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清晨,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灰蒙蒙的冷光透过二十七层巨大的落地窗,在我空旷的公寓里投下几道模糊的光影。我,陈默,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此刻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面前一字排开的,是三个风格迥异、却都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盒子。
第一个盒子素雅洁净,是那种医院病历档案袋特有的米白色,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里面安静躺着一盒进口胃药,药盒上贴着一张淡蓝色的便利贴,字迹清秀熟悉:老胃病,别偷懒。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小雨。林小雨,我穿开裆裤就认识的邻家妹妹,如今是市医院里最年轻干练的内科主治。她的关心,像她这个人一样,温和、实用,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医嘱口吻,直接、有效,却少了点……心跳。青梅竹马这个词,有时候像一件穿了二十年的旧棉袄,暖是暖,可惜磨得没了新鲜感。
第二个盒子截然不同,通体包裹着深沉的墨绿丝绒,触手温润厚重,带着旧书店里那种沉淀了时光的油墨和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打开搭扣,一本烫金的、早已绝版的外文诗集静静躺在里面。书页间夹着一张手绘的卡片,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弯新月悬在窗棂上,旁边一行飘逸洒脱的字:孤独是诗人的粮食,但愿你今晚不用独自咀嚼它。——苏晴。苏晴,我大学时代的文艺女神,如今在市里开了间颇有名气的画廊,她的世界仿佛永远飘着咖啡香和油彩味,优雅得不食人间烟火。她的礼物,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艺术展览,美则美矣,却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站在橱窗外、隔着玻璃欣赏的局外人。
第三个盒子最小,也最跳脱,是那种鲜亮的明黄色,上面还画着个傻乎乎咧着嘴的卡通太阳笑脸。里面是个保温桶,旋开盖子,一股甜暖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是热腾腾的牛奶燕麦粥,还细心地配了勺子和一小罐蜂蜜。一张印着小太阳的便利贴贴在盖子上,字迹圆滚滚的,充满活力:默哥!情人节快乐!吃饱饱才有精神战斗!独家秘方暖胃粥,喝完保证元气满满!——你的最佳战友小雪。夏雪,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像一颗刚被阳光充分照射过的小太阳,永远精力充沛,笑容能点亮整个灰暗的格子间。她的靠近直接、热烈,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青春蛮劲,有时候烫得人想后退一步。
我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林小雨的头像是一张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的侧影,专业而安静;苏晴的头像是一幅她自己创作的抽象油画,色彩斑斓却让人捉摸不透;夏雪的头像则是她自己对着镜头比着大大的V字,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三条信息静静地躺在那里,带着她们各自不同的温度和期待。
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志,滑过这些名字,最终固执地停留在那个一片深海蓝色的头像上——沈心。客户总监,一个名字念出来都像裹着蜜糖又淬着冰的女人。我点开对话框,昨晚最后发出的那条消息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心,明天晚餐订好了,老地方,七点。等你。
没有回复。时间显示是昨晚十一点零三分。
心头那点微弱的暖意,像被一阵穿堂风刮过,瞬间熄灭得只剩一缕青烟。我放下手机,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最不起眼的黑色丝绒方盒上。它像个黑洞,吸走了房间里所有的光。我走过去,拿起它,打开。天鹅绒衬垫上,一条白金项链静静躺着,纤细的链子末端,缀着一颗切割完美的、深邃如海洋的蓝宝石。它在窗外透进来的熹微晨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诱惑的光泽。这是沈心某次偶然提过一句像深海的眼睛的限量款。
我小心翼翼地将项链盒放进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指尖触到口袋深处另一个硬硬的小方盒——一枚钻戒,比送给她的那颗更大,更璀璨,像一颗凝固的星辰。原本,今晚想用它赌一个未来。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然后,我近乎粗暴地抓起桌上那三个精美的盒子,连同那份暖胃粥的保温桶,一股脑儿塞进了客厅角落那个巨大、冰冷的金属文件柜最底层。哐当一声,柜门合上,隔绝了那些温暖的色彩和香气。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可能扰乱我航线的风,彻底关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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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七点整,云顶旋转餐厅的观景位。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氛、牛排的焦香和红酒醇厚的气息。衣香鬓影,低语浅笑,这里是精心布置的情人节幻梦剧场。
我坐在预订好的位置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侍者第三次过来轻声询问是否需要先点些什么,我摇摇头,目光固执地黏在入口处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雕花木门上。每一次门扉轻启,带进一丝外面的冷风或是一阵笑语,我的心就跟着悬起来,又重重落下。
腕表的分针不紧不慢地爬过一格又一格。七点半。八点。八点一刻。盘子里的餐前面包早已冷硬,像我的心一样。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始终没有那个深蓝头像的回应。
先生,您的女伴……侍者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小心翼翼的同情。
她有点事耽搁了。我打断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再等等。
胃里那点因等待而灼烧的焦躁感,此刻正隐隐作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揉捏。我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冰水,试图压下那不适和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终于,在指针即将无情地滑向八点半的瞬间,那扇沉重的门被一只涂着蔻丹的手推开。沈心走了进来。
