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深入骨髓的冷。城市刑警支队法医中心的停尸房,永远弥漫着这股混合了消毒水、福尔马林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彻底沉寂后的寒意。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打在冰冷的金属解剖台上,勾勒出上面躺着的那具年轻男性躯体僵硬的轮廓。他才多大二十五二十六那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如今覆盖着一层死寂的青灰,嘴唇微微张开,凝固成一个无声的、永恒的疑问。
我站在台边,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深色制服裤子的口袋里,指尖冰凉,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目光黏在死者苍白的面孔上,又似乎穿透了他,落在某个遥远而虚无的点。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吸饱了冰水的铅。又一个。又一个因他而死的痴情人。
陈队。
清冽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凝滞的冰湖,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沈清走了过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亡魂。她穿着合身的白大褂,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间最干净的溪水,此刻正安静地注视着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安的平静。
她递过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动作平稳。袋子在她白皙的指尖微微晃动。
现场发现的,在他西装内袋里。她的声音不高,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奇异地穿透了停尸房压抑的寒气。
我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短暂的接触,她的皮肤微凉。证物袋冰冷的塑料质感瞬间包裹了我的手指。视线落在袋子里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停尸房里恒定的低温似乎骤然又降了几度。血液在耳边鼓噪,嗡鸣声盖过了通风系统低沉的嗡响。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
长发如墨色的瀑布,在某个看不见的风中微微扬起几缕。她侧着脸,鼻梁的线条精致而挺直,下颌的弧度优美得如同最完美的瓷器。她站在一片模糊的光晕背景里,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留下一个令人窒息的侧影。神秘,疏离,带着一种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引力,像宇宙深处最孤独也最迷人的星云。
苏晚。
又是她。像一道永远无法摆脱的、刻入骨髓的诅咒。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在胸腔里沉重地、疯狂地撞击起来,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肋骨深处传来尖锐的闷痛。我用力攥紧了那个小小的证物袋,塑料发出不堪承受的呻吟。冰冷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
三年。整整三年。
抽屉深处那厚厚一叠、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淡淡血锈味的卷宗照片,每一张冰冷的现场画面里,都诡异地嵌入了同一个女人的侧影。有时在咖啡馆模糊的玻璃反光里,有时在街头监控遥远模糊的角落,有时,就像现在这样,直接出现在死者的随身物品中。那些男人,身份各异,背景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曾以飞蛾扑火的姿态,疯狂地追逐过苏晚。然后,他们死了。死于精心设计却看似意外的车祸,死于过量注射的非法药物,死于深夜归家路上突发的心脏病……手法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冷酷。
每一次,当我循着这些照片、那些蛛丝马迹,感觉终于能触摸到真相冰冷的边缘时,苏晚就会像一缕真正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所有监控镜头的死角,消失在茫茫人海。关键的物证,总会在最后关头离奇蒸发;指向她的线索,总会在最紧要的链条上突然断裂。她留下的,只有那些照片,那些无声的、嘲弄般的侧影,以及停尸房里一具又一具逐渐冷却的尸体。
三年。抽屉里的照片越堆越厚,卷宗上的名字不断增加。而苏晚,始终游离在法律冰冷的铁幕之外,像一个优雅而致命的幽灵。
陈队沈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捏着证物袋的手指关节已经用力到发白。胃里的铅块似乎又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往下坠。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强迫自己松开一点力道,将证物袋小心地收进外套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照片冰冷的触感。
知道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喉咙里堵着厚厚的灰尘,老规矩,报告……先放你那里。后半句话几乎是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狼狈。
沈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质疑或责备,只有一种深潭般的理解和……包容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这种沉默的理解,有时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去趟技术科。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不敢再看解剖台上那张年轻却已失去所有生气的脸,更不敢再看沈清那双似乎能照见一切的眼睛。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
推开技术科那扇厚重的金属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电脑主机风扇的低鸣、键盘的敲击声、屏幕上快速滚动的代码流,构成一种属于现代科技的、冰冷的喧嚣。几个技术员埋首在各自的屏幕前,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电子元件特有的气味。
