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姆那台“星尘纯度检测仪”的警报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持续刺穿着沉闷潮湿的空气。它在我腰间震颤不休，屏幕上一道明灭不定的红光，固执地指向“帝国联合储备银行”那庞大、阴森的废墟轮廓。卡里姆，这个裹在褪色厚绒斗篷里的流浪商人，此刻正蹲在断墙的阴影里，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仪器外壳，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听见没？这鬼东西叫得我心慌，”他声音嘶哑，仿佛喉咙里也塞满了废墟的尘埃，“它只对一种东西起反应——濒死的龙语者血液里渗出来的星辰余烬。那可怜虫……就在那堆破铜烂铁里面，被帝国当柴火烧呢！”他猛地抬头，浑浊眼珠里映着远处一片巨大阴影，那阴影正发出持续不断的、撕裂金属的尖啸。
我们伏低身体，在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巨块间穿行。前方，帝国最恐怖的工程机械——“极巨大银行破拆者”——正施展着毁灭之力。它庞大如山丘的身躯巍然矗立，无数条粗壮的液压臂支撑着本体，其顶部旋转的链锯巨轮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每一次啃噬都令整座废墟随之痛苦痉挛。钢铁在锯齿下哀鸣，迸溅出瀑布般刺眼的火花，灼热的金属碎屑如同暴雨倾泻而下，几乎点燃了空气。每一次链锯巨轮的沉重下压，都伴随着大地沉闷的呻吟，脚下龟裂的地面震颤不已，碎石如活物般簌簌跳动。刺鼻的焦糊味和机油味混杂着尘埃，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纸。
“龙鳞碎片！”卡里姆在我耳边嘶喊，声音被轰鸣撕扯得断断续续，“找三块！像……像凝固的暗夜，边缘流着熔金的光！”他指向链锯巨轮下方那不断被撕裂、崩塌的钢铁深渊，“只有那东西，能唤醒下面埋着的‘门’！”
我们如同在巨兽脚下奔命的蝼蚁，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死亡般坠落的钢铁暴雨间穿梭。第一块碎片卡在一根扭曲得如同巨蛇脊骨的主梁缝隙里，灼热得几乎烫穿手套；第二块则被压在一块摇摇欲坠的混凝土板下，险些将我一同埋葬；寻找第三块时，链锯巨轮的一次狂暴下压，崩飞的巨大金属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呼啸着擦过我的后背，将斗篷撕开一道焦黑的裂口，皮肤火辣辣地疼。当最后一块边缘流淌着熔金般光泽的龙鳞碎片终于被抠出，上面沾满了我的血和冰冷的铁锈时，卡里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拖着我扑向链锯巨轮阴影笼罩下的一处相对完整的凹陷地带。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金属尘埃。卡里姆用他破旧的靴子疯狂地扫开尘土，一个巨大、复杂、由无数道凹槽组成的环形图案渐渐显露出来——古老传送阵的印记。三块龙鳞碎片被我用力按进阵图核心三个微微凹陷的基座上。碎片嵌入的瞬间，基座深处传出沉闷的“咔哒”声，仿佛古老的机括被唤醒。紧接着，一道微弱的、仿佛液态星光般的幽蓝光芒，开始沿着阵图繁复的沟槽缓慢地、迟疑地流淌起来。光流所过之处，尘埃被无声推开，沉睡的符文一个接一个苏醒，点亮，幽蓝的光辉越来越盛，最终汇聚成一道稳定的、不断旋转的、散发低微嗡鸣的光柱，直刺上方污浊的空气。
光柱稳定下来，形成一道幽蓝旋转的传送门。卡里姆只来得及喊出一声“跟上！”，便率先跃入那片波动的光幕。短暂的失重感和光怪陆离的色彩拉扯之后，双脚猛地踏上了坚硬的金属地面。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防腐药水、臭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冰冷而滞重。眼前是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球形空间，金属墙壁光滑如镜，倒映着无数幽绿和惨白的光点。
空间的绝对中心，矗立着一座噩梦般的造物——骸骨巨炮。它的基座是无数巨大、扭曲、闪烁着金属寒光的脊椎骨和肋骨虬结缠绕而成，仿佛一头被痛苦钉死在地狱深处的钢铁巨兽的残骸。炮管则是由一节节更为粗壮的、带着锋利骨刺的未知生物腿骨强行拼接延伸而成，直指穹顶。而在那炮管与基座连接的核心位置，一个透明的、灌满了幽绿色粘稠液体的圆柱形容器里，悬浮着一个身影。
那便是龙语者。
曾经伟岸的身躯如今只剩下枯槁的轮廓，被浸泡在药液中，如同实验室里苍白可怖的标本。无数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狰狞的金属水蛭，深深刺入他干瘪的肢体和头颅，另一端则连接着骸骨巨炮内部那些缓缓搏动、散发着不祥能量的核心部件。他低垂着头，稀疏的长发在粘液中漂浮。只有一只眼睛是半睁着的，浑浊的金色瞳孔深处，凝固着一种超越时空的、足以让灵魂冻结的极致痛苦。那痛苦无声，却像实质的尖针，狠狠刺入每一个目睹者的心脏。
