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与陆东寻到苏晴时，她已蜷缩在角落沉沉睡去，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身体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这一夜，如同一幅用鲜血和恐惧绘制的、波澜壮阔却又充满惊悚的浮世绘，诸多变故如同汹涌的暗流，将她这叶小舟冲得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在这绝望的港湾寻得片刻安宁。
“别吵醒她……”江晓压低声音，那声音如同微风拂过湿透的羽毛，“让她好好休息会儿……咱俩……也歇一歇。”疲惫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他的身上。
“噢噢，那好吧。”陆东应了一声，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在附近寻了个还算干燥的软垫，便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他实在太累了，这一晚的经历，像是一场耗尽生命力的漫长跋涉，此刻，他急需睡眠来修复濒临崩溃的身心。
偌大的体育馆，仿若一座被遗忘千年的寂静陵墓，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空气中缓缓沉降的声响。唯有陆东那轻微而均匀的打呼声，如同古老钟摆的单调律动，在空旷中孤独地回荡。
待确认陆东已然进入深沉的梦乡，江晓轻轻起身，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沉睡的死神。他悄然离开了体育馆，冰冷的夜风让他打了个寒颤。心中有个清晰的声音在告诉他：自此，他与陆东的人生轨迹，将如同分道扬镳的流星，各自奔赴截然不同的、黑暗的远方。
此时，张严已来到东门。他身旁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沉默得如同大理石雕像。女的身姿高挑，墨色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却透着冷意的脖颈，面容精致却毫无表情，冰蓝色的瞳孔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如同冻结的湖泊。
两人身着的黑色制服剪裁合体，布料下隐隐透出精悍的线条，无声彰显着他们的身份—狩魂者。
“你瞧，”张严瞧见江晓的身影出现在雨幕尽头，立刻伸手拍了拍秦川的肩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像个赢了赌注的孩子，“我就说没错吧，一百块，可别忘了给我，秦川。”
秦川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看张严一眼，只是默默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给备注为“张叔”的号码转了一百块。动作简洁、精准、毫无波澜。
“想好了？真准备加入我们？”张严向前迈了一步，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玩世不恭，多了几分认真的锐气。
江晓微微点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眼神中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仿佛在这一刻，他已将自己的未来与这黑暗世界的未知使命紧紧捆绑。
“哟呵！小子眼光不错！”张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灰暗的晨光中格外醒目。
“先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宁市狩魂者的核心成员。”他侧身，指向身后如同标枪般挺立的秦川，“这位，沉默是金，动手要命，高冷男神，秦川。”又指向旁边如同冰雕般伫立的沈瑶，“至于这位……面无表情，气场三米八的女士，可不得了，她就是我们大名鼎鼎的队长—沈瑶。”他的介绍简单直接，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他的风格。
“你们好，我叫江晓。”江晓礼貌地向两位未来的队友打招呼，声音嘶哑，带着拘谨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正如张严所言，秦川只是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而沈瑶则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气氛陡然间安静下来，只有雨滴敲打地面的声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带着初冬清晨特有的湿冷和疏离。
“他俩就这性子，习惯就好。其他事儿，等回去再跟你细说。”张严见状，赶忙出声打破这份略显尴尬的寂静，试图让气氛回暖。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指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那我朋友……怎么办？”江晓的目光越过张严，望向体育馆的方向，心中满是担忧，眉头微微皱起，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泛起的涟漪。
“至于你朋友，会有专业人士处理。”张严如实回答，语气平静，“不过得提前跟你说明，他会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他的目光看向江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这是规定，也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他刻意强调了“正常”二字。
江晓沉默了。雨水冰冷地拍打在他的脸上。遗忘……或许对陆东而言，真的是最好的解脱。忘掉这地狱般的夜晚，忘掉变成怪物的兄弟……回到那个充满泡面味和游戏音效的、平凡而温暖的世界。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比雨水更冷，比夜色更沉。
“还愣着干嘛？”张严催促道，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也打断了江晓的思绪。“走，带你去瞅瞅以后你工作的地儿。”他率先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越野车，背影在雨中显得有些模糊。
江晓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体育馆那黑洞洞的门口，仿佛要将那里面沉睡的、即将遗忘他的挚友身影刻入心底。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跟上了张严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
就在张严解除笼罩校园结界的瞬间，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如同画家用最淡的灰白色颜料，在漆黑的画布上晕染开第一抹微光。太阳，这个冷漠的旁观者，照常升起。
校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后勤人员如同高效的工蚁，纷纷围拢上来。他们的制服上没有任何标识，动作却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冰冷的专业感。
“沈队长，我们可以进去了吗？”一个穿着灰色风衣、面容精干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上前，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嗯。”沈瑶微微点头，声音清冷如冰，“僵尸已处理完毕，剩下的……就麻烦你们了。”她的话语简洁，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善后工作。
