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放羊娃的觉醒 > 第一章

1
山外传说
那王掌柜总爱踩着晨露来后山砍柴,我则赶着羊群去山坡上吃草。每当他挽着柴刀走近,我便悄悄放慢脚步,让羊群也慢下来,只为了能多听他说些山外的故事。
他口中的县城,有比山溪还宽阔的街道,比羊群还密集的人流,还有那些夜里比星星还亮的灯盏……这些于我,都如同传说中云朵上的仙宫。而我,不过是山村里一个整日与羊为伴的三娃,连村中孩童嬉戏,也常躲着我——他们笑我浑身羊膻气,笑我只会守着几头畜生,笑我没出息。只有王掌柜不同,他乐意坐在我身旁的石头上,掏出些油纸包裹的麦芽糖或一把炒豆子塞给我,一边吃着一边听我絮叨羊群的事:哪只羊性子倔,哪只羊最贪吃,哪只羊又快生小羊了……他听得专注,偶尔还点着头夸我:三娃,你懂得真多,是块做生意的料!
这话令我心头暖烘烘的,仿佛干渴的喉咙灌下了清冽的泉水。我越发将他引为知己,掏心掏肺地讲着我知道的一切:哪条山道最平坦、哪片坡地的草最肥美、谁家剪下的羊毛最细软……我像一只终于找到出口的溪流,毫无保留地奔涌,而他始终含笑倾听,眼中闪烁着我无法解读的光芒。有时他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三娃,听说后山坳那边的草好,羊吃了长得快我便立刻滔滔不绝地讲起那片向阳坡地的妙处,浑然不觉自己正把最宝贵的生计秘密倾囊相授。
日子在青草和阳光里缓慢流淌。我的羊群确实壮实了不少,可羊圈还是那个羊圈,羊也还是那几只羊。王掌柜却不同了。他砍柴的次数越来越少,衣衫却越来越光鲜,甚至坐上了骡车出入村庄。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我,竟匆匆扭过头去,仿佛不认识一般。
一个闷雷滚滚的午后,天空骤然阴沉,浓墨般的乌云沉沉压向山头。我慌忙将羊群往山脚赶,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慌不择路间,我瞥见半山腰那个废弃的山洞,便连推带搡地将羊群赶了进去。洞内狭窄昏暗,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我喘息着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脚下忽然踢到一个硬物——是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本子,半藏在角落的碎石堆里。
2
账本之秘
我好奇地解开油布,借着洞口透入的微光,翻开了那本被雨水浸湿边缘的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夹着几缕不同色泽的羊毛。我的目光急切地搜寻,手指笨拙地划过那些墨迹。忽然,我的名字跳了出来:三月初七,自三娃处探得后山坳草场详情……四月十二,三娃言及东沟老张头家羊毛便宜,二钱一斤……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行小字上:转售刘记布庄,八钱一斤。八钱!那羊毛像针一样刺进我的眼睛。油布包裹的册子变得滚烫沉重,几乎要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
就在此时,洞口光线骤然一暗。我猛地抬头,只见王掌柜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他一眼便看到了我手中摊开的账册,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像被雨水浸泡的树皮。
三娃!你……他声音干涩嘶哑,踉跄着扑过来就要抢夺。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我攥紧那本浸透我心血的账册,声音因愤怒而扭曲变调:二钱收……八钱卖!王掌柜,你好狠的心!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喉咙。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慌乱竟奇异地沉淀下去,变成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狠他嗤笑一声,雨水顺着他油亮的发髻滴落,三娃,话是你自己一句一句往外掏的,可没人掰开你的嘴硬灌!你乐意讲,我乐意听,天经地义!