怎么样我径直走向靠窗位置的一个工位,声音压得有些低。
小王——队里最年轻也最有天赋的技术员——闻声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后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沮丧。陈队,您来了。他指着面前几个并列的显示器,还是老样子。目标人物……苏晚,最后一次明确出现在公共监控里,是案发前四小时,在‘蓝调’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和死者喝了杯咖啡。
屏幕上,清晰地分割出几个小画面。其中一个,正是那张熟悉得令我心脏骤缩的侧影。苏晚穿着剪裁合宜的米色风衣,长发垂落,姿态优雅地坐在靠窗的沙发里,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对面的年轻男人说话。那男人,正是此刻躺在冰冷停尸房里的那位,脸上带着热切而略显紧张的笑容,眼睛里闪着光,那是被猎物吸引、即将坠入深渊而不自知的光芒。
他们交谈了大约三十分钟。然后,苏晚先起身离开。小王拖动进度条。画面中,苏晚拿起小巧的手包,对男人露出一个模糊却足以致命的微笑,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咖啡馆门口。她出门,沿着枫林路向东步行……
画面切换到街道监控。苏晚的身影在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风衣的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像一幅移动的、引人入胜的画。
到这里,小王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屏幕上枫林路与梧桐巷交叉口的监控画面上,梧桐巷口。她应该右转进入梧桐巷。但是……他调出梧桐巷内部的几个监控探头画面,巷子内部三个探头,包括巷尾那个对着后墙的广角,都没有捕捉到她进入的身影。
屏幕上,梧桐巷内部的监控画面清晰而空旷。阳光斜斜地打在老旧的墙砖上,几片落叶被风卷着在地上打旋。巷子里空无一人。苏晚,这个活生生的、刚刚还在枫林路上行走的女人,在即将踏入梧桐巷监控覆盖范围的最后一瞬,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彻底消失了。
她就像是……拐了个弯,直接走进了空气里。小王的语气里充满了技术人员的挫败感,所有可能的死角我们都反复排查建模了,没有后门,没有侧巷,没有地下通道入口。她就是……不见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愤怒和无力感的冰冷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又是这样。完美的消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魔术,嘲弄着所有试图破解它的人。我盯着屏幕上那个定格在巷口、即将消失的模糊背影,喉咙发紧。
她离开咖啡馆的时间,和死者离开的时间我强迫自己继续问下去,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死者晚了大概十分钟离开咖啡馆。小王迅速调出另一个时间戳,他直接回了位于城西的公寓。公寓电梯和楼道监控显示,他回去后没有再出来。直到……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直到今天早上,保洁发现。
死亡时间初步推断在昨夜凌晨一点至三点之间。一个密闭的公寓,唯一的入口有监控,死者独自一人。初步现场勘查,没有暴力入侵痕迹,没有打斗,没有可疑指纹和DNA残留。死者躺在客厅沙发上,表情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如同沉沉睡去。死因,等待沈清的最终解剖。但经验告诉我,结果很可能又是一次意外或突发疾病。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完美的消失。完美的……谋杀。
辛苦了。我拍了拍小王的肩膀,那年轻的肩膀似乎也承担着无形的重量,微微垮着。这三个字干巴巴的,毫无分量。还能说什么重复了无数次的徒劳
离开技术科那嗡嗡作响的闷热,我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场,抽屉里锁着那些无法言说的照片和卷宗,每一次拉开都像是在掘开一座新坟。我脚步沉重地穿过光线有些昏暗的走廊,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冰冷的、带着尘埃气味的空气涌进来。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打火机咔哒了几声才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麻痹感。尼古丁也无法驱散那股盘踞在心底的寒意和巨大的空洞感。眼前晃动着苏晚在监控里消失的最后一幕,晃动着停尸台上那张青灰色的年轻脸庞,晃动着沈清递过证物袋时那双清澈却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
一种尖锐的、自我厌弃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我算什么队长三年,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凋零,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一次次看着她从指尖溜走,像抓住一把空气。无能。废物。同事们私下里的议论,那些怀疑、不解、甚至带着怜悯的目光,此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皮肤。他们说得对,也许我真的疯了。被一个幽灵般的女人逼疯了。
唯有沈清。那个总在停尸房的冷光下,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默默帮我梳理那些混乱的、指向不明却又顽固地指向同一个深渊的线索的女人。她从不问为什么,只是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用她那双稳定而精准的手,在冰冷的证据链条里寻找着微乎其微的锚点。她的存在本身,就像黑暗里一束微弱却固执的光,让我在这条自我毁灭的追索路上,不至于彻底迷失。
但那束光,照得见我的不堪和偏执吗我狠狠吸了一口烟,灼热的烟雾呛进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嗽牵扯着肺腑,带来一阵生理性的疼痛,竟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更深的闷痛。
---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议论声,像细小的砂砾摩擦着神经。
又死一个啧……这次是哪个倒霉蛋
还能有谁看陈队那脸色就知道了。又是‘那位’的杰作呗。
‘那位’呵,我看是陈队自己魔怔了!三年了,翻来覆去就那几张破照片,屁的实锤证据都没有!每次结案报告怎么写‘意外’!‘突发急病’!上头压着,家属闹着,我们跟在他屁股后面擦屎!
