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从老家来照顾我们,我满心感激。直到那天中午,餐桌上只有一盘清水煮白菜。我问:妈,我昨天买的排骨呢她指着灶台上的锅,眼皮都没抬:那是给我儿子晚上回来吃的,中午炖了,晚上就不新鲜了。我再问冰箱里的酱牛肉,她说:就剩那点了,我们吃了,我儿子晚上就没了。那一刻我才明白,在她眼里,我花钱买的菜,在我的家里,我却连吃的资格都没有。也好,既然不配吃饭,那往后,就谁都别吃了。
1
婆婆王秀兰,是我老公林伟半哄半劝地从老家请来的。她进门时,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土特产包袱。
妈,以后这就是您自己家,别客气。林伟笑着接过包袱,又转身对我说,老婆,我妈就是闲不住,特意过来照顾我们,你以后有福了。
我赶忙迎上去,真诚地笑着说:妈,您来得正好,我跟林伟天天吃外卖,嘴里都快没味了。您快歇着,一路辛苦。
那时的我,确实是感激的。我和林伟结婚才半年,事业都在爬坡,忙得昏天暗地,家里的确需要一位长辈来打理。
婆婆初来,表现得无可挑剔。她把不大的房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也洗得干净。她对我态度和蔼,总说我工作辛苦。林伟不止一次私下对我说:你看,我妈人不错吧她就是嘴硬心软,一辈子不容易,你多体谅她。
我笑着点头,心里暖融融的,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
可一周后,第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响起了。
那天是周末,我难得不加班,兴冲冲地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食材,其中就有林伟爱吃的肋排。我把菜递给婆婆,特意嘱咐一句:妈,这排骨新鲜,中午咱们就炖了吃。
婆婆笑着接过,应了声好。
我便回房间处理工作,期待着中午的大餐。可到了饭点,桌上摆着两菜一汤:醋溜白菜,蒜蓉空心菜,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排骨的影子却没见着。
妈,我们中午不吃排骨吗我笑着问,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婆婆正给我盛饭,闻言头也没抬,指了指灶上那个还没动过的砂锅:哦,那个啊。我想着林伟晚上才回,排骨等他回来现炖才好吃。中午做了,晚上再热,味道就不对了。
她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别扭,但看着她那张满是风霜却显得慈爱的脸,又觉得自己或许是多心了。也许老一辈人就是这样,总想把最好的留给儿子。
哦,好,我压下那点不快,坐了下来,妈说得对,晚上吃更新鲜。
那顿饭,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告诉自己,要体谅老人,这只是她爱儿子的一种方式,是我太敏感。
这一次,我选择了忍让。
2
有了第一次的排骨风波,我心里便下意识地多了一份留意。一连几天,风平浪静,婆婆依旧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让我渐渐觉得,或许真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周三下午,我路过一家熟食店,看到新出炉的酱牛肉色泽诱人,就买了一块。我想,这牛肉是熟的,切片就能吃,总没有现做才新鲜的说法了。
晚饭时,我把酱牛肉切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用保鲜盒装好,笑着对婆婆和林伟说:妈,林伟,这酱牛肉味道很好,我特意多留了些,明天中午我们吃。
林伟尝了一口,赞不绝口。婆婆也点头说好。
第二天中午,林伟去上班了。我从书房出来,心里还惦记着那半盒酱牛肉。可当我坐到饭桌前,心又沉了下去。
桌上还是两样素菜,一盘炒生菜,一盘番茄炒蛋。酱牛肉不见踪影。
妈,我放下筷子,看着婆婆,冰箱里的酱牛肉呢
哦,那个啊。婆婆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给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我有些不解,不是说好中午吃的吗
就剩那点了,婆婆终于抬眼看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们俩中午把它吃了,晚上林伟回来就没了。他昨天不是说挺喜欢这个味道吗
这个理由,比上次的不新鲜还要直白,让我一时语塞。
我买的,说好了中午吃,就因为你儿子喜欢,我就得看着,不能动
一股火气从心底窜起,但我还是极力忍住了。我想起林伟的嘱咐,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妈,没事,他要是喜欢,我下班再买一块就是了。
