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五年三月,漳州城寒雨初歇,阴云却未散去,裹满了水汽的粘腻湿风不饶人般浸透衣衫,往人身上敷贴凉气。
街上行人寥寥,唯闻远处传来轱辘辘的车轮滚地声。
一辆装点雅致的马车缓缓驰来,在一户朱门前停下。
车夫刚放好脚凳,一只纤长素手便挥开车帘,旋即一抹水蓝色的窈窕身影闪出,发间钗环随着她的动作碰撞纠缠,不断发出轻响。
“姑娘,地滑,您小心!”女子身后,一青衣侍女伸手拦人,动作却慢了一步。
见女子要前去叩门,她迅速提裙下车,快冲两步到她跟前,双臂微展,“姑娘等一等……”“还等什么?!”钟心呼吸略显急促,声音也比往日拔高几分,“等冯家成亲自上门退婚吗?让开,守继。
”守继仍挡在前面,劝道:“姑娘,咱们的拜帖半个时辰前才送出,冯家估计还没准备好迎接姑娘。
突然登门,万一惊扰冯别驾与冯夫人,倒给他们递了话柄;再碰上冯家旁的客人,只怕到时生出些非议。
还是等他们来请姑娘,咱们再去吧。
”守继的话让她混沌的脑袋逐渐恢复一丝清明,钟心深吸口气,由着她搀扶自己回了马车。
钟心两手捧着芙蓉镂花手炉,拇指不断扒着炉身花纹,眼神始终无法聚焦,只有在透过掀开的一角车帘望向那扇朱红大门时,才会凝成些许锐芒。
守继觑着自家姑娘的模样,心知此刻她心里定是怒火滔天。
也是,从前情投意合、又门当户对的未婚夫,突然送来一纸退婚书,还偏巧在姑娘父亲被贬消息下来后,任谁都无法接受。
“姑娘,我把车帘拉上吧,外头风凉,当心冷着了。
”守继小心翼翼将车帘全部放下。
钟心一语不发,只是眸中怒火仿佛能灼穿厚重的帘布,烧到冯家大门前。
等了约一刻钟,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姑娘,冯家派人来请了。
”守继身体一激灵,立马跨到帘门边,侧首对钟心道:“姑娘,我先下去接着您。
”她挺直腰背,肃然侍立车旁。
钟心明白守继这么做,是为了维护她身为官家千金的体面。
她敛容起身,搭上守继伸来的胳膊,平稳落地,钗环半点不乱,随后双手交叠搭于腹前,举步亦多了几分从容。
迎接的人是个面生的小厮。
往日她到访冯家,接她的人都是冯家成的贴身侍从,冯家下人见着她更是一脸谄笑的模样,腰弯得恨不能点着地。
可如今这小厮却是横眉冷对,在她走近后,鼻间更是一嗤。
看这些下人表现,只怕冯家上下早已对退婚一事通气。
钟心忽然失了迈过门槛的勇气,新漆的大门似乎在提醒她,她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是能意气风发踏入冯家地界的漳州刺史之女,而是一个小小的临桂县令之女。
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多此一举,更不确定冯家成会不会回心转意。
她手指提着下裙,不断揉捏着绵软的布料,很快掌心的衣裙被她搓成一团。
“姑娘,咱们进去吧。
”守继轻声提醒,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钟心叹了口气,目光却多了几分坚定。
她不相信,这三年的情分到头来竟换来一纸疏离至极的退婚书。
她要进去,她一定要听冯家成亲口回答,退婚是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她踏入冯府,对比上回她来时见到一路光秃秃的草木,小径旁的盆栽已经披上一层鲜艳绿意。
几盆蟹爪兰开得正盛,花瓣似美人饱涂丹蔻的细指,那是冯夫人喜欢的花。
钟心目光在花丛中逡巡。
年底贺岁时,冯家成告诉她,等年后会为她种下半园牡丹,漳州春早,牡丹入三月便能盛放,待开花,就邀她亭中赏花喝茶。
如今三月已过半,应当到了牡丹盛开之时,可举目望去,却不见半朵。
忽地一股浓郁甜香涌来,混在潮湿的空气中,腻得人头晕,似乎是桂花的香气。
只是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桂花开放?“哎哟祖宗,你不要把绸布掀开!这桂花树受不了冷。
”一道尖锐女声责备道。
