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温度计能测量的那种冷。是像无形的手,从敞开的窗户伸进来,攥住心脏,再顺着脊椎一路往下爬的寒意。江枫站在卧室门口,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肩章上的银色橄榄枝在警用手电晃动的光束里闪着冷光。他站得极稳,像一尊浇筑在门口的铁像,只有那双眼睛——深潭似的,映着屋内地狱般的景象——泄露出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波动。
卧室里,白炽灯管惨白的光线无情地倾泻下来。死者仰面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姿态却异常诡异。双臂向上伸展,手腕被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鱼线固定在床头雕花柱上,双腿同样被拉开,脚踝绑在床尾。整个人被拉扯成一个僵硬的大字,如同一个被粗暴钉在展示板上的标本,又像一个被抽掉了提线的、等待下一幕戏剧的木偶。深色的血渍在昂贵的埃及棉床单上晕开大朵大朵触目惊心的花,早已凝固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暗褐色。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打斗的混乱。床头柜上,一只水晶高脚杯里残留着一点暗红的酒液,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追忆似水年华》,书页平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甜腻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掩盖的消毒水气味,以及……一种极其淡雅昂贵的香水尾调,让江枫的太阳穴毫无征兆地突突一跳。
江队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江枫没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抬了下手,示意噤声。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房间。过于整洁。整洁得不像一个刚刚发生过凶杀案的现场。凶手的残忍与现场的秩序感形成刺眼的矛盾。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死者那张因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上。双眼圆睁,瞳孔散大,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纯粹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嘴唇微张,似乎想呼喊什么,却永远凝固在了那个无声的瞬间。
第七个了。搭档林涛的声音低沉紧绷,他走到江枫身边,年轻的脸庞在冷光下绷得紧紧的,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手里拿着初步的现场记录本,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跟前六起几乎一模一样。‘完美谋杀’,媒体是这么叫的。妈的……最后两个字低得近乎含糊,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无力感。
江枫依旧沉默。那丝香水味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混杂着血腥和消毒水,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眩晕的复合气味。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像有根生锈的铁丝在脑髓里缓慢地搅动。又是这样。每次靠近核心现场,这种撕裂般的痛楚就如期而至。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锐利地扫过床头柜,扫过光洁如新的深色木地板,扫过紧闭的衣帽间门。忽然,他眼神一凝,大步走到靠窗的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抽象油画,色彩浓烈狂放。江枫伸出手指,在那狂乱的油彩边缘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比周围颜色略深的细微粉末。
痕检,江枫的声音低沉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这里,重点提取。可能是…某种特定的石膏粉尘。他捻了捻指尖,那点细微的粉末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林涛立刻应声,招手让技术组的同事上前。他自己则走到床边,蹲下身,仔细查看死者被鱼线勒得发紫的手腕。鱼线几乎完全嵌入皮肉,手法精准得冷酷。这绑缚的手法…太专业了,江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还有这鱼线,型号非常特殊,市面上很少见……
嗯。江枫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柜上那本摊开的《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意识流。时间与记忆的迷宫。头痛猛地加剧,仿佛有钢针直接刺穿了太阳穴。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额角,指关节用力得泛白。眼前似乎有模糊的碎片闪过——老旧书架散发出的霉味还是手术器械冰冷的反光快得抓不住。
江队林涛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站起身。
没事。江枫放下手,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脸色却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眩晕感和碎片般的杂念压下去,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投向死者大睁的、凝固着恐惧的双眼。找到那个香水来源,还有…查查死者最近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对石膏粉尘环境有特殊关联的人。