她像一道骤然劈开昏暗的光。一袭酒红色的丝绒长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微卷的长发慵懒地披在肩头,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红唇饱满,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熟透的风情。她步履生风,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然而,我的目光却像被冻住了一般,死死钉在她伸向我的那只手上。不是空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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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戴着一枚钻戒。硕大的主石在餐厅璀璨的灯光下,毫不客气地迸射出无数道冰冷刺眼的光芒,如同一颗微型太阳,瞬间灼伤了我的视网膜。那光芒锐利、嚣张,带着一种宣告主权的霸道,将我之前所有隐秘的期待和精心准备的惊喜,狠狠碾碎在脚下。
抱歉啊,陈默,她在对面坐下,动作优雅地将手袋放在一旁,那枚钻戒的光芒随着她的动作跳跃闪烁,刺得我眼睛生疼。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排练过许多次的歉意,脸上却毫无愧色,反而有种奇异的、近乎兴奋的光彩,路上堵得厉害,又临时去……嗯,取了点东西。她微微扬了扬戴着戒指的手,那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拂了一下鬓角的碎发。
侍者适时地递上菜单。沈心低头翻阅着,修长的手指划过精美的铜版纸,那枚钻戒的光芒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一把小锯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点餐吧,我请客。她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红唇弯起迷人的弧度,就当……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砂砾,干涩而破碎。胃部的绞痛感骤然加剧,像有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它。
沈心放下菜单,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地交叠放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上,那枚戒指的光芒正对着我。她的笑容更加明媚,带着一种终于卸下包袱般的轻松,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哦,忘了告诉你,她轻快地说,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我订婚了。就今天下午。对方是做建材生意的李总,人挺实在的。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我僵硬的、毫无血色的脸,补充道,你知道的,陈默,我们……我们更适合做朋友,或者合作伙伴。你是个好人,真的,特别好。
好人两个字,像两枚生锈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耳膜。窗外流淌的霓虹灯光此刻变得模糊而扭曲,餐厅里悠扬的钢琴声、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周围客人的低语,全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耳鸣。
胃里的那只手骤然收紧了,剧痛猛地炸开。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眼前沈心的脸和她手上那枚嚣张的钻戒,在视野里旋转、变形,最后只剩下一片令人作呕的、闪烁的白光。
失陪。我听见自己异常冷静的声音响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没有再看她一眼,我几乎是踉跄着,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冲去。
冰冷的隔间门在身后重重关上。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胃里翻江倒海的绞痛。我弯下腰,双手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瓷砖上。恶心感汹涌而上,我对着锃亮的马桶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洗手间刺目的顶灯下,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男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失去所有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镜中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空洞得像个被掏空的窟窿,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废墟。那枚想象中的、更大更璀璨的钻戒,此刻在脑海里碎成了齑粉,每一粒碎屑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反复切割着残存的理智。胃部的剧痛如同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彻底淹没了所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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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怎么离开那间金碧辉煌的餐厅的。城市的霓虹在湿冷的雨夜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团,像打翻了的廉价颜料盘。雨丝冰凉,细细密密地钻进领口,渗进皮肤,却浇不灭身体里那把熊熊燃烧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绝望的火焰。胃里那只无形的手,仿佛变成了一把烧红的烙铁,在腹腔里反复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最后一点本能,钻进了一家喧闹嘈杂的酒吧。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脆弱的耳膜和更脆弱的神经上。昏暗闪烁的灯光里,人影晃动扭曲,如同鬼魅。吧台冰冷的触感透过衬衫传递到皮肤。
威士忌,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淹没在噪音里,纯的。双份。