谁说不是呢!我看他根本就是被那个什么苏晚迷了心窍!自己走不出来,非要把所有追过那女人的意外死亡都往人家头上扣!这叫啥这叫偏执型妄想!
嘘……小声点!他好像回来了……
怕什么他自己心里没数抽屉里那些照片,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我看他盯着照片的眼神都不对劲!那叫一个痴迷……搞不好他自己也……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老张,技术科那边有进展没
有个屁!还不是老样子!人一到梧桐巷口,啪,没了!监控是吃素的我看就是陈队自己臆想出来的凶手!咱们跟着瞎忙活……
声音像是被掐断的电流,瞬间消失了。我站在门外,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指尖的凉意顺着血液一路蔓延到心脏。那些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穿我试图维持的、早已千疮百孔的理智外壳。
偏执。妄想。痴迷。臆想。
这些词在脑海里翻滚、碰撞,发出刺耳的噪音。胃里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我猛地推开门。
办公室里瞬间死寂。几张脸同时转向我,表情僵硬,眼神躲闪,写满了尴尬和来不及掩饰的惊惶。空气凝固得如同灌了铅。
我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他们。最终,落在办公桌角落那个沉默的身影上。沈清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卷宗。她手里拿着镊子,正小心地将一张现场提取的、沾染了污渍的票据样物品夹进证物袋。自始至终,她没有抬头,仿佛周遭的一切噪音和骤然降临的死寂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专注地做着手头的事,动作稳定而精确,像在停尸房处理遗体一样一丝不苟。
这无声的专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恶意的揣测和尴尬的沉默隔绝在外。
我什么都没说。沉重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几道目光,带着探究、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拉开抽屉,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油墨和淡淡消毒水、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抽屉里,塞满了卷宗和照片。最上面,就是刚刚从死者口袋里取出的那张——苏晚的侧影。我将它拿出来,没有看,只是粗暴地塞进抽屉深处,压在那厚厚一叠同样印刻着这个侧影的照片上。
啪嗒一声轻响,是沈清合上硬质证物袋的声音。她站起身,拿着整理好的几份东西,走到我的桌边,轻轻放下。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三号死者,案发当晚公寓电梯监控完整录像备份。七号死者车祸现场,街角便利店被忽略的一个外置摄像头,角度刚好拍到肇事车辆加速瞬间的车牌反光,虽然模糊,但技术科说可以尝试AI增强。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最普通的天气,还有,蓝调咖啡馆的侍应生回忆,苏晚离开时,接了一个电话,对方似乎是个年轻女声,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
她放下东西,没有停留,也没有看我一眼,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埋首于那堆冰冷的卷宗里。
办公室里依旧死寂。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无声的指责,似乎被沈清这几句清晰、冷静、带着明确指向性的汇报冲淡了一些。其他几个同事交换着眼神,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我看着桌上那份沈清刚放下的资料。电梯监控录像备份,模糊的车牌反光,一个被忽略的年轻女声的电话……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碎片,在苏晚精心编织的、几乎完美的迷雾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微小的涟漪。
她总是在收集这些。在所有人都觉得我走火入魔、在做无用功时,她像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在废墟的尘埃里,一片一片,拾捡着那些被忽略的、可能永远无法拼凑出全貌的陶片。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鼻腔。我用力闭了闭眼,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情绪死死压了回去。再次睁开眼时,目光落在抽屉深处那厚厚一叠照片上。
苏晚的侧影,在无数个死亡现场,在无数个绝望的瞬间,冰冷地回望着我。那完美的线条,那神秘的疏离,曾是我沉沦的深渊,也是我苟延残喘的唯一理由。
我啪地一声合上了抽屉,将那深渊暂时锁住。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王,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集中资源,优先处理沈法医提供的那个模糊车牌反光图像,用最高规格的AI模型跑,我要结果。
目光转向另一个负责外勤的同事,老李,带两个人,再去一趟蓝调咖啡馆,找到那个侍应生,问清楚那个电话的细节,时间、语气、通话时长,一个字都不能漏。
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短暂的错愕后,被点到名的两人迅速反应过来:是,陈队!