钟心被这个声音吸引,朝声源望去,前方转弯处露出一角衣袍,还有半边盖着细绸的桂树。
“我就是闻见桂花香,想看看是不是开花了而已。
少爷想的暖渠引水灌溉的法子还真有用。
”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说道。
“那可不,少爷为了提前将花催开,费了不少心思,你给我小心点,别毁了少爷心血!尤其是这几天起了寒潮,更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了姐姐。
话说王姑娘什么时候来呀,她要是见着最爱的桂花,一定高兴。
王姑娘高兴了,少爷给咱们的赏钱肯定少不了。
”钟心呼吸一滞,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姑娘”三个字,停下脚步继续听那二人讨论。
“估计还要过个十天半个月吧。
”“啊……怎么这么久,我都等不及领赏了。
”“你别心急,怎么着也得等少爷退了钟家的联姻。
钟家姑娘不是个善茬,定要来闹一闹的,让她碰见王姑娘,还不得把人欺负死。
”“钟姑娘这么蛮横吗?可我听说她是咱们漳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才女,连京中来的钦差都夸她很有才,她会这样不知礼吗?”“傻丫头,才华高不代表气量大。
钟姑娘……啧,从前仗着自个儿是刺史之女,又有个才女名号,平时走路眼睛都要窜到头顶,根本不把我们这些普通人放在眼里,就连少爷也没少受她的气。
“要不是少爷顾忌从前的钟大人高咱们大人一级,早就退婚求娶王姑娘了,根本不必等到现在。
王姑娘温柔贤惠,又与人为善,比那狂傲的钟姑娘好了不知多少。
”他……竟早就打算退婚,还求娶了王氏?一股凉血冲上颅顶,钟心只觉天旋地转,手脚有些发软。
那张秀美的面容犹如石塑般冰冷,肩膀不可自抑地轻颤。
她不愿再听,快走几步,出现在几人面前。
两名侍女见她赫然从拐角转出,皆唬了一跳,想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却被她如锋刃般锐利的眼神盯得不敢抬头。
带路的小厮亦是大气不敢出,静静站在旁边,垂首等候。
“我钟心是否狂傲,还轮不到你们几个大字不识的人评点,”她泠声吐字,声线铿然,“但你们却是不守本分、目中无人。
若让冯夫人知晓你们背后非议宾客……”“钟姑娘,”年长些的侍女出言打断,话里阴阳怪调,“咱们粗人不比您见识多,闲话不好听了些,您大人有大量,不至于跟我们几个丫头计较吧?”钟心冷笑一声,“呵,我自然不会同小人计较。
小人多行不义,必自毙。
”侍女面色一僵,没再回话,她一向知晓这位钟姑娘言语如同淬毒一样,嘴上占不了她多少便宜,何必去触霉头。
钟心懒得继续搭理她们,加快步子朝冯家成院子走去。
她一定要找冯家成问个明白。
冯家成的院子也与她上次来时不一样,不仅门前栽了两株桂花树,连门上也雕了桂花纹路。
钟心喉咙一涩,心脏某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用力抽动也跳不开桎梏。
她如往常一般,径直向紧闭的房门迈步,但这次却被人拦了下来。
“钟姑娘,少爷还在写课业,容小的先去通报一声。
”冯家成的侍从伫立门外,抻臂挡着钟心与守继,见她们没有硬闯之意,快速推开门进屋,反手将门阖上。
钟心表情僵硬,那份好不容易饰出的从容隐有崩裂之兆。
“冯家太欺负人了,往日姑娘到访,他们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如今竟耍起了派头。
”守继不满嘟囔。
是啊,往日她与冯家成情深谊厚,来往甚至不需拜帖,派人知会一声即可。
可自从上元节那夜,她因见冯家成背着她带王氏出游,身侧还跟着几个向来不服她的纨绔子弟,一时怒从心起,大半月没理会他。
谁知冯家成来哄了一次无果,与她不欢而散后,便再也不肯登门。
二人就这样冷战近两月。
没想到他重启联系,竟是为了断联。
而她这回来访不仅要呈上拜帖,还受尽冷遇。
愈想,钟心的心情愈发沉重。
