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真身 > 第一章

雨,在深夜里骤然倾盆。
它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巨大的雨点像被激怒的兽群,狂暴地撞击着屋顶和玻璃窗,发出沉闷又持续不断的噼啪巨响,仿佛要把整个房子撕碎、淹没。十岁的我,就在这片狂躁的喧嚣里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黑暗像厚重的天鹅绒幕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有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短暂地刺破窗帘缝隙,将房间里扭曲的家具影子投在墙上,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我大口喘着气,喉咙干得发紧,残留的噩梦碎片——一个不断坠落的漆黑深渊——还在脑子里盘旋。就在我摸索着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时,一个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雨幕,从楼下飘了上来。
是妈妈的声音。
但那声音……陌生得让我瞬间僵住,连指尖触碰到的冰凉杯壁都无法让我回神。那不是妈妈平时柔软、温和,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调子。这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又冷又硬,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狠厉,切割着湿漉漉的空气。
……必须处理干净……不能再拖了!
我像被冻住的小动物,连呼吸都忘了。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冲撞,撞得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那凶狠的语调钻进耳朵,缠绕着冰冷的恐惧,蛇一样勒紧我的喉咙。处理干净什么……必须处理干净
那孩子,妈妈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地戳进我的鼓膜,必须消失。
消失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身体。全身的血液哗地一下,似乎全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瞬间冻结成冰,沉甸甸地坠向脚底。指尖彻底失去了温度,比刚才碰到水杯时还要冷上千百倍。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磕碰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口中的那孩子……是谁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力量推着我,轻手轻脚地滑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气直钻脚心,但我几乎感觉不到。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裹住了我,驱动着我去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我像一缕幽魂,贴着冰冷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下楼梯。每一级台阶都发出细微的呻吟,在我听来却如同雷鸣。我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紧挤在楼梯拐角那片狭窄、冰冷的阴影里,拼命屏住呼吸。楼下客厅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落地灯在角落投下昏黄暧昧的光晕。那光晕的边缘,勾勒出妈妈站在窗边的侧影,背对着楼梯的方向。她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窗帘厚重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我知道风险!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他不能留!
那个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心里,再像也不行!假的……永远真不了!
假的真不了
什么意思像谁什么假的无数个问号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撞得我头晕目眩。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窗外的雨声、妈妈那凶狠陌生的低语,混合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旋涡,将我死死困在里面。
就在这时,一道格外惨烈的闪电猛地撕裂夜幕,几乎将整个客厅映得如同白昼。紧接着,咔嚓——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整个房子,连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抖。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本能地一缩,肩膀重重撞在了冰冷的木质楼梯扶手上。
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梯间显得异常突兀。
窗边的身影猛地顿住!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昏黄的光晕里,我看到妈妈攥着窗帘的手骤然松开。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阴影遮住了她上半张脸,我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绷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刺向楼梯拐角——刺向我藏身的这片阴影!
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冰冷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我猛地扭过头,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用尽全身力气扑回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撞上门,背死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剧烈地喘息。黑暗中,我蜷缩着,耳朵却拼命竖着,捕捉着楼下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死寂。只有窗外依旧狂躁的雨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听到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沿着楼梯,一级,一级,缓慢而稳定地向上移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我的门外。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门外,一片凝固的沉默。没有敲门声,没有呼唤。只有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迫感,透过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递过来,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我。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一丝微咸的铁锈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身体紧紧贴着门板,像要把自己嵌进去。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终于,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极其缓慢地,离开了我的门口,沿着走廊,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主卧的方向。
直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门板软软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黑暗中,只有窗外的暴雨还在不知疲倦地嘶吼,还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疯狂撞击着耳膜,撞击着这个被恐惧彻底撕裂的夜晚。
晨晨太阳晒屁股啦!