行动指令打破了僵局。同事们开始各自忙碌起来,键盘声、电话声重新响起,虽然气氛依旧紧绷,但那股针对我个人的、令人窒息的怀疑和抵触,暂时被专业性的任务驱散了。
我坐回椅子,拿起沈清放在最上面的那份电梯监控录像备份。冰冷的塑料外壳传递着寒意。我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
沈清依然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证物。窗外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而坚定的轮廓。她鬓边几缕没挽好的发丝垂落下来,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在这个充满了死亡、猜疑和巨大压力的冰冷空间里,她像一株安静生长在悬崖缝隙中的植物,沉默,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柔韧生命力。
抽屉深处那些照片上冰冷的侧影,在这一刻,似乎也黯淡了一瞬。
---
天色在一种令人压抑的昏黄中沉沦,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砸落下来。空气凝滞,饱含着暴雨来临前特有的、潮湿粘稠的土腥味。风是热的,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卷起街角的尘土和落叶,打着旋儿。
我独自一人坐在车里,老旧引擎盖下传来一阵阵低沉的、病态的震颤。雨刷器有气无力地在干燥的挡风玻璃上刮过,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徒劳地划拉着越来越昏暗的视野。车载电台里,女主播甜腻的嗓音正在播报着即将到来的强对流天气预警,提醒市民注意安全。
安全我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冷的弧度。我的安全,早已在追逐那个幽灵的三年里,碎得连渣都不剩了。
手机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截图,技术科熬红了无数双眼睛,用尽最新的算法,才从那模糊的车牌反光中榨取出的几个勉强可辨的字符。那组字符,指向城郊结合部一个废弃多年的老剧院——星光大剧院。它像一个垂死的巨兽,蜷缩在城市遗忘的角落。
而沈清那边,咖啡馆侍应生的证词也指向了这里。那个在苏晚离开时打来的、声音显得着急的年轻女声电话,追踪到的信号基站,最后消失的覆盖区域,正是星光大剧院周边。
巧合我从不相信巧合。尤其是在苏晚的世界里,每一个巧合,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边缘。
方向盘在我手中被攥得死紧,冰冷的皮革几乎要嵌入掌心。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叫嚣:等增援!报告!部署!按照程序来!另一个声音,带着蛊惑般的低语,如同深渊的回响:就是现在。她在那里。只有你。去抓住她,或者……被她抓住。结束这一切。
引擎盖下的震颤突然剧烈了一下,像垂死病人最后的抽搐。我猛地一踩油门,破旧的警车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像离弦的箭,猛地扎入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和那令人窒息的闷热气流中。车尾甩起的泥点,溅在路边灰扑扑的广告牌上,留下肮脏的印记。
城市的灯火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模糊,最终被甩在身后。路灯稀疏起来,道路变得坑洼不平,车身剧烈地颠簸着。两旁是荒废的农田和低矮破败、门窗空洞的厂房,在沉沉的暮霭中投下狰狞怪异的影子。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沙砾和枯草,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空气里的土腥味浓得化不开,暴雨的气息如同猛兽的鼻息,越来越近。
终于,那幢巨大的、破败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星光大剧院。曾经的金碧辉煌早已被时光和荒弃剥蚀殆尽,只剩下巨大的、布满污渍的穹顶和几根断裂的罗马柱骨架,在昏黄的天幕下,如同一具被遗忘在荒野的史前巨兽骸骨,沉默地散发着腐朽和死亡的气息。
我将车熄火,停在距离剧院主入口还有一段距离的荒草丛中。推开车门的瞬间,狂风裹挟着沙尘和冰冷的湿气狠狠灌了进来,几乎让人站立不稳。我反手关上车门,金属撞击的闷响瞬间被呼啸的风声吞没。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天空的颜色已经变成了诡异的墨蓝,厚重的云层翻滚着,酝酿着雷霆之怒。
我拔出腰间的配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短暂而虚假的镇定。手指搭在扳机护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深吸一口气,那饱含雨腥味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弓着腰,借助荒草和散落的水泥块、废弃建材的掩护,快速而无声地向那黑洞洞的剧院入口靠近。
巨大的、早已失去玻璃的拱形门洞,像巨兽张开的、等待吞噬的嘴。里面是无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风声在这里变得更加诡异,穿过空荡的大厅和破败的走廊,发出呜呜咽咽的、如同鬼哭般的回响。
一步,踏入黑暗。身后仅存的那点天光瞬间被吞噬殆尽。浓重的霉味、灰尘味、还有某种木质腐烂的甜腥气,混杂着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呛入鼻腔。眼睛需要几秒钟才能勉强适应这极致的黑暗,只能依稀分辨出前方巨大空间模糊的轮廓——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观众席,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远处,曾经华丽的舞台,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塌陷了一半的轮廓。
心跳在绝对的寂静和风声的呜咽中被无限放大,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我紧贴着冰冷粗糙、布满剥落涂料的墙壁,侧耳倾听。风声。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金属还是木头发出的吱呀呻吟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仿佛这巨大的坟墓里,只有我一个活物。
不。她在这里。我能感觉到。像黑暗中潜伏的毒蛇,冰冷的目光缠绕在我的皮肤上。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灰尘和碎屑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嗤声,在这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枪口警惕地指向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黑暗角落。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惨白、刺眼、撕裂天地的巨大闪电,毫无征兆地劈开了墨黑的苍穹!瞬间的强光,如同最冷酷的探照灯,将整个破败剧院的内部景象——塌陷的舞台、断裂的吊灯架、翻倒的座椅、墙壁上狰狞的霉斑和涂鸦——毫无保留地、惨烈地暴露在视野中!
