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浩荡,百舸争流,南国广州的繁华远胜苏婉儿想象。
然而,这份初抵的兴奋很快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岭南转运使李宏明,一个腆着肚腩、眼神精刮的中年男人,在驿馆接见他们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呷着茶,慢悠悠道:“苏氏商队?哦,有所耳闻。只是广州港口繁忙,仓储紧张,诸位且先在此安顿,待本官协调一二再说。”
这哪里是协调,分明是刁难!
阿卜杜拉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他虽不懂大唐官场这些弯弯绕绕,但也看出对方的轻慢与敷衍。
苏婉儿却面色如常,盈盈一拜:“多谢李大人体恤。我等远道而来,人困马乏,能有片瓦遮身已是万幸。只是我苏氏带来的货物,多为西域奇珍,不耐潮湿,还望大人能尽快批复仓储,以免……”
“苏小姐放心,”李宏明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她,“本官自有分寸。”说罢,便端茶送客。
走出驿馆,族中学员们个个义愤填膺。
“大小姐,这李大人分明是故意为难我们!”“就是,我瞧他那眼神,跟咱们在家乡遇到的那些地头蛇一模一样!”
苏婉儿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眸光沉静:“稍安勿躁。此人是岭南转运使,掌管港口出入,我们初来乍到,根基未稳,不宜硬碰。不过,也断不能任人宰割。”她转向心腹小厮小六子:“小六,你机灵,这几日你带几个人,去码头附近转转,打探一下这李大人的底细,尤其是他和本地商户,特别是那位赵三爷的往来。”
“是,大小姐!”小六子领命而去。
苏婉儿深吸一口气,广州的空气湿热而黏腻,正如眼下的局面。
她清楚,李宏明的冷遇绝非偶然,背后定然与那位在广州一手遮天的赵三爷脱不了干系。
赵三爷垄断广州外贸多年,苏氏的到来,无疑是动了他的奶酪。
次日,苏婉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命人备好车马,拉着部分样品,带着阿卜杜拉和几名精干的族人,径直前往码头最大的一处官仓。
官仓管事见状大惊:“苏小姐,这……这没有转运使大人的手令,小人不敢擅自……”
苏婉儿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苏氏商队乃奉朝廷特许,前来广州开展外洋贸易。圣上隆恩,岂容耽搁?这些货物皆是贡品备选,若有半点差池,你担待得起吗?”她故意将“朝廷特许”和“贡品备选”说得含糊,却又掷地有声。
那管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苏婉儿身后那些高鼻深目、奇装异服的西域人,以及那些从未见过的精美货物,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他只是个小小的管事,哪里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去赌。
苏婉儿见他犹豫,又加了一句:“李大人公务繁忙,一时未能批下手令,但我等不能因此延误商机,更不能误了朝廷大事。你且先将仓库腾出一部分,待李大人手令一到,我自会补齐。”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悄无声息地塞到管事手中。
管事掂量了一下,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苏小姐说的是,说的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苏氏商队强行入驻码头仓库的消息,如同一阵风般传到了李宏明的耳中。
他正在与赵三爷饮酒作乐,闻言勃然大怒,“啪”地一声将酒杯摔在地上:“岂有此理!一个小小的苏氏,竟敢如此猖狂!”
赵三爷三角眼一眯,阴恻恻地笑道:“李大人息怒。这苏婉儿年纪轻轻,却如此胆大妄为,背后若说没人撑腰,我是不信的。不过,她这一手,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他凑近李宏明,低声道:“大人只需下令,暂缓她所有货物的通关许可。没了许可,她的货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届时,我再派人散布些谣言,说她苏氏私藏违禁品,意图走私,嘿嘿……”
李宏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好!就依三爷所言!我倒要看看,她苏婉儿能撑几时!”