琥珀色的液体带着灼人的温度滑入喉咙,像一道滚烫的岩浆流,所过之处,暂时麻痹了胃部的剧痛,却点燃了另一种更猛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一杯。又一杯。冰凉的玻璃杯壁很快被掌心灼热的温度焐热。眼前的光怪陆离开始旋转、重叠。沈心那张带着完美笑容的脸,她手上那枚刺眼的钻戒,林小雨担忧的眼神,苏晴清冷的侧影,夏雪灿烂的笑容……无数碎片在酒精的催化下疯狂搅动、撕扯。
胃里的绞痛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在烈酒的暂时麻痹下潜伏着,积蓄着更凶猛的力量。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咽下一块烧红的炭。冷汗沿着额角、鬓角不断滑落,浸湿了衬衫的领口和后颈,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黏腻感。意识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时而沉入无边的黑暗和嗡鸣,时而又被尖锐的痛楚强行拽回现实。周围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嚣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再来……一杯……我趴在冰冷的吧台上,手指无力地蜷缩着,试图抓住什么。酒保的脸在摇晃的灯光下显得模糊不清,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
就在这时,一阵无法抑制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胃部炸开,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就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毫无预兆地从高脚凳上直直栽了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剧痛短暂地刺破了黑暗,视野里最后看到的,是上方旋转的、光怪陆离的彩灯,和酒保那张骤然放大的、写满惊愕的脸。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所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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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深海,被巨大的水压挤压着,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剧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冰冷狠狠按回去。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仪器蜂鸣声,还有消毒水那浓烈到刺鼻的气味,像两根冰冷的针,硬生生刺穿了那片厚重的黑暗。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先是模糊的一片惨白,天花板上冰冷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模糊的影像渐渐聚焦:白色的墙壁,吊着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沿着细细的塑料管,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我手背的静脉。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药味的冰冷气息。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我试图动一下,全身的骨头却像散了架,尤其是胃部,那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钝痛。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清冷,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艰难地侧过头。床边站着苏晴。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她手里捧着一杯水,袅袅的热气在惨白的灯光下升腾。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没有惊讶,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些许疏离的了然。
你……我刚吐出一个字,喉咙就撕裂般疼痛,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苏晴没说什么,只是将水杯轻轻递到我唇边。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小雨走了进来。她脱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蓝色毛衣和牛仔裤,但脸上那份属于医生的专业和冷静丝毫未减。她手里拿着一张报告单,步履沉稳地走到床边,目光直接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陈默,她的声音比苏晴多了几分严肃,像手术刀一样清晰,急性胃出血。送来得还算及时。
她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单,透明的塑料袋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那张纸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只是一片印着密密麻麻黑色符号的惨白。
知道胃是什么器官吗林小雨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我混沌的意识上。她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嘲讽,情绪器官。它不会撒谎,陈默。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穿透我,你的心可以骗你,心甘情愿地当别人的备胎,但你的胃不会。它受不了了,就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你在自毁。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我的心上。我下意识地想避开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
林小雨的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又一次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夏雪探进半个脑袋,头发被外面的雨淋得有些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保温桶,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看到我睁着眼睛,她明显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把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挨着苏晴刚才放下的那杯水。