强光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却足以让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被闪电照亮的、舞台左侧巨大的、印着早已褪色斑驳的巨幅海报的柱子阴影下!
一个纤细的身影!
长发!风衣!
苏晚!
她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浮现的魅影,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闪电的光源,整个身体陷在柱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在那白炽的电光映照下,她的侧脸线条,那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弧度,惊鸿一瞥!
是她!真的是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随即以濒临爆炸的速度疯狂泵血!肾上腺素瞬间飙升至顶点,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苏晚!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了恐惧、狂怒和某种病态兴奋的颤抖,在空旷死寂的剧院里炸开!
就在我的吼声响起的同时,那撕裂天空的闪电骤然消失。世界重新被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紧接着——
轰隆!!!
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砸碎的惊雷,紧随着闪电的脚步,在剧院的穹顶之上轰然炸响!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破败的墙壁和早已脆弱不堪的玻璃残骸上!无数细小的灰尘和碎屑,被这狂暴的声波震落,簌簌地从高处落下,如同下起了一场肮脏的雪!
借着闪电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点灼痕,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肌肉绷紧,双腿爆发出所有的力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刚才惊鸿一瞥的柱子方向猛扑过去!枪口死死锁定那片浓重的阴影!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起!不是枪响!是我的身体狠狠撞在了一个冰冷、坚硬而富有韧性的物体上!巨大的反冲力让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黑暗中,一股极其迅猛的力道猛地缠上了我握枪的手腕!冰冷!滑腻!如同毒蛇的缠绕!巨大的力量带着一种非人的、决绝的狠辣,狠狠一拧!
呃啊!剧痛从手腕瞬间传遍整条手臂!手指一麻,再也无法控制!
啪嗒!冰冷的金属坠地声在雷声的余威中显得格外清脆!我的配枪脱手了!
根本来不及思考!另一股更猛烈的劲风带着冰冷的杀气,直袭我的脖颈!
快!太快了!
完全是生死边缘无数次搏杀练就的本能!我猛地向后仰头,同时屈膝沉腰,右手臂不顾剧痛,格挡向劲风袭来的方向!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冰冷的金属锋芒贴着我的颈侧皮肤划过!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是刀!锋利的刀刃!
我甚至能闻到刀刃上那股冰冷的、带着淡淡铁锈和某种奇特甜腥的死亡气息!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黑暗中,只能凭借气流和本能的感知!缠斗!完全是野兽般的、在黑暗深渊中的殊死缠斗!每一次碰撞都发出沉闷的肉体撞击声!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地擦过致命的刀锋!风声、雷声、粗重的喘息声、身体撞击墙壁和地面的闷响,在这巨大的、黑暗的坟墓里疯狂交织!
混乱中,我拼尽全力抓住对方的一条手臂!冰冷!纤细!却蕴含着可怕的爆发力!就在我试图用体重压制对方的瞬间——
咔嚓——!!!
又一道更加惨烈、更加狂暴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光矛,再一次撕裂了整个黑暗的剧场!将这片废墟的每一个角落都映照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
我终于看清了她!
近在咫尺!
苏晚!那张无数次出现在照片里、在噩梦中、在无数个绝望瞬间纠缠着我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冰冷。曾经在照片里令人迷醉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黑暗!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通往虚无的枯井!她的长发在闪电带来的狂乱气流中疯狂舞动,如同黑色的火焰在燃烧!