再买不要钱啊婆婆立刻接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你们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有得吃就不错了,省一点是一点。
话说到这份上,我彻底没了胃口。那顿饭,我几乎是把米饭一粒粒数着咽下去的。
晚上,林伟一回家,我就把他拉进了房间。我尽量客观地把中午的事复述了一遍,本以为他能理解我的委屈。
谁知林伟听完,却不以为然地笑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说: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我妈就是节俭惯了,苦日子过怕了,总想把好东西留给我。她那是疼我,又不是针对你。
见我脸色不好,他又补充道:老婆,你多担待点,别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老人生气,不值当。快出来吃饭吧,妈今天肯定给你做大餐了。
他轻松地走出房间,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满心的委屈和郁闷堵在胸口,喘不过气。
鸡毛蒜皮
原来在他眼里,我的感受,只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
3
被林伟定义为鸡毛蒜皮后,我整整两天没和他主动说话。他似乎也察觉到我的冷淡,只是笨拙地买些小礼物讨好,绝口不提婆婆的事,仿佛只要不谈,矛盾就不存在。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决定用行动证明这不是小事。
周五,我大学时最好的闺蜜陈月发信息说她来出差,中午正好有空,想来我新家看看。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提前一天就兴高采烈地告诉婆婆:妈,我最好的朋友明天中午要来吃饭,我特意请了半天假。您厨艺好,得给我露一手,让我有面子。
说着,我把手机屏幕亮给她看,上面是满满一购物车的订单:一条鲜活的鲈鱼、半斤基围虾、上好的五花肉和牛腩,还有各种新鲜蔬菜。
妈,菜我直接送到家,明天您看着做就行,辛苦您了。我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也足够恭敬。
婆婆当时满口答应,笑呵呵地说:放心吧,肯定让你在朋友面前有面子。
第二天中午,陈月如约而至。我热情地拉着她参观房子,聊着大学时的趣事。婆婆从厨房端出茶水,对着陈月热情周到,一口一个小月,夸她漂亮能干。
陈月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你婆婆看起来人真好,你可真有福气。
我干笑着,没接话。
很快,婆婆在厨房喊:开饭了!
我满怀期待地拉着陈月走到餐厅,可看清餐桌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都僵住了。
偌大的餐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两碗米饭,和一盘菜。
一盘用清水煮熟,上面飘着几点油星的白菜。
没有鱼,没有虾,没有肉。什么都没有。
这……陈月满脸错愕,她看看那盘白菜,又看看我,眼神里的震惊和不解,让我无地自容。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温,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和羞耻的滚烫。
妈!我几乎是咬着牙开口,我买的那些菜呢
婆婆施施然地坐下,拿起筷子,甚至还体贴地给陈月夹了一筷子白菜,笑呵呵地解释道:小月这孩子,一看就注重保养,身材多好啊。外面的大鱼大肉油腻,对身体不好。吃点清淡的,健康。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那些菜我都处理好了,留着晚上呢。林伟工作那么累,晚上得给他好好补补。
原来如此。
原来我最好的朋友登门做客,在我提前打了招呼、买好了所有食材的情况下,就只配吃一盘清水白菜。
原来我,连带着我的朋友,我的人际关系,我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无足轻重。唯一重要的,只有她的儿子。
那一刻,我彻底醒悟了。
这根本不是节俭,也不是疼儿子。这是一种示威,一种打压。她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遍地告诉我,在这个家里,谁才是主人,谁说了算,而我,连招待朋友的资格都没有。
我看着陈月尴尬到不知所措的脸,清楚地感觉到,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彻底断了。
4
我没有理会身后婆婆那句你看,还是外面的饭好吃的风凉话。我抓起包,对陈月挤出一个抱歉的微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走,我请你吃顿好的,给你赔罪。
直到坐进那家我们大学时最爱去的餐厅,陈月才终于忍不住,一脸匪夷所思地开口:乔然,你老实说,你婆婆她……是不是故意的这哪是过日子,这是宫斗剧现场吧!