妈妈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带着温软的、晨光般的暖意,从楼下飘上来。那熟悉的语调,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和宠溺,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雷雨、那个冰冷凶狠的声音,都只是我噩梦里的臆想。
我坐在床边,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皱巴巴的睡衣下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着,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迟滞的钝痛。我慢慢抬起头,看向梳妆台。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照亮了梳妆台最下面那个小小的、深棕色的抽屉。一个冰冷、沉默的金属圆点——那把黄铜小锁,正牢牢地嵌在锁孔里,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晨晨快下来,早餐要凉了哦!
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催促的笑意,听不出丝毫异样。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点。我强迫自己挪开钉在锁上的视线,慢吞吞地换好衣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下楼梯时,脚步有些虚浮。
餐桌上弥漫着煎蛋和牛奶的香气。妈妈背对着我,正把烤得金黄的吐司放进篮子里。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松松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影,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温暖、日常。
小懒虫,快坐好。她转过身,脸上绽开一个无比自然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像盛着温柔的阳光。她走到我面前,把盛着煎蛋的盘子轻轻推到我面前。金黄的溏心蛋在洁白的瓷盘里微微晃动,边缘煎得焦脆,是我最喜欢的火候。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珍宝。
喏,你最喜欢的溏心蛋,趁热吃,多吃点,今天长身体呢。
她的声音像融化的蜂蜜,甜得发腻,每一个字都裹着浓浓的关切。那双望着我的眼睛,清澈、温柔,漾着纯粹的慈爱,找不到一丝昨夜阴影的痕迹。
我低下头,看着盘子里诱人的煎蛋,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昨夜那个淬着冰碴的声音——那孩子必须消失——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尖锐地回响,和眼前这温柔的笑容、这关切的叮咛猛烈地碰撞着,几乎要撕裂我的神经。妈妈拿起温热的牛奶杯,轻轻放到我手边,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洇湿了一小块桌布。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那触感温暖柔软,却让我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一缩。
怎么了,晨晨妈妈立刻察觉了我的异样,笑容里带上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担忧,微微俯身看我,手这么凉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都怪那场雷雨……她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额头试探温度。
她的指尖带着吐司的暖香,眼看就要碰到我的皮肤。
没……没事!我几乎是弹跳般地开口,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摩擦。我猛地低下头,避开她探询的目光,也避开了那只即将触碰我的手。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我死死盯着盘子里那个溏心蛋,金黄的蛋液像一只诡异的、窥视的眼睛。我抓起叉子,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用力戳进那颗溏心蛋。
噗嗤。
金黄的、粘稠的蛋液猛地涌了出来,迅速漫延在洁白的瓷盘上。那颜色刺目得让人恶心。
我……我开动了。我胡乱地叉起一小块裹着蛋液的蛋白,塞进嘴里。本该是香喷喷的味道,此刻却味同嚼蜡,甚至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气,梗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整个早餐时间,我都低着头,机械地咀嚼着,不敢再看妈妈一眼。我能感觉到她温和的目光一直落在我头顶,带着一如既往的关爱。可这目光,此刻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我坐立不安。每一次她柔声问我还要不要牛奶,要不要面包,那温软的声音都像淬毒的糖霜,甜得发腻,又冷得刺骨。那个深棕色抽屉上的黄铜锁,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清晰地印在我脑海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它的灼痛。
执念如同无声的藤蔓,在昨夜恐惧的废墟上疯狂滋生。那个深棕色抽屉,那把沉默的黄铜小锁,成了盘踞在我世界里唯一的、巨大的问号。它像一个黑洞,吸走了我所有的好奇和勇气,也吸走了本该属于十岁孩童的懵懂安宁。每一次目光掠过梳妆台,那个小小的金属圆点都在阳光下冷冷地回视我,无声地复述着那个雨夜淬冰的低语:那孩子必须消失。
妈妈出门买菜的时间,成了我唯一能靠近它的机会。钥匙。必须拿到钥匙。
机会在一个普通的午后降临。妈妈在客厅接一个电话,语气轻松,带着笑意,似乎是个老朋友的问候。她斜靠在沙发扶手上,那串随身携带的钥匙就随意地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银色的钥匙圈在透过纱帘的柔和光线下,安静地躺着。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冲向头顶。就是现在!
