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命案发生
1985年5月15日清晨,大西北的矿业城市在灰蒙蒙的晨雾中苏醒。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像刚炸开过一挂鞭炮。街道两旁的白杨树披着一层厚厚的灰衣,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唯有电线杆顶的大喇叭,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在希望的田野上》,歌声穿透薄雾,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朝气。
叮铃铃——
清脆的车铃声划破了晨间的寂静。李大富跨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自行车,蓝色工装的衣角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车把上挂着的《大众电影》杂志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封面上刘晓庆明艳的笑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路过国营副食店时,他眼角余光扫过橱窗里新摆出的大白兔奶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等手头这案子结了,说什么也得买上半斤,好好犒劳犒劳自己。这是他刚调到厂保卫科跟的第一个命案,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既紧张又带着点跃跃欲试。
越靠近厂区中心,空气中的硫磺味就越发刺鼻,混杂着煤灰和金属的气息。等他骑到化验车间附近,远远就看到化验室门口黑压压地围满了人。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安的情绪在晨雾中弥漫。
都退后!退后!把地方让开!别破坏现场!
一个洪亮而焦躁的声音压过了嘈杂。
是赵铁柱。这位保卫科的资深干事,正挥舞着一条粗麻绳,试图把人群挡在警戒线外。他个子不高,但膀大腰圆,此刻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凸起,汗水混着煤灰在脸上淌出几道黑印子。他脚下散乱地压着三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麻绳就紧紧缠在缸腰上固定。搪瓷缸显然用了很久,红字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胎。其中一个缸子边缘豁了个小口,白瓷脱落处露出点点的锈迹。
大富!这边!磨蹭啥呢!
赵铁柱一眼瞅见挤过来的李大富,扯了扯有些歪斜的执勤红袖章,沾着油污和煤灰的大手习惯性地往李大富肩膀上一拍,留下个清晰的灰手印,快去隔壁更衣室,把昨晚的值班记录原件,一本不落全给我抱来!快!要快!
李大富感觉肩膀一沉,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目光扫过赵铁柱手背上黑乎乎的机油渍——这家伙,又在机修车间帮忙了但他没多问,只是闷声应了句知道了,磨得起了毛边的解放鞋在煤渣地上蹭了蹭,转身就钻进了旁边更衣室。
更衣室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汗味、铁锈味和淡淡的樟脑丸气味。他迅速打开靠墙的铁皮文件柜,在一摞摞卷了边的牛皮纸封面记录本里翻找。手指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指尖带着一种办案特有的微颤。突然,他动作一顿,停在了最新一本记录上。
翻开,5月14日的记录页赫然在目。目光快速扫过一行行字迹,当看到接近末尾的一行时,李大富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行钢笔字像根冰冷的针,狠狠地扎进他的眼里:
23:45
-
化验室后窗插销松动,有异响。建议立即检修更换。
(巡查员:张桂花)
那字迹用力极深,笔尖几乎戳透了纸页,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急促和强烈的不安。
李大富的心跳瞬间擂鼓般加速。他一把抓起记录本,转身冲出更衣室,牛皮纸边角在带着硫磺味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赵干事!有重要情况!
他冲到赵铁柱身边,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紧绷,将记录本用力翻到那一页,指着那行字,看!昨晚张桂花自己巡查时就报告了,后窗插销松动!就在……就在她遇害前不久报的!
赵铁柱浓眉一拧,脸上的急躁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凝重取代。他一把抢过记录本,凑到眼前,眯着眼仔细看了几秒,腮帮子咬得紧紧的。走!看看去!
他低喝一声,两人立刻猫着腰凑近化验室那扇油漆剥落、布满灰尘的后窗。
李大富深吸一口气,掏出他那枚从供销社买的、镜片边缘缠了好几层医用白胶布的放大镜——那是他几次失手摔裂后笨拙修补的痕迹。他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让晨光透过镜片聚焦在插销附近。镜片下,一切纤毫毕现:插销本身确实松脱歪斜,而在插销座附近的木质窗框和金属窗框结合处,几道崭新的、锐利的金属划痕清晰可见!它们带着新鲜的、刺眼的反光,就覆盖在记录中提到的老旧松动痕迹之上!这绝非巧合,更像是有人强行撬动或攀爬留下的!
记下来!位置,形状,新旧对比!
赵铁柱声音低沉,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那些划痕,像一头发现了猎物踪迹的老猎犬。
李大富早已翻开随身携带的硬皮笔记本,刷刷几笔,快速而精准地在空白页上勾勒出后窗插销区域的简图,并用箭头和文字标注了新旧划痕的分布和特征。他冲赵铁柱用力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混杂着硫磺、煤灰和紧张气息的空气,跟着对方矮身钻过了那道由麻绳和搪瓷缸拉起的警戒线。
一股浓烈刺鼻的硝酸味混合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扑面而来,呛得李大富喉咙发紧,忍不住低咳了几声。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低沉的嗡鸣,将狭小的化验室照得一片冰冷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张桂花面朝下趴在中央的工作台上,蓝色的工装后背被一大片暗红色洇透、浸染。那血迹已经凝固发黑,颜色深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在惨白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和沉重。她的右手无力地垂在桌沿,还僵硬地保持着生前抓握试管的姿势。最触目惊心的是她食指指尖——一个清晰的月牙形灼痕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边缘凝固着黄白色的坏死组织,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化学药品气味——那是强腐蚀性硝酸银留下的致命印记。
李大富强迫自己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感,稳了稳心神。他戴上从劳保库领来的、略显粗糙的粗纱劳保白线手套。再次举起放大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处灼伤。镜片下,灼伤的边缘并非光滑,而是呈现出清晰的、细密的锯齿状纹路,像被一把微型的锯子啃噬过。
灼伤边缘有规则锯齿,
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一个关键的发现,是厂里上个月统一更换的3号塑料试管夹留下的齿痕。那批货验收时,我亲手用卡尺量过齿间距,错不了。
这不起眼的细节,此刻成了无声的证词。
赵铁柱凑近仔细看了看,粗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了疙瘩,瓮声瓮气地说:行啊小子!眼够毒的!比医务室那台老掉牙的显微镜还顶用。看来你整天抱着那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没白啃。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不止这个。
李大富的声音依旧冷静,但眼神更加专注锐利。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张桂花的工作服前襟,最终停在了第三颗纽扣上。他小心地用镊子夹起那颗纽扣。尼龙线断裂的地方,切口异常整齐、平直,像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比如剪刀刃口)瞬间切断,断口处甚至还泛着冷硬的光泽,完全没有拉扯崩断的毛糙感。
纽扣线断口整齐得过分,
他眉头紧锁,一字一顿地说,不像是拉扯挣扎时崩断的,倒像是……被人用利器,故意剪断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凛,寒意陡生。他立刻蹲下身,从工具包里掏出手电筒。咔哒一声,一道强烈的光束如利剑般刺破工作台下方的阴影,仔细地、一寸寸地扫过布满灰尘、油污和蛛网的通风口格栅边缘。
赵干事!
李大富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发现,您快看这里!
在通风口格栅下方,一个极其隐蔽、被灰尘覆盖的角落里,半枚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蓝色塑料纽扣,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手电光下,那熟悉的蓝色、那独特的形状、那边缘的弧度,与他镊子上小心翼翼夹着的那半枚纽扣残件,严丝合缝!