我给她倒上一杯热茶,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
以前我觉得是我想多了,我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轻声说,但今天,谢谢你让我看清了。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顿饭,我吃得格外香甜。把陈月送上车后,我才回到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晚上林伟回来时,婆婆早已跟他哭诉过我的无理取闹。他一进卧室就皱着眉问我:乔然,我妈说你今天对她甩脸子,还带着朋友摔门就走她辛辛苦苦给你们做饭……
她做了什么饭我打断他,林伟,你去问问你妈,她用什么招待的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想再像上次一样争辩,因为我知道,跟一个装睡的人,是永远讲不通道理的。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明确地摆出了拒绝沟通的姿态。
林伟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地走出房间。
隔天是周六,林伟公司有事,一早就出门了。家里又只剩我和婆婆两个人。
到了十一点半,婆婆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哼着小曲走进了厨房,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两棵青菜,准备淘米做饭。
我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妈,我忽然开口。
嗯她应了一声,没回头。
别麻烦了。我缓缓走过去,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择菜的动作。
婆婆诧异地看着我。
我微笑着,语气却无比认真:林伟不在家,咱们不配吃饭。还是喝点白开水就行了,既省钱,又减肥,多好。
婆婆当场就愣住了,手里的青菜掉在了洗碗池里。她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五秒钟,才干笑一声:你这孩子,还在说昨天的气话呢
没有啊,我松开手,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杯,慢悠悠地接满一杯温水,我是真的觉得您说得对。好东西,都得留给林伟。我们怎么能在他背后偷吃呢这不应该。
说完,我当着她的面,轻轻啜饮了一口白开水,仿佛那是琼浆玉液。
妈,你也来一杯吧。今天中午,咱们就喝水。
婆婆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这是我第一次,让她知道我不是逆来顺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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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婆婆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大概是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样的软钉子。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发作,但看着我平静无波的眼神,最终也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真是翅膀硬了!
我没接话,只是把水杯放回桌上,转身回了书房。
那天中午,谁都没有做饭。我听到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还打了好几个电话,想必是在向亲戚控诉我的大逆不道。我毫不在意,锁上门,戴上耳机,乐得清静。
林伟是周一晚上跟我说要出差的。
老婆,公司临时安排,明天要去邻市三天,周五才能回来。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观察,我不在家,你跟妈……好好相处啊。
放心吧,我走过去,自然地帮他整理领带,温和地笑着说,我会‘好好’照顾妈的。
我的顺从让他明显松了口气。或许在他和婆婆看来,我周末的反常不过是一时之气,闹完了也就过去了。
他们都猜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送林伟到门口,看着他的车消失在路口,才转身回屋。婆婆正在阳台上浇花,斜眼瞥了我一下,没说话,显然还在为周末的事耿耿于怀。
我也不在意,像往常一样洗漱、换衣服,准备出门。
只是在踏出家门前,我多做了两件事。
我先是走到玄关处的配电箱前,打开盖子,精准地将标着厨房的那一路空气开关,轻轻向下一拨。然后,我穿上鞋,出门,顺手拉开了走廊里那个不起眼的燃气管道箱,将上面那个小小的黄色阀门,旋转了九十度。
做完这一切,我重新锁好门,回到屋内。婆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走到她面前,微笑着,用最体贴的语气说:妈,我今天中午约了客户,不回来吃了。您也别费事做饭了,正好在家休息一天吧。
说完,不等她反应,我便转身拿起包,干脆利落地出了门。
高跟鞋踩在楼道里,发出清脆的嗒嗒声,那是我迈向自由的节拍。
我没有去公司,而是找了一家喜欢的咖啡馆,点了一杯拿铁和一块提拉米苏。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能想象到,中午十二点,婆婆会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按下抽油烟机,最后去点燃煤气灶,只听到咔哒、咔哒的空响,却永远等不到那簇蓝色的火焰。
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想必会很精彩。
我搅动着咖啡,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这场闹剧,是时候换个方式收场了。
6
我在咖啡馆里待到下午两点,算着时间,婆婆应该已经把家里的情况摸排清楚,并且完成了向林伟的汇报工作。
果不其然,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正是老公。
我慢悠悠地戴上蓝牙耳机,按下接听键,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刚刚结束工作的疲惫:喂,老公,怎么了
苏乔然!电话那头传来林伟压抑着怒火的咆哮,你到底对我妈做了什么!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掏了掏耳朵,语气无辜地问:我没做什么啊,我一早就出门了。妈怎么了她不舒服吗
不舒服她快气死了!林伟的声音更大了,她刚刚打电话给我,哭着说家里没电没气,中午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是不是故意把电和煤气都关了你怎么能这么干!她是个老人,你这是虐待!