命令下达,清晰而冰冷。林涛迅速记下。技术员小心翼翼地提取着油画边缘的粉末样本。房间里只剩下相机快门单调的咔嚓声和物证袋被打开的窸窣轻响。
江枫转过身,不再看那具被精心展示的尸体,走向门口。每一步都踏得很稳。灯光将他挺拔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走廊的墙壁上,像一道沉默而沉重的阴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腾、撕咬。那丝挥之不去的香水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引向未知的黑暗深渊。
警局大楼像一头永不疲惫的钢铁巨兽,即使在深夜也吞吐着忙碌的气息。白炽灯管嗡嗡作响,照亮了墙上贴满的现场照片、关系图、密密麻麻的时间线,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咖啡、纸张油墨和熬夜人体散发出的混合气息,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江枫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他站在巨大的白板前,上面钉满了第七起案件的现场照片和物证记录。死者惊恐的脸庞被放大,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支红色记号笔,笔尖悬停在白板一角,那里用蓝色记号笔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关键点,江枫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穿透疲惫的冷硬,凶手具备极高的医学和解剖学知识,精通束缚技巧,心理素质极端稳定。目标选择看似随机,但深层逻辑呢他的目光扫过围在桌边的几个核心队员,最后落在林涛身上。林涛,石膏粉尘分析报告出来没有
刚拿到,江队。林涛立刻翻开手中的文件夹,语速很快,实验室确认了,是牙科专用的模型石膏粉,纯度非常高,杂质极少,不是普通建材用的那种。来源非常特定。
牙科…江枫咀嚼着这个词,红色的记号笔无意识地在问号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圆圈。牙科诊所…钻头刺耳的声音…消毒水的味道…又是消毒水!那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猛地冲入脑海,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眼前发黑的锐痛。他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手指猛地攥紧了记号笔,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江队坐在旁边的女警小吴担忧地叫了一声。
继续!江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强行压抑的烦躁,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案件,林涛,排查全市所有牙科诊所、技工所,重点查近期采购、使用过这种高纯度模型石膏粉的机构!还有员工流动情况!特别是…被解雇或主动离职的!
明白!林涛迅速记录。
小吴,死者的社会关系网络,尤其是医疗、牙科相关领域,交叉对比前六名死者,找出任何可能的交集点!哪怕是最微弱的联系!江枫的指令像子弹一样射出,逻辑链条清晰得近乎冷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队员们立刻投入紧张的讨论和分工中。江枫转过身,背对着众人,面对着白板上那些死者的照片,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颅腔内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那些一闪而过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模糊画面。他拿起旁边的一次性纸杯,里面是早已冷透的黑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涩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内勤老张探进头来:江队,物证科那边对现场遗留的鱼线做了更详细的比对,确认型号了,是外科手术缝合用的可吸收高分子线,一种非常小众的实验型号,只在几年前少量用于特殊临床研究。他们正在追溯可能的来源渠道。
手术缝合线…江枫重复着,手中的咖啡杯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形。缝合…针尖穿透皮肤…细线在血肉中穿梭…那画面感如此真实而冰冷,仿佛他亲手操作过无数次。头痛如同海啸般再次袭来,比之前更猛烈,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雪花般的噪点。他猛地闭上眼睛,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江队,你脸色很差,要不要…林涛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忧虑。
我没事!江枫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得吓人,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集中精力!凶手就在这些线索后面!散会!林涛,跟我去一趟物证仓库,我要再看看那些鱼线和石膏粉样本!他放下捏扁的咖啡杯,率先大步走出办公室,步伐依旧沉稳有力,仿佛刚才的虚弱只是错觉。
林涛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了上去。
午夜的警局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两人沉闷的脚步声在回荡。惨白的顶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路过走廊尽头那面巨大的、擦得锃亮的仪容镜时,江枫习惯性地侧头瞥了一眼。镜中映出他冷峻疲惫的面容和挺直的脊背。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镜中的景象凝固了江枫的脚步。镜子里他的倒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冰冷、嘲讽、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笑容。那不是他!那个笑容里的恶意,像淬了毒的冰针,直刺江枫的灵魂!