我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挪到茶几旁。眼睛死死盯着那串钥匙,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妈妈电话里每一个细微的语调变化。她正笑着说什么是啊,孩子大了,操心的事反而更多了……语调轻快自然。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指尖冰凉得几乎没有知觉,微微颤抖着伸向那串钥匙。动作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唯恐带起一丝微风惊扰了空气。我的眼睛甚至不敢完全聚焦在钥匙上,只用余光死死锁住目标。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环,那寒意让我一个激灵。我小心翼翼地捏住钥匙圈,一点一点地把它从茶几上提起来,金属环上的几枚钥匙互相碰撞,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几乎听不见的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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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妈妈的笑声停顿了不到半秒,非常自然地接了下去:……可不是嘛,当妈的都这样。
她的身体姿势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我不敢再犹豫,用最快也最轻的动作,迅速将钥匙圈上那枚最小、最不起眼的黄铜钥匙——无数次在妈妈开那个抽屉时被我偷偷记住形状的那一枚——用力拧了下来!冰凉的钥匙攥进汗湿的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把钥匙紧紧攥在滚烫的拳头里,迅速塞进睡衣口袋深处。然后,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茶几上一个苹果,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妈,我吃个苹果。声音出口,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嗯,吃吧。妈妈的目光似乎扫了我一眼,又似乎没有,很快又回到了电话上,语气依旧轻松。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摊开手心,那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安静地躺着,已经被我的汗浸得微湿。它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幽微而冰冷的光,像一枚通往未知深渊的符咒。
等待的日子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每一次妈妈出门,哪怕只是去楼下信箱取封信,我的心都会瞬间提到嗓子眼,既渴望又恐惧那个时机的到来。钥匙藏在我书桌最角落的笔筒深处,被一堆用秃的铅笔头掩盖着,像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我甚至不敢多看它一眼。
终于,又一个普通的清晨。妈妈在门口换鞋,扬声对我说:晨晨,冰箱里没牛奶了,妈妈去超市一趟,很快回来。你乖乖写作业,别乱跑啊。
知道了,妈。我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一支笔,头也没抬,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僵在椅子上,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动静。电梯运行的声音隐约传来,然后彻底归于沉寂。家里只剩下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得如同敲在我的神经上。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笔筒,几支铅笔噼里啪啦滚落在地。但我顾不上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奔腾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我冲到梳妆台前,几乎是扑跪下去。颤抖的手伸进睡衣口袋,摸索着那枚冰凉的钥匙,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钥匙终于掏了出来。我死死盯着锁孔,手抖得厉害,钥匙尖几次滑过冰冷的黄铜锁面,发出细微刺耳的刮擦声。汗水模糊了视线,我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手腕的颤抖,将钥匙尖对准锁孔。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脆响!
锁舌弹开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血液的奔流声,心脏的狂跳声,窗外的车鸣,甚至挂钟的滴答声……一切都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只有那个小小的、深棕色的抽屉,无声地敞开在我面前,像一个豁开的、深不见底的伤口。
里面没有预想中任何可怕的东西。没有刀,没有绳索,没有写着恐怖计划的纸张。
只有一张纸。
一张边缘微微卷曲泛黄的旧照片。它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抽屉深处,下面垫着一层同样泛黄的绒布。
我的目光被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轻响,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扼住了呼吸。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张薄薄的纸片,将它从幽暗的抽屉深处拿了出来,举到眼前。
窗外明亮的晨光毫无遮拦地照射进来,清晰地照亮了照片上的影像。
照片里是一个小男孩。看年纪,大概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小背心,正咧着嘴对着镜头笑,缺了一颗门牙,眼睛弯成了月牙。
轰隆!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骤然崩塌、碎裂!
