崔家就派人送来了上好的补品。
温老爷受惊了。
管家捧着锦盒,笑容和善,老爷说江南路途遥远,不如在京城好好休养。
我盯着锦盒上精致的纹路,心里明镜似的。
这不是关心,是警告。
若外祖父执意带我走,明日温家不知道又会遭遇什么意外。
外祖父的手按在我肩上,力道沉得发疼:盈盈,你……
您还是回江南稳妥,我没事。
我冲他咧嘴傻笑,却在转身时咬破了舌尖。
商贾之女最懂权衡利弊——眼下顺从,才能保全温家。
十一
贵妃的赏花帖送来时,我正在数院里的落花。
千防万防,该来的还是来了。
贵妃赏了我百花酿,三杯下肚,不胜酒力有些醉了。
天旋地转间,嫡姐立刻搀住我:我送妹妹去歇息。
厢房里的甜腻熏香让人头晕,我瘫软在床榻上。
恍惚中有人将我打横抱起,我有些挣扎,指尖传来特别的细微触感……
上好的云锦绣纹,边缘磨得起毛。
松木混着药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有人用微凉的指尖抚过我滚烫的额头。
别怕。
意识浮沉间,似乎被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
有人往我唇间渡来苦涩的药汁,耳边响起刻意压低的嗓音:睡一觉就好。
我努力聚焦视线,看见那双总是迷蒙的眼睛,此刻清明如星。
十二
再次醒来时,满园都是尖叫声。
大小姐和国舅府三公子私通……
在厢房里被贵妃娘娘当场撞见……
我撑着身子坐起,这厢房没有那腻人的熏香。
透过雕花棂窗,我看见嫡姐鬓发散乱地被宫人围着。
三公子正高举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正是嫡姐随身之物。
是崔大小姐约我来的!三公子急赤白脸地辩解。
嫡姐哭得妆容尽花:胡说!我被人下药了!
贵妃阴沉着脸下令:搜!把园子翻过来,也要找出作祟之人!
我低头整理衣襟,突然在袖袋里摸到个硬物——
半枚鎏金纽扣,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扯痕。
难道又是他救了我
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
裴砚之歪歪斜斜地撞进来,手里还抓着只肚皮朝天的蝈蝈:大将军……
他扑到我跟前,突然用身子挡住门缝,迅速从我手中抽走纽扣。
你们在干什么
搜查的嬷嬷狐疑地推门,打量我们。
我猛地揪住裴砚之的衣领,将整壶茶水哗啦泼在他身上。
他、他赖我弄死了蝈蝈!
我尖叫着,趁乱把他袖中药粉冲得一干二净。
裴砚之在地上撒泼打滚,嚎啕大哭,把鼻涕蹭在嬷嬷裙摆上。
嬷嬷嫌恶地急忙离开,继续搜寻其他房间。
十三
崔家这几日格外热闹,贵妃赏赐的锦缎一箱箱抬进嫡姐院落。
丫鬟们捧着绫罗穿梭回廊,窃窃私语声飘进耳中:
听说国舅府三公子房里已有两房妾室……
嘘,贵妃娘娘保的媒,谁敢说个不字
主母这几日看我的眼神淬着毒。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原本谋划让我与裴世子私通的戏码落了空,反倒让嫡姐栽了进去。
石阶下的蚂蚁排成长队,正搬运着比身体还大的糕屑。
我数着它们,就像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机。
窗缝里,漏出父亲与主母的密谈:
太子都被禁足了,太子党已无威胁,还顾忌什么侯府!
陈家老爷愿出一千两……
今晨掀开床板,我藏着的银票已不翼而飞。
妆奁里三枚铜钱碰撞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
徐嬷嬷的影子从早到晚黏在身后,入夜后院门铁锁的碰撞声格外刺耳。
崔家这是要榨干我最后的价值——卖给五十多岁的乡绅做填房。
十四
出府赏灯的恩准,是我褪下腕间最后一只金镯子,才换来的。
门房收了贿赂,替我给陈老爷递了话。
陈家老爷说,想先相看相看二姑娘。
陈家小厮弓着腰向父亲禀报,正巧灯会上有西域来的幻戏……
父亲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
我攥紧袖中信笺,无心欣赏满城璀璨。
花灯如昼,人潮汹涌,我却只觉得冷。
徐嬷嬷的喘息声如影随形,她枯瘦的手指几次险些勾住我的衣带。
亥时三刻,白鹤桥下。
字条上的墨迹被汗水洇开,就像我逐渐模糊的生路。
河岸忽地一阵骚动。
温家商号的靛蓝色衣角,在花灯间隙一闪而过。
我心头一跳,正要上前——
后背猛地袭来一股力道!