它们本是一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李大富的脊背窜上来,但紧接着便被更强烈的使命感和揭开真相的渴望取代。这枚小小的、染血的纽扣,就像一把冰冷而沉重的钥匙,无声地插进了这桩迷雾重重命案的第一道锁孔。他屏住呼吸,用镊子尖极其轻柔、稳定地将通风口下的那半枚纽扣夹起,仿佛夹起的是一块易碎的珍宝。然后,他动作麻利地翻开他那本卷了边的硬皮笔记本,从后面撕下一张完全干净的内页,仔细地将这半枚带血的纽扣妥帖地包裹好,再郑重地夹回笔记本中间预留的空白页里,用手掌反复用力压平压实。
这不仅仅是冰冷的证物,更是死者无声的控诉和指向黑暗真相的第一个、无比清晰的路标。
做完这一切,他才翻回记录着现场情况、画着后窗插销草图的那一页,在下方空白处,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下:
物:半枚带血纽扣(工服第三颗,蓝色塑料)
位:化验室通风口下格栅内侧角落
时:1985.5.15
早7:35
拾取人:李大富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沉甸甸的份量。门外的喧嚣似乎远去了,化验室里只剩下日光灯的嗡鸣和他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案子,这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初步调查
保卫科办公室的门窗紧闭,却挡不住油印机那单调、固执的哒、哒、哒声,像一颗衰老的心脏在艰难跳动。浓重的油墨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汗味,熏得李大富眼睛发酸发涩。他正伏在掉漆严重的木头办公桌上,小心翼翼地将现场拍下的照片往硬纸板上贴。照片边角还带着显影药水未干透的痕迹,泛着淡淡的棕红色水渍,显影不匀的地方留下几块模糊的阴影。每贴一张,他都要就着昏黄的灯泡光,仔细核对照片背面用铅笔写下的编号和简要说明,确保顺序、位置分毫不差。
桌对面,赵铁柱咬着半截快秃了的铅笔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对着摊开的张桂花档案袋发愁。牛皮纸袋上盖着鲜红的红星矿区保卫科公章,边缘已经被翻得起了毛,卷曲着。档案内容很薄,家庭关系那一栏,一行字像根刺扎进赵铁柱眼里:远房表哥:陈阿生,现居香港九龙。
香港……九龙……
赵铁柱把铅笔头拿下来,在桌上烦躁地敲了敲,这事儿麻烦了。沾上香港,又死了人……不是小事。我看,得赶紧给市局打电话报备,别真扯上那边的事,咱们兜不住。
他抬头看向李大富,眼神里带着少有的凝重,大富,你觉着呢
李大富刚把一张拍有通风口格栅细节的照片贴好,闻言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他拿起桌角那个掉了好几块瓷、露出黑铁底子的搪瓷缸,走到墙角的热水瓶边,咕咚咕咚倒了大半缸滚烫的开水。缸底铺着的劣质茶叶碎末在沸水中翻滚、舒展,释放出浓烈苦涩的香气,勉强压住了屋里的油墨味。
赵干事说得对,这层关系确实得报上去。
李大富吹开水面漂浮的茶沫,啜了一小口,烫得他直吸气,不过,市局来人调查也需要时间。我琢磨着,咱们也不能干等。张桂花平时在厂里在家的活动轨迹,她最近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案发前那几天,有没有什么反常,这些都得尽快摸清楚。
他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我申请去走访一下她的邻居和同事,特别是住在家属区筒子楼那边的。街坊邻居,家长里短,有时候反而能挖出点意想不到的线索。
嗯,是这个理儿。
赵铁柱点点头,不过按规定,走访调查至少得俩人同行。这样,让王大爷跟你去。他是厂里的老锅炉工,退休好些年了,可人缘好,这片家属区哪家哪户他不熟有他带着你,门好进,话也好问。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这就去给市局挂电话,把基本情况报上去。你们动作快点,晌午头人都在家。
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沥青路面被晒得发软,踩上去黏糊糊的,解放鞋底都感觉要陷进去。李大富跟在王大爷身后,穿过一片低矮的砖瓦平房区,走向更密集的筒子楼群。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味、饭菜香和晒被子的阳光味道。一根根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挂满了蓝白条纹的床单、打着补丁的工装、小孩子的开裆裤,随着热风懒洋洋地飘动,像一片片扬起的风帆。
家家户户的窗户大多敞开着,收音机的声音此起彼伏。刘兰芳那高亢激越的嗓音正从一扇窗户里清晰地传出来,讲的是《杨家将》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精彩段子。几个端着饭碗、光着膀子的大爷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听得入神,连碗里的饭都忘了扒拉。
就这儿了,桂花住三楼把头那间。
王大爷在一栋灰扑扑的筒子楼前停下脚步,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他仰起头,冲着三楼一个敞开的窗户,扯开洪亮的嗓门喊道:老周头!周老哥!在家不出来唠两句嗑!桂花这事儿,唉,大家伙儿都揪着心呢,都想帮忙把那个杀千刀的揪出来!
过了几秒钟,三楼那扇窗户里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周大爷满脸深刻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他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缸口冒着热气,几片粗大的茶叶梗子在浑浊的水里上下沉浮,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老王啊上来坐!上来坐!
周大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丝沙哑,他咂了一口缸子里的浓茶,茶渍染黄的牙齿在光影里格外显眼,桂花这丫头……多好的人呐,造孽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昨儿,就昨儿下午,她还来我这儿,帮我捣鼓那个老掉牙的破收音机来着!鼓捣了半天,愣是给弄响了!你说说,这手多巧!
李大富立刻掏出笔记本和钢笔,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不过啊,
周大爷压低了点声音,身子又往外探了探,就这半个月,桂花丫头有点怪。总看她神神秘秘的,天一擦黑,就往厂区后面那片小树林那头跑。我问她干啥去,她就支支吾吾,说……说有点私事,让我别多问。
私事
李大富停下笔,抬头追问,周大爷,您看清她是往小树林方向去的吗具体大概几点
错不了!就是往树林子那边!
周大爷很肯定,天刚擦黑那会儿,六点多七点的样子吧。连着好几天都这样。
李大富的心头一动,小树林!这与他们早上在通风口发现的带血纽扣,以及张桂花指甲缝里的蓝色纤维,瞬间在脑海中形成了某种模糊的关联。他正要再问,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搪瓷盆子被狠狠摔在地上!
紧接着,一个尖利刻薄、带着哭腔的女声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楼道的宁静,盖过了收音机里的评书:
狐狸精!不要脸的狐狸精!死了活该!老天有眼!让你勾引别人男人!遭报应了吧!贱蹄子!活该!