江枫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停下,死死盯住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那个江枫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锐利或疲惫,而是充满了玩味、残忍和一丝…洞悉一切的兴味。他甚至看到镜中的自己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手枪的手势,对着镜外的他,无声地开了一枪。
呃!江枫闷哼一声,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烈眩晕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
江队!你怎么了林涛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他,焦急地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江枫用力甩开林涛搀扶的手,几乎是粗暴的。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死死盯着那面镜子,镜中只剩下他此刻苍白而惊骇的脸,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仿佛只是他极度疲惫下的幻觉。
没…没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魂未定,走…快走!去物证仓库!他几乎是低吼着命令,不敢再看那面镜子一眼,转身跌跌撞撞地加快脚步,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恶鬼在追赶。走廊的灯光惨白,将他的背影拉成一道仓惶逃窜的阴影。
林涛怔在原地,看着江枫近乎失态的背影,又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面光洁如常的镜子。镜子里只有他自己困惑担忧的脸。他皱紧眉头,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江队…到底怎么了那瞬间的恐惧,绝不是装出来的。
城市被连绵的阴雨笼罩,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雨水敲打着警车的挡风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车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林涛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不时瞥向副驾驶座上的江枫。
江枫闭着眼,头靠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眉头紧锁,脸色在灰暗天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血色。那晚镜中惊魂的一幕,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每一次闭眼,那个冰冷嘲讽的笑容就会浮现。他不敢睡,不敢独处,甚至不敢长时间凝视任何反光的表面。头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剧烈程度也直线上升,止痛药的效果微乎其微。疲惫和神经的高度紧张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勒住他,几乎喘不过气。
江队,林涛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们快到了。资料显示,这位陈清河法医退休前是市局物证鉴定的权威,尤其在微量物证和痕迹分析方面。他经手过很多大案要案…包括十几年前那起轰动一时的‘雨夜屠夫’连环案。林涛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紧盯着江枫的侧脸,试图捕捉一丝细微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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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屠夫…江枫闭着眼,低声重复着这个代号。雨水敲打车窗的声音似乎变大了,密集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黑暗中,一些凌乱的、带着湿漉漉水汽的画面碎片猛地闪过——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急促的奔跑,泥泞的地面,还有…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但那画面太模糊,太快,像被水浸湿又揉皱的旧照片,根本无法辨认。
嗯。江枫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知道了。待会儿你主导问话,我听着。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把头更深地埋向车窗的方向,仿佛想把自己隔绝在车内的狭小空间之外。
林涛眼中的疑虑更深了。江枫对这位陈法医的反应,绝不仅仅是不认识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深层次的回避。
车子驶入一片略显老旧但环境清幽的住宅区,在一栋爬满常青藤的红砖小楼前停下。雨水冲刷着砖墙,留下深色的水痕。林涛熄了火,两人沉默地下车,撑开伞,走向那扇漆色有些剥落的墨绿色院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者,穿着熨帖的灰色羊毛开衫,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平静,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正是陈清河法医。
林警官,江队长陈清河的声音温和,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江枫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似乎能穿透表象,直抵核心。请进吧,外面雨大。
客厅布置得简洁雅致,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和旧家具特有的木香。陈清河给他们倒了热茶。林涛拿出笔记本,开始询问关于牙科石膏粉、手术缝合线等物证的专业性问题。陈清河思路清晰,侃侃而谈,深入浅出地解释着这些特殊物证可能的获取渠道、应用场景以及背后隐藏的行业信息。
