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逆流重生
失去意识前,我脑中最后残留的景象,是蜘蛛纹裂手机里那刺目的、不断跳动的数字——投资账户里,我前半生所有的积蓄,连同从父亲那里借来的最后一点养老钱,都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不断缩小的负数。那数字像一只贪婪的虫,啃噬着我最后的清醒。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啸,金属扭曲、玻璃爆裂的巨响,像一把巨大的钝斧,劈开了我的意识,也劈开了整个世界。
然后,是彻底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粗粝而带着铁锈腥气的风灌入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富有节奏感的轰鸣,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在沉重地呼吸。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肺叶被这陌生而浓烈的空气刺激得火辣辣地疼。眼皮沉重得像被焊住,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没有惨白的日光灯。头顶是低矮的、被烟尘熏得发黄的天花板,几根裸露的管道蜿蜒爬过,凝结着黑色的油珠。窗户敞开着,窗外,是几座高耸的、喷吐着滚滚浓烟的巨大烟囱,黑灰色的烟柱霸道地撕扯着铅灰色的天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这是……哪儿地狱的锅炉房吗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又重新草草拼凑过,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低头看自己,身上套着一件灰扑扑、洗得发硬的工装外套,尺寸明显偏大,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手……这双骨节粗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黑色油泥的手,绝不是那双敲惯了键盘、只偶尔去健身房做做样子的手!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哟!醒啦小九菜!
一个洪亮又带着点粗粝质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猛地抬头。门口逆着走廊昏黄的光,站着一个年轻人。他很高,骨架宽阔,穿着一件和我身上同款的旧工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一张脸棱角分明,浓眉下是双亮得出奇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笑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那眉眼……那轮廓……我如遭雷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忘记了跳动。这张脸,分明是二十年前的父亲!照片里那个意气风发、尚未被生活彻底磨去棱角的青年!我喉咙发紧,干涩地挤出几个字:你……你是……
嘿,睡懵了吧他几步走到床边,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热力,毫不客气地拍在我肩膀上,力道重得让我一阵摇晃,我啊,建国!陈建国!昨天厂门口那顿酒,喝得你连兄弟都不认识了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一种那个年代特有的、未经世事磋磨的爽朗,看你晕那儿,可把老子吓一跳!还好医务室老张头说你小子就是饿的加上喝猛了,睡一觉就好!
陈建国……真的是他!真的是二十年前的父亲!我成了他的……兄弟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苍蝇在乱撞,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惊攫住了我。喉咙里火烧火燎,我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大概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陌生和惊骇。
瞅你那傻样儿!父亲——不,此刻的陈建国,毫无察觉地笑骂了一句,随即变戏法似的从鼓囊囊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哥给你弄了啥好东西!
那是一小包用简陋油纸裹着的、颜色鲜艳的水果硬糖。透明的糖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廉价却诱人的光晕。
食堂中午那点油水,塞牙缝都不够!知道你醒来肯定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把糖塞进我手里,动作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粗鲁,眼神却亮晶晶的,赶紧含两颗,顶顶饿!这可是哥用中午半个馒头跟老李家小子换的!他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得意,仿佛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指尖触碰到那带着他体温的糖纸,一种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腔。我记起来了!童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确实有那么几次,父亲会神秘兮兮地从他那个永远油腻腻的工具箱里摸出几颗同样廉价的硬糖塞给我,脸上也是这种混杂着疲惫和一点点满足的神情。那时我只顾着糖果的甜味,从未深究过这甜味背后是什么。半个馒头……在体力消耗巨大的钢铁厂,半个馒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下午繁重劳动时可能袭来的眩晕和力竭。我的心像被那粗糙的糖纸狠狠刮过。眼前这个为几颗糖而雀跃的年轻人,和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浑浊、被我和母亲私下里讥讽为没出息窝囊废的中年男人,影像在脑中疯狂撕扯、重叠。
2
父影重逢
我死死攥着那包糖,廉价的糖纸边缘硌着掌心。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陈建国却毫不在意我的沉默,又重重拍了我一下:麻溜的,缓过劲就赶紧起来!下午还有一堆轴承等着修呢!老黄牛似的组长又该骂娘了!他风风火火地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浓眉一扬,笑容依旧灿烂得像正午没被烟囱污染的太阳,放心,有哥罩着你!
门哐当一声关上。狭小的宿舍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还有我手心里那包廉价硬糖滚烫的温度,以及……眼眶里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滚烫液体。为那半个馒头换来的甜,为那份笨拙却滚烫的罩着你,为我曾经无知刻薄的所有评判。泪水无声地砸在粗糙的灰色被面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厂区深处,维修车间像一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金属胃袋,轰鸣声是它粗重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和汗水蒸腾的酸馊味,几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工业气息。巨大的行车在头顶缓缓移动,发出沉闷的吱嘎声,吊着沉重的钢铁部件,阴影笼罩下来,带来转瞬即逝的压迫感。
我被陈建国不由分说地塞给了一个姓李的老师傅,一个满脸褶子、沉默得像块铸铁的老头。我的任务是打下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沾满油泥的废旧轴承——用柴油一遍遍清洗,再用破布擦干。手指很快就在刺鼻的油污里泡得发白发皱,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净的黑色。这枯燥肮脏的活计,让我对父亲那身永远洗不干净的工装和指甲缝里的黑泥,第一次有了切肤的理解。
建国!建国!过来搭把手!这破车床又尥蹶子了!车间那头传来一声粗嘎的吆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来了王头儿!陈建国响亮地应了一声,丢下手里正在组装的一个复杂齿轮箱,用沾满油污的袖子随意抹了把额头的汗,小跑过去。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那台老旧的机床像头倔强的老牛,发出不祥的、断断续续的咔哒声。几个工人围着它,束手无策,脸上写满了焦躁。陈建国弯腰,凑近那嘶吼的机器,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像面对一道难解的谜题。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侧耳仔细分辨着那杂乱的噪音,眼神专注得仿佛能穿透钢铁的外壳,看到内部每一个咬合的齿轮和转动的轴承。那眼神,是我在他中年以后浑浊疲惫的目光里,从未见过的锐利与明亮。
听这动静,八成是主传动轴里那个小轴承散了架,卡死了!他直起身,语气笃定,随手从旁边满是油污的工具台上抄起一把大号活动扳手和一把特制的长柄螺丝刀,拆开看看!王头儿,帮我把左边那个防护罩卸了!