这突如其来的咒骂恶毒而清晰,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恨意,让楼下的李大富和王大爷都愣住了。
王大爷赶紧拽了李大富一把,凑近他耳边,用手挡着嘴,声音压得极低:唉,这是刘淑芬,宣传科的广播员。平时跟桂花走得很近,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一起打饭,一起逛街扯布。可这女人之间的事儿……啧啧,谁说得清呢保不齐就是面和心不和,为了点啥事儿结下仇了
李大富若有所思地合上笔记本,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朝刘淑芬家的门口望去。门虚掩着一条缝,刚才那阵摔打叫骂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里面暂时没了声息。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将刘淑芬家门口虚掩的门吹得开大了些。李大富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门内的水泥地面——一双浅绿色的塑料凉鞋随意地甩在门边。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鞋底和鞋面上,清晰地沾着几块深褐色的干涸泥土!泥土里,还夹杂着几片细小的、蜷曲的枯叶!那泥土的颜色、那枯叶的形状……与他早上在化验室后窗根下小心翼翼刮取下来、此刻正包在他笔记本里的泥土样本,几乎一模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咚地猛跳了一下,一股电流般的直觉瞬间窜遍全身。李大富表面却依旧平静,甚至对周大爷露出了一个温和但略带歉意的笑容:谢谢您了周大爷,打扰您休息了。您提供的情况很重要。
他轻轻拍了拍王大爷的胳膊,王大爷,咱再去别家问问看特别是……刘淑芬同志隔壁几家
成,走吧。
王大爷会意地点点头。
就在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李大富的眼角余光再次扫过刘淑芬家敞开的门口。这一次,他的目光越过地上的凉鞋,落在了门内靠墙放着的一个小矮柜上。矮柜顶上,似乎散乱地放着些杂物。其中,一小片白色的、带着蓝色花纹的搪瓷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那花纹的样式和颜色……竟与他早上在警戒线旁看到的、张桂花常用的那个搪瓷缸边缘的花纹,有几分相似之处!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他强压下立刻进去询问的冲动,跟着王大爷走向隔壁单元。但刘淑芬的名字,连同那双沾着特殊泥土的凉鞋和那片可疑的搪瓷碎片,已经被他牢牢地刻在了嫌疑人名单的首位。这个看似与死者情同姐妹的女人,身上笼罩的疑云,正变得越来越浓重。
第三章:小树林里的发现
下午的厂区后身,那片稀疏的小树林像个巨大的蒸笼。闷热潮湿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吸一口都带着黏腻的水汽,让人喘不过气。成群的蚊虫像一团团移动的黑雾,疯狂地追逐着李大富和王大爷手中那两束手电筒的光束,嗡嗡声不绝于耳,时不时逮住机会就在裸露的皮肤上狠狠叮一口,留下又红又痒的疙瘩。
这鬼地方,蚊子比厂里的煤渣还多!
王大爷一边抱怨,一边挥舞着手臂驱赶蚊虫,手中的木棍(一根结实的枣木拐杖)重重地杵在松软的泥地上。他和李大富小心翼翼地拨开齐腰深的蒿草和带刺的灌木丛,脚下是厚厚一层腐烂的落叶和松软的腐殖土,每踩一步都发出噗嗤一声闷响,鞋底瞬间陷进去半寸。
王大爷,您慢点,注意脚下。
李大富提醒着,他的蓝色工装后背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贴在身上。他一手举着手电,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本夹着泥土样本和纽扣的硬皮笔记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和周遭环境。周大爷提供的小树林线索,化验室后窗的泥土,以及刘淑芬凉鞋上的痕迹,像几根无形的线,都指向了这片僻静之地。
小李,你快看这儿!
王大爷突然停住脚步,用手里的枣木棍重重地敲了敲地面,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
李大富立刻凑过去。在几丛茂密的牛筋草根部,两行清晰的脚印深深嵌在湿润的泥地里。脚印前掌磨损得异常严重,后跟相对较浅,尺寸偏大,显然是成年男性的足迹。更关键的是,脚印边缘,星星点点地沾着一些深蓝偏黑的油渍,在透过树叶缝隙的斑驳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非自然的金属光泽。
李大富蹲下身,几乎趴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脚印本体,从笔记本里取出夹着化验室后窗泥土样本的那页纸,放在脚印旁边的泥地上进行直观对比。颜色、质地、夹杂的细小腐殖颗粒……高度相似!
接着,他掏出那枚宝贝放大镜,镜片几乎贴到了脚印边缘的油渍上。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仔细分辨着那油渍的性状。
不是机油!
李大富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手电光精准地打在油渍上,机油颜色深褐,黏稠。这个……颜色更深,带蓝光,质地稀薄些,气味……
他凑近小心地嗅了嗅,……有股特殊的煤焦油味儿!是火车头用的重质煤油!咱们厂拉矿石的蒸汽机车,用的就是这种燃料油!
好眼力!
王大爷赞许地用力一拍李大富肩膀,这一下力道没控制好,身体一晃,手里的枣木棍咔嚓一声,扫断了旁边一丛枯死的荆条。
哗啦——扑棱棱!
枯枝败叶的断裂声惊起了几只躲在暗处打盹的麻雀,扑扇着翅膀惊慌地飞向树梢。就在这阵骚动中,王大爷的枣木棍似乎碰到了一个硬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嗯啥玩意儿
王大爷嘟囔着,用棍子小心地拨开刚才碰到的枯枝和厚厚的落叶层。
一个圆形的、反光的东西半埋在腐叶里,斜斜地躺着。
李大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抢步上前,用手电光对准那个物体。
是一个搪瓷缸!
缸身大部分被泥土和落叶覆盖,但露出的部分,那熟悉的白色搪瓷底上,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毛体字依然清晰可辨!最引人注目的是缸底——一块粗糙的、崭新的三角形铁皮补丁牢牢地焊在上面,边缘的焊锡还闪着未完全氧化的银白色光泽!
这缸子……
王大爷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蹲下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缸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枣木棍上的疙瘩,是……是桂花的缸子!错不了!上个月在食堂打饭,她还跟我显摆来着,说特意找南街口的‘王补锅’新打的补丁,花了三毛钱!她当时笑得可开心了,说这下又能顶好几年用……这补丁的形状,我记得真真的!
李大富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加速奔流。他戴上粗纱白线手套,极其小心地将搪瓷缸从腐叶中捧起。缸子很沉,沾满了湿泥。他顾不上脏污,立刻用手电光仔细检查缸口边缘。
找到了!
在搪瓷缸口沿内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有几道细微但清晰的齿痕状刮擦痕迹!痕迹很新,破坏了搪瓷的光滑表面,露出了底下的黑铁胎。
李大富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齿痕的形状、那细微的间距……与他脑海中牢牢记住的、法医从张桂花指甲缝里提取出的那几缕蓝色纤维的压痕,如出一辙!
这绝不是巧合!这个搪瓷缸,很可能就是张桂花遇害前抓握、挣扎甚至与凶手搏斗时接触过的东西!那蓝色纤维,极有可能就来自这个缸子被刮擦时脱落的搪瓷碎屑!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李大富的大脑。他强压着内心的震撼,小心翼翼地将这个至关重要的搪瓷缸装进随身带来的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档案袋里(这是保卫科领用的标准物品)。就在他直起腰,准备再仔细搜索周围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斜上方一根低矮的树杈。
树杈上,似乎卡着半张被雨水淋透又晒干、变得皱巴巴的报纸。
李大富踮起脚,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张报纸取了下来。是《参考消息》。报纸大部分内容都模糊不清了,但其中一小块地方,被人用红墨水笔用力地圈了起来。圈住的三个字,在昏黄的手电光下,像三滴凝固发黑的血:
莫斯科冷
一股寒意瞬间从李大富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这个符号,这种标记方式……他猛地想起刘淑芬家矮柜上那片可疑的白色带蓝花纹的搪瓷碎片!花纹的风格,似乎与手中这张报纸边缘的装饰线条,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相似!这难道是……特务传递信息的暗号与张桂花的死,与这个搪瓷缸,又有什么关联
王大爷!
李大富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紧迫的颤音,咱们得赶紧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特别是这个搪瓷缸和这张报纸!这里的发现……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这案子,搞不好真捅破天了!