乐意讲……乐意听……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冰的凿子,狠狠楔进我的颅骨。洞外雷声轰鸣,羊群不安地骚动起来,咩咩的叫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撞来撞去,显得格外刺耳和混乱。我死死盯着他,曾经觉得可亲的面孔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陌生而冷酷的棱角。他眼中那种我曾误读为赞赏的光,如今剥去伪装,赤裸裸地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寒芒,像深冬里冻硬的石子。原来,每一次他塞给我的糖豆,每一次他点头的赞许,都不过是抛向羊群的、廉价的诱饵。
我缓缓低头,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洇湿的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扭动着,狞笑着,幻化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网里兜住的,是我日复一日放牧的辛劳,是我被廉价收走的羊毛,是我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我虚掷在闲谈里的光阴。而王掌柜,他只是站在网外,悠闲地掂量着网中物的价值。
王掌柜……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粗砺的摩擦声,仿佛从磨破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我那些羊……它们认得回家的路。我顿了顿,用尽力气抬起眼,迎向他错愕的目光,可我这放羊的人……今天,才算认得路!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像骤然冷却的蜡像。洞外,雨势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岩石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某种逝去的东西默哀。
我猛地将账本重重摔在脚下冰冷的泥水里,纸张吸饱泥浆,沉重地瘫软下去。再不看王掌柜一眼,我转身对着挤在洞壁瑟瑟发抖的羊群,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哨,声音劈开了洞内凝滞的空气。羊群像得到解脱的号令,立刻骚动着,争先恐后地挤出狭小的洞口,涌入外面白茫茫的雨幕之中。
我跟着冲出山洞,冰凉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砸下,激得我一个寒噤。风雨肆虐的山坡上,羊群在泥泞中慌乱地移动着,白色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地间时隐时现,像一团团漂泊无根的云。我的目光掠过它们,投向更远处雨雾迷蒙的山峦轮廓,那是我日日行走、却从未真正看清过的世界。
我慢慢弯下腰,从泥泞中拾起那本湿透、肮脏的账册。它沉甸甸的,吸饱了雨水和屈辱。我用力攥紧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榨出里面浸透的每一分算计。冰冷的泥水从指缝间溢出,带着刺骨的寒意。
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我把那本沉甸甸的泥水账册,深深揣进了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一片寒凉,却也像揣进了一枚被雨水洗净、露出冰冷锋芒的种子。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抽打在身上,怀里的账本硬邦邦地硌着心口,那寒意比雨水更刺骨。羊群在泥泞中惊慌地咩叫着,深一脚浅一脚,白色的皮毛沾满了泥浆,狼狈不堪。我用力甩着鞭梢,发出短促的呼哨,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回家,必须立刻回家!这念头像火一样灼烧着我,驱散了刺骨的寒冷和眩晕般的愤怒。
深一脚浅一脚,泥浆几乎淹没脚踝。平日里熟悉的山路在暴雨中变得面目狰狞,滑腻难行。羊群几次踩空,险些滚下山坡,我拼尽全力连拉带拽,手臂酸麻,呼吸里全是雨水和泥土的腥气。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反复翻滚着账本上那些墨字,王掌柜那张先是惊惶后是嘲讽的脸,还有他说的每一个字——乐意讲……乐意听……天经地义!
3
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是啊,我是多么乐意啊!像个傻子,把自己辛辛苦苦摸索出来的门道,把乡亲们信任我告诉我的消息,把赖以生存的底细,全都毫无保留地捧给了别人,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得到了赏识!那几颗麦芽糖,几句廉价的夸赞,竟是我全部出息的标价!
回到那个低矮、散发着终年不散的羊膻味和草料气息的土坯房时,天已擦黑,雨势渐歇。爹娘见我浑身湿透,脸色铁青,怀里还死死抱着个脏污的油布包,都吓了一跳。娘慌忙去烧热水,爹皱着眉问:咋弄成这样王掌柜不是在山洞里躲雨吗没遇上
遇上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没力气多说,也没法说。只是把那油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沿,用袖子擦了又擦,仿佛擦掉上面的泥水,就能擦掉那份被愚弄的耻辱。爹娘面面相觑,看我神色不对,没再追问。
那一夜,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屋外檐水滴落的单调声响,怀里抱着那个湿透后变得冰冷沉重的账本,毫无睡意。黑暗中,账本上的字迹仿佛在眼前跳动:三娃言及……转售刘记布庄,八钱一斤……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粗糙的纸页,那些冰冷的数字不再是符号,它们变成了王掌柜油亮发髻上的雨滴,变成了他嘴角那抹嘲讽的笑,变成了他坐着骡车扬起的尘土,更变成了村里孩子们对我指指点点时吐出的没出息三个字。
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混杂着羞耻、愤怒和不甘,在胸膛里左冲右突,烧得我浑身发烫。**不能再这样了!**
一个声音在心底嘶吼。羊认得路,是因为它们天生如此。人要是认不清路,就只能一辈子被赶着走,被当成羊一样薅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雨后的空气清冽得扎肺。我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洇湿变形、边缘卷起的账本摊开在窗台上,借着晨光,一页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这一次,我不再是被动地接受那些刺目的数字,而是像一个猎人,在字里行间仔细搜寻着猎物留下的痕迹。王掌柜记下的,不仅仅是我的口供,更是他如何利用这些信息搭桥牵线、低买高卖的门道!他记录下老张头羊毛便宜,记录下李婶家羊绒细软,记录下哪家着急用钱会低价出手……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一张织在我们这些懵懂无知者身上的网!