一连串的质问,连珠炮似的扫射过来。若是以前,我恐怕早就被这阵仗吓得手足无措,急着辩解了。
但现在,我只是平静地听着。
等他说完,我才用一种比他平静百倍,甚至带着一丝困惑的语气,缓缓开口:是啊,我关了。
林伟似乎被我坦然的承认噎了一下,一时间没说出话。
我继续说:我出门前想着,今天中午我不回来吃饭,家里就没人动火了。为了安全,也为了省点钱,我就顺手关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你还说没问题林伟气急了,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让我妈好过!
老公,你为什么这么想我呢我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我这不都是在帮你妈省菜,替你省钱吗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啊。我的语气愈发无辜,逻辑却无比清晰,妈不是一直教我,家里的好东西都要留给你吃吗排骨要等你回来才新鲜,牛肉我吃了你就没了。既然那些饭菜我都没资格吃,那干脆别做了,不是更好吗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冰箱里,等你回来吃,不是更新鲜我完全是按照妈的意思在办事啊,你怎么还生气了呢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能想象到林伟此刻的表情,他想反驳,却发现我的每一个字,都建立在他母亲亲手设立的、那套儿子至上的荒谬准则之上。他要反驳我,就等于是否定他母亲的爱意。
他被我亲手打造的逻辑闭环,死死地困住了。
我……他半天只吐出一个字,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老公,不说了,客户还在等我。我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主动结束了对话,我们晚上回去再聊吧,再见。
挂断电话,我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林伟,现在,这个难题,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了。
7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客厅里灯火通明,婆婆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但她的眼神却直直地射向我,充满了怨恨和一丝看好戏的得意。
我知道,她在等。等她的宝贝儿子回来,为她主持公道。
我目不斜视,换了鞋,径直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中午点餐时特意多打包的一份意面,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整个过程,我没看她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叮的一声,我端着热气腾腾的意面,坐到餐桌前,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婆婆大概没料到我能如此镇定,重重地哼了一声,把电视音量调到了最大。嘈杂的电视剧对白,也掩盖不住这个空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吃完饭,洗好碗,然后就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大概九点多,我正戴着耳机看电影,门外突然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是林伟疲惫又带着怒气的呼喊:苏乔然!
我摘下耳机,挑了挑眉。他居然提前回来了。
也好,省得我再等一晚。
我打开房门,只见林伟风尘仆仆地站在玄关,行李箱还立在脚边。而婆婆一看到他,就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从沙发上冲了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儿子!你可算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妈就要被活活饿死了!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这个女人,她……她心太毒了!她要把我这个老太婆往死里逼啊!