夕阳的余晖终于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湿漉漉的林间投下道道长长的、扭曲的光柱。光柱落在李大富沾满泥污的工装上,落在他手中紧握的牛皮纸袋和那张诡异的报纸上,将他和他背负的沉重发现,一同拉入更深的、扑朔迷离的阴影之中。命运的绳索,似乎正随着每一个新线索的出现,将他,也将那个隐藏的真相,越捆越紧。
第四章:嫌疑人浮出水面
技术科的车间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机油、松香和化学试剂的复杂气味。几盏悬挂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光线忽明忽灭,在冰冷的水泥地面和排列整齐的金属设备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平添了几分压抑。李大富和赵铁柱穿过车间过道,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技术员陈志强。
陈志强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台嗡嗡运转的精密仪器前,手里拿着螺丝刀和镊子,似乎在调试着什么。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影显得有些单薄。然而,当李大富和赵铁柱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时,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紧接着,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握着的一个小烧杯猛地从指间滑脱!
啪嗒!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车间里格外刺耳。烧杯掉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盛着的无色液体瞬间四溅开来,在地面洇开一片迅速扩大的深色湿痕。一股刺鼻的、类似氨水的强烈气味迅速弥漫开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陈志强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过身,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像糊窗户的毛边纸一样惨白。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额头上肉眼可见地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发紧:赵……赵干事您……您怎么来了找……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我一直老老实实工作,没……没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儿啊!
他的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赵铁柱锐利的目光对视。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沉着脸,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警棍皮套上,警棍尾端露出的黑色橡胶头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李大富的目光却像两把精准的探针,迅速扫过陈志强的工作区域。办公桌上堆满了图纸、零件和工具。他的视线首先落在了桌角那个崭新的白色搪瓷缸上——缸身锃亮,但在缸底中央,却突兀地贴着一块崭新的三角形铁皮补丁,边缘的焊锡闪着刺眼的银光!
李大富的心猛地一沉。这补丁的形状、大小、甚至那崭新的焊锡光泽,都与他刚从树林里找到、此刻正静静躺在牛皮纸档案袋里的那个搪瓷缸底部的补丁惊人地相似!
是模仿还是某种接头信物陈志强为什么要在一个新缸子上打补丁
就在这时,李大富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台积满灰尘的老式晶体管收音机。深蓝色的塑料外壳,上面印着模糊的厂标。这个颜色……这个质地……李大富的瞳孔骤然收缩!瞬间,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三个画面:张桂花指甲缝里提取的蓝色纤维!树林里搪瓷缸口沿内侧的齿痕刮擦痕!眼前这台收音机的深蓝色塑料外壳!
一个大胆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推测瞬间成形!那蓝色纤维,很可能不是搪瓷,而是来自这种收音机的外壳!张桂花在挣扎或反抗时,指甲用力刮擦到了凶手身上或现场的收音机外壳!而树林里搪瓷缸上的齿痕,也许是凶手在转移或处理收音机时,与搪瓷缸发生了碰撞刮擦!
这个联想让李大富的心跳如擂鼓。他强压住翻腾的情绪,动作却异常沉稳。他举起手中那个厚实的牛皮纸档案袋,袋口微微敞开,露出了里面那个沾满泥污、带着三角补丁的搪瓷缸一角。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冷硬锐利,直刺陈志强的心底:
陈技术员,
李大富的目光牢牢锁住对方瞬间放大的瞳孔,你这搪瓷缸……底下的补丁,打得挺讲究啊
他刻意加重了讲究二字,跟我们刚在厂区后面小树林里找到的这个,补丁的形状、大小,还有这焊锡的新鲜劲儿,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胞胎兄弟!
他晃了晃档案袋,里面的搪瓷缸发出沉闷的磕碰声,还是说……你照着谁的样子,特意给这新缸子,打了个新补丁
轰——
李大富的话像一颗炸弹在陈志强脑中炸开!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凝固成一块沉重的冰。陈志强的脸色由惨白转为死灰,嘴唇哆嗦得说不出一个字。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身后的金属实验架上!
哗啦啦——哐当!噼里啪啦!
实验架剧烈摇晃,上面摆放的玻璃烧杯、量筒、试剂瓶如同多米诺骨牌般纷纷坠落,砸在水泥地上,爆裂声、碎裂声响成一片!五颜六色的化学试剂混合着玻璃碴四处飞溅,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现场一片狼藉。
就在这片混乱的巨响中,技术科的门被砰地一声用力推开!
刘淑芬抱着一摞文件,踩着黑色半高跟皮鞋,脚步急促地闯了进来。她显然是来找陈志强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程式化的笑容。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石化!
破碎的玻璃,流淌的试剂,弥漫的刺鼻气味,狼狈不堪、面无人色的陈志强,以及面色冷峻、手持档案袋的李大富和按着警棍的赵铁柱……
她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一样僵在嘴角,精心描画的眉毛猛地向上挑起,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现场,当落在李大富手中那个微微敞开的牛皮纸档案袋,以及从袋口露出的那个沾着泥污、带着熟悉三角补丁的搪瓷缸边缘时,她眼中的震惊瞬间被一种更深层的、难以掩饰的惊恐所取代!仿佛看到了最不该出现的东西!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陈……陈技术员,厂长让你……
话未说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死死钉在那个档案袋上,眼神慌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移开,右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自己工装裤的口袋,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让她极度不安的东西。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李大富锐利的眼睛。
刘淑芬同志,
赵铁柱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正好,一起走吧。
李大富啪地一声合上了他那本记录着无数线索和疑问的硬皮笔记本,钢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一个深深的、仿佛带着决断力的戳痕。窗外,夕阳的余晖正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将四个人僵立的身影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化学污渍上,投下长长的、扭曲变形的影子。这些影子彼此交错纠缠,像一张张待解的密网,又像是无声的审判席。谁也不知道,这一步踏出去,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惊心动魄、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风暴。
第五章:审讯室里的交锋
保卫科的审讯室狭小而压抑。唯一的光源是悬挂在头顶的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线刺眼地打在陈志强惨白的脸上,在他身后投下浓重而颤抖的阴影。他坐在一张硬木靠背椅上,双手被一副铮亮的黄铜手铐牢牢铐在厚重的实木桌腿横梁上,手腕处因为无意识的挣扎已经磨出了明显的红痕。他深深地低着头,凌乱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有剧烈起伏的肩膀和急促的、带着颤音的呼吸,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恐惧和绝望。
赵铁柱双手抱胸,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陈志强面前,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笼罩。他刻意放缓语速,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巨大的压迫感:陈志强,把头抬起来!说吧,你和张桂花,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志强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头却埋得更低了,仿佛这样就能逃避现实的追捕。他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只有喉结在艰难地上下滚动,像在吞咽着无形的苦果。
李大富拉过另一把椅子,在陈志强对面坐下。他没有赵铁柱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声音甚至称得上平和,却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对方最脆弱的神经:陈哥,我们知道你心里苦。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瞒就能瞒得住的。早说出来,对你,对我们,对弄清楚桂花的死,都有好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桌上那个从牛皮纸档案袋里取出、此刻正静静摆放在桌面中央的搪瓷缸——那个带着三角补丁、沾着林间泥土的张桂花的搪瓷缸。你看看这个,
李大富轻轻敲了敲缸身,发出沉闷的响声,它不会说谎。树林里找到它的时候,它就在那儿,等着告诉我们真相。
听到搪瓷缸三个字,尤其是树林里找到,陈志强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抬起头!他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死死地盯着那个缸子,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我……我和桂花……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是……是朋友。
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朋友
赵铁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声音陡然拔高,什么样的朋友,能让她一个女同志,大半夜的往黑灯瞎火的小树林里跑又是什么样的朋友,会在她死后,把她视若珍宝、刚补好的搪瓷缸,像丢垃圾一样扔在树林子里!嗯!