我猛地合上账本,心跳如鼓。一个念头破土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王掌柜能做的,我三娃为什么不能做!
我揣上家里仅有的、准备用来给娘抓药的几吊铜钱,又把那本用油布重新包好的账本贴身藏好——它不再仅仅是屈辱的证明,更是我破开迷障的第一块磨刀石。深吸一口气,我径直走向村东头的张老汉家。
张老汉正蹲在门口抽旱烟,愁眉苦脸地看着圈里几只瘦羊。张伯,我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但努力稳住,您家去年的羊毛……还留着吗
张老汉一愣,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留着呢,咋三娃,你要
嗯,我要。我点点头,手心微微出汗,王掌柜那边……今年给的价太低。我直接去城里布庄问问,看能不能给您卖个好价钱。
去城里张老汉显然吃了一惊,烟锅都忘了磕,你一个人布庄的门朝哪开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总得去试试。我挺直了腰板,目光迎向他怀疑的眼神,我打听过了,刘记布庄收羊毛,价钱比王掌柜给的高不少。您信我一回,羊毛我带走,按布庄的价给您钱,要是卖不掉或者卖亏了,算我的!您一点不吃亏!
张老汉盯着我看了半晌,旱烟袋在门槛上磕了磕,吐出一口浓烟:行!三娃,你小子……看着像变了个人。拿去!他起身从屋里抱出几大捆积了灰的羊毛。
抱着沉甸甸的羊毛走出张老汉家,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接下来是李婶、是赵叔……我用同样的说辞,小心翼翼地避开王掌柜的名字,只强调直接找布庄,价钱更好。起初的怀疑和犹豫在所难免,但不吃亏的保证,加上我平日里在村里还算老实本分的印象,终究是让我收拢了几家的羊毛。扛着这凝聚着信任和巨大压力的货物走在回村的土路上,脚步异常沉重,却也异常坚定。我怀里揣着的,不仅是羊毛,更是我三娃能不能有出息的命根子。
第一次独自进城的路,漫长而忐忑。县城比王掌柜描述的更加喧嚣拥挤,高耸的店铺招牌看得我眼花缭乱。问路时磕磕巴巴,被人不耐烦地挥手赶开。好不容易找到挂着刘记布庄牌匾的铺面,那光亮的门槛、进出的穿着体面的人,都让我在门口徘徊了许久,鼓足勇气才踏进去。
data-fanqie-type=pay_tag>
面对柜台后穿着绸衫、眼神精明的掌柜,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说话也结结巴巴。但当我把羊毛样品拿出来,笨拙却认真地介绍这是哪片山头的羊、草料如何、毛质如何时,那掌柜捻着羊毛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我几眼。
小兄弟,懂行他问。
放羊的,自家羊,也帮乡亲们收。我老实回答,努力让声音不发抖,王……以前有人收我们的羊毛卖给您,二钱一斤。我想着……能不能直接送来
掌柜的没说话,仔细验看羊毛,又问了几个问题。我凭着放羊的经验和对羊的了解,一一作答,虽然不够圆滑,却足够实在。最后,他沉吟片刻,报了个价:成色还行,但混了些次毛。给你……五钱一斤吧。以后要都是这种成色,还能加点。
**五钱!**
比王掌柜给乡亲们的二钱翻了一倍还多!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冲击着我,几乎让我站不稳。我强压着激动,用力点头:好!好!谢谢掌柜!
揣着比预想中多出不少的铜钱和布庄开的收货字据回村,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当我把实实在在的铜钱按五钱一斤的价格分毫不差地交到张老汉、李婶他们手上时,他们脸上的惊愕、随即涌上的狂喜,像最暖的阳光驱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三娃!真有你的!
老天爷!五钱!比那黑心的王……
嘘!小声点!以后羊毛都给三娃!