林伟的脸色铁青,他放下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质问道:苏乔然,你到底想干什么出差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家里被你搞得鸡飞狗跳,你满意了
面对他的怒火和婆婆的哭嚎,我异常平静。
我不吵,不闹,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我只是默默地解锁手机,打开相册,然后递到他面前。
你自己看吧。我说。
林伟疑惑地接过手机。相册里,是我提前整理好的一个专门的文件夹,名字叫我的午餐。
第一张,是那盘清水煮白菜。
第二张,是一碗只有几根青菜的清汤面。
第三张,是一盘蒜蓉生菜。
……
一张张照片滑过去,全是清汤寡水,连一点肉星都看不见。林伟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然后,我退出相册,点开了支付软件的账单页面。
你看清楚,这是我上周买排骨的记录。这是我这周买酱牛肉的记录。还有鲈鱼,基围虾,五花肉……林伟,这个家里绝大多数的荤菜,都是我买的。
我从他手里拿回手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由愤怒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茫然的脸。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林伟,在你妈眼里,我花钱买的菜,我没有资格吃。在这个家里,我活得像个外人。
8
我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客厅里轰然炸响。
林伟的身体晃了晃,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屏幕,又抬头看看我,再转向他那哭声都为之一滞的母亲。他大脑里的那套慈母孝媳的美好滤镜,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碎裂开来。
不……不是这样的!婆婆最先反应过来,她扑到林伟身边,抢着辩解,儿子,你别信她的!她那是故意拍的!她就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故意挑刺,她这是在冤枉我啊!
她声泪俱下,演技十足。
林伟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挣扎。或许,他还是愿意相信,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回了房间,关上门。
球,我已经踢出去了。怎么选,是他的事。
那一夜,我们三个人分处三个空间,谁都没有再说话,但家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林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照常起床、洗漱,换上西装。他出门前,甚至还很正常地跟我和婆婆打了招呼:我上班去了。妈,乔然,你们在家好好的。
婆婆见状,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她大概以为,儿子终究还是站在她这边的,昨晚的风波,已经过去了。
她想得太美了。
中午十一点半,婆婆正在厨房里忙碌。
我坐在书房,却敏锐地听到门锁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我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走到卧室门口,从门缝里向外看。
只见林伟脱了鞋,踮着脚,一步步,悄悄地靠近了厨房。
厨房里,婆婆正哼着歌,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她刚炖好一锅鸡汤,此刻正用勺子捞出最大最肥的一只鸡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瓷碗里,然后熟练地把碗藏进了橱柜的最深处。做完这一切,她才盛了一碗清汤,往里面丢了几片青菜叶子,准备端出去。
妈,你在干什么呢
林伟的声音,沙哑而又低沉,在厨房里突兀地响起。
婆婆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惊恐地回头,看到林伟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林……林伟你……你怎么回来了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我回来看看,您中午给我老婆吃什么好吃的。林伟没有理会地上的碎片,他径直走到橱柜前,拉开柜门,从最里面,端出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腿。
然后,他又指了指锅里那碗寡淡的青菜汤。
人赃并获。
这……这个……婆婆的眼神疯狂躲闪,她急中生智,指着我刚刚打开的房门,大声辩解道,我是想给你留着的!乔然她……她嘴刁,嫌我做的肉菜油腻!是她自己不肯吃,我怕浪费,才想着给你留着!对!就是这样!