陈志强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鬓角不断滚落,滴在蓝色的工装前襟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下意识地想攥紧拳头,却被手铐限制,只能徒劳地抠着粗糙的木头桌面。
李大富捕捉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那天晚上,在小树林,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或者……你在等什么为什么她会在离开树林后不久,就死在化验室里陈哥,那个老式收音机,是你用来接收‘莫斯科冷’指令的吧你在树林里等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收音机和莫斯科冷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陈志强的心脏!他浑身剧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猛地摇头,失控地嘶喊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去了小树林!但我没见到她!真的没见到!等我……等我再回到化验室……她……她就已经……
巨大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攫住了他,声音渐渐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沟,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拿走了她的搪瓷缸,伪造了现场,甚至可能剪断了她的纽扣,想制造一个意外或者自杀的假象
李大富打断了他混乱的辩解,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陈志强紧绷的神经上。
陈志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无声的泪水。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审讯室。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陈志强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像一个彻底泄了气的皮球,默认了李大富的指控。
就在赵铁柱准备乘胜追击,追问更多细节,尤其是关于收音机和特务指令的关键信息时——
吱呀——
审讯室那扇厚重的、刷着绿漆的木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了!
刘淑芬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显然跑得很急,精心梳理的波浪卷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冲花了,眼线和睫毛膏晕染开来,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复杂——交织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被铐在椅子上、形容枯槁的陈志强,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情绪取代。她猛地转向李大富和赵铁柱,胸脯剧烈起伏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似乎要刺破皮肉。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别为难他了!放了他!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干的!
第六章:意外的供认与沉重的真相
刘淑芬的突然闯入和那声撕裂空气的尖叫,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潭,瞬间打破了审讯室压抑的僵局。空气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随即被更汹涌的暗流搅动。
淑芬!你疯了!胡说八道什么!滚出去!
被铐在椅子上的陈志强像被电击般猛地弹起,手铐在沉重的实木桌腿上撞出哐当一声巨响,手腕瞬间磨破了皮,渗出血丝。他目眦欲裂,死死瞪着刘淑芬,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绝望和一种近乎哀求的阻止。
我没疯!
刘淑芬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她看也不看陈志强,高跟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踩出急促而刺耳的咔哒声,几步就冲到审讯桌前。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李大富和赵铁柱,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是我约桂花去的小树林!也是我……是我……
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带着血腥味的字,……是我给她的试剂里加了东西!是我杀了她!
为什么!
李大富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握紧的拳头几乎要将硬皮笔记本的封面捏碎。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就因为赵干事刚才说的那些就因为嫉妒她可能和陈哥……
他故意引向情杀方向,想刺激她说出更多。
嫉妒哈哈哈……
刘淑芬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眼泪混着晕染的黑眼线在脸上肆意流淌,让她看起来像个狰狞的鬼魅,你们以为这是争风吃醋为了陈志强这个懦夫
她猛地指向陈志强,后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根本不爱我!他接近桂花,哄着她,骗着她,就是为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某个极度危险的禁区,眼中再次被深不见底的恐惧淹没,惊恐地看向陈志强。
住口!刘淑芬!你不想活了你!
陈志强脸色煞白如纸,像一头绝望的困兽般奋力挣扎,手铐链条哗啦作响,手腕上的血迹染红了黄铜,想想后果!想想你……
我早就不想活了!
刘淑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打断陈志强。她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所有的恐惧在绝望中化作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她不再看陈志强,而是用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双手猛地抓住自己工装衬衫的领口,狠狠向两边一扯!
嗤啦——
纽扣崩飞的声音清脆刺耳。
衬衫领口被粗暴地扯开,露出了她纤细的脖颈和左侧精致的锁骨。而在那白皙的皮肤上,一块暗红色的、扭曲狰狞的陈旧烫伤疤痕,如同丑陋的烙印,赫然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疤痕的形状不规则,边缘挛缩,显然是极高温液体(如开水或滚油)瞬间浇烫留下的永久印记!
看见了吗!
刘淑芬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手指用力戳着自己锁骨上的疤痕,三年前!就在香港!他们把我绑在椅子上,一壶刚烧开的滚水……就这么……就这么泼上来!就因为我第一次任务犹豫了!就为了让我记住‘听话’两个字怎么写!
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时刻,巨大的痛苦和屈辱让她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他们是谁你表哥陈阿生
李大富抓住关键,厉声追问。
刘淑芬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颤抖的手,摸索着伸进自己内衣贴近胸口的位置。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绝望。几秒钟后,她掏出了一个用透明塑料薄膜紧紧包裹着的小物件。她哆嗦着撕开薄膜,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半张泛黄起皱的黑白照片。
照片明显被撕掉了一半,只剩下左边部分。上面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梳着油亮分头、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他脸上带着一种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微笑。男子的手臂亲昵地搂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外国女人的腰肢。背景是璀璨的灯火和模糊的维多利亚港夜景,充满了异域风情和一种纸醉金迷的气息。
他……就是我那个在香港的‘好表哥’……
刘淑芬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和怨恨,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将照片捏碎,也是把我骗过去、亲手把我交给他们的人!我就是他们安插进来的一颗棋子!一颗用来传递消息、必要时清除障碍的棋子!
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却充满恨意地看向陈志强,他和我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虫!他接近桂花,就是因为桂花那个搪瓷缸里,藏着她偷拍到的铼合金矿石提炼车间核心设备的微型胶卷!桂花发现了他的意图,想去告发……所以……所以他们下了命令!清除她!
哐当!
赵铁柱手中的警棍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张着嘴,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特务!窃取国家战略资源!这些以前只在内部通报和电影里听到看到的字眼,此刻竟如此真实、如此残酷地砸在了面前!
李大富的心脏狂跳,但他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照片被撕开的边缘——那里,用极细的钢笔写着几个微小的数字和字母组合:TL-0427!
这个编号!这个格式!
瞬间,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飞掠:张桂花那本锁在抽屉深处的日记本扉页上,反复涂写又划掉的几个毫无规律的数字字母组合!其中有一个,被反复描摹得格外用力——TL-0427!当时只以为是她的某种个人习惯或密码,如今看来……这分明是她在试图记录或破译这个特务联络的代号!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空,紧接着——
轰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雨水顺着玻璃汹涌流淌,仿佛上天也在为这黑暗而沉重的真相恸哭,冲刷着这深埋在矿区之下的惊天阴谋。
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刘淑芬压抑的啜泣,陈志强粗重的喘息,以及那半张照片上,维多利亚港的虚假繁华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第七章:雨夜惊雷
窗外,暴雨如天河倒泻。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厂区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噼啪巨响,仿佛要将整个屋顶击穿。狂风裹挟着雨水,抽打在玻璃窗上,形成一道道汹涌奔流的水幕,彻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这狂暴的雨声,像是上天对刚刚揭露的黑暗真相发出的愤怒咆哮,也像在为逝去的生命和无尽的阴谋敲响丧钟。
审讯室里,刘淑芬的啜泣声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陈志强瘫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被抽离。那半张揭露了罪恶源头的照片,被李大富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放入了另一个干净的牛皮纸信封中。
看好他们!