信任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带着温度。那一刻,我知道,我走的路,对了。
生意像滚雪球一样做开了。我不再仅仅是放羊娃三娃。我成了穿梭在村子和县城之间的三娃。我学着王掌柜账本上记下的门道,却做着完全不同的事:**我告诉乡亲们布庄真正的收购价,按质论价,绝不克扣一分一毫;我告诉他们怎么把羊毛分拣得更好,品级上去了,价钱自然更高;我甚至开始留意城里人喜欢什么样的羊皮、羊绒,回来引导大家有针对性地养羊。**
我的羊群依然在,只是放羊时,脑子里盘算的更多是羊毛的品相、羊绒的产量、下次进城要捎带哪些山货。
王掌柜的骡车,在村里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遇见,他那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我。村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传开,说他如何盘剥乡亲,如何被三娃断了财路。他看我的眼神,除了恨,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一种被曾经踩在脚下的小石子硌痛了脚、甚至可能绊倒的惊疑和恼怒。
4
愤怒的洪流
我尽量避开他。我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但我心里却异常踏实。每一次在布庄交割货物,每一次把厚实的铜钱交到乡亲们粗糙的手里,每一次看到他们脸上舒展的笑容,都像是在我脚下铺下一块坚实的砖。这条路,是我自己趟出来的,再难,也要走下去。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我刚从城里回来,把卖羊皮的钱分给村西头的吴老伯,正蹲在自家院门口清点剩下的铜板。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哭喊声由远及近。
三娃!三娃哥!不好了!邻居家的小石头满脸泪痕,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我爹……我爹被王掌柜带人打了!羊……羊也被他们抢走了!说……说我爹偷了他的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起身,铜钱撒了一地。吴老伯那个老实巴交,因为信任我,刚把攒了半年的羊皮交给我去卖的吴老伯!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比山洞里那日更甚!王掌柜,他终于来了!不是用账本的算计,而是用最直接、最蛮横的拳头!他以为这样就能把我重新踩回泥里就能吓退那些信任我的人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怀里的账本,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
走!我声音嘶哑,拉起小石头就朝吴老伯家冲去。胸腔里那颗心,在愤怒的狂跳中,却奇异地冷静下来。
该来的,总要来。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懵懂倾诉、任人宰割的放羊娃了。我怀里揣着的,不只是账本,更是我一路走来的觉醒和底气。王掌柜,你想用拳头说话好,我三娃,奉陪到底!
小石头冰凉的手指像铁钳,死死掐着我的胳膊,那声带着哭腔的羊被抢了!我爹被打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耳朵里。脑子里嗡鸣一片,眼前似乎闪过吴老伯那双满是褶皱、接过羊皮钱时微微颤抖的手,还有他浑浊眼里那点微弱的、因我而燃起的希望之光。可那点光,现在熄了,被王掌柜的拳头砸灭了!
走!我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拉起小石头就往村西头狂奔。脚下踩过刚才撒落的铜钱,叮当作响,像是在为我混乱的心跳敲着丧钟。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怒火却异常清晰,它烧灼着,也奇异地冷却着我的恐惧——王掌柜,你终于撕下最后那点伪善,露出獠牙了!你想用拳头和强抢,把刚刚挺直腰板的乡亲们重新打趴下想把我三娃重新踩回那个只配听你天经地义道理的泥坑里
冲进吴老伯家低矮的院子,眼前的景象让我血冲头顶!
吴老伯蜷缩在泥地上,额头肿起青紫的大包,嘴角淌着血沫子,浑浊的眼睛半闭着,痛苦地呻吟。他老伴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院里一片狼藉,破瓦罐摔得粉碎,晾晒的干菜被踩得稀烂。最刺眼的,是羊圈——空了!平日里那几只吴老伯视若命根子的瘦羊,踪影全无!
王掌柜……带、带了好几个人……小石头指着院门外土路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调,抢了羊……打我爹……说、说我爹偷了他铺子的货……要拉我爹去……去见官!
见官我牙关紧咬,咯吱作响。好一个见官!他王掌柜在城里混了这些年,衙门里怕不是早有了勾连!这分明是要把吴老伯往死里整,更是要杀鸡儆猴,让所有敢跟着我三娃走的人看看下场!
三娃……咋办啊……几个闻声赶来的乡亲围在院门口,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茫然。他们看着我,那眼神里有依赖,有信任,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王掌柜的拳头和见官的威胁,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们刚刚挺起的脊梁又开始弯曲。
一股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我。我是他们的主心骨,是我把他们从王掌柜的盘剥里拉出来,是我给了他们更高的价钱和一点盼头。可现在,因为我,吴老伯被打,羊被抢,还要被诬告!如果我不能扛住王掌柜这凶狠的反扑,刚刚聚拢的人心,立刻就会像被风吹散的沙,甚至可能反过来怨恨我!
我深吸一口气,那雨后清冽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血腥味,刺得肺腑生疼。怀里的账本硬硬地硌着心口,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巨石,让我狂跳的心找到了一个锚点。不能乱!王掌柜想用蛮力吓破我们的胆我偏不!
我几步冲到院门口,对着那些惊惶不安的乡亲,猛地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大伙都听见了!王掌柜抢了吴老伯的羊,打伤了人,还诬赖吴老伯偷东西!他这是看我们得了好价钱,眼红了!怕我们不再被他盘剥了!他想用拳头把我们打回原形!