过一会儿,侍从打开门,对钟心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走进屋内,里头正烧着炭,热浪扑面而来,裹住她被风吹冷的面颊,僵化的眉目稍有松动,却也如冰被热化,清流暗蕴其中。
冯家成仍坐桌前,红袍在身,面色和煦,一如既往风度温柔。
只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浮现疏离之意,他淡淡开口:“你来做什么?”不是“你总算来了”。
钟心鼻尖发酸,强自镇定,开门见山道:“我来问你,退婚是不是你的本意?”冯家成默了一瞬,回话铿锵有力,“是。
”霎时眸中仅剩的一丝希冀如萤火散去,重归无边黑夜,她艰涩开口:“求娶王家千金,是你所愿吗?”冯家成有些讶异,“你知道了?”“你回答我。
”钟心竭尽所能维持着肃穆神色。
冯家成皱起眉,紧咬两颊,半晌才淡漠地回道:“我真心想娶她。
”她顿觉五雷轰顶,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泣语,“为什么?她哪里比我好?是才比我高?是貌比我好?”“还是你看中了人家家世?”她唇角轻勾,满带讥讽。
“皆不及你……”“那你为何背弃……”“因为她性情比你柔顺!她比你更适合做一个妻子!”冯家成猛地拍案而起,几乎是怒吼出声,“钟心,你太狂妄了,你简直就不像一个女人,目空一切,独断专行!”“你说什么?!”钟心双唇微张,瞪大了双眼,冯家成在她面前从未有过这副暴怒的模样,这简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冯家成接着控诉:“我废寝忘食写出来的诗文,被你贬得一文不值;去年面见钦差大人,你明里暗里出尽风头,让我备受冷落,还要被人嘲讽不如你一介女流。
“你看不起我就算了,你还看不起我的同窗好友,说他们不过是一群狐朋狗友,甚至逼我与他们断绝往来。
”听他句句不满,钟心强压怒火,辩解道:“我只是希望你有所长进,你的诗文为科考而作却不合科考之制,我不过点出你的几个错处。
柳钦差跟前,我数度提点你,可你自己才学不精,听不明话外之意。
至于你那些同好,尽是些攀权附贵的酒肉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浅显道理……”“够了!”冯家成厉声打断她,“我受够了你这副高高在上对我颐指气使的嘴脸。
你算什么东西?难道你去科考能中榜?你这样才高八斗,怎么还不见你坐庙堂之上?你嫌我周围尽是酒肉朋友,怎么不看看你总被旁人避如蛇蝎?”“冯家成,你……”钟心怒然举臂,手指伸出一半,最终却在半空握成了拳,“你说我瞧不起你,可分明是你瞧不起我,更瞧不起你自己!”冯家成忽然陷入沉默,似乎恢复了往日温顺。
钟心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循循劝道:“家成,我从前不知自己竟让你生出这样大的成见,是我的不是,但我本心却是为你图谋。
你我相交数年,志趣相投,何必为一些嫌隙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那张退婚书我只当是你一时冲动,只要你退了向王家的求亲,我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冯家成疲惫地看了她一眼,失望开口:“钟心,你真虚伪,你以为这样说,我就还会愿意继续做你的提线木偶吗?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决断取舍,不需要你一个闺中女子来指手画脚。
“你性情孤傲,不堪为妇;而王姑娘四德兼优,是贤妻的不二之选,我与她亦是两情相悦。
我不会收回退婚书,更不会悔了与王家的婚约,你莫要再作纠缠了。
”冯家成背过身,不再看她。
钟心定定望着他决绝的背影,过去二人品诗论画、琴曲相和的画面在脑海倾倒而出,仿佛仍在眼前,蓦地面颊一凉,幻影也随泪珠破碎一地。
她心知二人关系难以转圜,长叹一声,头也不回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