他的动作异常迅捷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流畅感。沉重的扳手在他手里驯服得像根筷子,特制的螺丝刀巧妙地探入狭小的缝隙,手腕沉稳地发力。螺丝被一颗颗卸下,沉重的防护罩被合力抬开,露出了内部复杂得令人眼晕的传动结构。油污、磨损的金属碎屑、纠缠的电线……一片狼藉。围观的工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陈建国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他眼神如鹰隼般扫过那些交错的齿轮和轴承,几乎没有犹豫,手中的工具便精准地探向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手腕以一种极其细微的角度猛地一抖,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一个严重变形、滚珠散落大半的坏轴承被他灵巧地挑了出来!
嘿!神了!建国你小子真行!王头儿猛地一拍大腿,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就是它!狗日的,可算逮着了!
有备用的同型号没陈建国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油点,问道。
有有有!库房刚领的!立刻有人应声跑去。
接下来的安装更是行云流水。新的轴承在他沾满油污的手指间仿佛有了生命,被精准地嵌入那个刁钻的位置,严丝合缝。工具在他手中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在演奏一首金属的交响曲。汗水顺着他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混着油污,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画出几道深色的痕迹。那一刻,他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一种源自于绝对掌控力和自信的光芒,将他与这昏暗油腻的车间、与周围那些疲惫麻木的面孔彻底区分开来。
我蹲在不远处,手里还攥着油腻腻的破布,彻底看呆了。记忆里那个只会笨拙地摆弄家里漏水水龙头、被我妈抱怨连个螺丝都拧不紧的父亲形象,被眼前这个在钢铁丛林中游刃有余、仿佛机械灵魂附体的年轻人,彻底击得粉碎。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羞愧,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原来他并非无能,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永远洗不净黑泥的手,竟蕴含着如此惊人的技艺!
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厂区厚重的烟尘,给宿舍斑驳的墙壁涂上一层病恹恹的橘红色。机器低沉的轰鸣暂时歇了下去,换上了工人们疲惫的脚步声、饭盆的碰撞声和粗声大气的说笑声,像退潮后沙滩上留下的杂乱贝壳。
我端着搪瓷饭盆,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宿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白炽灯光。推开门,陈建国正背对着门口,伏在靠窗那张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上。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边角卷起的旧书,旁边放着一个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硬壳笔记本。他坐得笔直,肩膀宽阔,头微微低垂,一手按着书页,另一只握着笔的手正飞快地在笔记本上移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窗框切割着外面灰蒙蒙的光,将他专注的侧影勾勒出一圈朦胧的金边。
这幅景象让我再次愣在门口,脚步下意识地放轻。记忆中的父亲,除了看报纸上简单的新闻标题,几乎与书本绝缘。他总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眼神放空,仿佛灵魂早已被生活的重负抽离。
回来了他似乎听到了动静,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但很快又沉浸下去,自己打饭去,盆在床底下。
我放下饭盆,踮着脚,像个窥探秘密的小贼,无声地挪到他身后。目光越过他宽厚的肩膀,落在那笔记本上。纸页有些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笔迹是那种带着点力道、略显潦草却筋骨分明的行书。我屏住呼吸,努力辨认着最上面刚写下的几行: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然则**尘埃蝼蚁,亦有奔忙之志;蓬间燕雀,岂无向暖之心**夫所谓碌碌者,非无志也,盖力有未逮,时不予我耳……
一股电流猛地窜过我的脊椎!这文辞,这气度,这从尘埃蝼蚁、蓬间燕雀中提炼出的不甘与坚韧……竟出自眼前这个满身机油味、一天到晚和冰冷铁疙瘩打交道的维修工之手我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
陈建国似乎终于完成了某个段落,长长舒了口气,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这才注意到身后僵立的我。他猛地回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窘迫和恼怒,像受惊的野兽。
看什么看!他一把合上笔记本,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啪的一声将那本厚厚的旧书也盖了上去。封面露出来,赫然是繁体竖排的《古文观止》。
3
尘封才情
没……没什么,我结结巴巴,试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就……就看你写啥呢字儿挺好看。
他脸上的恼怒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警惕和不自在的赧然,胡乱地将笔记本塞进抽屉深处。瞎写!瞎写!能看懂几个字,瞎划拉几句,打发时间,省得跟那帮家伙出去瞎混糟蹋钱!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我,吃饭吃饭!饿死了!
