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的青石板浸着潮气,苏挽棠跟着萧承煜的玄色蟒纹靴踏入时,后颈泛起凉意。
“陛下,民女只问三句话。”她攥着袖口的银线,指节因用力泛白。
萧承煜侧首看她,龙涎香混着慎刑司特有的药汁味扑面而来:“苏娘子当朕的禁卫是摆设?”他声音沉得像压着块铁,却已抬手指向最里间的木笼,“去罢,朕在廊下侯着。”
木笼里的黑衣人抬起头。
苏挽棠的呼吸顿住,那青紫色枫叶状的胎记,正从后颈蔓延至耳后,和上个月在绣坊外撞翻她绣筐的粗使婆子身边那个闷头搬货的随从,连胎记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你是谁派来的?”她隔着木栏蹲下,目光扫过对方腕间未消的绳索勒痕,“是为三年前的事,还是为这两个孩子?”
黑衣人突然笑了,笑声像锈了的铁链摩擦:“苏娘子记性倒好。”他往前爬了半步,指甲几乎要抠进木栏缝隙,“可你连自已怎么被废的都没弄明白,还想护着那两个小杂种?”
苏挽棠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三年前被废时,冷宫外刺客的刀光、太监尖着嗓子宣读废后诏书的声音、小锦鲤被冻得发紫的小脸。。。。。。这些画面在眼前闪了闪,她攥紧掌心的平安铃,铃舌撞出清脆的响。
“第二句。”她压下喉间的腥甜,“上个月绣坊外那婆子,可是你通伙?”
黑衣人突然止住笑,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他迅速别开脸,盯着木笼角落的老鼠洞:“苏娘子还是操心自已吧,”他突然拔高声音,“你的好日子,不多了!”
廊下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萧承煜的身影笼罩过来时,黑衣人又垂下头,像尊没了生气的木偶。
“带下去。”萧承煜瞥了眼苏挽棠发白的脸色,抬手召来暗卫,“审不出来,就喂点醒神散。”
暗卫拖走木笼的瞬间,苏挽棠看见黑衣人后颈的胎记在晃动,像片被血浸透的枫叶。
“陛下。”她转身时,袖中平安铃撞在腰间玉佩上,“民女想请张御医再看看小麒麟。”她声音发颤,“那刺客的汤里。。。。。。”
“朕已着人去请。”萧承煜打断她,目光扫过她鬓角散乱的发丝,“方才在御膳房,那碗燕窝羹你碰都没碰。”
苏挽棠一怔。
原来他早注意到了,她当时将孩子们护在身后,那碗本该递到小麒麟手里的羹汤,被她借势打翻在地上。
“民女侥幸。”她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可小麒麟。。。。。。”
“张御医到了。”
太医院的檀香先飘了进来。
张御医背着药箱,额角还沾着未擦净的药粉:“苏娘子放心,老臣定当仔细。”
小麒麟正趴在崔嬷嬷膝头啃蜜枣,见张御医过来,立刻把枣核藏在背后:“阿娘说,看诊要乖乖的。”
苏挽棠喉间一热。
她蹲下来,替小麒麟理了理被揉乱的衣领,目光却黏在张御医搭脉的手指上。
“脉息平稳,舌胎淡红。”张御医翻开小麒麟的眼皮,“方才受了惊吓,可那碗羹汤。。。。。。”他抬眼看向苏挽棠,“老臣让人尝过了,只放了寻常药材,没有毒。”
“那刺客为何要动手?”苏挽棠脱口而出。
张御医的手顿了顿:“许是冲苏娘子来的?”他迅速收了话头,“小公子并无大碍,喝碗安神汤便好。”
夜漏三更时,苏挽棠坐在烛火下,看着两个孩子在锦被里蜷成两团。
小锦鲤的平安铃落在枕边,铃身上还沾着白天的草屑。
黑衣人那句“好日子不多了”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摸出袖中那团绣线,这是今日在御膳房,她借着捡平安铃时,从刺客脚边捻到的。
线是玄色,比寻常绣线粗些,带着股松烟墨的味道。
窗外起风了,烛火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团扭曲的墨。
三年前被废,说是她在皇后生辰宴上绣的百鸟朝凤图“凤凰断翅”,可那幅图她明明绣了三个月,连每根羽毛的针脚都数过三遍。
后来冷宫外的刺客,说是江湖仇杀,可刺客刀上的玄铁,分明是宫中暗卫的制式。
“阿娘。”小麒麟翻了个身,小手搭在她手腕上,“我梦到糖粥了。”
苏挽棠轻轻握住那只小手。
暖黄的烛光照着孩子脸上未消的红痕,她想起白天刺客看小麒麟的眼神,不是普通的杀意,倒像是。。。。。。忌惮。
她将绣线收进妆匣最底层,又检查了一遍窗闩。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地上铺了层白霜。
御膳房的登记册上没刺客的名字,可他却能混进送柴的队伍。
陈公公说今早刚换了新铜簧锁,可锁眼里分明有撬动的痕迹。。。。。。
烛火突然灭了。
苏挽棠屏住呼吸。
黑暗中,她摸到床头的剪刀,却听见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是宫墙外的老槐树。
她重新点起蜡烛,镜中映出她泛青的脸色。
妆匣边缘压着半张纸,是白天陈公公让人送来的御膳房杂役名单。
“明日。。。。。。”她对着镜中自已轻声说,“得去问问陈公公,这名单上,可有人上个月在绣坊外出现过。”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极了有人在耳边低语。
晨雾未散时,苏挽棠已替小锦鲤系好绣着并蒂莲的肚兜。
小麒麟趴在窗台上啃桂花糕,糖渣落在青石板上,引来了两只灰麻雀。
“阿娘要去御膳房。”她蹲下来,替小麒麟擦掉嘴角的糖渍,“崔嬷嬷带你们去御花园看孔雀,好不好?”