冰冷的河水瞬间漫过头顶,耳畔嗡鸣一片。
厚重的棉裙吸饱了水,像无数双手拽着我下沉。
扑通!
有人破水而来。
他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如墨莲绽放,渡来的气息裹着熟悉的松木香。
唇瓣相贴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咬了他一口。
他指尖一颤,却将我搂得更紧,吻得更深。
老婆,不要死!
刚浮出水面,他便嚎啕大哭。
眼泪混着河水糊了满脸,活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善意的哄笑:
没过门就喊上老婆了,傻世子出息了呢!
桥洞阴影里,那个靛蓝身影正悄然离去。
世子最怕水了。
我抖着手替他擦脸,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听见。
定是菩萨显灵,才让他今日这般勇猛。
裴砚之趁机将湿漉漉的脑袋往我颈窝里蹭。
旁人只当是痴儿撒娇,唯有我知道,他温热的唇正贴着耳垂低语:
我带你离开崔家。
回府时,裴夫人的轿辇已横在崔家大门口。
众目睽睽之下,她将金丝楠木的礼单重重拍进父亲掌心。
既然全京城都看见我儿救了崔家二小姐,这婚事——
她凤眸微眯,掷地有声:
明日就过聘。
十五
合欢香熏得人懒洋洋的,我靠在窗边数麻雀。
落水当日,裴夫人以养病为由将我接来。
对外称我受了惊吓,分明是防着崔家下黑手的心思。
裴砚之这些日子变着法儿闹我。
娘子看风筝!
裴砚之举着个歪歪扭扭的纸鸢冲进来,金冠都跑歪了。
那纸鸢画得实在丑,两只蝴蝶活像被踩扁的茄子。
偏他还要拉着我在院里放,结果缠在梧桐树上,惹得小厮们偷笑。
午膳时,他非要把所有菜都拌在一起,美其名曰五彩祥云饭。
我皱着鼻子不肯吃,他就瘪着嘴要哭,直到我勉强尝了一口——
齁甜!
这傻子知道我喜欢甜食,往菜里拌了半罐蜜饯。
他不知从哪弄来一盒胭脂,非要给我画眉。
结果画成两条黑毛毛虫,还得意地拉着满院子人来看。
裴夫人气得直跺脚,他却把我鬓边的海棠花往自己耳后别:娘子好看!
此刻,他蹲在廊下捏泥巴,修长的手指沾满泥浆。
又是泥巴兔子,丑得一样别致。
我正想笑,突然被塞了满怀野花。
给娘子编花环!
他发梢还沾着晨露,衣摆被荆棘勾破几道口子。
我低头轻嗅,忽然发现每朵花蕊里都藏着一粒松子糖——正是我最爱吃的那个铺子的。
世子妃,可要管管世子——
丫鬟悄悄递来帕子,他天没亮就去后山摘花,手心被刺扎得都是血口子。
京城茶楼最新的话本子,都在传侯府傻世子宠妻的趣事。
我知道,那些看似傻气的嬉闹里,藏着他笨拙的温柔。
十六
今夜侯府却异常安静。
我赤脚踩在地毯上数着更漏——子时三刻,窗外准时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啼。
推开西窗,皇城方向的夜空泛着诡谲的橙红。
凉风送来一丝松木香,我顺着气味摸到书房。
裴夫人压抑的颤音从门缝漏出:……今夜就动手那盈盈……
送走。
裴砚之的声音清醒得陌生,我已经安排好了……
哐当——
我失手碰倒门边花瓶的瞬间,剑锋已抵住咽喉。
他眼底的杀意在对上我眼睛时,骤然碎裂,剑尖抖了抖,最终颓然垂下。
你都知晓了……
月光下,那双眼睛锐利得像出鞘的剑,哪有半分痴态。
十七
崔盈盈。
他第一次完整唤我名字,喉结滚动,抱歉骗了你。
胭脂盒在掌心发出脆响。
我想起七夕他流着口水的傻样,元宵夜哭闹的憨态……
巧了。我理了理鬓发,我也骗了你。
他似乎毫不意外,塞给我一卷羊皮,侯府密道图,从马厩通到城外白鹤溪。
袖中又滑出封信,退婚书已盖印,你...