照片上的男孩……
那张脸!那弯弯的眉眼!那缺了门牙的笑容!那每一个细微的轮廓和弧度……
都和我!
和我房间书桌上、相框里那张六岁生日时拍的照片!
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是……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身体!同一个笑容!同一个……我!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血液都凝固了。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像两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撕扯着我的神经。我的眼睛死死黏在照片上,仿佛要将它烧穿。视线混乱地移动着,终于落在了照片的背面。
几行字,用铅笔写下的,字迹有些歪斜,像是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匆匆写就。铅笔的痕迹已经有些模糊,带着岁月的灰暗,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眼底:
真正的晨晨,2009年6月1日。
真正的……晨晨
2009年6月1日
我的生日……是2009年7月15日。
时间对不上。
地点……照片的背景,是公园那棵巨大的、有着伞状树冠的老槐树不,不对!我们城市公园的老槐树……前几年虫害,早就被砍掉了!这照片里的老槐树,看起来枝繁叶茂!
那么……照片里的晨晨是谁
照片里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却在我出生前一个多月、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点被拍下的……真正的晨晨……是谁
而我……又是谁
晨晨
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毫无征兆地、轻柔地在门口响起。
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深渊!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巨大的惊恐像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了我的心脏,猛地一攥!攥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捏着照片的手指瞬间僵硬如铁,冰冷的汗液浸透了薄薄的纸背。我像个生锈的机器,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般的滞涩感,转过头去。
虚掩的卧室门口,站着妈妈。
她手里拎着超市的购物袋,里面露出几盒牛奶的棱角。她的脸上没有惯常的温柔笑意,也没有雨夜里的凶狠冰冷。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一种彻底剥离了所有情绪后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她的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就那么直直地穿透房间里的空气,越过散落在地的铅笔,越过我僵直的身体,最终,精准无比地、牢牢地锁在了我手中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上。
她的目光,像两道实质的冰锥,冻结了我指尖那张薄薄的纸片,也冻结了我全身流淌的血液。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空气凝固成坚冰,沉重地压迫着胸腔。妈妈的目光从照片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回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或惊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她拎着购物袋,一步步走进房间,脚步无声无息,像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塑料袋窸窣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在看什么,晨晨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捏着照片的手指僵硬冰冷,汗水几乎要将泛黄的纸背浸透。我想把它藏起来,塞进口袋,或者干脆撕碎,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像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标本,暴露在她审视的目光下。
她走到我面前,没有看我手中的照片,反而蹲下身,将滚落在地的铅笔一支一支捡起来,动作轻柔、细致,仿佛这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她的指尖偶尔碰到我的手背,那触感温暖依旧,却让我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缩。
铅笔被整齐地放回笔筒。她这才抬起头,视线再次掠过那张照片,最终定格在我惨白的脸上。她的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但那绝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这张照片啊,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妈妈小时候的一个玩伴,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得是有点像我们晨晨小时候,对吧她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轻轻地将照片从我僵硬的手指间抽走。
指尖擦过我的皮肤,留下一片冰冷的战栗。
照片被她捏在手里,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很复杂,有我看不懂的幽深,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然后,她极其自然地将照片对折,再对折,最后塞进了自己针织开衫的口袋里。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只是收起一张用过的纸巾。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她站起身,恢复了那抹熟悉的、带着点宠溺的浅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那手掌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却再也无法驱散我心底的寒意。妈妈买了你爱喝的草莓牛奶,还有新鲜草莓,去洗洗手,我们吃水果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语气温柔如常,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对峙、那张诡异的照片、她眼中深不可测的平静……都只是我的一场幻觉。她转身走出房间,脚步声轻快地消失在厨房的方向,留下我独自一人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抽屉,和一颗被巨大的疑问与恐惧彻底掏空的心。
抽屉里除了那张照片,什么都没有。她甚至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质问。她只是拿走了它,然后抹平了一切痕迹,用她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正常将我所有的恐惧和疑问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她到底在隐藏什么那个真正的晨晨是谁而我……又是谁
那张被母亲收走的照片,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最终彻底改变了家里的格局。不是争吵,不是对峙,而是一种更为彻底、更为冰冷的抹除。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从学校回来。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家具特有的木材和油漆混合的气味。我习惯性地走向母亲的卧室,目光扫过梳妆台的方向——
脚步猛地顿住。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梳妆台还在,但那个深棕色的、镶嵌着黄铜小锁的抽屉……不见了。
它原本的位置,被一块崭新的、颜色和纹理与其他抽屉几乎完美匹配的木板严丝合缝地封死了。木板光滑平整,边缘打磨得圆润,仿佛那个抽屉从未存在过。只有极其仔细地观察,才能在光线照射下看到木板与旁边抽屉之间极其细微的拼接缝隙。
它被整个拆掉了!连带着那把锁,那个承载了我所有恐惧和执念的入口,被彻底地从物理上抹去!