那晚,宿舍里充斥着饭盆的叮当声和工友们粗俗的玩笑。陈建国也加入了他们,大声说笑着,仿佛刚才那个伏案疾书、字里行间透出不凡才思的人从未存在过。但我眼角的余光,却无法从他塞得鼓鼓囊囊的抽屉移开。那个瞬间,我窥见了他灵魂深处一道隐秘的裂痕,那里涌动着不甘的岩浆,却被他自己用瞎划拉和打发时间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掩埋着。这掩埋的姿态本身,就比任何悲壮的嘶吼更刺痛人心。
时间如同厂区那条永远漂浮着油污的河沟里的水,缓慢而滞重地流淌。我以小九菜的身份,笨拙地嵌入了陈建国,也就是我年轻父亲的生活缝隙里。日子是重复的灰蓝色:震耳欲聋的车间、永远洗不净油污的手、食堂寡淡的饭菜、拥挤嘈杂的宿舍。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着关于他的一切细节,那些被岁月尘埃掩埋、被我曾经的傲慢彻底忽略的真相。
我发现他惊人的节俭。一个搪瓷杯用了十几年,磕碰得坑坑洼洼,杯身上的先进生产者红字早已斑驳。他极少在食堂打荤菜,常常是就着免费的咸菜汤,大口吞咽着粗粝的米饭或馒头,把省下的饭票小心翼翼地收在枕头下那个铁皮糖盒里——就是当初给我买糖的那个盒子。有一次,他难得地买了一份带几片薄肉的回锅肉,自己只夹了一小片尝尝味,剩下的全不由分说地拨到了我的饭盆里。
长身体呢,多吃点!瞅你这小身板,跟豆芽菜似的,以后咋娶媳妇他嘴里嚼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着,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那几片油腻腻的肉压在米饭上,沉甸甸的。我喉咙发堵,说不出话。我想起自己大学时为了买最新款的手机,理所当然地打电话回家要钱,电话那头,父亲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沙哑地说:行,爸想办法。几天后,钱打到了卡上。那时的我,只顾着欣喜,从未想过这几千块钱,可能就是他这样一片肉一片肉省下来的。
我还发现他藏在工具箱最底层的一个小铁盒。趁他不在,我偷偷打开过。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叠叠裁剪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烟盒内衬纸,甚至还有糖纸。纸的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些是读书笔记,摘抄着《古文观止》或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旧书上的句子,旁边还有他歪歪扭扭的批注心得;有些则是他写的诗——如果那些直白、粗糙、带着浓重生活烟火的句子也能称之为诗的话。
有一首写在褪色的红双喜烟盒纸背面,字迹被蹭得有些模糊:
**铁锤敲打铁骨头,火星四溅汗长流。
车间深处听风雨,也想展翅云里头。
奈何肩头担子重,家中还有几张口。
罢了罢了低下头,做个螺丝也加油!**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巧的韵律,只有铁锤、汗流、肩头的重担和那一声无奈的罢了罢了低下头。可就是这最朴素的挣扎与认命,像一把裹着棉花的钝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闷痛得喘不过气。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带着烟草味的纸片,指尖冰凉。原来他不是没有翅膀,只是翅膀早已被生活的巨石压断,断口处淌着无声的血。
更让我揪心的是他偶尔流露出的、对厂外世界的渴望。休息日,我们会爬上厂区后面那个堆满矿渣的小土坡。躺在还带着太阳余温的、粗糙的矿渣上,望着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线。那时,夕阳往往能把天空烧成一片壮烈的金红,暂时驱散钢铁巨兽投下的阴影。
九菜,你看那边,他指着城市中心隐约可见的几栋鹤立鸡群的崭新大厦,声音有些飘忽,眼神里跳动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听说里头上班的人,穿着皮鞋,喝着咖啡,对着一个方盒子敲敲打打,一个月就能顶咱在车间干大半年!他咂咂嘴,带着点向往,但更多的是茫然,你说,那方盒子……叫啥来着电……电脑真有那么神
嗯,是电脑。我喉咙发干,应了一声。
啧!他吐掉嘴里嚼着的草根,翻身坐起,看着自己粗糙、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掌,自嘲地笑了笑,那点微光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种深重的无奈覆盖,咱这手啊,也就配摸摸扳手螺丝刀了。那些高科技的玩意儿……摸不懂,也摸不起。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土,重新躺下,望着渐渐暗淡的天空,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烟,却沉得让我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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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这样的发现,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我曾经自以为是的认知上狠狠剜下一块。那些我记忆中父亲的平庸、无能、窝囊,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带着血泪温度的铁证,砸得我灵魂震颤,羞愧难当。他不是没有才华,不是没有梦想,他只是……被牢牢地焊死在了命运的齿轮上,动弹不得。
一个念头,如同疯狂的藤蔓,在我心中疯狂滋长、缠绕、勒紧——改变它!改变他的命运!改变这个家庭的轨迹!既然老天爷给了我这张回到过去的车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走一遍那条布满荆棘、最终通向沉默与黯淡的老路!我要把那该死的齿轮撬开!
我开始了笨拙而急切的行动,像一个蹩脚的、自以为能改变历史进程的阴谋家。
第一步,是信息差的降维打击。我绞尽脑汁,回忆着这个年代即将发生的财富神话。彩票!对,彩票!我记得有一期本地的福利彩票,头奖号码是5、17、23、31、42、48,开奖后,号码登在本地晚报上,还因为罕见的连号模式引起过小范围讨论。我心跳如鼓,偷偷记下这串数字,然后找了个机会,装作不经意地告诉陈建国。
建国哥,我昨儿做了个怪梦!我凑近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梦里一串数字蹦来蹦去,红彤彤的,5、17、23、31、42、48!特别清楚!你说……这会不会是财神爷给咱托梦
陈建国正蹲在地上修理一个气阀,闻言抬起头,浓眉拧成一个疙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做梦号码他嗤笑一声,摇摇头,沾满油污的手毫不在意地在工装裤上蹭了蹭,你小子,想钱想疯了吧有那闲工夫琢磨这没影儿的事,不如帮我把那边那堆废轴承擦干净!梦里能发财,咱车间这帮兄弟早成百万富翁了!他毫不客气地训斥着,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对不切实际幻想的鄙夷。
我还不死心,特意在发工资那天,硬拽着他跑到厂区外那个简陋的彩票销售点。花花绿绿的彩票贴在墙上,像一张张诱惑的嘴。我指着那几个号码,几乎是用央求的语气:哥!就买这一注!信我一次!就一次!