当着他的面,我把信凑到烛火上。
火苗蹿起的瞬间,他睫毛颤抖,眼底晃过一丝慌乱。
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未愈的箭伤。
这箭是救太子挨的。
抓起我的手按在伤痕上,你可知,若事败……
伤口结痂的触感,粗粝如砂。
那我们就做对亡命鸳鸯。
我踮起脚吻上去,胭脂在他苍白的唇上洇开血色。
四目相对,烛火在彼此眼中跳动。
更漏滴到丑时,他终于一拳砸在案几上:太子被困在暖阁,我必须……
裴砚之。
我也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每月初五,我温家的绸缎、酒酿会准时送进东华门偏殿。
周嬷嬷。
我用胭脂在纸上勾出路线,她是我母亲乳母的女儿,如今在东宫任司制女官……
指尖点到偏殿小窗,这里的守将夫人是苏州人,最爱我外祖酿的梅子酒……
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裴砚之猛地将我拽到身后,剑锋指向房门——却只是阵穿堂风。
十八
来不及了。你现在就走……
他再次将羊皮卷塞到我的手上。
我扯过他的玄色大氅系在身上,贵妃的人盯着侯府,得有人扮作你留在这里。
他猛地将我按在门上,温热的呼吸烫着我的耳垂。
听着,盈盈,我要你活着——
我反手扣住他的腕子:装傻我不比你差!
扯散鬓发重新绾成男子样式,就像这样——
我的眼珠往左下瞥,抽了三下鼻子。
瘫坐在地,蹬腿大哭:娘子不要丢下我!
裴砚之的表情从震惊到恍然,最终定格成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
他单膝跪地捧起我的脸,拇指擦过并不存在的泪水:等我回来娶你,不是替嫁,是求娶。
我等你。我拽下他腰间玉佩,系在自己裙带上。
温家商队认这个。
我解下颈间温家玉牌,系在他脖颈处。
马蹄声踏碎夜色,我们相视一笑——
一个往宫门,一个向庭院,各自披上最完美的伪装。
十九
五更梆子敲过第三遍时,侯府外围的铁甲声越来越密。
我贴着西窗数了数——至少百名禁军,像铁桶似的围住了所有出口。
裴砚之的指尖还残留着给我画眉的黛粉,人已经消失在密道口。
他临走前塞给我的鎏金铃铛此刻正硌在掌心,被我的汗水浸得发亮。
铃铛在掌心震了三下,檐角立刻翻下一个高大的暗卫。
晨起梳妆,我故意打翻妆台上的香粉,让丫鬟惊叫着去换水。
趁这个间隙,飞快地往枕下塞了个包袱——
裴砚之的玄色外袍、他常戴的鎏金发冠,还有半包松子糖。
世子妃,水来了。
我抓起胭脂往脸上乱抹,要夫君画眉!
东厢房突然传出裴砚之标志性的傻笑:蝴蝶!抓蝴蝶!
禁军队长猛地抬头,正好看见玄色身影从窗前晃过。
我立刻在后院开始哭闹:夫君不理我!
抓起准备好的石块砸向池塘,水花声完美掩盖了东厢的动静。
二十
午时二刻,正午阳光懒洋洋。
世子爷说要喂鱼。
我抱着两个食盒冲出厨房,故意在拐角处不小心让其中一个打翻。
禁军们看着裴砚之的衣角闪过廊柱。
又听见我在荷花池边跺脚:夫君抢我糕点!
酉时末,禁军队长终于忍不住踹开院门:你们这对傻子能不能消停点
我正蹲在槐树下玩泥巴,闻言仰起糊满胭脂的脸:夫君,我怕……
突然惊恐地指向他身后,有、有老虎!
趁他回头,我把早就备好的玄色外袍套在高大暗卫身上。
暮色中,那身影活像裴砚之在院中与我捉迷藏。
戌时三刻,最绝妙的戏码开场了。
暗卫穿着裴砚之的衣袍从西厢冲出,后面追着披头散发的我。
坏夫君!偷我珠花!