我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这不是掩饰,这是彻底的销毁。母亲用最直接、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宣告了那个秘密的禁区不可触碰。她用一块崭新的木板,堵死了我所有的探寻之路,也堵死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侥幸。
她甚至没有提前告知,没有找任何借口。它就那样消失了,无声无息,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决绝。
我慢慢走过去,指尖颤抖着抚上那块光滑冰冷的木板。触感坚硬、陌生,带着新木头特有的微凉。它覆盖了曾经的锁孔,覆盖了抽屉的轮廓,也覆盖了那个雨夜冰冷的低语和照片上男孩诡异的笑容。一切都仿佛被这块木板压在了下面,沉入了无光的深渊。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轻快:晨晨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了哦,今天做了你喜欢的糖醋排骨。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正常,那么温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了。信任安全感或者,是我对自己身份的认知那块崭新的木板像一块巨大的墓碑,竖立在我和她之间,也竖立在我和那个被称作晨晨的过去之间。
我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木板的冰冷。胃里一阵翻搅,糖醋排骨的甜腻香气此刻闻起来令人作呕。我转身,没有回应母亲的话,沉默地走向洗手间。镜子里的男孩,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深沉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恐惧。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和照片里真正的晨晨一模一样的脸,无声地问:如果连承载秘密的容器都被销毁了,那秘密本身……又是什么
梳妆台抽屉的消失,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将我与母亲隔绝在两个世界。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表面上,一切如常:她依旧会做好早餐,柔声叮嘱我添衣;我依旧会按时上学,完成作业。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某些话题,眼神的接触变得短暂而谨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开始害怕独处,更害怕与母亲独处。她的温柔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深不可测的寒冰。每一次她对我笑,每一次她亲昵地叫我晨晨,那个雨夜的声音——假的永远真不了——就会在我脑中尖锐地回响。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的肉里。
我开始长时间地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不是整理仪容,而是近乎偏执地审视镜中的那张脸。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眉毛的弧度,眼睛的形状,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薄……我用指尖描摹着镜中冰冷的轮廓,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与记忆中照片里那个真正的晨晨不同的地方。
但越是细看,那份诡异的相似感就越是深入骨髓。那弯弯的笑眼,那缺了门牙的缝隙位置(虽然我的乳牙早已换掉)……甚至左眼眼角下方那颗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小痣,位置都一模一样!
一种冰冷的、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如果我不是真正的晨晨,那我为什么会和他长得如此相像像到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胞胎母亲那句长得是有点像的轻描淡写,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欲盖弥彰。
我……到底是谁
我对着镜中的影子低语,声音干涩沙哑。镜中的男孩也张着嘴,眼神空洞,充满了和我一样的恐惧和迷茫。这张熟悉了十年的脸,此刻变得无比陌生。它不再是我的身份证明,反而成了最大的谜团,一个贴在我皮肤上的、无法撕下的问号。
母亲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晨晨,在里面好久了没事吧
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我猛地一惊,像被窥破了秘密,慌乱地拧开水龙头,让哗哗的水声掩盖我的失态。没……没事!马上就好!