他拗不过我,也可能是被我的执着弄得有点烦,终于皱着眉头,极其不情愿地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那大概是他准备买包劣质烟的钱——随手递给卖彩票的老头,指着我说的那组数字:喏,就这个,打一注。语气敷衍得像打发一个纠缠不清的孩子。开奖那天,我紧张地守着厂里那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当主持人报出那串我熟记于心的数字时,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中了!真的中了!头奖!
建国哥!中了!我们中了!头奖!我语无伦次地冲回宿舍,挥舞着那张印着开奖号码的旧报纸。
陈建国正就着咸菜啃馒头,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报纸,又看了看我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才瓮声瓮气地说:哦,知道了。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食堂的馒头有点酸。
知道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奖!几十万啊!哥!几十万!我们发了!我冲到他面前,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摇醒。
发个屁!他猛地放下馒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九菜!醒醒吧!那是咱们买的号码吗嗯咱们买的是那张纸!他指着被我扔在桌上的彩票,你仔细瞅瞅!你让我买的是5、17、23、31、42、48!可电视里念的是啥是5、17、23、31、42、49!最后一个数差一个!差一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懂不懂这他妈就是命!瞎激动个啥!净想美事!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彩票和报纸,手指颤抖着对比。果然!彩票上清晰地印着48,而开奖号码的最后一个数字,赫然是49!报纸上的铅字冰冷而残酷。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怎么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是48!难道我的记忆被篡改了还是……这世界本身,在顽固地拒绝我的干预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攫住了我。陈建国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以为我是被打击到了,反而缓和了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教训口吻:行了,吃一堑长一智。脚踏实地点,别整天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彩票计划惨败,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但我没有放弃。很快,我捕捉到了另一个历史节点——一次改变工作轨迹的机会。我记得就在这段时间,厂里技术科因为要应对一批新引进设备的维护,准备破格从基层选拔几名有潜力的年轻技工去参加市里组织的脱产技术培训,培训后表现优异者可能调入技术科。这是父亲后来无数次醉酒后,拍着桌子懊悔错过的一步登天的机会!他当时因为家里母亲(也就是我奶奶)突然生病需要钱,主动放弃了名额!
这一次,我决心替他抓住!我像个幽灵一样,时刻关注着厂办的通知栏。当那张盖着红章的选拔通知终于贴出来时,我第一时间冲过去,仔仔细细记下了报名截止日期和要求。然后,我开始了全方位的游说和保障工作。
建国哥!技术科招人培训!你技术这么好,肯定能选上!我把打听到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告诉他,进了技术科,那就是坐办公室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资翻倍!福利也好!多好的机会!必须报名!
他正对着一个复杂的液压图纸皱眉研究,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头都没抬,显然没太放在心上。
我心急如焚。不行,光说没用!关键是他担心家里!我立刻偷偷给家里(也就是二十年前的爷爷奶奶家)写信——当然,是以他朋友九菜的身份,字迹也刻意模仿他那手筋骨分明的行书。在信里,我谎称自己最近跟着师傅接了个大活,赚了点外快,知道伯母身体不太好(其实奶奶当时只是有些小咳嗽),特意寄了点钱回去聊表心意。我把省吃俭用攒下的、原本打算买双新球鞋的十几块钱,咬咬牙全塞进了信封。
几天后,家里的回信来了。信是陈建国拆开的,他抽出信纸,里面飘落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他愣了一下,拿起信纸看。信是爷爷写的,字迹有些歪扭,大意是感谢九菜这好孩子的挂念和帮助,钱收到了,家里一切都好,他妈就是点小咳嗽,让他安心工作,别惦记家里,更别为了家里耽误自己的前程(信里特意提到了技术科选拔的事)。
陈建国拿着信和钱,沉默了很久。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波澜在他身上涌动。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眼睛有点红,但眼神异常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有感动,有困惑,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重。
九菜……你……他嗓子有些哑,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趔趄了一下,好兄弟!他把钱仔细收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行!我去报名!
我心中狂喜!第一步,成了!
4
命运戏弄
报名很顺利。陈建国扎实的技术功底在选拔考试中展露无遗,毫无悬念地获得了培训资格。培训地点在市区,需要脱产学习三个月。出发前一天晚上,他显得很兴奋,破天荒地买了点熟食和一瓶廉价的散装白酒回来。
九菜!来,陪哥喝点!他给我倒了一杯,酒味辛辣刺鼻,哥要是真能进技术科,以后罩着你!咱哥俩一起混出个人样来!
我强忍着激动,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心里却像开了花。改变的第一步,似乎迈出去了!我仿佛看到了他穿着干净的工装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看到了母亲脸上不再有愁容,看到了自己未来优渥的成长环境……
然而,命运再次露出了它狰狞而戏谑的獠牙。
就在陈建国参加培训的第三周,一个阴沉的下午,厂保卫科的人突然黑着脸找到我宿舍,后面跟着两个穿蓝色制服的陌生人,表情严肃。
你是陈建国的朋友,九菜保卫科长语气生硬。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是……是我。建国哥他怎么了
他涉嫌伪造家信,骗取培训资格!现在培训中心那边让我们厂里配合调查!保卫科长的话像一把冰锥刺进我心脏,还有你!是不是你帮他伪造信件寄钱也是你指使的老实交代!