默哥……她小声地唤了一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刚哭过。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嘴角弯得有些勉强,吓死我们了……
病房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和窗外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三个女孩,以不同的姿态站在我的病床前,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包围圈。苏晴的平静,林小雨的冷锐,夏雪带着哭腔的关切——三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中无声地碰撞、交织。
我躺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被巨大的疲惫和难堪淹没。胃部的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似乎减轻了些,但另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正从心脏的位置弥漫开来,冰冷而窒息。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灰暗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覆盖得严严实实。苏晴的目光似乎被窗外的雨幕吸引了过去。她微微侧身,望着那片混沌的灰暗,侧脸的线条在病房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清冷。
今晚的月色……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诗意的叹息,本来应该很美吧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雨幕和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哪有什么月色
苏晴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她的眼神清澈,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与空洞。
可惜,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还有一丝近乎残忍的直白,有人偏要固执地活在阴影里,再好的月色,也照不进来了。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那平静的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阴影……我咀嚼着这个词,胃部似乎又隐隐抽搐起来。病房里只剩下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啪嗒,啪嗒,永无止境。
夏雪像是被这压抑的沉默惊醒,她有些慌乱地拧开怀里的保温桶盖子。一股浓郁温热的奶香瞬间在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中弥散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默哥,她小声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把保温桶递到我面前,热气氤氲着她依旧泛红的眼睛,喝点热的吧我熬了好久呢,暖暖胃。
奶白色的液体在保温桶里微微晃动着,散发出朴实无华的香甜气息。夏雪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更明亮一些,像是在这片阴冷的绝望里,固执地划亮一根微弱的火柴:
我们……她看了看身旁的林小雨和苏晴,仿佛在汲取某种勇气,然后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温暖,我们都在阳光下等你呢。
阳光我茫然地看着她。窗外的世界只有无休止的雨和浓得化不开的阴霾。阳光在哪里
可就在这一刻,我的视线凝固了。凝固在夏雪递过来的保温桶那朴素温热的奶白色上,凝固在林小雨手中那张印满冰冷数据的惨白报告单上,凝固在苏晴放在床头柜上、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却依旧清澈透明的白开水上。
三杯牛奶。一杯是真实的温热,一杯是冰冷的诊断,一杯是透明的清醒。
三杯牛奶的温度,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病号服,穿透了冰冷的皮肤,缓慢而坚定地渗了进来。它们没有沈心那颗蓝宝石的璀璨光芒,没有钻戒的冰冷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暖意和重量,像三股涓涓细流,汇聚在一起,冲刷着那片早已冻僵麻木的废墟。
我突然想起西装内袋里,那个装着蓝色宝石项链的丝绒小盒,以及更深处的、那枚未曾送出的、更大更璀璨的钻戒。它们此刻正紧紧贴着我的心脏,冰冷、坚硬,像两颗深埋的、有毒的种子。
原来,我一直在追逐的,是一抹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蓝色。它冰冷、虚幻,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海市蜃楼,而我,像一个愚蠢的沙漠旅人,为了一口虚幻的甘泉,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真心,最终倒毙在荒原。
胃部深处,那持续不断的、熟悉的绞痛感,似乎在这一刻,随着那三股暖流的涌入,奇异地、缓慢地……平息了那么一丝丝。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三个在深夜的医院急诊室里,奇迹般同时出现的女孩。林小雨脸上的冷锐似乎褪去了一点,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苏晴依旧平静,但那平静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夏雪则眼巴巴地看着我,捧着保温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期待。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连绵的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海。急诊室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和隐约药味的空气,沉重地压在胸口。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从她们脸上,缓缓移向自己放在白色被单上的手。那枚沈心戴在无名指上的、冰冷刺眼的钻戒幻影,顽固地在脑海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