我捧起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的焦灼和寒意。抬起头,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镜中的脸湿漉漉的,眼神惊惶不定。
那不是我。或者说,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周末,母亲提议去超市。我本能地想拒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似乎更安全。但看着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神,那句不字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了一个僵硬的点头。也许,在人群里,在那看似平常的日常活动中,我能找到一丝虚假的喘息,或者……捕捉到一丝她面具下的裂缝。
超市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购物车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促销喇叭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背景。母亲推着车,走在我身边。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偶尔拿起货架上的商品问我意见:晨晨,这个牌子的酸奶是新出的,要不要试试
或者指着零食区:薯片要原味的还是黄瓜味的
她的语气温柔自然,目光落在商品上,或者扫过熙攘的人群,唯独……很少真正落在我身上。即使偶尔视线交汇,那眼神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温和却疏离,带着一种刻意的、浮于表面的关注。她的笑容挂在脸上,但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里面,似乎藏着一片我无法触及的、冰冷的空白。
我机械地回应着,心思却全在她身上。我注意到她推车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当她弯腰去拿底层货架上的东西时,侧脸的线条会瞬间绷紧,显得异常僵硬。有一次,一个奔跑的小孩差点撞到我们的购物车,母亲猛地将我往她身边拉了一把,动作快得有些粗暴。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有些疼。等那孩子跑远,她立刻松开手,脸上迅速堆起温和的笑容,轻声问我:没撞到吧
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那层温柔的糖衣下,是冰冷的戒备和无法消弭的紧张。她对我所有的好,都像是在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精确,到位,却唯独缺少了灵魂的温度。她的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看起来完美无瑕,却冰冷易碎,轻轻一碰,就可能露出底下狰狞的裂痕。
在收银台排队时,她拿出钱包付账。我站在她身后,目光无意中扫过她敞开的钱包夹层。在一堆卡片和零钱之间,一个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纸角露了出来。只露出一点点边缘,但我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种纸张的质地和颜色——和那张被收走的照片一模一样!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竟然……随身带着它!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合上钱包,将找零和收据塞进去,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然后她转过身,把一袋零食递给我,笑容依旧温和:拿着,都是你爱吃的。
我接过袋子,塑料提手勒得掌心生疼。袋子里的薯片、糖果、酸奶……那些我爱吃的东西,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爱吃的她知道我真正爱吃什么吗她给予的,到底是给晨晨的,还是给……镜子里那个陌生人的
超市明亮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层温柔的假面完美无瑕。而我站在她身边,却感觉置身于冰窟,彻骨的寒冷。
家中的沉默持续发酵,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看不见的黑暗里汲取着恐惧和猜疑,悄然膨胀。母亲似乎也在努力维持着某种表面的平衡,她不再刻意靠近我,但那份无处不在的关注却如同空气般难以摆脱。我们像两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触发崩塌的裂缝。
一个沉闷的午后,窗外乌云低垂,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酝酿着一场新的雷雨。我在自己房间里,试图写作业,但笔尖在纸上划出的只有混乱的线条。心绪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隐约的,一种极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穿透了墙壁的阻隔,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是母亲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房子的后院。我心脏一紧,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百叶窗的一丝缝隙。
后院的小花园里,母亲背对着房子,蹲在那一小片她精心打理的玫瑰丛旁。她穿着家常的旧衣服,肩膀微微耸动。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几乎能确定,那就是那张被她折叠起来的照片!