晴天霹雳!我瞬间懵了。伪造骗取资格这……这怎么可能我寄钱是真的!信……信的内容……我猛地想起爷爷那封信里那句别为了家里耽误自己的前程……难道……
后来我才知道,培训期间有一次思想交流座谈会,要求学员谈个人动机。陈建国这个实心眼,在发言时,为了表达自己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竟然原原本本地把我如何帮助他解决后顾之忧、让他安心报名的事情说了出来!他本意是感恩,是证明自己有人支持!可他忘了,在那个年代,这种非正常渠道的帮助,尤其是涉及到家信这种私密事物,在刻板僵化的组织程序面前,是多么犯忌讳!培训中心的领导认为他动机不纯,行为有欺骗组织、利用他人同情之嫌,一纸公函发回了厂里!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钱是我寄的,信是我写的(虽然内容基本属实,但模仿笔迹是事实)。动机被定性为哥们义气,干扰正常人事选拔。最终处理结果:陈建国培训资格被取消,退回原岗位,全厂通报批评一次,取消当年评优资格。而我,作为始作俑者,也挨了一个警告处分,被罚去清扫了一个月的厂区厕所。
陈建国从市区被押送回来那天,天上下着冰冷的雨。他背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车间门口,浑身湿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死灰般的沉寂。工友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冲过去想解释,他却猛地转过头,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九菜……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雨水的冰冷,你……你让我说什么好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那间他熟悉的、充满油污和轰鸣的维修车间,背影佝偻得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处分彻底压垮了。那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也仿佛关上了他生命中一道可能透进光亮的缝隙。
我站在冰冷的雨中,浑身湿透,比雨水更冷的是绝望。我自以为是的拯救,亲手把他推向了更深的泥潭,还让他背负了耻辱。改变历史我像个可悲的小丑,在命运设定好的舞台上,笨拙地挥舞着道具,演着一场注定失败的闹剧。每一次自以为是的干预,都像一颗精准的回旋镖,最终狠狠地扎回我和他身上,留下更深的伤口。彩票号码的诡异错误,培训事件的弄巧成拙,都像冰冷的铁律,嘲笑着我的无知和狂妄。
不久后,又一个历史节点逼近——相亲。我知道,就是这次相亲,父亲认识了母亲。而他们的婚姻,在未来的二十多年里,充满了贫困的争吵、无声的怨怼和令人窒息的压抑。在我那些灰暗的少年记忆里,离婚这个词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家中的空气常年凝固。既然改变工作轨迹失败,那么,至少阻止这场不幸婚姻的起点!
我打听到相亲安排在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地点是厂工会简陋的职工之家。介绍人是车间热心过度的刘大姐。我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宿舍里来回踱步,脑子里飞速盘算着破坏方案。
星期天下午,我早早溜进职工之家隔壁的杂物间,从门缝里紧张地窥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建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蓝色工装,头发也精心梳过,虽然脸上还带着点培训风波后的憔悴,但眼神里透着一种对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略显拘谨地坐在一张旧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终于,门开了。刘大姐领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姑娘穿着朴素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面容清秀,眼神里带着初次相亲的羞涩和好奇。正是年轻时的母亲!我的心猛地一抽,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有亲切,但更多的是强烈的、想要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冲动!
来来来,小陈,这是纺织厂的赵秀兰同志。秀兰,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厂技术最好的小伙子,陈建国!刘大姐热情地介绍着。
两人都有些局促地打了招呼。气氛正朝着既定的、可能走向婚姻的方向发展。我深吸一口气,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杂物间冲了出去,像个莽撞的疯子,直接冲到他们桌前。陈建国和母亲都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我。
建国哥!不好了!出大事了!我喘着粗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尖利变形,脸上努力挤出惊慌失措的表情,车间!车间那台进口的铣床!突然……突然冒烟了!王头儿急疯了!满世界找你!说只有你能搞定!快!快跟我走!再晚就烧起来了!我语速飞快,不容置疑,伸手就去拽陈建国的胳膊。
陈建国脸色瞬间变了。那台昂贵的进口设备要是真出了问题,责任非同小可!他腾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声。什么冒烟了他眼神里的羞涩期待瞬间被职业本能取代,焦急地看向母亲,赵同志,实在对不住!厂里设备要紧,我……我得赶紧去看看!
母亲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啊……没事没事,工作要紧,你快去吧!
实在不好意思!刘大姐,麻烦您……陈建国匆匆丢下一句,就被我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一出职工之家的门,我拉着他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厂区大门,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才停下来。我弯着腰,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一半是累的,一半是计划成功的紧张和……一丝卑鄙的窃喜。
陈建国也喘着气,但很快就缓了过来。他直起身,看着我,眼神里的焦急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审视、困惑,最终凝聚成一种冰冷的了然和……愤怒。
铣床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得可怕,一字一顿地问,哪台铣床我怎么不知道它今天开机了而且,进口设备区离‘职工之家’隔了大半个厂区,真冒烟了,动静能小我怎么一点烟味都没闻到嗯
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白,冷汗唰地冒了出来。糟了!太着急了,忘了细节!谎言编得太粗糙!
九菜,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那双曾经明亮、此刻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我,像是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挣扎不安的灵魂,你到底想干什么嗯彩票,培训,现在又是相亲……你像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你到底想把我往哪儿推或者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惫,你到底想阻止我走到哪儿!