小锦鲤攥住她的衣袖:“阿娘要小心,昨天那个坏人的眼睛,像冬天的冰。”
苏挽棠心口一软,低头吻了吻女儿的发顶:“阿娘带着平安铃呢。”她将铜铃塞进小锦鲤手心,转身时袖底的杂役名单被风掀起一角,那是昨夜她对着月光,将御膳房新登记的名字与绣坊外婆子身边随从的特征一一比对后的结果。
御膳房的蒸汽裹着甜香涌出来时,陈公公正踮脚够梁上的蜜枣罐。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苏挽棠,手里的竹夹“当啷”掉在地上:“苏娘子怎的来了?”
“陈公公的手,可还疼着?”苏挽棠弯腰拾起竹夹,指腹扫过他掌心未消的红痕,那是前日她在御膳房被刺客推搡时,陈公公替她挡了一撞留下的。
陈公公的喉结动了动。
他扯着苏挽棠往灶火边凑,柴火噼啪声盖住了话音:“昨儿夜里,老奴去库房盘查新领的香料。”他抹了把额角的汗,“装豆蔻的陶瓮底下,压着半块玄色绣线。”
苏挽棠的呼吸顿住。
她摸出袖中那团昨夜收着的线,与陈公公手里的一比对,松烟墨的味道,粗三分的捻法,分毫不差。
“杂役里有个叫阿福的,前日说老家捎信来要辞工。”陈公公的声音更低了,“可老奴今早去他屋收铺盖,发现床板底下压着张纸。。。。。。”他从怀里摸出半页皱巴巴的信笺,“上面写着‘事成后送你老娘去江南’,落款是个‘柳’字。”
柳?
苏挽棠的指尖掐进掌心。
三年前被废时,替她誊写百鸟朝凤图绣谱的,正是吏部侍郎柳承安的夫人。
后来柳承安因“结党营私”被贬去岭南,他夫人曾在冷宫外跪了三日,求她在废后诏书上按指印。
“苏娘子?”陈公公见她脸色发白,忙递来一盏热茶,“老奴多嘴问一句,那柳夫人的贴身丫鬟,上月是不是在绣坊外撞翻过您的绣筐?”
苏挽棠猛地抬头。
那日粗使婆子撞翻绣筐时,她瞥见婆子腕间的翡翠镯子,正是柳夫人最爱的“春山叠翠”。
原来那婆子根本不是粗使,是柳夫人的替身!
“陈公公,谢了。”她将信笺原样塞回陈公公手里,“今日御花园的孔雀开屏,小孩子们该等急了。”
出御膳房时,晨雾已散。
苏挽棠绕到偏殿后巷,迎面撞上提着药箱的张御医。
“苏娘子可是为小公子的事?”张御医压低声音,“昨儿老臣替那黑衣人诊脉,发现他后颈的胎记。。。。。。”他顿了顿,“是用茜草汁混着朱砂点的,洗干净了根本没胎记。”
苏挽棠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原来黑衣人从一开始就在伪装!
柳夫人故意让她看到“熟悉”的胎记,就是要引她往三年前的旧案上想,转移视线!
“张御医,宫宴的日子定了么?”她突然问。
张御医一怔:“三日后是太后寿辰,御膳房正备着‘百寿宴’呢。”
三日后。足够了。
苏挽棠回到偏院时,小麒麟正骑在崔嬷嬷脖子上唱童谣。
她接过小锦鲤递来的野菊花,插在陶瓶里,目光扫过妆匣最底层,那里躺着柳夫人当年送她的翡翠簪,簪头刻着“永结通好”,如今看来倒像个莫大的讽刺。
“崔嬷嬷,去库房取半盏杏仁露。”她笑着替小锦鲤理了理碎发,“再把我那套绣着松鹤延年的银食盒找出来。”
崔嬷嬷应了声去了。
小麒麟扑进她怀里,奶声奶气问:“阿娘要让糖蒸酥酪么?
上次张爷爷说我喝了会更聪明!“
“阿娘要让更厉害的。”苏挽棠吻了吻孩子的额头,指尖轻轻抚过他后颈,那里有个淡粉色的小痣,像朵未开的桃花。
柳夫人以为她护的是孩子的命,却不知她要护的,是孩子的名。
夜漏初上时,苏挽棠在灯下翻着《山家清供》。
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紫苏叶,是三年前她在御药房当差时收的。
她蘸着松烟墨在纸上写配方,笔尖悬在“杏仁”二字上顿了顿,又添了句“配少量甘草,去其苦”。
窗外传来巡夜太监的梆子声。
苏挽棠将纸折成小方块,塞进银食盒的暗格里。
盒底的铜簧“咔嗒”轻响,像极了御膳房新换的锁,她昨日让人仿了把钥匙,此刻正躺在她的妆匣里。
三日后的宫宴,该让某些人尝尝,当年泼在她身上的脏水,究竟是谁的手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