人群一阵骚动,低语声嗡嗡响起。
他敢抢一家,就敢抢第二家、第三家!我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惶恐的脸,今天他抢吴老伯的羊,明天就能抢李婶家的,抢张伯家的!他敢打吴老伯,明天就敢打你们任何一个!他以为我们还是过去那些任他揉圆搓扁、只会咩咩叫的羊吗!
三娃说得对!人群里,一个洪亮的声音炸响,是张老汉!他挤到前面,黝黑的脸上满是怒容,他王扒皮就是看不得我们好!抢羊打人还诬告当我们是死人啊!
对!不能让他这么欺负人!李婶也挤了出来,声音尖利,吴老伯多老实的人!偷他东西呸!他王扒皮才是贼!
走!找他算账去!赵叔挥舞着拳头,吼了起来。
积压的恐惧和愤怒像被点燃的干草堆,瞬间爆燃!人群的骚动变成了汹涌的怒潮。找王扒皮算账!把羊抢回来!给吴老伯讨公道!的吼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走!我再次嘶吼一声,带头冲出院子。身后,是几十个被愤怒点燃的乡亲,有扛着锄头的,有拎着扁担的,有攥紧拳头的,他们不再畏缩,眼睛里燃烧着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光。张老汉、李婶、赵叔紧紧跟在我身边,像几根坚实的柱子。
我们像一股愤怒的旋风,刮过村子。沿途,不断有被惊动的村民加入进来。消息像野火一样蔓延:王扒皮抢羊打人!三娃带人讨公道去了!队伍越来越壮大。当这股洪流涌到王掌柜那间在村里鹤立鸡群、新砌不久的青砖瓦房前时,天色已近黄昏。
王掌柜显然没料到我们敢来这么多人,还敢直接堵到他家门口。他正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几个平日里替他跑腿、面目不善的闲汉。他脸色阴沉,眼神里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强撑的凶狠和居高临下的蔑视。
三娃!你想造反吗!他厉声喝道,试图用气势压人,聚众闹事,冲击民宅,你长了几个脑袋!
王掌柜!我一步踏前,声音盖过他的呵斥,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把吴老伯的羊交出来!给吴老伯磕头赔罪!把你诬赖他偷东西的屁话,给我吞回去!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你算什么东西敢命令我王掌柜气极反笑,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那老东西偷了我的货,我拿他几只羊抵债,天经地义!怎么你们这群泥腿子,还想替他出头反了天了!他身后的几个闲汉也往前逼了一步,撸起袖子,露出凶相。
放屁!张老汉猛地将锄头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吴老伯家连你铺子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偷你货我看是你想白抢羊!
对!交羊!赔罪!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几十双愤怒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掌柜和他那几个色厉内荏的打手。
王掌柜脸上的凶狠终于绷不住了,那点惊疑迅速放大成了惊惧。他看着眼前这群不再是麻木温顺、而是如愤怒公牛般的村民,看着他们手中紧握的锄头扁担,看着领头那个曾经被他轻易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却目光如炬、寸步不让的三娃,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们……他声音有些发颤,强自镇定,好!好!你们人多势众是吧讲理讲不清是吧行!见官!咱们县衙大堂上见真章!让县太爷评评理,看是你们这群刁民聚众行凶,还是我王某自卫追赃!他色厉内荏地喊着,试图用见官这顶大帽子重新压住我们。
见官我冷笑一声,声音穿透了嘈杂,好!王掌柜,这可是你说的!咱们就去县衙大堂,当着县太爷的面,好好掰扯掰扯!看看是谁抢羊打人,是谁诬良为盗!看看你王掌柜这些年,是怎么用二钱一斤的价盘剥乡亲的羊毛,转手八钱卖给布庄的!
八钱!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愤怒的议论。这个数字,像一颗火星溅入了油锅!
王掌柜的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丝慌乱。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在此时、此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捅破他这最见不得光的暴利秘密!
你……你血口喷人!他指着我的手指都在发抖。
血口喷人我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贴身藏着的、用油布包裹的物件,高高举起——不是账本,但此刻,它比账本更有力!王掌柜,你认得这个吗这是刘记布庄给我开的收货凭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收我三娃送去的羊毛,五钱一斤!乡亲们!我转向人群,声音洪亮,你们卖给王掌柜,是二钱一斤!可布庄收的价是五钱!甚至更高!那中间的三钱,都进了谁的口袋!
人群彻底炸了!愤怒的火焰冲天而起。五钱!二钱!这赤裸裸的对比,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冲击力!无数道目光像利箭一样射向王掌柜,充满了被长久欺骗和压榨后的狂怒。
黑心烂肺的王扒皮!
