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终南山苍翠的山脚下,鹿清笃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望着蜿蜒而上的石阶,一脸的生无可恋。
就在几天前,他还在重阳宫清幽的后山精舍里,安安静静地翻阅着新得的《黄庭经》注本,旁边小炉上温着清茶,日子过得如同山间流云般闲适。
然后,丘处机就来了!
这位脾气火爆的师叔祖,二话不说,直接闯进他的小院,一把将他从蒲团上薅了起来!那力道,那气势,仿佛他不是要去闯荡江湖,而是被押赴刑场!
“清笃!大好男儿,岂能终老于书斋经阁之间?给我下山去!”
丘处机声若洪钟,震得房梁嗡嗡作响,“包袱给你收拾好了!记住!天南海北随你去,只要不行那伤天害理、违背侠义之道的事,便由得你折腾!一年之内,不准回山!好好见识见识这江湖!若遇棘手之事,立刻飞鸽传书回山!”
说罢,竟不由分说地将行囊塞进鹿清笃怀里,几乎是连推带搡地将他“送”出了山门,然后转身就走,那决绝的背影,仿佛生怕他反悔溜回去。
“不是……师叔祖!弟子就是个道士啊!参玄悟道是本分,闯荡江湖那是武士豪侠的活儿……”
鹿清笃徒劳的抗议声消散在山风中,丘处机早已消失在石阶尽头,头都没回一下。
长辈严令如山,鹿清笃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能认命。他站在山脚岔路口,看着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去哪?好像都行。”
他索性闭上眼,随手从路边捡起一根枯枝,往天上一抛。
“啪嗒。”
枯枝落地,指向西北。
“得,西北就西北。”
鹿清笃叹了口气,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迈开步子,踏上了这条由一根树枝“钦定”的江湖路。
一路穿州过县,风餐露宿。被全真七子寄予厚望、身负《先天功》传承的未来掌教鹿清笃,在江湖上游荡了几个月后,非但没能如师门长辈所愿“扬名立万”、“震慑群雄”,反而……已经开始熟练地要饭了。
这并非他惫懒,而是眼前的景象,实在触目惊心。
大宋江山,北有蒙古铁骑虎视眈眈,边境烽烟不断;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贪腐横行,一切的一切,压得底层百姓喘不过气。
沿途所见,十室九空者有之,易子而食者有之,饿殍倒毙于道旁者更是屡见不鲜。凄风苦雨中,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这八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鹿清笃的道心之上,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遇见饿得奄奄一息的孩童,他默默掏出怀中仅剩的干粮。看到病倒在破庙里的老叟,他耗费钱财,为其买药缓解病痛。遇到被强征了最后一点口粮的农妇,他毫不犹豫地留下自己的钱财,让其能够活下去。
马钰他们临行前塞给他,让他“行走方便”的盘缠银子,如同流水般,在不知不觉间散得精光。
他脸皮薄,性子又淡泊,实在拉不下脸,去寻那些江湖同道打秋风、求接济。
于是乎,从半个月前起,身负绝世神功的全真教宝贝疙瘩鹿清笃,便正式开启了“化缘”生涯。
他学着记忆中那些真正云游苦行道士的模样,手持一个豁了口的粗陶钵盂,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城镇乡野之间。
遇到心善的人家,低宣一声道号,得些残羹冷炙或几枚铜板,更多时候,只能饿着肚子,默默走过荒芜的田野。
而即便是这来之不易的“化缘”所得,他也常常留不住。路边草丛里传来幼童压抑的哭声?破庙角落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老乞丐?他便会默默走过去,将陶钵里那点温热或冰冷的食物,分出大半,甚至全部。
“福生无量天尊,居士请用。”
留下这么一句,他便转身离开,任凭腹中饥火灼烧,只以道家“辟谷”、“气满不思食”之类的说法自我安慰——虽然他那点微末道行,离真正的辟谷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这一日,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格外强烈。鹿清笃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脚步虚浮地沿着官道前行。他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眼前景象愈发模糊,耳中嗡嗡作响。
“得找个地方歇歇脚……化点吃的……”
这一日,鹿清笃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终于挨到了一座还算有些烟火气的县城,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破陶钵,无奈地叹了口气。
“祖师爷在上,给口饭吃吧。”
咱们鹿道长强打精神,整了整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道袍,努力挤出一点平和的神情,走向一家看起来生意尚可的饭铺。
“福生无量天尊,这位福主……”
他对着柜台后的掌柜,刚宣了个道号。
掌柜眼皮都没抬,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去去去!没见正忙吗?晦气!”
鹿清笃碰了一鼻子灰,默默退开,走向旁边一家卖炊饼的摊子。
“无量天尊,这位信善,小道……”
摊主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瞥了他一眼,见他形容憔悴、道袍破旧,立刻粗声粗气地打断:“没有没有!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余粮施舍!走走走!”
“唉~”
鹿清笃揉了揉饿得发疼的胃囊,自嘲地苦笑,“闯荡江湖闯到我这般田地,沿街乞食尚且不得,只怕也是独一份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邪火在他心头隐隐窜动。看着街对面富户朱门紧闭、酒肉飘香的深宅大院,一个危险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要不……学学那些话本里的‘豪侠’,劫他娘的一票富不仁?反正也是替天行道……”
这念头一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鹿清笃赶紧默念清心咒压了下去,他甩甩头,决定再试最后一次,走向一家门面稍大的酒楼。
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呵斥和拖拽声。
“滚出去!快滚!”*
一个店小二正挥舞着扫把,恶狠狠地驱赶着地上一个身影。
那身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在地上蠕动的破布。
他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四肢以一种极其扭曲、非自然的姿态软瘫着,显然都已被人生生折断!
他无法站立,更无法用手支撑,只能依靠着肩膀、腰胯和残存的肢体力量,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向门外蠕动。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淡淡的血痕。
店小二的扫把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背上、头上,不断向外驱赶。
“住手!”
鹿清笃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牢牢抓住了小二即将落下的扫把柄。
“小二哥!”
鹿清笃脸色带着些许怒气,说道:“便是不愿施舍,那让他走也没什么,可这般如同驱赶牲畜般对待一个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那小二被抓住扫把,先是一惊,待看清只是个面生的穷道士,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麻烦”人物在场,这才凑近鹿清笃,脸上堆起苦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恐惧:
“道爷,不是小的心狠,实在是……实在是不得不如此啊!我若不这样赶他走,待会儿倒霉的,可就是我们这间小店,还有小的我这一家老小了!”
这小二眼神闪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您就别问了,问了小的也不敢说!总之,这人……是个可怜虫没错,但他得罪的主儿……我们……我们真的惹不起!求道爷高抬贵手,莫要难为小的了!”
看着小二眼中那份真切的恐惧和恳求,鹿清笃心知他并非虚言。这恐惧背后,显然隐藏着一个令普通百姓噤若寒蝉的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