“伊瑟拉……”卡里姆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布满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悲恸，“星辰在上……他们竟把你……做成了这怪物的心脏……”
容器里的龙语者伊瑟拉，那只半睁的金色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地聚焦在我们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希望，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对终结的乞求。
就在这时，我背后的精灵长弓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弓臂上的古老符文突然自行亮起微光，与箭囊里仅存的三支箭矢产生了共鸣——那是三支精灵晶化箭矢，箭头并非金属，而是用世界之树最古老枝桠的结晶核心打磨而成，剔透如冰，内部封存着森林的星光。它们此刻正发出低微的嗡鸣，仿佛沉睡的生命被此地绝望的气息惊醒。
卡里姆猛地回头，视线死死钉在那几支嗡鸣的箭矢上，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晶化箭矢？精灵古树的骨髓？”他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撕裂，“对……对了！传说它们能沟通生命本源！试试看！用它们射向容器基座那些能量节点！快！趁这怪物还没彻底吸干他！”
没有犹豫的时间。我瞬间抽出一支晶化箭矢，搭上弓弦。弓臂符文的光芒暴涨，与箭矢的嗡鸣融为一体，仿佛整张弓都在渴望释放。目标，是容器下方骸骨基座上几个搏动得最剧烈、如同巨大肿瘤般的幽绿能量节点。
弓开满月，指尖松开！
晶化箭矢化作一道流星的碧影，无声地撕裂空气。箭头精准地没入第一个搏动的能量节点。没有爆炸，只有一声如同水晶碎裂般的清越脆响。被击中的节点瞬间熄灭，其内部的幽绿能量并未溃散，反而被箭矢上的晶华疯狂吸收。箭矢本身光芒大盛，碧绿的光晕如同涟漪般急速扩散开来。这光晕扫过之处，那些连接在伊瑟拉身上的管线，如同被烫到的毒蛇，猛地抽搐、萎缩、甚至冒起丝丝青烟！
“共鸣！是量子共鸣！”卡里姆嘶声狂吼，激动得手舞足蹈，“古树根系的生命波长，穿透了这活地狱的屏障，链接到伊瑟拉被禁锢的龙魂了！继续！射穿它们！”
第二支、第三支晶化箭矢离弦而出，带着精灵森林最后的星光与祈愿，流星赶月般射向剩余的关键节点。脆鸣接连响起！骸骨巨炮内部传出沉闷痛苦的哀鸣，仿佛这钢铁巨兽的内脏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搅碎。束缚伊瑟拉的管线在碧绿涟漪的冲击下成片地崩断、枯萎、化为灰烬！
幽绿色的维生液体剧烈翻腾，水位疾速下降。失去了所有管线支撑的伊瑟拉，枯槁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哗啦”一声撞碎了脆弱的容器壁，带着满身粘液和断裂的管线残骸，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金属地板上。他蜷缩着，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沫和粘液的混合物，枯瘦的身体痉挛般颤抖，如同一片刚从深海中打捞上来的、濒死的落叶。
骸骨巨炮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扭曲的金属咆哮，炮管上流转的能量光芒彻底熄灭，那些虬结的钢铁骨骼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其形态的力量，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般在炮身上蔓延、炸开！整座巨炮开始由内而外地崩塌、解体，巨大的金属骨骼断裂、扭曲、轰然砸落，激起漫天尘埃。
卡里姆已经扑到了伊瑟拉身边，用他粗糙的、沾满油污的手，徒劳地擦拭着龙语者脸上冰冷的粘液和血污，动作近乎一种无望的祈祷。伊瑟拉那只金色的眼睛吃力地转动着，目光越过卡里姆颤抖的肩膀，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那柄刚刚射出了救赎之箭的精灵长弓上。他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发出。然而，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最纯净的山泉，直接流淌进我的意识深处：
“…古树的根…在星辰下…呼唤…带…带我去…见光…”