这种高纯度的模型石膏粉,流通范围非常窄,主要在几家大型口腔医院和高等医学院校的实验室使用。至于那种型号的缝合线…陈清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是当年一家生物公司研发的试用品,因为成本过高和某些技术问题,只小范围用于几项创伤修复的临床研究。项目负责人…姓周,后来项目停了,人好像也移民了。他放下茶杯,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一直沉默不语的江枫,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确认。
江枫坐在单人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低垂着眼睑,视线落在面前袅袅升起热气的茶杯上,仿佛那氤氲的水汽里藏着宇宙的奥秘。陈清河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每一个关于物证来源、项目细节、负责人姓氏的字眼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混乱的脑海,激起一圈圈带着刺痛感的涟漪,却无法串联成任何有意义的记忆链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茫然,仿佛自己的一部分正在被无声地抽离。
当陈清河提到雨夜屠夫案后期一些微量物证分析的细节时,林涛刻意将话题引向了当年参与案件的人员。
陈老,听说您当年在‘雨夜屠夫’案的物证分析上起了决定性作用,林涛语气带着敬意,眼神却锐利如鹰,您还记得当时专案组里,有没有对牙科或者外科领域特别精通的人或者,有没有人对这些物证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
陈清河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这一次,目光直接、坦然地落在了江枫身上。那目光不再有任何掩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审视。
专案组里人才济济,但要说对医学领域特别精通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确实有一位。他当时刚从警校毕业不久,分配到专案组做外勤支援。虽然年轻,但思维非常敏锐,对现场痕迹的洞察力…令人印象深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记得他叫…江枫。
江枫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响。
林涛猛地转头看向江枫,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求证。江枫却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纯粹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陈清河,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头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像有一把烧红的电钻在他的颅骨内疯狂搅动,眼前阵阵发黑,陈清河那张平静的脸在视野里扭曲、晃动。
不…不可能…江枫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我…我对这个案子…完全没有印象!我…不认识您!我没有参与过!他的语气激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否认,身体因为剧烈的头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住沙发的扶手,指节用力得快要嵌进皮革里。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陈清河看着江枫痛苦挣扎的样子,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林涛则僵在原地,看看激动否认的江枫,又看看神色沉重的陈清河,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了全身。
警局办公室的顶灯白得刺眼,照得人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油墨混合的气味,沉闷得令人窒息。江枫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颅腔深处尖锐的痛楚。陈清河那张平静审视的脸,还有那雨夜屠夫四个字,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试图回想,但脑海中关于那段时期的记忆,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混沌迷雾。那种彻底的空白感,比任何具体的痛苦更让他恐惧。
办公室门被敲响,林涛走了进来,脸色异常凝重,手里没有拿任何文件。
江队,林涛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关于陈法医提到的‘雨夜屠夫’案…我调阅了当年的部分内部卷宗。你…确实在专案组名单里。他走到江枫办公桌前,没有坐下,目光直视着江枫的眼睛,似乎在观察他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江枫按着太阳穴的手指猛地一僵,随即更加用力地按压下去,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冰冷:所以你想说什么,林涛一份二十年前的名单能证明什么证明我该记得一个我毫无印象的案子证明一个退休老头的话比我自己还了解我他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和压抑的烦躁。
林涛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江队,我不是质疑你。但这件事…太诡异了。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最近的状态…头痛,失眠,还有那次在走廊…你看镜子的反应…太不对劲了。江队,你是不是…在服用什么药物
药物江枫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居高临下地瞪着林涛,眼神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怒火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狂躁,林涛!你他妈在怀疑什么怀疑我嗑药还是怀疑我跟这该死的案子有关!