吸我们血的蚂蟥!
打死他!
群情激愤,人潮向前涌动,王掌柜和他那几个打手被逼得连连后退,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只剩下惊惶失措。
肃静!肃静!就在局面即将失控的刹那,一声威严的断喝从人群后传来。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分开人群,簇拥着一位身着官服、面沉似水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竟是本县的刘县令!不知是有人提前去报了官,还是这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县衙。
刘县令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院落、被打伤的吴老伯、激愤的人群,最后落在脸色惨白如纸的王掌柜和手持布庄凭证、昂然而立的我身上。
怎么回事聚众喧哗,私斗伤人,成何体统!县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威压。
王掌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抢先哭嚎起来: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刁民三娃,纠集乡民,冲击小人家宅,意图行凶!还有这吴老汉,偷窃小店货物,小人只是略施薄惩,追回损失,他们竟敢……
你胡说!张老汉气得胡子直抖,就要上前理论。
我拦住张老汉,深吸一口气,对着县令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稳定:县尊大人容禀!草民三娃,不敢聚众闹事,实为乡亲们被逼无奈,前来讨个公道!王掌柜强抢吴老伯家赖以活命的羊只,将其打成重伤,更诬陷其偷盗!草民手中,有刘记布庄开具的收货凭证,可证布庄实收羊毛五钱一斤!而王掌柜多年来,一直以二钱一斤的低价盘剥乡亲!此其一!其二,王掌柜有一秘密账册,其上详细记载他如何以二钱一斤收购,八钱一斤转售刘记布庄的暴利勾当,以及他如何利用从草民等处探知的乡邻信息,低买高卖,巧取豪夺!那账册,草民亦有实证!
我每说一句,王掌柜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当我说到秘密账册、八钱一斤时,他整个人都瘫软下去,额头上冷汗涔涔,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怨毒。
刘县令的目光在我和王掌柜之间来回扫视,又仔细看了看我手中的布庄凭证,眉头紧锁。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此事的复杂和严重性,绝非简单的乡间斗殴。
八钱一斤刘县令沉吟着,目光如电射向瘫软在地的王掌柜,王德贵,可有此事
王掌柜嘴唇哆嗦着,想狡辩,却在我平静而锐利的目光和刘县令的威严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县令又转向我,眼神深邃:三娃,你说那秘密账册……现在何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怀里的账本,那本浸透了我屈辱、血泪和最终觉醒的账本,此刻隔着薄薄的衣衫,正紧紧贴在我的心口。它冰冷而沉重,像一块烧红的铁,也像一把磨砺了无数次的刀。
我缓缓抬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油布质感和纸张边缘的硬物。整个喧嚣的院子,瞬间死寂下来,连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王掌柜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在黄昏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是时候了。该让这黑暗里滋生的账簿,在青天白日下,在县尊大人面前,亮出它所有的秘密了。
我猛地将手抽出,那本边缘卷曲、沾染过泥水甚至可能还残留着山洞里冰冷气息的账册,被我高高举起,呈向威严的县令。
5
青天白日
账册在此,请大人明鉴!
那本账册被我高高举起,边缘卷曲,纸张泛黄,沾染过山洞的泥水、怀里的汗渍,此刻在昏黄的暮色中,像一块烧焦的、沉重的烙铁。整个王掌柜的院门口,死寂一片。连刚才激愤咆哮的乡亲们都屏住了呼吸,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那小小的册子上,又惊疑不定地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王掌柜,最后汇聚到县令大人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
刘县令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了我手中的账册。他身边一个精干的衙役立刻上前,双手恭敬地接过。县令没有立刻翻看,只是掂了掂那册子的分量,目光沉沉地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最后落在如同烂泥般抖个不停的王掌柜身上。
王德贵,县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此物,你可识得
王掌柜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冷汗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浸湿了鬓角油亮的发丝。他想摇头,想否认,可那账册的样式、那熟悉的油布包裹……是他亲自藏在山洞里、以为万无一失的命门!在县令洞悉一切的目光和我手中那份刘记布庄凭证的铁证面前,任何狡辩都显得苍白可笑。
小……小人……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最终颓然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掉了脊梁骨,……认……认得……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彻底的绝望和崩溃。
认得便好。县令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他没有再看王掌柜,而是转向那个捧着账册的衙役,带回县衙!仔细勘验!