我……我被他眼中那混合着愤怒、失望和洞悉一切痛苦的复杂光芒钉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辩解的字也吐不出来。在他那仿佛能灼伤灵魂的逼视下,我所有精心编织的借口、自以为是的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像阳光下迅速融化的丑陋冰雕。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风暴在酝酿。半晌,那股汹涌的怒意似乎耗尽了,又或许是被更深重的无力感覆盖。他肩膀垮塌下去,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伤。
算了。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眼神里的光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我大概知道你想什么。觉得我没出息窝囊配不上更好的还是觉得我走的路都是错的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厂区深处走去。那背影在昏暗的巷口被拉得很长,仿佛被抽走了脊梁,只剩下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后、认命般的躯壳。
哥……不是的……我徒劳地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微弱,瞬间被风吹散。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只是脊背似乎更佝偻了一些。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彻底淹没了我。我颓然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滑坐在地。这一次,我连为你好的遮羞布都被他亲手撕得粉碎。我不仅没能改变什么,反而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狠狠地捅了一刀。我蜷缩在巷子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只被彻底打败、无家可归的野狗。
5
雨夜诀别
时间,这个最冷酷的旁观者,裹挟着钢铁厂永不疲倦的轰鸣,碾过了一次又一次徒劳的挣扎。陈建国似乎彻底沉入了某种认命的深潭。他不再谈论任何关于未来、关于改变的话题。那本厚厚的《古文观止》和写满心事的笔记本,被他锁进了工具箱的最底层,落了灰。他像一颗真正沉默的螺丝钉,把自己更深地拧进了车间那巨大的、油腻的机器里。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生活只剩下最单调的循环。曾经眼中那种锐利的光,被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取代。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指令,几乎不再主动和工友交流。偶尔看向我的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那里面有残留的兄弟情谊,有难以释怀的隔阂,还有一种让我无地自容的、无声的悲悯。仿佛他看透了我的徒劳和痛苦,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选择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我窒息。我像困在蛛网里的飞虫,每一次振翅都只是让束缚更紧。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日夜啃噬着我。我放弃了。在命运这堵厚重到令人绝望的铜墙铁壁面前,我这点来自未来的、自以为是的水滴,显得如此渺小可笑。也许,他注定就是那个碌碌无为的父亲,而我,注定是那个无法改写剧本的儿子。我开始学着像他一样沉默,像他一样,把自己埋进日复一日的、毫无意义的重复劳动里,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灵魂的剧痛。车间里的油污味、金属的冰冷触感、机器的永恒嘶吼……这一切构成了一座无形的牢笼,而我和他,都是里面的囚徒,各自舔舐着伤口。
又一个雨季来临。天空像是被戳破了的巨大水囊,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下了快半个月。厂区低洼的地方积满了浑浊的泥水,道路泥泞不堪,踩上去噗嗤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铁锈味和泥土的腥气。
那天轮到陈建国和我去临近的配件厂拉一批急需的轴承。他推着厂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三轮板车,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旁边。雨水顺着破旧的雨披帽檐往下淌,模糊了视线。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沉默像一块沉重的湿布,裹在我们两人之间。只有板车轱辘碾过泥泞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还有单调的雨声。
配件厂在几里地外,要穿过一段年久失修的城郊公路。路面坑洼遍布,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像一个个隐藏的陷阱。天色越来越暗,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密集,砸在雨披上噼啪作响。车头那盏昏黄的小灯在雨幕中只能照出前方一小片模糊的光晕,能见度极低。
哥……这路……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担忧地看着前方黑洞洞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雨路,心中莫名地涌起强烈的不安。
嗯,是难走。陈建国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显得有些模糊。他用力抓着车把,手臂肌肉紧绷,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板车在泥泞中缓慢前行,避开那些深不见底的水坑。扶稳点,九菜。这鬼天气……车轮子都像裹了层浆糊,滑得很。他嘀咕着,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沉闷、如同滚雷迫近的引擎轰鸣声从我们身后传来,迅速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压迫感!声音穿透密集的雨帘,震得人心头发慌!
有车!我惊恐地回头。
两道惨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巨兽骤然睁开的双眼,猛地撕裂了浓重的雨幕!一辆巨大的、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正以惊人的速度从后方冲来!它庞大的身躯在狭窄湿滑的公路上左右摇晃,车灯在雨水中扭曲晃动,像醉汉的眼睛!司机显然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和路况下失控了!沉重的车轮疯狂碾压过路面的积水,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泥浪!
操!陈建国脸色剧变,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吼!那巨大的阴影和刺耳的轰鸣瞬间吞噬了我们!千钧一发!
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就在那钢铁巨兽即将吞噬我们的前一刹那,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猛地从我身侧爆发!是陈建国!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瞬间被卡车的轰鸣吞没!他粗壮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死死箍住我的腰,用尽毕生的气力,狠狠地将我朝着远离公路中心、路边泥泞的草丛方向推了出去!
躲开——!!!
那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不是兄弟间的昵称九菜,而是撕心裂肺的躲开。巨大的推力让我像个破麻袋一样腾空飞起,重重地摔进路旁冰冷刺骨、满是荆棘和泥水的草丛里。剧痛瞬间从撞击点蔓延全身。
与此同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身后炸开!
轰——!!!
金属猛烈撞击、挤压、扭曲的恐怖声响,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盖过了滂沱的雨声!我挣扎着,满脸是泥水和被荆棘划破的血痕,惊恐地回头望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拉长、扭曲。
昏黄的车灯光晕和卡车刺目的远光灯交织在一起,在漫天雨幕中切割出诡异的光影。那辆破旧的三轮板车,像一个被巨力揉捏的可怜玩具,瞬间被卷入庞大卡车的底部。木头碎裂的脆响、金属被硬生生撕裂的呻吟,混合着卡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构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
而陈建国……那个刚刚爆发出惊人力量将我推开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影,在那两束交织的、惨白刺目的灯光中央,被定格成一个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剪影!他仿佛正回过头,隔着狂暴的雨幕和飞溅的泥浆,朝我摔倒的方向望来!灯光照亮了他年轻脸庞上瞬间掠过的惊愕,还有……一种奇异到极点的平静和解脱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宇宙坍缩的奇点,包含了太多我无法瞬间解读的情绪。
紧接着,那庞大的钢铁车头,带着碾碎一切的无情力量,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身体上!