而那把闪着寒光的、造型奇特的短刀,正被她另一只自由的手,死死地、稳稳地抵在我的颈动脉上!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只要轻轻一送……
时间,在这一道惨白的闪电中,仿佛被冻结了。狂风卷着冰冷的雨腥味从破碎的窗户猛烈灌入,吹动她疯狂舞动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触感。抵在脖子上的刀锋,寒气刺骨,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只要她手腕轻轻一动,温热的血液就会喷涌而出,终结这三年如同跗骨之蛆的追逐,也终结我这被执念蛀空的生命。
闪电的光亮残忍地凝固着她脸上的每一寸细节。苍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毫无生气的死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而那双眼睛……天啊,那双曾经在模糊照片里让我沉溺、在噩梦里让我惊醒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里面却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属于杀人者的那种疯狂。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空洞。像两口废弃千年的枯井,深不见底,只倒映着我自己因惊骇而扭曲的脸。那空洞,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胆寒。
为什么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干涩、沙哑,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冰冷质感,穿透了狂风灌入的呜咽声。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冰冷的刀锋随着她的话语又压紧了一分。皮肤上传来的刺痛感异常清晰。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我的喉头。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怆。三年。抽屉里那些冰冷的照片,停尸房里一张张年轻却死寂的脸,同事们无声的质疑,沈清沉默的付出……所有的画面碎片般在眼前飞旋,最终都汇聚成眼前这张空洞、苍白、非人的脸。
呵……一声短促、破碎、带着浓重鼻音的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逸出。在狂风呜咽和暴雨将至的雷鸣间隙,显得如此诡异而凄厉。
闪电那刺目的白光开始剧烈地抖动、衰减,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我们重新吞噬。
就在光明彻底消失的前一刹那,我咧开嘴,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空洞的脸,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而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求饶,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的绝望。
因为……黑暗重新笼罩的瞬间,我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又像在梦呓,只有看着你……这样追逐着你……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声音在巨大的黑暗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的真诚。像是在对魔鬼倾诉最深情的告白。压在颈上的刀锋,似乎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那冰冷的、非人的空洞里,是否也掠过了一丝最细微的涟漪
来不及捕捉这瞬间的异样!
呜——呜——呜——!!!
凄厉、尖锐、撕裂一切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愤怒的狂潮,瞬间冲破了剧院外呼啸的风声和低沉的雷鸣!红蓝两色刺目的警灯光芒,如同狂暴的闪电群,疯狂地、交替地透过破败的窗户和高大的拱门,将整个黑暗的剧场内部切割成无数块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光怪陆离的碎片!
光与影在断壁残垣上疯狂舞动!如同地狱的入口被强行打开!
在这疯狂闪烁、令人眩晕的警灯光芒中,一个身影,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巨大的、空洞的拱门入口处!
是沈清!
她双手紧握着配枪,手臂笔直地向前伸出,枪口死死地、颤抖着指向我们纠缠的方向!她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脸色在闪烁的警灯下惨白如纸,平日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骇、难以置信的痛苦,还有……一种几乎要撕裂她的、喷薄欲出的决绝!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疯狂流淌,制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却在此刻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形。
放开他!!!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穿透了喧嚣的警笛和风雨声,狠狠地砸了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厉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
一直如同冰冷机器般压制着我的苏晚,身体猛地一僵!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被冒犯、被威胁的、野兽般的凶戾!那是一种纯粹的、原始的、毁灭性的杀意!抵在我脖子上的刀锋骤然加力!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紧了我的喉咙!
不——!!!沈清凄厉的尖叫如同最后的悲鸣!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砰!!!
一声清脆、短促、撕裂空气的枪响!压过了狂啸的风声、凄厉的警笛、震耳的雷鸣!如同命运最终的宣判!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震!抵在我脖子上的那股致命压力骤然消失!
她原本死死压制着我的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向后撞开!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步,两步……那双刚刚还充满凶戾杀意的、空洞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碎裂、崩塌。一丝极其痛苦的神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那片空洞中骤然漾开,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死寂淹没。她的右手,还下意识地、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那把致命的短刀,当啷一声,掉落在满是灰尘和碎石的地面上。
她的左肩胛骨下方,一个刺目的血洞正迅速洇开,鲜红的液体浸透了米色的风衣布料,像一朵在死亡土壤上骤然绽放的、妖异的花。
她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逸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叹息般的呃……,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
警笛声、风声、雨声……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推到了极远的地方。
我僵在原地,脖子上被刀锋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液体正顺着皮肤蜿蜒流下。眼睛死死地盯着倒在地上的苏晚,看着她肩膀处那迅速扩大的、刺目的红色,看着她脸上最后那一丝痛苦茫然的神色凝固,然后彻底归于一片死寂的空洞。
结束了
这三个字在空荡荡的脑海里盘旋,却激不起一丝涟漪。没有预想中的解脱,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像一脚踏空,坠入了没有尽头的深渊。
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越过那闪烁的红蓝警灯,越过散落在地上的、那些被雨水打湿的、印着苏晚侧影的旧照片,最终落在那破碎拱门的光影交界处。
沈清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枪口,一缕极淡的青烟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她的身体像秋风中的落叶,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双手死死地握着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是她唯一的支点。雨水和泪水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那双曾经清澈如溪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后怕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痛苦占据。她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着别的什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陈队!
沈法医!