赵铁柱猛地回过神,脸上的震惊迅速被职业的严峻取代。他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警棍,对门口闻声赶来的两名保卫科干事厉声下令,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有力,没有我和李干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等市局的同志来接手!
他深知,涉及特务和窃取国家战略资源,这案子已远超保卫科的处理权限。
李大富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刘淑芬的供述中有一个关键信息像冰锥一样刺着他——微型胶卷还在陈志强手里!
张桂花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此刻正落在那个绝望的特务身上!而陈志强刚才在审讯崩溃时无意间嘶喊出的那句再回到化验室……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赵干事!
李大富一把抓起桌上的笔记本和手电筒,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胶卷!微型胶卷还在陈志强身上或者他藏匿的地方!还有,他刚才说‘再回到化验室’……刘淑芬只承认下毒,但伪造现场、拿走搪瓷缸的是陈志强!他很可能在桂花死后回去过现场!那他会不会……
李大富猛地看向窗外暴雨倾盆的厂区,……狗急跳墙,去破坏火车那趟运矿石的车!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大富最坏的猜测,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毫无征兆地,矿区西面方向猛地爆开一团刺眼夺目的橘红色火光!
轰隆——!!!
紧接着,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压过了狂暴的雨声,清晰地传了过来!脚下的地面都似乎随之微微震动!
信号塔!
赵铁柱脸色剧变,瞬间明白了李大富的担忧,妈的!调虎离山!他想趁乱跑!
他立刻联想到陈志强在审讯崩溃时提到的火车。
快!去货运站!
李大富再无犹豫,大吼一声,抓起挂在门后的一件旧雨衣披上,拉链都顾不上拉,一头就扎进了门外如注的暴雨中!赵铁柱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对着走廊大喊:小张!带几个人跟上!去火车站!快!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瞬间抽打在李大富的脸上、身上,单薄的雨衣几乎立刻就被浇透,沉重地贴在工装上。解放鞋踩在煤渣和雨水混合的泥泞路面上,一步一滑,泥浆迅速灌满了鞋帮。手电筒的光束在稠密的雨幕中显得如此微弱和无力,仅仅能照亮前方几米范围内疯狂舞动的雨丝和脚下翻涌的泥水。
快!不能让他破坏火车!更不能让他带着胶卷跑了!
李大富的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被巨大的雨声吞没大半。他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前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身后,传来更多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是保卫科干事小张带着几名闻讯赶来的年轻同事,以及……还有几道穿着深绿色雨衣、动作矫健迅捷的身影,是接到通知后火速赶来的市局武警战士!他们像几支离弦的利箭,迅速超越了李大富和赵铁柱,冲在了最前面!
暴雨像一层厚厚的、流动的帷幕,将整个厂区笼罩在混沌之中。高大的厂房、林立的烟囱、纵横交错的管道,都变成了雨中模糊扭曲的巨兽阴影。唯有远处货运火车站方向,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顽强地透出微弱的光晕,指引着方向。
当李大富和赵铁柱气喘吁吁、浑身泥水地冲到货运站台边缘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的心沉到了谷底。
那列黑黢黢的、由老式蒸汽机车牵引的货运列车,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巨龙,静静地卧在雨中的铁轨上。车头巨大的烟囱在暴雨中喷吐着稀薄的白汽。而就在靠近车尾的几节盖着厚重油布的车厢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雨幕中鬼祟地撬动着一节车厢的门锁!正是陈志强!
陈志强!站住!
冲在最前面的武警班长端起配发的56式半自动步枪,通过自带的简易喇叭扩音器,厉声怒喝。威严的声音穿透雨幕,如同惊雷炸响!
正在撬锁的陈志强浑身猛地一颤!他惊恐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束瞬间捕捉到他惨白扭曲的脸和充满绝望与疯狂的眼神。他看到雨幕中冲来的绿色身影(武警)和蓝色身影(保卫科),尤其是那黑洞洞的枪口,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
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将撬锁的工具(一根粗铁棍)狠狠砸向离他最近的一盏路灯!
哐当!哗啦!
灯泡应声碎裂,玻璃渣四溅,那一片区域顿时陷入更深的黑暗!
借着这瞬间制造的混乱和黑暗,陈志强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转身就沿着车厢之间的狭窄缝隙,朝着车头方向没命地狂奔!他的身影在密集的雨帘和车厢的阴影中时隐时现,速度快得惊人。
追!别让他上车头!
武警班长果断下令。几名战士立刻呈扇形包抄过去,动作迅捷专业。李大富和赵铁柱也毫不犹豫,紧跟着冲进了车厢间的缝隙。
一场惊心动魄的雨夜追逐,在狭窄、湿滑、危机四伏的钢铁丛林中骤然展开!
脚下的铁轨和枕木被雨水冲刷得滑不留足,枕木间填满了泥浆和煤渣的混合物,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涂了油的陷阱上。车厢冰冷的铁皮在暴雨中更显湿滑,稍有不慎就会重重摔倒,甚至跌落到铁轨之下。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脸庞,模糊着视线,只能凭借手电筒微弱晃动的光柱和前方隐约晃动的黑影来判断方向。
陈志强显然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他在车厢连接处、转向架下、堆积的枕木堆间灵活地穿梭,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暴雨的掩护,拼命拉开距离。
站住!你跑不掉了!
赵铁柱的怒吼声在风雨中回荡。
追在最前面的两名武警战士已经逼近了陈志强!眼看就要将他扑倒在一堆堆放在铁轨旁的备用枕木后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陈志强突然在枕木堆的阴影里停住了脚步!他猛地转过身,脸上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狰狞!他的手闪电般伸进湿透的工装内袋,掏出一个黑沉沉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东西!
一把手枪!
枪口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瞬间对准了离他最近、正猛扑过来的李大富和一名武警战士!
别过来!
陈志强的嘶吼声带着破音,充满了疯狂和威胁,再往前一步!老子就开枪了!
第八章:生死较量
雨水顺着陈志强握枪的手指往下淌,在他湿透的蓝色工装胸口晕开一片更深的墨色。冰冷的枪身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幽暗的光泽。李大富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撞击着耳膜,几乎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雨声。手电筒的光束穿透稠密的雨幕,在陈志强脸上和枪身上剧烈摇晃,将他投射在身后冰冷车厢铁皮上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把枪放下!陈志强!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赵铁柱的怒吼混着雨声传来,他试图从侧面包抄,但陈志强的枪口立刻警觉地偏转了一丝角度,迫使他停在原地。
死路
陈志强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笑声里却带着浓重的哭腔,雨水和泪水在他肮脏的脸上肆意横流,三年前!老子从香港坐偷渡船,像狗一样蜷在货舱底层,跟老鼠蟑螂挤了七天七夜!那都没死!你们现在想抓我!
他猛地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你们知道铼合金是什么吗!知道它能换多少外汇吗!够我在九龙买三栋楼!三栋楼啊!
他的眼神疯狂而贪婪,枪口随着激动的情绪剧烈晃动。
李大富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陈志强。他注意到陈志强握枪的右手虎口处,沾着一块黑乎乎的污渍——是机油!那油渍的颜色、干涸的状态……与他在化验室后窗插销附近发现的金属划痕上残留的机油痕迹,如出一辙!这就是他攀爬窗户留下的铁证!