他的怒吼在办公室里回荡,震得窗玻璃似乎都在嗡嗡作响。外面的办公区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江队,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涛急忙解释,但语气依旧坚持,我只是担心你!你最近的行为太反常了!我们需要搞清楚原因!这关系到案子,更关系到…
够了!江枫粗暴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眼神深处除了愤怒,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惊惶,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劳你费心!出去!现在!立刻出去工作!把精力放在查案上,而不是盯着你的队长!他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林涛看着江枫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潜藏其下的痛苦,最终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江枫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困惑,更有一种被刺伤的痛楚。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沉重的关门声仿佛抽走了江枫所有的力气。他颓然跌坐回椅子里,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头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最后一点理智。林涛的怀疑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药物…他猛地想起家里那个被藏起的棕色小药瓶。
入夜。城市被浓重的夜色吞没。江枫拖着灌了铅般的脚步回到公寓。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冰冷的、毫无人气的黑暗和死寂。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向卧室,几乎是凭着本能,挪开沉重的床头柜。墙角那块松动的瓷砖被轻易地撬开。
那个棕色的小玻璃瓶静静地躺在黑暗的凹槽里,瓶身冰冷。
他颤抖着手拿起药瓶,拧开瓶盖。里面是半瓶白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药片。他倒出一粒在掌心,小小的药片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泛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他死死盯着它,仿佛那是潘多拉的魔盒。这是谁放的治什么的为什么自己会毫无印象林涛的质问和陈清河的眼神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
呃…又一阵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同时贯穿了他的头颅。他痛得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压抑的呻吟。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在极度的痛苦和混乱中,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去找陈清河!现在!只有他…只有那个眼神复杂的老法医,或许知道些什么!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猛地直起身,将药瓶胡乱塞进外套口袋,甚至来不及换下制服,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家门,沉重的防盗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在死寂的楼道里久久回荡。
深夜的街道空旷得可怕。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带。江枫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头痛像有生命的活物,在颅腔内疯狂冲撞、撕扯,视野边缘不断闪烁着黑色的雪花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太阳穴尖锐的疼痛。陈清河的脸,那个棕色药瓶,林涛怀疑的眼神,还有镜中那个冰冷嘲讽的自己,无数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高速旋转、碰撞,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裂。
车子歪歪扭扭地行驶着,几次险险擦过路边的隔离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陈清河家那条僻静街区的。当他猛踩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停在那栋熟悉的红砖小楼前时,整个人已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浸透了衬衫,贴在冰冷的脊背上。
小楼一片漆黑,只有门廊下一盏感应灯因为他急促的脚步声而骤然亮起,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晕。江枫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前,抬起手,不是按门铃,而是用拳头疯狂地砸在那扇墨绿色的厚重木门上。
开门!陈清河!开门!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疯狂,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惊悚。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那个药是什么!‘雨夜屠夫’…我…我为什么会不记得!开门!
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绝望的心跳。门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身上,混合着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江枫的吼叫声已经带上了哭腔,恐惧、混乱和巨大的未知感彻底吞噬了他。他更加用力地砸门,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空的死寂!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如同幽灵般,从街道的两端疾驰而至,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瞬间将江枫和那栋红砖小楼包围在中间!刺眼的大功率探照灯光束如同利剑般穿透雨幕,齐刷刷地打在他身上,将他惨白、惊恐、沾满雨水的脸照得无所遁形。
车门猛地打开,荷枪实弹的警员迅速下车,依托车门形成包围圈,黑洞洞的枪口在雨幕中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林涛从为首的一辆警车上下来,脸色在警灯的映照下异常严峻,眼神复杂地看着灯光中心那个如同困兽般的男人。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
江队!林涛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洪亮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放下手!立刻离开那扇门!站在原地,不要做任何危险动作!
包围圈中心的强光里,江枫僵硬地停住了砸门的动作。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和刺眼的光芒,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眼睛。雨水冲刷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看到了林涛,看到了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同事脸上如临大敌的紧张和戒备。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冰冷将他彻底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雨水冰冷地灌入他的喉咙。世界在眩晕和剧痛中旋转、坍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用枪指着他那个药瓶…还在他口袋里…像一个滚烫的烙印。
林涛…我…他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他下意识地想去掏口袋里的药瓶,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别动!江枫!手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林涛的吼声瞬间变得无比尖锐,充满了紧张!所有警员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限,手指扣在扳机上!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凝固的时刻——
吱呀——
一声沉重而缓慢的开门声,在死寂的雨夜和刺耳的警笛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突兀,甚至带着一丝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吸引过去。
那扇墨绿色的、厚重的院门,在江枫身后,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竟然自己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门内,是深不见底的、如同巨兽口腔般的黑暗。
一股冰冷、带着浓重尘土和霉菌气息的阴风,猛地从门缝里倒灌出来,吹得江枫湿透的衣摆猎猎作响,也吹得在场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门…自己开了
林涛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条黑暗的门缝,厉声命令:警戒!注意门内!