张严见状，立刻上前接过话茬，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容：“没错没错，清理现场、安抚幸存者、统一口径……这些繁琐事就辛苦各位兄弟了！我们熬了一宿，得回去补觉了。”
“这是我们分内之事，谈不上辛不辛苦。”中年男人显然深谙世故，言语间滴水不漏，满是恭维，“你们才是最辛苦的，我替幸存者和宁市人民，向各位狩魂者致以最诚挚的感谢！”他微微鞠躬，姿态放得很低。
“哈哈哈，大家都辛苦！都是为了城市安宁嘛！”张严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清晨显得有些单薄，仿佛想驱散昨夜残留的阴霾。
接下来，便是张严与中年男人你来我往、毫无营养的商业互吹环节。在秦川适时地、无声地提醒下，张严这才恋恋不舍地与这位“好兄弟”道别，招呼江晓上车。
坐在越野车后排，江晓静静地望着窗外。沿途的景色从熟悉的大学城街区，逐渐变得陌生。飞驰而过的广告牌、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冒着热气的早餐摊……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正常世界”，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离他远去。车窗上凝结的水珠，模糊了外界的景象，也模糊了他未来的轮廓。最终，车在一栋极具现代感、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晨光的豪华写字楼前缓缓停下。
江晓下了车，冰冷的晨风让他缩了缩脖子。他正准备迈向那光鲜亮丽的大门，却被张严一把拉了回来。
“嘿，那可不是咱们的地盘。”张严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手指向写字楼侧面一条不起眼的小巷深处，“在那边呢。”
江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小巷的尽头，阴影里矗立着一座与周围摩登环境格格不入的、颇具年代感的灰扑扑的三层小楼。楼体斑驳，墙皮剥落，楼前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制牌匾，上面的红漆字迹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
“宁市靠谱保镖有限公司”。
“……”江晓看着那略显寒酸和不正经的牌匾，眼角微微抽搐，心中满是荒诞感，“那你把车停这儿干嘛？”他指了指气派的写字楼。
“这儿停车位免费啊！”张严理直气壮，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笑容里透着市井的精明，“年轻人嘛，多走两步路，就当锻炼身体了！这也是咱们公司的人情味所在，开源节流，懂不懂？”他拍了拍江晓的肩膀，率先朝着小巷走去。
“嗯……我竟找不到理由反驳。”事已至此，江晓也只能无奈地跟上。湿漉漉的小巷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的气息。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木门，一股陈旧的灰尘味混合着纸张和劣质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布置简单到堪称简陋的办公室。一张掉漆的办公桌，一台机箱嗡嗡作响、屏幕泛黄的老式电脑（配置看起来比学校机房淘汰下来的还要差），还有一张人造革严重起皮、露出里面黄色海绵的破沙发。这一切，让江晓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脚踏进了某个城乡结合部的传销窝点。
张严似乎看出了江晓的心思，立刻像个急于证明清白的推销员，赶忙从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一阵翻找，最后掏出几份盖着大红公章的文件。
“都说了咱们是正规的！有执照的！”张严将营业执照、特殊行业许可证等证件一摆在桌上，展示给江晓看，眼神中透着认真，“瞧瞧，如假包换！宁市靠谱保镖有限公司，承接各类人身安全护卫业务！”他指着执照上的经营范围，一本正经。
江晓仔细看了看，证件倒是真的。“队长他们去哪了？”他这才发现，沈瑶和秦川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昨晚上消耗太大，都回房间休息了。”张严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收起证件，仿佛那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上面布满了划痕，递给江晓。“你也上去休息吧，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以后就是你的了。”他指了指角落一个狭窄的、同样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谢谢。”江晓接过那枚冰凉的钥匙，心中五味杂陈。这算是……入职了？从一个前途未卜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安保？僵尸安保？
“别这么客气，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张严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好好干，以后给你升职加薪！走上僵尸生巅峰！”他画饼的技术和他战斗的技术一样娴熟。
江晓却没心思再听下去，拿着钥匙径直上了二楼。此刻的他，只想立刻躺下来，让疲惫到极限的身心在睡梦中得到片刻的解脱，哪怕这梦境可能依旧充满血色。
来到二楼，走廊狭窄而昏暗。江晓拿着钥匙，看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和门上一个同样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罢工的锁孔，不禁愣了一下。他收起纷乱的思绪，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
门开了。
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木柜，还有一张极具年代感的、桌面坑坑洼洼的旧式学生书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但床单和枕头套却是新换的，干干净净。
江晓反锁上门，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意外的柔软包裹住他疲惫的身体。他将脸埋进枕头，一股熟悉的、清冽的、带着安抚力量的薰衣草香味，幽幽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香味……似曾相识。仿佛在记忆的长河中某个温暖的角落，他曾与之邂逅，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是在哪里闻过呢？是昨夜雨水中张严身上的余味？还是更久远之前……他混沌的大脑无法捕捉那瞬间的回忆，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再次醒来对于陆东来说，是没有僵尸、没有狩魂者、没有挚友深夜诀别的、阳光灿烂的平常清晨。宿醉般的头痛让他嘟囔着骂了句脏话，揉着太阳穴从自家熟悉的床上坐起，窗外是熟悉的城市喧嚣。他只记得昨晚和江晓他们在网吧打游戏到很晚，好像还喝了点酒，然后……就断片了？至于江晓……好像说家里有事请假了？算了，等他回来再问。
而对于江晓的睁眼，将从这张带着薰衣草香的小床上开始。窗外，晨雾正在消散，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而冷漠的阳光。他枕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清冷气息，在黎明与黑夜模糊的交界处，在生者与亡者暧昧的夹缝中，轻轻闭上了眼。
有些路，一旦踏上去，脚印就会变成指向未知深渊的星轨，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