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天气晴冷。
上午九点三十分,程望受命前往市检察院参加贺建文案的检警联席会议。会议地点在三楼的案件审查室,简洁明亮,四名检察官、两名法院人员、一名市司法局代表已提前就坐,等待着警方就案件侦查报告作出详细汇报。
“各位,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链,嫌疑人贺建文主观犯意明确,作案手段凶残,动机以私人情绪积压为主,虽非典型精神类病人,但具备严重的人格扭曲与认知偏执倾向。”程望翻开侦查终结报告,语气平缓却毫不含糊。
检察官叶如清抬头望着他:“程队,你如何评估他行凶时的精神状态?有没有排除因情绪失控导致的非完全刑事责任?”
程望顿了顿:“我们调取了他作案前七天的手机记录和搜索轨迹。他多次查询过‘医生值夜班安排’、‘杀人是否能判死刑’、‘医生是否会看不起病人’等关键词,甚至在案发前三小时还在网络上搜索了‘如何一刀致命’。这些行为说明他在情绪激化之下,依旧保持着完整的预谋与冷静实施能力。”
“也就是说,不具备减责依据。”
“是。”程望点头。
另一个检察官翻阅材料:“他是有两次就医投诉记录的?”
“是的。”程望回答,“去年底曾投诉过一次副主任医生,认为其在用药上存在忽视行为;本案受害人林东海也被其投诉过一次,认为医生轻视病情、开药不负责任,但院方医务处调查后均无实质性违规记录,建议加强沟通。院方档案中写明,林东海事后曾主动约谈贺建文,对方未到。”
“所以,他不仅拒绝沟通,还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表达不满。”
“可以这么说。”程望顿了顿,“他不信任制度,也不信任医生。他认为,他的痛只有流血才能换得看见。”
会议室一时陷入沉默。
司法局代表沉声开口:“这案子一旦进入开庭阶段,舆论风险将远高于一般刑案。不只是‘杀人’,而是‘杀医生’。我们建议,公诉意见中增加对医患沟通机制的社会背景解释,防止公众产生‘以暴抗压’的心理投射。”
“理解。”检察官记录下这一建议。
十点四十五分,会议结束,程望与同事走出检察院大门,寒风迎面吹来,像是从人心的某个缝隙里穿过。
与此同时,林东海的家属仍处于巨大的悲痛中。
他的妻子张曼华,三十八岁,初中语文老师,在接到噩耗时晕倒在办公室。葬礼过后,她几乎不与外界联系,只通过律师表达立场:“我们支持法律对行凶者的严惩,也希望社会能为医生群体撑起更多保护。”
林东海的儿子林一航,刚满十岁,葬礼那天强忍不哭,直到追悼仪式结束,才抱着父亲的照片大声喊:“爸爸你骗人,你不是说要陪我打羽毛球吗?”
那个喊声,像刀刮一样,从医院传到了警局,又穿过舆论洪流,狠狠扎进每一个看客的耳朵里。
程望在办公室看着这一幕时,忽然想起自己初入警时办的第一个命案——也是刀子,也是血,但没有这么多旁观者。
这一次,几乎全社会都成了目击者。
案发第十二天,市一院启动“应急处突机制优化方案”。
内容包括:
—
全院监控系统升级,将夜间死角区域增设微光摄像头;
—
实施门禁管理,夜间出入需人脸识别+工牌授权;
—
增设医院巡逻岗,警务室从形同虚设变成实岗执勤;
—
医患沟通协调机制加强,任何投诉必须两日内跟进并答复;
—
对精神病、焦虑症、边缘人格障碍患者建立警示信息登记通道,允许医生匿名提交“安全疑虑单”。
这一系列举措看似“亡羊补牢”,却也是现实的必然。
“我们不是防着病人,我们是在自保。”一名医生在匿名采访中说道,“人命最值钱,可在我们这里,命却成了代价。”
医院外墙上,有一副刚挂上的横幅:“医疗环境你我共建,尊重生命从你我做起。”
程望从那横幅前经过时,仿佛看见林东海站在走廊尽头,嘴角还挂着一点微笑——那个他最后一晚给患者量血压时露出的表情,温和、从容、不带怨。
案发第十五天,检察机关正式起诉贺建文,罪名为“故意杀人罪”,建议从重处罚,理由为主观恶性极深、手段残忍、社会危害极大、无悔罪表现。
案件将于三周后正式开庭审理,社会各界高度关注。
就在起诉书送达当晚,程望值完夜班回到家,脱下警服时看见客厅灯还亮着,父亲程建国坐在茶几旁翻报纸。
“爸,还没睡?”
“睡不着。”程建国叹气,“以前我们当警察怕贼、怕混混,现在你们做刑警,怕的是没疯的人发疯。”
程望走过去,坐在沙发上。
“你们下周就要去学校讲法制课吧?”
“嗯,讲杀人案。”
“你打算怎么讲?”
“讲他怎么杀,讲医生怎么死,再讲法律怎么判。”程望语调平静。
“那孩子们能懂吗?”
程望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他们应该知道,尊重人,不是一句口号。医生不是仇人,病人不是敌人。不是每个痛苦都能被听见,但不能让痛苦变成刀。”
午夜十二点,程望望向窗外。
城市霓虹早已熄灭,只剩下医院那几盏不肯熄灭的灯,还静静地亮着。
他知道,这场风暴还未过去。
但也知道,在这一盏灯的照耀下,必须有人守住血与法的底线。
——不为医护,也不为患者,
而是为这个社会最后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