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石之美者。
萧景明并未想多久,脑子里就跳出这个字来。
这个字是最适合江宝林的,她如美玉般灵秀,并不只是容颜。
他希望她总有如此灵气,给他在深宫中带来一些放松与欢愉。
即使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如此天真,皇宫最容不下的,就是易碎的美玉。
只愿在她碎掉之前,能给自己多享受一会儿这样的自在吧。
江书鸿是被萧景明起身的动静吵醒的。
春夏季卯时上朝,皇帝寅时初就要起了。
皇帝盥洗,动静当然不小,江书鸿潜意识里又记得身边是有人的,睡得并不深,是以一下就被惊动了。
萧景明听到江书鸿的动静,扭过头去,见她眼神迷茫,神情恍惚,就知道是还没睡醒。
好笑道:“接着睡罢,不必伺候和请安了。
”按惯例,皇帝起身,侍寝的嫔妃是要起来伺候衣着的;待皇帝走后,还要去向皇后请安,这是承宠后才能有的恩典,平日里六品宝林是没这个资格的。
不过说是恩典,对前一晚刚侍寝过的嫔妃来说,其实还是劳累居多,对待满意的嫔妃,皇上就会把请安免了。
皇帝敢免,江书鸿却不敢应。
这后宫终究还是皇后管着的,皇上的宠爱是根基,皇后不刁难却是保障,她才不会在根基未深时,就得罪后宫的女主人。
“嫔妾不敢,嫔妾来伺候皇上,嫔妾这就起来,嫔妾来了。
”然而刚睡醒的身体并不听话,江书鸿说话颠三倒四的。
说是伺候穿衣,其实主要还是宫女太监的活计,她要做的只是跪捧朝冠、荷包、玉佩等物,等严公公为皇上取戴罢了。
跪捧着东西的江宝林头一会儿一歪,犹如小鸡啄米,几下之间就有一次大点地,然后飞速惊醒,重又慌忙跪直,假装无事发生。
萧景明看着有趣,忍俊不禁,走时也心情大好,吩咐严公公午时多赏些东西过去。
谁曾想萧景明一走,正迷糊的江书鸿立刻清醒过来,眼神中已一片清明,哪见刚刚的懒散?听到她唤人,早就在外准备好的流萤疏雨,带着梳洗打扮的东西就进来了。
飞速收拾完毕,赶去向皇后请安,江书鸿分秒未迟,甚至比大部分嫔妃到的还早些。
这叫琼琚有些惊讶,进了内殿告与正在挑选最后几件配饰的沈皇后。
沈皇后听了,神色间显出几分满意,就没挑原本打算戴的金凤衔珠步摇,选了个碧玉藤花缠枝钗出去了。
有这些懂事的嫔妃,她的体面也就不需要靠皇后规制的衣饰来撑。
出来后对着江书鸿也是慈眉善目,受了众人的请安后,第一句就是:“江宝林昨夜侍寝有功,皇上今早又免了你的请安,难为你还早早来这一趟。
”这话一出,底下众人心思各异,浅薄点的只是嫉妒她有宠在身,皇上愿意免她请安,想得远些的则暗叹,这江宝林也是个聪明的,沉得住气。
“给皇后娘娘请安是嫔妾的福分,嫔妾自然要珍惜。
”这话说得也讨巧,沈皇后笑得更和蔼了些,还赐下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
众嫔妃看出皇后满意,原本打算为难一二的,也不敢再对江宝林发难。
一早上过得竟是难得和谐,叫江书鸿走出坤宁宫门时还有些恍惚。
这后宫里想往上爬得靠皇上,想吃低保还是得靠皇后,寻常人家宠妻灭妾那点事,在皇宫里是几乎没可能的。
皇后在嫔妃间有绝对的权威。
回到宫中,赏赐一批一批就下来了。
先是皇帝的,再是皇后的,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其他嫔妃的才陆陆续续送过来。
这其中没有太后的,太后常年礼佛,并不过问这些小事,即使上次新嫔妃进宫,皇后说要带去给太后请安,也被太后推辞了,说是到下次初一十五请安再带来不迟。
皇上的赏赐格外丰厚:点翠嵌宝头面一副、蜀绣寝衣十二套、和田玉如意一柄、鎏金珐琅妆奁一套、南海珊瑚树一株、沉香木雕四季屏风、御窑瓷器十套、内造绢花十二匣…流水的东西搬进来,明眼人都能瞧出,皇上对江宝林是满意的。
皇后与其他嫔妃的赏赐自然也不见寒酸,都合乎礼制就是了。
江书鸿选出皇上赏的珊瑚树与屏风,令福安摆在了正堂,以示感念君恩;又命银烛带着画屏一起把其他的收拾了,登记入库。
银烛上次跪完,膝盖就青了,几天没能下床走路,江书鸿就免了她的差事叫她休息,又赏下许多药物。
如今终于好得差不多了,江书鸿就把这比较重要的差事交给她们二人,意欲叫两人知道,主子愿意信任她们。
银烛和画屏是知道好歹的,心下感激,谢恩也谢得诚恳,领了命便兢兢业业整理去了。
当日皇上又翻了雍和宫锦绣居的牌子,一时间后宫纷纷猜测,江宝林也要接连几日受宠了?与景宝林相比,谁又天数会更多些?“她也配和我比?”钟粹宫蘅芜苑,景宝林夏诗棠气恨道。