砰!
那声音沉闷得如同重锤击打沙袋。
他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猛地离地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几米开外泥泞不堪的公路上,溅起一大片浑浊的水花。身体诡异地扭曲着,一动不动。刺目的鲜血,从他身下迅速洇开,如同地狱绽放的红莲,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依旧顽强地、触目惊心地蔓延开来,染红了浑浊的泥浆。
哥——!!!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我被恐惧扼住的喉咙!我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泥泞的草丛中挣扎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具倒在血泊中的身体。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混合着滚烫的泪水,眼前一片模糊。
卡车歪斜着冲出去几十米才堪堪停下,刺耳的刹车声在雨夜中拖得老长。司机连滚爬爬地跳下车,看着眼前的惨状,面无人色。
我扑倒在陈建国身边,双手颤抖着,不敢碰他。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下是迅速扩散的、刺目的猩红。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洗去了一些泥污,露出惨白的底色。他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无尽落雨的天空,那里面曾经的光亮,熄灭了。
哥!哥!你看着我!看着我啊!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徒劳地用手去捂他腹部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却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带走温度。
似乎是我的哭喊声惊动了他。他涣散的眼珠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极其微弱的光点,仿佛风中残烛,极其艰难地凝聚了一瞬,竟然……竟然真的落到了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我慌忙把耳朵凑到他冰冷的唇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去捕捉那微弱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气流。
……九……菜……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断断续续,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血沫。
……别……别学爸……
……要……活……活出个人样……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彻底消散在狂暴的风雨声中。他半睁的眼睛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无尽的雨幕。按在我手臂上的那只沾满泥泞和鲜血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几滴微小的血花。
哥——!!!
我发出一声绝望到撕心裂肺的悲嚎,死死抱住他尚有余温却正在迅速冰冷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渡给他。滂沱大雨无情地冲刷着大地,冲刷着刺目的鲜血,冲刷着我脸上奔流的泪水和泥泞,也冲刷着这个雨夜里发生的、无可挽回的悲剧。那辆扭曲变形的板车残骸,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矗立在路中央。那句别学爸的遗言,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灵魂深处,带来灭顶的剧痛和永恒的寒冷。
6
时光印记
巨大的悲痛和强烈的眩晕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世界在我眼前疯狂旋转、扭曲、塌陷。陈建国倒在血泊中的惨白面容,那辆扭曲的板车,漫天冰冷的雨水……所有的景象都搅成一团模糊的色块和刺耳的噪音。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入无边的黑暗旋涡,急速下坠……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种熟悉的、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唤醒的。那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刻板的洁净感。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我费尽全身力气,才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上面嵌着几盏散发着柔和冷光的方形吸顶灯。鼻子里插着管子,手臂上连着透明的输液管,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输入血管。耳边有仪器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嘀……嘀……声。
医院……我回到……现代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混沌的大脑。雨夜、鲜血、冰冷的尸体、那句别学爸的遗言……所有破碎而残酷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冲回脑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让我几乎窒息!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味。
呃……一声痛苦压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
就是这细微的声音,惊动了床边那个一直伏着的、一动不动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头发稀疏灰白,像深秋荒野上枯萎的草。他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的深蓝色旧工装外套,此刻正趴在冰冷的、边缘带着金属质感的病床栏杆上,似乎睡得极沉。我的呻吟声让他猛地一震!
他像是从一场深沉的噩梦中被惊醒,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是父亲!是我记忆中那个苍老的、沉默寡言的父亲!陈建国!
只是眼前的他,比记忆中更老,更瘦,更憔悴。岁月这把无情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深壑,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皮肤是长期缺乏光照的、病态的蜡黄,松弛地挂在突出的颧骨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眼袋浮肿发青,眼白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那双曾经在二十年前明亮锐利、后来变得疲惫浑浊的眼睛,此刻正努力地、极其缓慢地睁开。
浑浊的瞳孔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是空洞的、失焦的,仿佛还沉溺在另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时空里。然而,当他的视线,一点点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我脸上,落在我睁开的眼睛上时——
轰!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猛地注入了他那具衰老疲惫的躯壳!
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球,骤然间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像濒死的灰烬里猛地腾起炽热的火焰!惊讶、狂喜、不敢置信、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无数种强烈到极致的情感,如同火山喷发般在他眼中汹涌、炸裂!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浑浊!
小……小业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皮翕动,发出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巨大力量的名字——那是我的本名,陈业。一个他很久很久没有叫过的名字。
小业!你醒了!你……你真的醒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他猛地想要站起来,可身体显然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慌忙用手撑住床边冰冷的金属栏杆,粗糙、布满厚厚老茧和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暴起。
他就这样撑着栏杆,佝偻着背,急切地、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上下扫视着我的脸,浑浊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滴落在洗得发白的工装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泪水浑浊,却滚烫,仿佛承载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爸……我喉咙剧痛,干涩无比,只能艰难地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眼泪也瞬间决堤,滚烫地滑过眼角,浸入鬓角。看着他苍老的面容,看着那汹涌的泪水,雨夜中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年轻身影,那个推我离开时眼中带着奇异平静和解脱的青年,与眼前这张饱经风霜、泪流满面的老脸,疯狂地重叠、交织!巨大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像两股汹涌的激流,在我胸中猛烈地冲撞!是他!他没有死在二十年前那个雨夜!他活下来了!活到了现在!活成了一个苍老的、疲惫的、却真真切切在我眼前的父亲!