是!衙役肃然领命。
县令的目光又转向被打伤的吴老伯,眉头紧锁:速将伤者抬去诊治,所需费用,从王德贵家产中先行支取!他顿了顿,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其余人等,凡涉案者,随本官回衙问话!三娃,他看向我,你,带上你的凭证,也来。
是,县尊大人!我躬身应道,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却又绷紧了另一根弦——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县衙大堂,烛火通明。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在跳跃的火焰映照下,显得格外肃穆。王掌柜像一摊烂泥跪在堂下,早已没了往日的半分威风。我站在一旁,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混合着恐惧、怨毒和彻底绝望的死气。乡亲们被安置在外等候,只有几个重要的当事人被带了进来。
县令端坐堂上,面色凝重。堂下,衙役们已经将王掌柜家中抄检出的部分现银、田契、房契以及那本至关重要的账册,连同我呈上的刘记布庄凭证,一并陈列在公案旁。
啪!惊堂木一声脆响,震得烛火都晃了晃。
王德贵!县令的声音如同雷霆,账册在此,铁证如山!你以二钱乃至更低之价,盘剥乡民羊毛、羊皮、山货,转手以高价,甚至八钱之巨售予城中商户,从中牟取暴利!更兼强抢民财,殴打良善,诬良为盗!桩桩件件,你还有何话说!
王掌柜瘫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涕泪横流:大人!小人知罪!小人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开恩啊!他哭嚎着,声音嘶哑,小人……小人愿意退赔!倾家荡产也赔!只求大人饶命!饶命啊!
县令面无表情,目光转向我:三娃,你既首告,又带来新路,使乡民得实价。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方能服众
堂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王掌柜更是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绝望和恐惧熬红的眼睛里,竟也挤出了一丝微弱的、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乞求。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看着他此刻的狼狈,想起山洞里他那副天经地义的嘲讽嘴脸,想起吴老伯头上汩汩流血的伤口……恨意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晰。把他逼上绝路,甚至送他进大牢,固然解恨。可乡亲们的损失呢吴老伯的伤呢那些被盘剥了多年的血汗钱呢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县令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稳定,回荡在寂静的公堂之上:回禀县尊大人!草民以为,王掌柜巧取豪夺,盘剥乡里多年,罪责难逃!然,乡亲们所求,并非要置他于死地,而是讨回一个公道,拿回本应属于他们的活命钱!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陈列的王掌柜的家当,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象征:其一,王掌柜必须如数退赔!这些年他以何价盘剥,就得以市价或布庄实收价,补足差价,赔偿给所有被他坑害过的乡亲!其二,吴老伯被打伤,羊被抢夺,所受惊吓和损失,必须加倍赔偿!其三,他名下田产、房产,除留其家人基本生计所需,其余皆应作价变卖,所得银钱,优先用于支付赔款!其四,此人奸猾成性,为害乡里,应革除其功名(若有),并勒令其不得再在本地经营任何与乡民生计相关的买卖!请大人明断!
我的话音落下,公堂之上落针可闻。王掌柜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似乎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务实而非一味要他命的处置。县令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三娃所言,合情合理!县令抚须颔首,声音洪亮,王德贵,你可听清了本官便依此裁断!着即核算你历年盘剥所得,按市价补足差价,赔偿所有受损乡民!吴老伯医药费、误工费及羊只损失,加倍赔偿!你名下田产房产,除留三间草房、薄田五亩供你妻儿糊口,其余尽数查封变卖,所得银钱优先抵偿赔款!革除你捐纳所得虚衔,永不许再涉足本地山货、牲畜交易!若敢再犯,两罪并罚,定不轻饶!
小人……小人认罚!谢大人恩典!谢三娃……王掌柜磕头如捣蒜,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扭曲的感激。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命保住了。
退堂!惊堂木再次落下,尘埃落定。
走出县衙大门,已是星斗满天。等候在外的乡亲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脸上交织着兴奋、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
成了!三娃!成了!张老汉一巴掌拍在我肩上,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他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赔钱!还要卖他的房子田地!王扒皮这下彻底栽了!
老天开眼啊!李婶抹着眼泪,声音哽咽,我那被坑了多年的羊毛钱……总算能讨回来了!
三娃哥!小石头挤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我爹的羊钱和药钱,也有着落了!
无数双手伸过来,拍我的肩,握我的手。那些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传递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信任。他们的目光灼热地落在我身上,充满了由衷的感激和依赖。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紧绷都烟消云散,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向四肢百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
大家放心!我提高声音,压过嘈杂,县令大人明察秋毫,判得公道!王掌柜的家产很快会清点变卖,该赔给大家的钱,一个铜板都不会少!我们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
对!跟着三娃干!
以后都听三娃的!
三娃就是我们的主心骨!