本来皇上连着来自己这里,眼见得就是这批进宫的妃嫔里第一人了,不想半路杀出个江宝林。
江宝林她记得,选秀时就抢了自己的风头,可那女人既无规矩、又无才情,家世也不比自己尊贵,怎么就能分走自己的宠爱呢?况且皇上虽在这里三天,却并未提过免她请安一事,那女人又是凭什么得了皇上怜惜?宫里不比家里,容不得她这个小小宝林摔些器物发作,景宝林只得把指甲狠狠攥进肉里:“江氏,你我走着瞧吧。
”如果江书鸿能听到她这话,一定会莫名其妙:你我二人又何时需要比个高下了?她从未对标景宝林,也未对标这一批一同进来的任何人,甚至也未曾想和高位那些嫔妃争什么。
这后宫的女人一茬接一茬,赢了一个,又怎么保证赢下一个?她从未想过和她们斗。
她要直击重点,拿下皇上,才能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这不代表,别人找上门来她还要躲着。
得罪过她的,也别想过得好。
说的就是你们,薛昭容和刘采女。
却说这日晚上,萧景明来到锦绣居,自是又一晚好滋味。
正当江书鸿也以为皇上要再来,准备找个理由避一避风头时,他的光临戛然而止了。
并不是锦绣居不得皇上意了,而是边疆战事又起,战报频传,绊住了皇上的脚,接下来近十日都未曾进过后宫。
大晟国的北部毗邻几个小国,如匈奴、鲜卑、柔然、突厥等,时人统称为“北狄”。
北狄诸国常有进犯,虽国力都不强,却因其游牧民族特有的机动性,总无法被一网打尽,是以边境常年是有兵力防着的。
然而北狄这些小国,不知怎么突然学聪明了,竟联合起来进军大晟!以大晟的国力,其中任何单一的小国都不足为惧,然而其联合起来,便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原本大晟的优势就在于人数众多,如今人数上的差距大大缩小,中原的士兵又向来不如游牧民族的骁勇善战。
措手不及间,边境线竟有部分失守。
建国以来,大晟何时有过这种危机?若不能解决,便是永熙帝遗臭万年的罪过了。
因此萧景明这几日焦头烂额,确实没有半点踏入后宫的心思。
……江书鸿记得,江书祺就是在这场战事中积攒起了功名。
他生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尘沙,连马鞍都是铺了三层软绸的。
这样的哥哥在边境北部的黄沙里,面容会被朔风吹得皴裂吗?十指会因握枪持剑磨出茧子吗?他吃得惯粗粝的军粮吗?她的哥哥退敌十二阵,斩首八百,班师回朝时被皇帝亲封左骁卫大将军。
她的哥哥放着京城的繁华和世家子弟的享受不要,自请重回边境,镇守疆土,以防北狄再犯。
于是皇帝才又封了他边三镇节度使,亲口说“有爱卿在,朕高枕无忧”。
于是哥哥每逢受人弹劾,皇帝扶额忧心之时,她都在旁安慰说:“只要皇上信哥哥就好。
”只要皇上信哥哥就好。
而如今,四年后的她,灵魂在皇上的身体里,终于得知了这些弹劾是出自皇上的授意。
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皇上瞒着她的、叫她和哥哥被耍得团团转的事吗?江书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批阅起奏折,试图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出乎意料地,批阅奏折对她并不困难。
皇帝这具身体好像带有肌肉记忆,落笔就是萧景明的字体;她又常在养心殿伺候笔墨,模仿他的语气也并不难。
“……恳请缓征钱粮,以免民困。
”不是这个,却也紧急,她批阅道:“依议。
务令实惠及民,毋任吏胥舞弊。
”“……潘庭柏晓畅河务,可授总理河道,督修黄淮。
”也不是这个,但举荐这人父亲提过,是踏实办事之才,她便批复:“依卿所奏,著潘庭柏以右都御史衔总理河漕。
”“……恭惟皇上德配乾坤,明同日月,敬祝万岁万万岁。
伏乞圣鉴。
”纯粹的拍马屁,江书鸿:“朕安。
尔等官吏,惟当以爱养百姓为要。
”…一通批阅下来,奏折中并不见她要找的内容。
江书鸿思索片刻,走向了平日并不让后妃进入的养心殿小书房。
即使受宠如她,也从未被召来这里过。
翻腾一阵,终于在书桌找到一处暗格,里头是一沓密信。
江书鸿随手抽出一张,上面赫然写着:“尚书左侍郎夏氏与中书令薛氏交往过密…”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几年前那桩旧事,她想不明白的疑点,终于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