哎!哎!爸在!爸在呢!他听到我那微弱的一声呼唤,哭得更凶了,像个受尽了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他胡乱地用粗糙的手背抹着脸上的泪,却越抹越多。他想靠近我,却又手足无措,似乎怕碰疼了我,只是徒劳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天爷开眼……开眼了啊……他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你昏迷了……三天……整整三天啊!医生说……说你可能……可能……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呜咽堵了回去,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住地摇头,泪水涟涟。
三天我撞车昏迷了三天可那二十年的穿越……那刻骨铭心的经历……难道只是一场漫长的、逼真到残酷的梦境不!那痛楚太真实!那遗言太锥心!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急切地在病房里搜寻,仿佛想抓住什么能证明那并非虚幻的证据。惨白的墙壁,冰冷的仪器,滴答的输液管……视线最终,落在了床头那个小小的、同样冰冷的金属柜上。
柜面上,安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极其破旧的、巴掌大小的长方形铁皮盒子。盒身早已锈迹斑斑,红白相间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铁锈,边角也坑坑洼洼,显然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磋磨。盒盖上印着的、模糊不清的水果糖图案,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记忆!
是它!就是那个盒子!二十年前,年轻的陈建国用半个馒头换来的水果糖,就是用这个盒子装的!后来,它成了他存放节省下来的饭票、存放那些写在烟盒纸背面的诗、存放他所有隐秘心事的百宝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颤动!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呼吸变得粗重。
父亲顺着我灼热的目光看去,也落在了那个盒子上。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那锈迹斑斑的盒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他拿起那个轻飘飘的铁盒,坐回床边的椅子上,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他没有看我,目光低垂,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盒子,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他的一生。
这个……老物件了……他沙哑地开口,声音低沉缓慢,像是从岁月的尘埃里一点点挖掘出来,跟了我……大半辈子了。你小时候……最爱翻它……他顿了顿,手指摸索着盒盖边缘那个早已变形生锈的小小搭扣。
咔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生锈的搭扣被艰难地拨开了。
他缓缓掀开了盒盖。
没有金光闪闪的珠宝,没有成沓的钞票。
盒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是厚厚一叠……纸。
不是烟盒纸,不是旧报纸,也不是写着诗句的笔记。
是涂鸦。孩童稚嫩、笨拙、充满想象力的涂鸦!
纸张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有作业本的格子纸,有废弃的包装纸,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报纸空白处。上面的画,线条歪歪扭扭,色彩涂得乱七八糟,经常涂出边界。画的都是些最寻常不过的东西:歪歪扭扭的房子,顶着大大笑脸的太阳,四个轮子不成比例的汽车,长着翅膀在天上飞的鱼,还有……很多很多个火柴棍小人。那些小人有的手拉着手,有的在奔跑,有的头上戴着歪斜的帽子,其中一个特别高大的火柴人,手里总是牵着一个特别小的……
是我!是我小时候画的!是我童年那些被自己视为垃圾、画完就随手扔掉、或者被母亲斥为不务正业瞎胡闹的涂鸦!
它们竟然……竟然都在这里!被一张张仔细地压平、叠放得整整齐齐,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这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铁盒里!保存了……整整二十年不,是更久!久到跨越了我整个成长岁月!
我如遭雷击!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瞬间模糊一片,滚烫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洁白的被单上。
父亲低着头,布满老年斑的、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过最上面那张涂鸦。画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火箭,旁边站着一个咧着大嘴笑的火柴人,火箭上还用歪七扭八的拼音写着fei
xiang
tai
kong。
他的手指在那稚嫩的笔触上轻轻摩挲着,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爸……没用……他哽咽着,声音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饱含着数十年沉积下来的、无法言说的辛酸和沉重,一辈子……窝窝囊囊……没让你妈……过上好日子……也没给你……攒下啥家底……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我,那张苍老的脸上,没有抱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愧疚和……一种燃烧殆尽的疲惫。但在这疲惫和愧疚的深处,在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浑浊眼眸最底层,却跳动着一簇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
……爸……就这点念想……他颤抖着手,轻轻拍了拍那个装满涂鸦的铁盒,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了里面的梦。他的目光穿过泪水,穿过二十年的漫长光阴,牢牢地锁住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最朴素、最沉重、也最滚烫的期盼:
就想着……我的儿……能活得……比我……强点……
就……强那么一点……一点点……就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寂静的病房里。他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满了我童年废纸的破旧铁盒,仿佛抱着他一生中最珍贵的宝藏。疲惫终于彻底压倒了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靠在了冰冷的金属床栏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几秒钟后,均匀而沉重的鼾声响起,他保持着那个守护珍宝的姿势,沉沉睡去。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低沉的嘀……嘀……声,像时光缓慢而坚定的脚步。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流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地弥漫。
我僵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滚烫的泪水早已爬满冰冷的脸颊,肆意流淌。视线完全模糊,只有那个抱着铁盒、佝偻着沉沉睡去的苍老身影,和记忆中那个雨夜倒在血泊里的年轻身影,在泪水中反复地、无比清晰地重叠、融合。
那句穿越了二十载腥风血雨、最终在病床前化为沉重叹息的遗言——别学爸……要活出个人样……——此刻像带着倒钩的锁链,深深勒进我的灵魂。
而那句同样穿越了漫长岁月、浸透了卑微与血泪的期盼——就想着……我的儿……能活得……比我……强点……——则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印在了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这就是他认定的活法。
原来……这就是他倾尽一生、用沉默、用汗水、用血肉、甚至不惜用生命去践行的……意义。
巨大的、无声的哽咽死死堵住我的喉咙,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衣襟,也浸透了身下洁白的床单。在那片冰冷的洁白上,洇开一片滚烫的、无声的、属于两代人的深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