他慢慢侧过身,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身体,尽可能挡住身后那名年轻的武警战士小张,同时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张桂花发现了你的计划,对吗她拍到了铼合金车间的秘密,藏进了搪瓷缸。她知道你要偷运矿石、窃取技术,所以你要杀她灭口!
这是基于刘淑芬供述和现场线索的必然结论。
她该死!
陈志强像是被戳中了最痛处,猛地嘶吼起来,枪口因激动而剧烈抖动,那个蠢女人!看到我给香港寄的信,非要去告发!她以为她是谁!
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让他彻底失控,他猛地用左手扯开自己湿透的衣领,露出左侧锁骨下方——那里,赫然印着一块与刘淑芬一模一样的、暗红色的、扭曲狰狞的烫伤疤痕!
你以为我想当特务!
他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凄厉无比,他们用烧红的烙铁,就这么按在我背上!我能说不吗!啊!我能吗!
赵铁柱趁着陈志强情绪激动、注意力分散的瞬间,悄悄往左边泥泞的地面挪动了半步,试图寻找更好的包抄角度:刘淑芬都交代了!你现在缴枪投降,把胶卷交出来,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宽大自首
陈志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一种极端扭曲的嘲讽。他突然把枪口猛地一转,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湿漉漉的皮肤,告诉你们!省省吧!今晚这趟火车,根本开不出红星矿区!五分钟后,信号塔就会……
他话未说完,似乎要宣布某个毁灭性的计划。
轰隆——!!!
一声沉闷却比刚才信号塔爆炸更近、更震人心魄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陈志强身后的仓库方向猛然炸开!整个站台都为之剧烈一震!漆黑的夜空瞬间被仓库方向腾起的橘红色火球映得一片通红!灼热的气浪裹挟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
是炸药!他提前在仓库里埋设了炸药!
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和火光,让所有人,包括陈志强自己,都出现了瞬间的惊愕和失神!
就是现在!
李大富的心沉到谷底,但身体反应快过思维!爆炸就是信号,也是陈志强分神的唯一机会!他根本顾不上思考仓库里是什么被炸了,大吼一声:追!别让他进仓库!
话音未落,他已像离弦之箭,第一个冲了出去,朝着陈志强消失的仓库大门方向狂奔!目标直指那个藏着铼合金和微型胶卷的仓库!
暴雨疯狂地抽打着他的脸,泥浆四溅。他听见身后传来赵铁柱的怒吼、武警战士急促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更多从不同方向赶来的脚步声——是闻讯增援的保卫科人员和更多武警部队!
陈志强利用爆炸造成的短暂混乱和火光掩护,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已经抢先一步消失在了仓库黑洞洞的大门内。
当李大富和率先冲到的两名武警战士踹开虚掩的仓库大门,冲进弥漫着浓烈硝烟和粉尘气味的巨大空间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倒吸一口冷气!
陈志强正背对着他们,像疯了一样,在一个堆满了鼓鼓囊囊麻袋的角落忙碌。麻袋上赫然印着工业盐三个大字。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疯狂地割开其中一个麻袋!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白色的盐粒,而是闪烁着神秘银灰色光泽的、砂砾般的金属粉末——铼合金!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脚下散落着几根土制雷管,手里正抓着一把灰黑色的导火索,试图往雷管上缠绕连接!旁边还放着一个装着黑色粉末(疑似炸药)的破旧铁皮盒子!他显然是想制造一个更大的爆炸!
不许动!放下武器和爆炸物!
冲进来的武警班长立刻举起56式半自动步枪,通过扩音器发出雷霆般的怒吼,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响,盖过了仓库外依旧滂沱的雨声。几名战士迅速呈战斗队形散开,枪口死死锁定陈志强。
陈志强的动作猛地一僵。他没有回头,却突然停止了缠绕导火索。他像慢动作般转过身,脸上沾满了汗水泥污和黑色的炸药粉末,在仓库高处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恶鬼。他的眼神已经彻底疯狂,看不到一丝人性,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绝望。他猛地将手插进割开的麻袋,抓起一大把银灰色的铼合金粉末,高高举起!细密的金属粉尘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在灯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知道这是什么吗!
陈志强的声音嘶哑而亢奋,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癫狂,铼合金!高纯度!极度易燃易爆!只要我点燃手里的雷管!
他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打火机,金属外壳在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点,轰!整个仓库!连同这些宝贝!还有外面那列火车!整个矿区中心!都会被炸上天!变成一个大坟场!哈哈哈!
他疯狂地大笑起来,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泥沟。
李大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的目光像雷达一样飞速扫过仓库内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突破口或干扰点。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仓库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杂物堆上——那里,放着一台蒙着厚厚灰尘的老式晶体管收音机!深蓝色的外壳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旋钮的指针,还停留在某个非广播频段的刻度上!
瞬间,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成线!张桂花指甲缝里的蓝色纤维!搪瓷缸上的齿痕!树林里的暗号报纸!刘淑芬的供述!
你用这台收音机接收指令,
李大富一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向陈志强左侧移动,一边开口,声音尽量平稳,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那天晚上在小树林,你根本不是在等张桂花,你是在等最新的行动指令!对不对
他其实是在赌博,但这是唯一能短暂扰乱对方心神的机会。
陈志强握打火机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你怎么……
张桂花的搪瓷缸里,藏着微型胶卷。
李大富继续紧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尽管这后半句只是他的推测,但看到陈志强骤然扭曲变色的脸,他知道自己赌对了核心!她发现了你的秘密,想用这个证据去告发你,却被你……还有刘淑芬,杀人灭口!
他故意点出刘淑芬,试图进一步刺激对方。
闭嘴!你给我闭嘴!
陈志强彻底被激怒了!所有的理智被疯狂吞噬!他猛地将举着铼合金粉末的手放下,另一只握着打火机的手则闪电般抬起,拇指狠狠按向打火机的滚轮!同时,握着枪的右手也下意识地抬起,枪口直指李大富!
火星即将迸发!枪口即将喷出致命的火焰!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系于一线的瞬间!
嗖——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破空之声,从仓库深处高高堆放的麻袋垛阴影里传出!
紧接着,一颗不起眼的、湿漉漉的小石子,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无比地打在陈志强持枪的右手手腕骨上!
啊——!
陈志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叫,手腕如同被毒蝎蜇中,剧痛和酸麻瞬间袭来!他握枪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松!
当啷!
那把手枪脱手掉落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是王大爷!老人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从麻袋垛的阴影里拄着枣木棍站了起来,手里还保持着拉动弹弓的姿势。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志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威严和愤怒:小兔崽子!当年老子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特务的时候,你他娘的还穿开裆裤呢!敢在这儿玩炸药!
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和老人的怒喝,让陈志强出现了致命的、不足一秒的错愕和分神!他下意识地看向王大爷的方向,按着打火机滚轮的拇指也停滞了!
上!!!
武警班长等待的就是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声暴喝如同惊雷!
离陈志强最近的两名武警战士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从左右两侧猛扑上去!一个死死扣住他拿着打火机的手腕,一个用尽全力将他拦腰抱住,狠狠扑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
噗通!
沉重的撞击声响起!
我的胶卷!