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入口处传来,增援的同事终于冲了进来,手电筒的光柱刺破混乱的光影,在狼藉的地面和倒下的苏晚身上晃动。
我像一尊突然被解除了石化魔法的雕像,所有的感官和意识在瞬间回笼。脖子上伤口的刺痛,鼻腔里浓重的血腥味、尘土味、雨水的腥味,还有苏晚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甜腥气息……混杂在一起,疯狂地冲击着我的神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呕——!
我猛地弯下腰,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剧烈的痉挛从胃部一直蔓延到全身,牵扯着脖子上伤口一阵阵尖锐的疼痛。我痛苦地捂住脖子,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渗出。视线变得模糊,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我模糊地看到,沈清手中的枪终于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穿过闪烁的警灯和混乱的光影,向我冲来。那张被泪水和雨水浸透的、写满恐惧和痛苦的脸,在我迅速暗下去的视野里,是最后唯一清晰的画面。
冰冷,粘稠。像沉在深不见底的海沟。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眼皮沉重得像压了千斤巨石,每一次尝试睁开都带来撕裂般的酸痛。耳边有仪器规律的、单调的嘀嗒声,还有……一种极其压抑的、低低的啜泣
视野终于艰难地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每一次吞咽都带来钝痛。
啜泣声来自床边。
沈清。她趴在床边,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着,发出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小动物受伤般的呜咽。平日里一丝不苟挽起的头发彻底散乱了,几缕发丝被泪水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白大褂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整个人蜷缩在那里,显得异常脆弱渺小。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她。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布满了血丝,眼神惊惶未定,残留着巨大的恐惧。看到我睁开的眼睛,她像是受惊的兔子,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随即又猛地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想去碰我的脸,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陈……陈队你醒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破碎不堪,你……你感觉怎么样脖子还疼吗医生……医生说伤口不深,但失血有点多……你吓死我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又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看着她这副样子,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为我而流的恐惧和痛苦,再想起那个雨夜她举枪时颤抖的手和崩溃的眼神……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三年了。抽屉里那些冰冷的照片,苏晚空洞的眼神,同事们无声的疏离……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在偏执的深渊里越陷越深。而她,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固执地守在这孤岛的边缘,承受着风浪,试图抓住每一次我滑向深渊的机会。
沈清……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对不起……
这三个字太轻,太苍白,根本无法承载这三年来她为我承受的一切,无法减轻她开枪后那巨大的心理重压。
她用力摇头,眼泪甩落,手指紧紧攥着被单,指节发白:不……不要说对不起……是我……是我开的枪……我……
她似乎又陷入了开枪瞬间的巨大恐惧中,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做得很对。我打断她,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更坚定一些,你救了我的命。
我试图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想去碰碰她颤抖的手背,给她一点支撑。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
别动!她立刻紧张地按住我的手臂,动作带着一种保护的急切。她的手心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队长老张走了进来,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看到我醒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着。
醒了就好。他走到床边,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向沈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小沈,你也去休息一下吧,脸色太难看了。
沈清摇摇头,固执地坐在床边,只是稍微坐直了些,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老张叹了口气,目光落回我身上,神情变得异常严肃:陈默,你这次……太冒险了!他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后怕,孤身行动!万一……你让我怎么交代!
我没有辩解。这一次,任何辩解都显得如此无力。
苏晚呢我艰难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老张的脸色更加阴沉,将手中的文件袋递了过来。还在重症监护室。那一枪,打穿了肩胛骨和肺叶,失血严重,命暂时保住了,但情况很危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更深的凝重,至于她的身份……我们查了所有能查的数据库,包括国际刑警的档案……查无此人。
查无此人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子弹,射入我混乱的意识。
怎么可能我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更加嘶哑,那些照片!那些受害者……
那些照片还在。老张沉声道,技术科正在做最细致的分析。但关于‘苏晚’本身,没有任何官方记录。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户籍档案,没有指纹比对记录,没有医疗记录……什么都没有。她就像……一个凭空出现,又差点凭空消失的幽灵。
幽灵……
我靠在枕头上,冰冷的绝望感再次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即使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命悬一线,即使沈清的那一枪将她从幽灵状态暂时拉回了现实,她的存在本身,依旧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谜团。那些照片,那些侧影,那些死亡……它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印证我疯狂的执念还是说……这背后隐藏着更深、更黑暗的东西
还有,老张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我们在搜查那个废弃剧院时,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像是她临时落脚点的后台隔间里……发现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个用多层证物袋封装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硬皮封面的笔记本。非常旧,边角磨损严重,封面是深蓝色的,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们初步翻看了一下,老张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里面的内容……非常混乱。像是日记,又像是某种……精神病人的呓语。很多页都画着同一个男人的侧脸素描,虽然笔触凌乱,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和你很像。陈默。
和我很像!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猛地伸出手,不顾脖子的疼痛和沈清的惊呼:给我!