她找到了一个自以为完美的借口,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林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碗鸡腿和地上那碗清汤的残骸并排放在一起。
那强烈的、带着侮辱性的对比,无声地诉说了一切。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他敬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眼神里最后一丝幻想和侥幸,也终于彻底破灭了。
9
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婆婆看着林伟那张失望透顶的脸,她那套百试百灵的撒泼打滚的招数,第一次失了效。她知道,当一个男人,尤其是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用那种眼神看她时,就意味着她已经输了。
林伟没有再看她,而是转向我,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疲惫和歉意:乔然,你先回房间,把门关上。我想跟妈单独谈谈。
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卧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隔着门板,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婆婆那压抑不住的、由辩解转为哭嚎的声音。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我容易吗我辛辛苦苦一辈子,不都是为了你吗现在你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你亲妈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老婆!这个家,她是女主人!林伟的声音也提了起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客厅里的声音时高时低。有婆婆的哭骂,有林伟的低吼,有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我的心,也跟着那沉寂,悬在了半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乔然,是我。
我打开门,林伟站在门口,一脸的憔悴,眼眶通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走进来,关上门,拉着我在床边坐下。
对不起。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三个字。
我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刚才,跟妈摊牌了。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给了她两个选择。
第一,如果她想继续住在这里,就必须把你当成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来尊重。她可以帮忙,但不能做主。我们吃什么,用什么,都得听你的。她对你,必须像对我一样,不能有半点差别。
第二,他深吸一口气,如果她做不到,那我明天就给她买回老家的车票。逢年过节,我们一起回去看她。但我不能再让她留在这里,破坏我们的生活。
我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终于有了丈夫的担当。
那……妈怎么说我轻声问。
林伟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不接受。她说她没错,说你给我灌了迷魂汤,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她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一个自私了一辈子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
林伟,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站在我这边。
他反手握紧我,眼里的愧疚更深了:该说谢谢的是我。乔然,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窗外,天色渐晚。
我知道,最后的摊牌已经结束,但这场战争,还剩下最后一幕没有落幕。而这一次,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10
摊牌后的第二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固般的气氛里。
婆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说话。到了饭点,她不做饭,我们也不问。我和林伟心照不宣地点了外卖,吃完后又默默地收拾掉。
我知道,她在用冷战的方式,向林伟施压。她在赌,赌她儿子的心软和愧疚。
但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把选择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晚上,林伟洗完碗,一脸疲惫地对我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不肯走,也不肯认错,就这么耗着,这个家就散了。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吵架和冷战都解决不了问题,我平静地看着他,既然妈觉得委屈,觉得累,那我们做儿女的,就该让她‘享福’。
林伟没明白我的意思,疑惑地看着我。
我抛出了我的方案:我们请个钟点工阿姨吧。
见他愣住,我继续解释道:你想想,妈大老远过来,说是照顾我们,结果天天在厨房里忙活,最后还因为做饭的事跟我们闹得不愉快,这是我们的不孝。我们请个专业的阿姨来负责做饭和打扫,妈就可以彻底解放出来,每天看看电视,出门散散步,那才是真正的享清福。我们也能尽到孝心,一举两得。
我把这个彻底解决问题的计策,说成了一个完全为她着想的孝顺方案。
林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这个方案,既解决了眼前的矛盾,又让他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他几乎是立刻就拍板同意了:对!就这么办!这个办法好!
我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时间,立刻拿出手机:我有个同事之前请过一个阿姨,人特别好,我问问她。
我当着林伟的面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就敲定了下来,让钟点工阿姨从第二天,也就是周六开始上门。
傍晚,我和林伟一起敲响了婆婆的房门。
她大概是饿了,终于开了门,脸色依旧难看。
我率先端上一杯温水,微笑着说:妈,林伟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们觉得,您大老远地过来,是享福的,不是来给我们当保姆的。我们不能这么不孝顺,还让您天天为我们操劳,最后还惹您生气。
婆婆狐疑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继续微笑着,说出了我的计划:
所以,我们找了个钟点工阿姨,以后我们家的一日三餐和家务卫生,都由她来负责。您就安心看电视、逛公园,好好休息就行。以后阿姨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我看到婆婆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去,嘴唇哆嗦着,从震惊,到错愕,最后,是全然的恐慌。
她最引以为傲的、用以拿捏和控制我们的权力——厨房,以及她赖以留在这里的唯一借口——照顾儿子,在这一刻,被我用一种她完全无法反驳的、名为孝顺的方式,干干净净地,剥夺了。
她被架空了。在这个家里,她成了一个纯粹的、无用的客人。
11
第二天,周六,钟点工李阿姨准时上门了。
她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女人,话不多,但脸上总是带着笑。一进门,她就系上围裙,钻进厨房,有条不紊地开始清洗、切配我昨天提前买好的食材。
厨房里很快就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响和诱人的饭菜香。
婆婆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在中午时分出来了一次。她看到李阿姨在厨房里忙碌,想进去指点几句,李阿姨却只是客气地笑着说:阿姨您歇着就行,先生和太太都交代过了,我来弄就好。
她想找茬,却连厨房都插不进手。
午饭时,李阿姨端上了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我和林伟坐在桌前,一边吃饭,一边轻松地聊着天,不住地夸赞李阿姨手艺好。
婆婆被林伟从房间里叫出来,她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我们对面。
她看着我们和乐融融的样子,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在她的地盘里游刃有余,她就像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局外人,浑身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怨气。
接下来的几天,这一幕每天都在上演。
李阿姨把家里打理得清清爽爽,饭菜做得可口又健康。我和林伟下班回家,迎接我们的是干净的房间和热腾腾的饭菜,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轻松。
而婆婆,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她所有的权力、所有的控制手段,都被瓦解了。她无法再用做饭来彰显自己的功劳,也无法再用留菜来实施对我的打压。她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被我们孝顺地供养起来的、无所事事的闲人。
这种被架空的滋味,远比任何争吵都更让她难以忍受。
终于,在一周后的傍晚,我和林伟下班回家,看到了她那个来时装满土特产,此刻却装满她自己衣物的行李箱。
她正在做最后的整理,看到我们回来,她啪的一声合上箱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悲愤。
行了!你们赢了!她冲着我,也冲着林伟吼道,你们现在有钱了,翅膀硬了!宁肯花钱请个外人,也不要你亲妈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就是嫌我碍事,变着法儿地要把我赶走!
她试图用这番话,做最后的挣扎,给林伟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但林伟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妈,我们请李阿姨,是想让您在这里能真的休息,享福。我们没有要赶您走。他顿了顿,说,但如果您觉得,只有您亲手掌控一切才叫‘家’,一定要走,那我也尊重您的决定。
他没有挽留,也没有内疚。
他只是,接受了她的选择。
婆婆所有的悲愤,所有的指责,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声无息,也无功而返。
她知道,她彻底输了。
12
婆婆最终还是拖着箱子走了。
林伟沉默地帮她把箱子拎到楼下,叫了一辆车。临走前,他塞给婆婆一沓钱,婆婆推拒了几下,最后还是收下了。
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回到家,关上门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我和林伟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相顾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解脱,有疲惫,也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澄澈。
乔然,林伟忽然转身,紧紧地抱住了我,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之前也说过。但这一次,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真的对不起,他把脸埋在我的肩窝,声音闷闷的,我太混蛋了。我明知道我妈是什么性格,却总让你去忍让,去体谅。我把她对我的偏爱,当成了你可以被无视的理由。我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也没有放弃这个家。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眶有些发热。
是啊,这场战争的根源是婆婆,但把战火烧起来的,又何尝不是我丈夫和稀泥的态度。好在,他最后醒悟了。
我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林伟,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我的感受,不应该是可以被牺牲的‘鸡毛蒜-皮’。以后,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守护它。
他重重地点头。
第二天,李阿姨照常上门。我笑着对她说,她的工作可以结束了,并且多付了她半个月的工资。李阿姨的出现,是一场战争中的奇兵,如今战争结束,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送走李阿姨,我第一次,以一种主人的姿态,走进了这个家的厨房。
我打开冰箱,拿出那块被我买了许久、却始终没能吃上的酱牛肉,切了满满一大盘。又拿出新鲜的排骨,炖了一锅浓郁的红烧排骨。
林伟也系上围裙,在我身边给我打下手,洗菜、切葱,我们有说有-笑,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进来,温暖而明亮。
饭菜端上桌时,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我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味道好极了。
我赢了。
不是因为我吵赢了,也不是因为我闹赢了。而是因为我终于明白,在我的家里,我的权利和尊严,不容侵犯。我用我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这场游戏里的规则。
看着对面正在给我剥虾的男人,看着这个窗明几净、安宁祥和的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的家,从今天起,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