陈志强在泥水里疯狂挣扎嘶吼,但被两名训练有素的战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另一名战士迅速冲上,一脚将地上的手枪踢飞老远,同时将那些危险的雷管和导火索迅速踢离陈志强身边。
李大富只觉得浑身一松,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内衣。他冲过去,只想第一时间控制住陈志强,防止他再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就在战士们将陈志强翻过身,准备给他戴上手铐的瞬间——
陈志强脸上疯狂的表情突然凝固,随即被一种极度痛苦和诡异的平静取代。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向外凸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呃……呃……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一股粘稠的、带着刺鼻杏仁味的黑血,如同小蛇般蜿蜒溢出,迅速染黑了他的下巴和衣领!
他服毒了!快!撬开他的嘴!
李大富失声大喊,扑上去用力捏住陈志强的下颌!
但是太迟了!
陈志强的眼神迅速涣散,剧烈的抽搐很快变成了无力的痉挛。当李大富终于强行撬开他的嘴巴时,只看到半片尚未完全融化的白色药片,从他紧咬的牙关间掉落下来,滚落在泥水里。而在他的后槽牙位置,一个空了的、极其隐蔽的假牙囊壳清晰可见。
李大富颤抖着捡起那半片湿漉漉的药片,一股熟悉的、带着苦味的磺胺气味钻入鼻腔。这伪装……和张桂花指甲缝里残留的微量成分,一模一样!他用镊子夹起药片,看着陈志强已然失去生命光彩、却依旧残留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这场生死较量,虽然阻止了爆炸,却没能留下活口。而陈志强临死前那句未说完的话——我们的人,早就渗透到……——像一道冰冷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仓库外,暴雨依旧肆虐,冲刷着这片刚刚经历生死边缘的土地。仓库内,只有铼合金粉末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昂贵的微光,以及那台沉默的、沾满灰尘的蓝色收音机,像一只窥伺一切的眼睛。
第九章:真相的重量
一周后,矿区礼堂。
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浆洗过的棉布和淡淡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底黄字的横幅:红星矿区反特窃密案件侦破表彰大会。台下,乌泱泱坐满了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矿工和家属,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在高大的穹顶下回荡。墙壁上,那些提高革命警惕,打击特务破坏的旧标语依然醒目,只是经历了这场风雨,红纸黑字间仿佛浸染了更深沉的份量。
李大富坐在主席台侧边,身上是那套洗得最干净、熨得最笔挺的蓝色工装。一朵用红绸扎成的大红花,沉甸甸地别在他左胸口袋上方,红得有些刺眼。市局王处长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礼堂里扩散,宣读着表彰决定:
……在此次粉碎境外特务组织企图窃取我国战略资源‘铼合金’核心技术的重大反特行动中,红星矿区保卫科干事李大富同志,以高度的政治觉悟、敏锐的洞察力和英勇无畏的斗争精神,从一个搪瓷缸、一枚纽扣、一抔泥土入手,抽丝剥茧,循线深挖,最终协同公安机关成功破获全案,抓获潜伏特务,缴获关键物证,保护了国家战略资源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特授予李大富同志个人二等功……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一张张朴实的脸上洋溢着敬佩与后怕。李大富站起身,微微鞠躬。掌声像潮水般涌来,拍打着他的耳膜,但他却有些恍惚。眼前晃动的不是笑脸,而是审讯室里,刘淑芬扯开衣领露出的那块暗红扭曲的烫伤疤痕,和她流着泪的控诉:
他们说只要我听话……就送我去香港和家人团聚……我以为只是传传消息……没想到……没想到是要杀人啊……
她手腕上同样的疤痕,与陈志强锁骨下的烙印,如同无声的诅咒,诉说着被胁迫者的绝望。
表彰大会的热烈气氛渐渐散去。李大富胸前的红花像一块烙铁,沉甸甸地烫着他。王处长单独留下了他,引他到礼堂后面的小休息室。
休息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远处矿车运行的哐当声隐约传来。王处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肃穆。他从随身携带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郑重地递到李大富面前。
大富同志,辛苦了。
王处长的声音低沉有力,这是从陈志强住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墙体暗格里搜出来的。是本案的最终证据链,也是敌人整个阴谋计划的铁证。你看看。
李大富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微颤地接过纸袋。解开缠绕的棉线,里面是一本封面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的硬皮笔记本。深蓝色的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透着一种刻意的低调和隐秘。
翻开扉页,一行用蓝黑墨水钢笔写下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冰冷的规划感:
任务清单:寒流计划
李大富的心猛地一沉。他屏住呼吸,一页一页翻下去。钢笔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密密麻麻记录着触目惊心的内容:
1982年7月:
成功渗透红星矿区技术科(目标:陈志强)。
1983年11月:
建立稳定通讯渠道(频段:XXX
kHz,代号:北极星)。定期接收莫斯科冷行动指令。
1984年12月:
发展目标刘淑芬(身份:宣传科广播员,弱点:香港亲属关系)为下线。代号:夜莺。
1985年3月:
确认铼合金提炼车间核心设备参数及矿石样本储存位置(附手绘草图)。
1985年5月8日:
指令:夜莺需密切监控目标张桂花(化验员),疑掌握敏感信息。
1985年5月14日:
紧急指令:寒流启动。清除目标张桂花(代号:知更鸟),回收其藏匿的微型胶卷(设备图纸)。制造意外假象。确保鹞鹰(陈志强)安全撤离及矿石转运。
1985年5月15日:
备用方案:若撤离受阻,启动火雨(炸毁仓库及信号塔,制造混乱)。最终指令:胶卷与矿石样本务必同步转移。
……
最后一页,贴着一张手绘的矿区详细地图。地图中心,一个用红墨水钢笔重重圈出的位置,仿佛滴着血——正是存放铼合金矿石和成品粉末的仓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5.15
23:00,专列启运点。
笔记本从李大富手中滑落,重重掉在桌面上。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指尖冰凉。三年!敌人像毒蛇一样,在矿区潜伏、渗透、谋划了整整三年!每一步都阴险而周密!
‘寒流’计划,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啊。
王处长沉重地叹了口气,拿起那本笔记本,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封皮,要不是你,大富同志,从张桂花同志那个藏着秘密的搪瓷缸开始,一点一点地撬开了这坚冰的第一道裂缝……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深邃,充满了后怕与赞许,你揪出来的,不仅仅是一个特务,一条窃密的通道,更是插在我们国家工业命脉上的一根毒刺!
李大富默默地点点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向窗外。窗外,是矿区家属楼的方向。他仿佛又看到了张桂花工作台上,那盆因为多日无人照料,早已彻底枯萎发黄的仙人掌——那是她生前最喜欢侍弄的小生命。它的枯萎,无声地诉说着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
就在这时,呜——
一声悠长而浑厚的火车汽笛声,由远及近,穿透了玻璃窗,清晰地传了进来。一列满载着新开采矿石的火车,正喷吐着白色的蒸汽,铿锵有力地驶出矿区,驶向远方,驶向国家建设需要它们的地方。
李大富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桌上那本承载着巨大阴谋与血腥的笔记本上。他挺直了脊背,胸前的红绸花轻轻颤动。他知道,这场围绕着搪瓷缸、铼合金和鲜血的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硝烟散尽,但那些被阴谋吞噬的生命,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伤疤,永远值得铭记。而守护脚下这片土地、守护国家秘密和财富的使命,如同窗外那列永不停歇的火车,才刚刚启程,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