老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个层层包裹的证物袋递到了我手中。冰冷的塑料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隔着透明的袋子,我能看到那深蓝色封皮的磨损痕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伤口,带来一阵阵闷痛。
我颤抖着手指,几乎无法控制地想要撕开证物袋的封条。沈清担忧地按住我的手:陈队,你的伤……
让我看!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老张沉默地点点头,示意沈清松开。沈清担忧地看着我,最终还是缓缓收回了手。
我用打着点滴的手艰难地固定住证物袋,另一只勉强能动的手指,笨拙而急切地挑开封口,将那本小小的、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硬皮笔记本抽了出来。封皮很硬,带着岁月的粗粝感。
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打开的不是一本日记,而是潘多拉的魔盒。我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泛黄,字迹是深蓝色的墨水,有些地方已经晕染开。字迹……出乎意料的娟秀,甚至带着一种旧式闺秀的温婉。但书写的内容,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9月12日,阴。他又来了。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我。像一条阴冷的毒蛇。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三年了……他还要追到什么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好可怕……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日期……这描述……分明是以苏晚的口吻写的!她在写……我!那个他……是我!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我猛地翻过几页。更多的文字涌入眼帘,字迹时而娟秀,时而变得狂乱潦草,力透纸背,充满了压抑的恐惧和疯狂。
10月3日,雨。他又在跟踪!那个咖啡馆……他坐在角落,死死盯着我!我快疯了!他是不是知道了知道那些事……不行!我不能让他毁了我!不能!
11月15日,晴。李……那个姓李的律师,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他看我的眼神,和他一样恶心!都是恶魔!都该死!……我让他消失了。干净利落。下一个……会是谁
12月7日,大风。他越来越近了!他抽屉里那些照片……他一定都知道了!他在收集证据!他要抓我!不!我不能被他抓住!我要先下手!……那个剧院……那里很安全……我要在那里……解决他!
……
字里行间,充满了被害妄想、极度的恐惧和扭曲的杀意!她将我的追查,当成了对她无休止的迫害!那些受害者,在她混乱的认知里,竟成了与我一样恶心的、该被清除的对象!而我,竟成了她日记中那个阴魂不散、要将她生吞活剥的魔鬼!
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纸张被扯得哗哗作响!我像是在阅读一部关于自己的、由疯狂和谎言编织的恐怖小说!每一行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刺穿我的大脑!
终于,翻到了中间一页。
一张夹在书页里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照片滑落出来,掉在被子上。
照片是黑白的,有些年头了。上面是一个穿着几十年前款式连衣裙的年轻女人,对着镜头温婉地笑着。她的眉眼……竟和苏晚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气质完全不同,照片里的女人眼神温柔,笑容温暖。
照片背面,用同样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
【妈妈,他们都说我越来越像你了。可为什么,他(被重重涂黑、划掉)……那些恶魔,总是不肯放过我们】
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盯着那行字!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冰冷得令人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妄想遗传模仿替代……
那些照片上冰冷的侧影,那些巧合般的出现,那些完美的消失……难道……难道从一开始,我所追逐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凶手,更是一个在扭曲的妄想和破碎的遗传阴影中诞生的、自导自演的悲剧
哗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病房里炸响!
我猛地坐起身,不顾脖子伤口传来的剧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手中那本如同诅咒根源的笔记本狠狠撕开!纸张破裂的声音尖锐刺耳!一页!两页!我疯狂地撕扯着!娟秀的、狂乱的、记录着恐惧和杀意的字迹,连同那些模糊的、画着我的侧脸的素描,在我手中变成纷飞的碎片!
陈默!
陈队!
老张和沈清同时惊呼,试图阻止我!
但已经晚了。
破碎的纸片如同苍白的、绝望的蝴蝶,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纷纷扬扬,盘旋着,最终无力地飘落在地板上,落在洁白的被单上,落在我缠着纱布、因用力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我撕碎的,不仅仅是一本日记。
是三年偏执追逐所构建的、摇摇欲坠的沙堡。
是那个在黑暗中引诱我、让我赖以感觉活着的、名为苏晚的幻影。
更是……我自己亲手筑起的、名为执念的冰冷囚笼。
碎片飘落。病房里死寂无声,只剩下我粗重、破碎的喘息。
沈清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没有去触碰那些纷飞的纸屑,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了我因用力撕扯而青筋暴起、血迹微微洇出纱布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依旧冰凉,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在触碰的瞬间,传递来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像冰封荒原上,终于破土而出的一点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