她低着头,肩膀的颤抖清晰可见。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被闷在喉咙里,断断续续地逸散出来,混合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和绝望。那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脆弱,与她平时坚强、温柔的形象判若两人。
她在哭。为了照片上那个真正的晨晨而哭
就在我心头被这浓烈的悲伤攫住时,她的哭声陡然停止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她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动作带着一股狠劲。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不再是呜咽,而是低沉、急促、饱含着一种扭曲的痛苦和决绝的自语:
……不行……绝对不行……都过去了……结束了……
……他不能知道……永远不能……
我的晨晨……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像濒临崩溃边缘的呓语。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我的晨晨只有一个……那我是谁她是在说服她自己吗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踉跄。她不再看玫瑰,也不再看手中的照片,而是死死地盯着脚下湿润的泥土,眼神空洞而疯狂。她用力将手中的照片攥紧,揉成一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动作——
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揉皱的纸团狠狠地、狠狠地砸向地面!
砰!
纸团砸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随即陷进去一小半。
她站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像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只剩下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灰烬般的冰冷和决绝。她不再哭泣,不再自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躺在泥土里的纸团,仿佛要用目光将它彻底焚毁。
就在这时,第一滴冰冷的雨点砸在了窗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母亲像是被这雨点惊醒,身体微微一震。她飞快地弯腰,几乎是粗暴地将那个沾了泥的纸团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脚步有些虚浮地冲回了屋内。
后院花园里,只剩下那丛被风吹得摇曳的玫瑰,花瓣在渐起的风雨中瑟瑟发抖。雨水很快落下,冲刷着刚才纸团砸落的地方,迅速抹去了所有痕迹。
我放下拨开百叶窗的手,指尖冰凉。窗外的雨声渐渐密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我一片混乱的心上。母亲那绝望的哭泣、扭曲的自语、疯狂的举动,还有那句只能有一个……像一场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中反复炸响。
她不仅藏起了秘密,她还在被这个秘密疯狂地撕扯、吞噬。而那个躺在泥土里的纸团,那个她最终又捡回去的真正的晨晨……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雨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而屋内,那个被强行维持的脆弱平衡,似乎也在这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
母亲冲回屋内后,房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渐大的雨声在喧嚣。我僵立在窗边许久,直到冰冷的空气让我打了个寒噤。她刚才在花园里崩溃的一幕,那扭曲的痛苦和决绝的低语,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她最终捡起了那张照片。她会把它藏在哪里那个被木板封死的抽屉位置还是别的更隐秘的角落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既然她随身携带,那最危险的地方,或许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的钱包或者……她的枕头下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但那个揉皱的、沾着泥的纸团,像黑暗中唯一跳动的火星,诱惑着我去触碰。
我屏住呼吸,像幽灵一样溜出自己的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主卧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一片昏暗。她大概在浴室,或者……在整理那张照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束缚。我轻手轻脚地靠近主卧门口,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手指搭在门板上,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房间内光线昏暗。窗帘拉上了一半,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床上空着,被子有些凌乱。我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梳妆台——那块崭新的木板在昏暗中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然后,我看到了她。
母亲并没有在整理照片。她背对着门口,站在靠窗的矮柜旁。矮柜上放着一个插着几支半枯萎玫瑰的花瓶。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不是照片。
是一把园艺剪。
细长的银色剪刃,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冰冷、锐利的寒芒。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剪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感受它的形状和力量。她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单薄,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固般的沉重。
她并没有修剪玫瑰。那几支枯萎的花枝依旧耷拉在花瓶里。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剪刀。那专注的姿态,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宁静。
她在想什么
雨夜电话里淬冰的声音——那孩子必须消失——毫无征兆地在我脑中炸响,与眼前这幕景象重叠在一起。冰冷的剪刀,凝固的身影,窗外凄厉的风雨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握着剪刀的手指微微一动。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像受惊的壁虎一样紧紧贴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撞击着耳膜。
房间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走向门口的方向。
我再也顾不得其他,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那把闪着寒光的园艺剪,和她低头凝视时那凝固的、深不见底的眼神,成了盘踞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恐怖影像。那不是修剪花枝的眼神。那是……在衡量什么的眼神。
衡量什么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秘密不再仅仅是关于身份,那把剪刀的寒光,指向了一个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