他耗尽最后一丝力量，枯枝般的手抬起几寸，指尖微弱地指向穹顶之外的方向——那被厚重废墟和帝国阴霾遮蔽的、遥不可及的天空。那只曾倒映过古老星辰、如今却盛满无尽苦难的金色眼瞳，如同风中的残烛，光芒急促地闪烁了几下，最终缓缓地、彻底地熄灭了。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闷响。
废墟深处，骸骨巨炮崩塌的余音还在沉闷地回响，如同巨兽垂死的哀鸣。卡里姆跪在伊瑟拉身边，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按在那再无起伏的枯瘦胸膛上，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大颗浑浊的泪珠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粉尘、焦糊、以及生命彻底逝去后留下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我沉默地走上前，弯腰，轻轻合上了伊瑟拉那只曾倒映星辰、最终归于永恒黑暗的金色眼睛。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皮肤下残留的一丝奇异温度——不是生命的暖意，而像是一颗陨石核心深处，冷却了亿万年却仍未散尽的星核余温。
就在我指尖离开的刹那，异变陡生。
伊瑟拉枯槁的身体，连同他身下冰冷的金属地板，忽然无声地透出一圈柔和的、银白色的光晕。这光晕如同水波般迅速扩散、升腾，将他整个包裹其中。光芒中，无数微小的、闪烁着星尘般光芒的光点从他的躯体里析出，轻盈地盘旋上升，如同夏夜森林里苏醒的萤火，又像是被无形之风卷起的星辰尘埃。光点越聚越多，越来越亮，最终在穹顶之下，凝聚成一个巨大而朦胧的、散发着柔和银辉的东方龙形轮廓！那轮廓威严而悲伤，巨大头颅低垂，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下方渺小的我们。
“魂兮…归星…”卡里姆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庞被这圣洁的光辉照亮，嘶哑的喃喃自语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震撼。
巨大的龙形光影并未停留。它昂起头颅，发出一声只有灵魂才能感知的、贯穿寰宇的悠长清啸。啸声无形，却震动着废墟深处每一粒尘埃，撼动着我们灵魂的根基。随即，龙影猛地向上腾起，化作一道纯净无比的银色光流，如同逆行的流星，决绝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厚重废墟穹顶，射向那被遗忘已久的天穹！光流所过之处，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如同虚幻的泡影般被洞穿，留下一个边缘光滑、流淌着细微星辉的完美圆形通道，直通外界深沉的夜幕。
清冷的夜风裹挟着久违的自由气息，瞬间灌满了这血腥的地狱。风穿过那星辉通道，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整个世界枷锁松动了一瞬的奇异感觉。我抬头仰望，透过那通道，几颗久违的星辰在帝国烟尘之上，闪烁着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卡里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沾满污秽的袖子用力抹了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涌入的新鲜空气，那气息里似乎还残留着银龙之魂飞升时留下的、淡淡的星光味道。他弯腰，极其小心地，从伊瑟拉身边散落的破碎容器残骸和断裂管线中，捡起一小片东西——那是伊瑟拉摔落时，从身上剥脱下来的一片指甲盖大小、边缘流淌着微弱熔金色的东西。他将这片小小的龙鳞碎片郑重地放回腰间的星尘纯度检测仪旁边，那台曾指引我们找到绝望、也最终见证了解脱的仪器，此刻屏幕一片死寂的灰暗。
“走吧，”卡里姆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平静，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彻底归于安宁的枯槁躯壳，“他自由了。剩下的路……该我们自己走了。”他转过身，斗篷在灌入的夜风中翻飞，率先走向那被星辉龙魂洞穿、通往自由夜空的通道，脚步踏过冰冷的地面，回声在巨大的废墟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紧随其后。在踏入通道前，忍不住再次回望。银辉龙影早已消散无踪，只有那圆形通道边缘流淌的细微星尘，如同永恒的泪痕，标记着一位龙语者最后的人间痕迹，也标记着一条被不屈灵魂强行撕开、通往星空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