一时间,广州城内暗流涌动。
关于苏氏商队私藏军械、勾结海寇的谣言四起,说得有鼻子有眼。
那些原本还对苏氏抱有好奇的本地商户,纷纷避之不及。
苏氏的货物积压在仓库,无法报关出海,也无法在本地销售,每日的仓储和人工费用,如流水般淌出。
族中学员们人心惶惶,连阿卜杜拉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苏婉儿却依旧镇定自若,仿佛外界的风雨都与她无关。
她深居简出,却并非无所作为。
她先是派人备下厚礼,以苏氏商行的名义,给广州刺史府递上了拜帖,邀请刺史大人出席三日后举办的“丝路新品展销会”。
广州刺史姓王,为人还算正直,但也不愿轻易得罪李宏明和赵三爷这样的地头蛇。
他本想推辞,但苏婉儿的请帖写得极有水平,言辞恳切,又提及“为圣上开辟财源,扬大唐国威”,让他不好直接拒绝。
展销会当日,苏婉儿一身素雅长裙,更衬得她容貌出尘,气质娴雅。
她亲自在门口迎接王刺史及其夫人。
见到刺史夫人,苏婉儿便将早已备好的一对波斯鎏金银盘和一盒天竺极品檀香奉上,笑道:“些许域外小物,不成敬意,还望夫人笑纳。此银盘乃波斯工匠耗时半年打造,而这檀香,有凝神静气之效。”
刺史夫人一见那巧夺天工的银盘和异香扑鼻的香料,眼中便放出光彩,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
王刺史虽板着脸,眉宇间却也舒展不少。
展销会上,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看得一众应邀前来的广州士绅富商眼花缭乱。
苏婉儿请阿卜杜拉走到台前,用一口流利的汉话,向众人介绍大唐瓷器、丝绸在西域诸国的受欢迎程度。
“诸位请看,”阿卜杜拉举起一个普通的青花瓷碗,“这样一只瓷碗,在大唐或许只需数十文,但运抵我波斯,便可值数枚银币。若是景德镇的上等官窑,更是千金难求,价比黄金!”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商人们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他们仿佛看到了无数金银在向自己招手。
王刺史在一旁默默观察,见苏婉儿举手投足间从容大气,谈吐不凡,又见她带来的货物确实精美绝伦,且有如此巨大的商业潜力,心中不由对这个年轻女子刮目相看。
他开始相信,苏婉儿所言的“朝廷特许”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他对苏婉儿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敷衍,渐渐转为一丝欣赏和好奇。
展销会结束,苏婉儿送走王刺史夫妇,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知道,第一步棋,已经走对了。
又过了数日,深夜,小六子风尘仆仆地潜回苏婉儿的住处,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疲惫。
“大小姐!查到了!”他压低声音,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油纸包好的密函,“这是小的从李大人一个亲信书办那里弄到的,是他与城外黑蛟帮海盗头目王大麻子的往来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们如何分赃,如何利用转运使的权力为海盗销赃提供便利!”
苏婉儿接过密函,快速浏览一遍,眼中寒光一闪。
真是天助我也!
她当即决定:“明日一早,随我再访刺史府!”
翌日,王刺史看着苏婉儿呈上的密函,脸色铁青。
他虽不愿多事,但李宏明勾结海盗,祸害一方,这已触及了他的底线。
更何况,苏婉儿背后若真有朝廷支持,他若坐视不理,将来只怕引火烧身。
权衡利弊之下,王刺史当机立断,一面将密函火速上报朝廷,一面调集府衙兵力,将李宏明捉拿归案。
岭南转运使李宏明勾结海盗事发,被革职查办,抄没家产!
消息传出,广州城为之震动。
赵三爷闻讯,知道大势已去,连夜卷了细软,仓皇逃亡,不知所踪。
盘踞在广州港口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那些之前对苏氏避之唯恐不及的商人们,此刻纷纷提着厚礼,挤破了苏氏商行的门槛,争相表达合作意愿。
苏婉儿一一从容应对,不卑不亢。
阿卜杜拉站在一旁,看着苏婉儿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各种事务,我阿卜杜拉,服了!”
苏婉儿淡然一笑:“身在局中,不得不慎。若无雷霆手段,何以立足?”
不久,苏氏商行与广州十数家大商户正式签署了第一批远洋贸易协议。
广州刺史王大人感念苏婉儿为地方除害,又见其确有经世之才,亲自为其题写了一块“通海致远”的匾额,并下令港口各处,全力配合苏氏商队的贸易活动。
苏婉儿站在码头,望着波澜壮阔的海平面,春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暖而明亮。
她心中默念:“这,还仅仅是开始。”未来的路,将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
但她无所畏惧。
夜幕悄然降临,为繁华的广州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苏婉儿处理完一日的庶务,正准备歇下,门外却传来了阿卜杜拉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苏小姐,可否方便?我有要事相商。”阿卜杜拉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苏婉儿心中一动,起身开门。
只见阿卜杜拉站在门外,神色凝重,全然不似白日里的轻松。
他进屋后,先是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调说道:“苏小姐,此事体大,关乎我们未来的大计,你务必……屏退左右。”
苏婉儿示意侍女退下,关好房门,目光落在阿卜杜拉身上:“阿卜杜拉先生,究竟何事如此慎重?”
阿卜杜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物,那东西用数层厚实的油布紧紧包裹着,形状不甚规则,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古老气息。
他将那油布包放在桌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苏婉儿,缓缓道:“苏小姐,或许,我们真正的征途,将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