禁军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身影在回廊追逐,灯笼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一高一矮,正好是世子夫妇的身量。
当叛军围困侯府时,裴世子正满院子和世子妃玩闹。
而真正的世子,已经扮作送酒伙计,跟着温家商队潜入东华门。
二十一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太子党平反的名单首当其冲,杨将军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些年,侯府暗中接济的官员将士何其多。
东宫这条卧龙,深潜于渊,终是以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最大的胜算。
晨钟响彻皇城时,我静静立于崔府门前。
官差将那块诗礼传家的金匾摘下,匾额落地,碎裂的声音沉闷而刺耳。
大理寺的偏厅,阴冷潮湿。
主母穿着粗麻囚衣,见我进来,猛地扑到栅栏前,双手颤抖着捧出那只翡翠镯子。
嫣儿一直以为……是你母亲在她的汤药里下毒……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照着她骤然苍老的脸。
是我骗她,说温氏为了让你当嫡女……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木栏,指节发白。
你母亲抵死不认,还想告发官府以证清白……我不得不……
话音未落,她突然重重跪地,额头砸在青砖上咚咚闷响。
血污点点,浸染砖缝。
所有罪责老身一力承担!只求嫣儿她……
我走出大理寺时,天光已亮。
沈老爷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辩。
他将所有罪责推给主母,说自己不过是受她蛊惑,一时糊涂。
他求我,以从龙之功向新帝求情,赦免他流放之苦。
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二十二
崔如嫣离京那日,飘着细碎的雪。
她拦在马车前的身影,单薄得像张旧宣纸。
发间半点珠翠也无,素白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却紧紧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
那是我六岁时,母亲熬了三个通宵亲手缝制的。
母亲饮鸩前……
她嗓子哑得像吞了炭火,指尖冻得发青,要我把这个还给你。
布老虎的肚皮裂开道口子,露出半张泛黄的纸笺。
母亲娟秀的字迹依旧清晰:愿吾儿盈盈,岁岁平安
雪粒忽然迷了眼。
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那年的春日,她趾高气扬地抢走布老虎。
母亲轻轻按住我攥紧的小手:让姐姐玩吧,娘再给你做个新的。
远处传来囚车碾过积雪的声响。
一尺白绫了结了贵妃性命,国舅爷的血染红了刑场的雪。
新帝开恩,特赦贵妃幼子,只是永世不得踏入京城。
枯树上的寒鸦被惨叫声惊起,扑棱棱地飞过我们头顶。
国舅府满门家眷披枷带锁,被贬为奴,发配教坊司。
唯有崔如嫣——我以从龙之功换她一条生路:贬为庶民,永戍岭南。
岭南湿热。
我接过布老虎,将早已备好的青布包袱递给她,里面有艾草。
她枯瘦的手指在包袱上顿了顿,终究没有拆开。
那里头除了艾草,还藏着能解岭南瘴毒的秘方,是裴砚之连夜从太医署求来的。
囚车的轱辘声渐近,她突然深深一揖,雪花落满她佝偻的脊背。
我别过脸,看见雪地上两滴迅速消失的水痕。
夫人——
松木香忽然笼罩周身,裴砚之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玄狐大氅将我裹进温暖的怀抱里。
他下巴蹭着我发顶,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
明日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日了。
二十三
大婚当日,裴夫人亲手为我点上的口脂,是御赐的西域朱砂调的。
她指尖在我唇畔停顿,突然轻笑:这颜色...倒是配你咬砚之的那一口
正厅高悬的佳偶天赐金匾在烛火下流光溢彩,那是新帝今晨特意差人送来的。
外祖父捻须而笑,外祖母的翡翠镯子碰在茶盏上,清脆一声响。
鎏金凤冠压得我脖颈发酸,忽然一柄玉如意挑起盖头——
裴砚之歪戴着金冠凑到眼前,嘴角还沾着枣泥喜饼渣。
娘子吃糖!
他往我嘴里塞了颗松子糖,指尖故意在我唇上流连。
一拜天地——
司仪刚唱礼,他突然趴在地上学乌龟爬,锦缎喜袍在红毯上蹭得皱皱巴巴。
要娘子骑大马拜堂!
满堂哄笑中,他仰头冲我眨眼。
宽袖相交时,一枚鎏金铃铛滑入我掌心,并蒂莲铃舌随着动作轻响。
交杯酒时他故意手一抖,琥珀酒液在案几上蜿蜒成并蒂莲。
喜娘慌忙擦拭时,他趁机咬我耳垂:今晚带娘子摘星星。
阁楼天窗推开时,银河正落在他肩头。
他从袖中掏出鼓着肚子的草编蚱蜢,拆开泛黄纸条:
七夕前夕,见一姑娘数蚂蚁,甚美
泪眼朦胧间,墙角整箱草编蚱蜢从歪扭到精巧,记录着我不曾知晓的相思。
装傻很累吧我扯散他歪斜的金冠。
他骤然捉住我的手按在胸膛,心跳震得我指尖发麻。
烛花爆响的瞬间,他眼底星河璀璨:从今往后...
阁楼角落里,两只泥兔子不知何时依偎在一起,静静听着那声落在耳畔的:
只傻给娘子一个人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