信任的呼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县城街道上回荡,仿佛驱散了长久笼罩在村子上空的阴霾。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满希望。县令派了书吏和衙役下来,协助清点王掌柜的家产,登记造册。那曾经在村里耀武扬威的青砖大瓦房被贴上了封条,田契地契被一一核实。王掌柜一家,如同丧家之犬,搬进了村尾废弃的破屋,彻底从云端跌落泥潭。村里再无人正眼瞧他,偶尔遇见,他也总是低着头,灰溜溜地快步躲开,那曾经油亮的发髻变得蓬乱枯槁,眼神浑浊黯淡,彻底没了往日的精气神。他成了村里一个活生生的教训,一个黑心没好报的注脚。
赔偿款的发放,成了村里前所未有的盛事。衙役在村中空地支起桌子,书吏对照着详实的清单和账册,大声念着名字和应得的数额。铜钱被串好,沉甸甸地交到一双双粗糙、颤抖的手中。
张有田,补羊毛差价,三钱银子!
李秀兰,补山货差价,二两七钱!
吴满仓,医药费、羊只损失,加赔,五两整!
每一次唱名,都伴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激动啜泣或欣喜的惊呼。许多人捧着那比往年辛苦一年所得还多的铜钱,反复摩挲,老泪纵横。他们看向我的目光,除了感激,更多了一份真切的敬重。那目光,比阳光更暖,比铜钱更重。
我的生意,也借着这股东风,彻底打开了局面。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再也不用担心王掌柜的掣肘。我堂而皇之地在自家院里挂起了三娃收山货皮毛的小木牌。每日天不亮,院门口就排起了队。张老汉、李婶、赵叔……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带来的不再是零散的、未经处理的皮毛山货,而是按照我之前教的方法,仔细分拣捆扎好的上等羊毛、鞣制过的平整羊皮、晾晒得宜的山珍。
三娃,你看这羊绒,按你说的,专挑脊背上最细软的,一点杂毛都没混!
三娃哥,这羊皮,我爹鞣了好几遍,又软又韧!
三娃,今年的山菇,都是雨后头茬,晒得干透!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期待,那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珍视,更是对我这个领头人的信赖。我一一验看,按质论价,当场点清铜钱。清脆的铜钱碰撞声,成了小院里最动听的乐章。收购来的货物堆积如山,很快,我便不得不租下了王掌柜家旁边那间原本堆放杂物的旧仓房,作为临时的货栈。
去城里的路,也越走越熟。刘记布庄的掌柜见了我,脸上也多了几分真心的笑意。他不再把我当成一个懵懂的乡下小子,而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有信誉的供货人。有时他甚至会主动问起:三娃,听说你们村有人养了几只好种羊那羊绒若是成色好,价钱还能再提一提。城里的其他杂货铺、皮货店,也渐渐知道了三娃这个名字,知道从他手里能拿到品相好、价格实在的乡下干货。
钱,像溪流一样汇聚起来,又流淌出去。我挣到了比以前放羊多出十倍百倍的铜钱,但更多的钱,是实实在在地流进了乡亲们的口袋。看着他们破旧的房屋开始修缮,看着饭桌上多出了难得的油荤,看着孩子们过年能穿上不打补丁的新衣,那份满足感,远胜过铜钱堆满箱笼。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金灿灿地洒满小院。我正和几个手脚麻利的乡亲一起,将打包好的羊毛、羊皮装上雇来的骡车。张老汉在一旁抽着旱烟,看着满满当当的货物,笑得见牙不见眼。
三娃,他吐出一口烟圈,感慨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咱这穷山沟,还能有今天这光景!王扒皮那会儿,大伙儿累死累活,年底也剩不下几个子儿,还得看他脸色!现在好了,自己当家做主,腰杆子硬了,荷包也鼓了!
是啊,李婶也凑过来,手里还拿着刚记完的账本,多亏了三娃!要不是你带我们闯出这条路,戳破了王扒皮的黑心肝,我们还在被他当羊一样薅毛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用力将最后一捆羊皮在车上捆扎结实。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仓房,扫过乡亲们脸上舒展的笑容,扫过远处山坡上悠然吃草的羊群。那些羊,依然认得回家的路。而我,这个曾经的放羊娃,终于在这条自己亲手趟出的、充满汗水却也洒满阳光的路上,稳稳地站住了脚跟。
6
踏实之路
怀里的账本早已不是冰冷的屈辱,它变成了一块磨刀石,磨砺着我的清醒。我知道,前路还长,会有新的风雨和沟坎。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踏实和暖意告诉我:方向对了,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