江枫也猛地回头,看向那条诡异的门缝。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错觉还是…他混乱的脑海中,那个镜中冷笑的自己再次浮现。头痛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所有人注意力都被那扇诡异开启的院门吸引的瞬间,林涛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动!就在红砖小楼侧面,靠近地基灌木丛的一个极其隐蔽、被雨水打湿的塑料格栅通风口处,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逝,速度快得惊人,瞬间就消失在屋后更深沉的黑暗里!
有人!屋后!追!林涛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他反应极快,枪口瞬间调转,指向黑影消失的方向,同时对着通讯器大吼!
包围圈瞬间骚动!一部分警员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屋后,强光手电的光柱在雨夜中疯狂扫射!脚步声、呼喊声、警犬的吠叫声瞬间打破了刚才死一般的对峙!
而院门口,只剩下江枫一个人,如同被遗忘在风暴中心。他茫然地看着混乱的场面,看着林涛带人冲向屋后,看着那条依旧敞开的、通往黑暗的门缝。剧痛和眩晕中,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低语:进去…答案在里面…
鬼使神差地,在无人注意的混乱中,江枫的身影如同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扇敞开的、通往黑暗的院门。
门,在他身后,又无声地、缓缓地合拢了。将外面的警笛、喧嚣、灯光和雨水,彻底隔绝。
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如同关上了整个世界。外面的警笛嘶鸣、人声鼎沸、雨声喧嚣,所有声音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江枫站在陈清河家昏暗的门厅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颅腔内尖锐的剧痛,几乎要冲破喉咙。浓重的黑暗包裹着他,只有门厅尽头一扇小窗透进外面警灯闪烁的、微弱而诡异的红蓝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书籍、木家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味道,肆无忌惮地涌入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冰冷,无处不在的冰冷,顺着湿透的裤腿向上蔓延,冻结了他的血液。
陈…陈老江枫的声音干涩嘶哑,在死寂中微弱得如同蚊蚋,瞬间就被黑暗吞噬。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还有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嘶嘶声。
他摸索着墙壁,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开关。啪嗒。顶灯没有亮。停电了还是…被破坏了那微弱的红蓝警灯光晕不足以照亮任何角落,反而让黑暗显得更加深邃、充满未知的威胁。
头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那个镜中冷笑的自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答案…答案就在这黑暗深处…那个冰冷的声音又在低语。他像一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踉跄着,凭着某种模糊的、带着血腥味的直觉,向着记忆中客厅的方向摸索过去。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滚动声。他低头,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看到地板上散落着几本书。他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摸向其中一本硬壳书的封面,触感冰冷。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脊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金属摩擦感的震动,从他头顶传来!紧接着,是极其缓慢、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像是沉重的金属铰链在生涩地转动。
江枫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
只见客厅天花板上,一块伪装得极其巧妙、与周围吊顶几乎融为一体的方形盖板,正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一架冰冷的、金属材质的折叠梯,正从那个黑暗的入口里,一节一节地、如同某种怪物的肢节般,自动地、缓慢地向下延伸!
入口后面,是绝对的黑暗。一股更加强烈、冰冷刺骨、混杂着浓重霉味和…福尔马林溶液特有气味的寒风,从那洞口里倒灌下来,吹在江枫的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地下室!这里竟然有一个隐藏的地下室入口!是谁打开的陈清河还是…刚才屋后那个消失的黑影或者…是那个他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江枫,但一种更加强烈的、病态的好奇和一种被宿命召唤般的诡异感觉,压倒了恐惧。答案就在下面。那个声音无比清晰。他几乎没有犹豫,颤抖着手抓住了冰冷的金属梯,一步步,向上,爬进了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洞口。
梯子在他身后无声地、缓缓地收了上去。盖板重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门厅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冰冷、粘稠,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种…福尔马林溶液特有的、刺鼻的甜腥气味,混合着一种更淡、却更令人心悸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江枫的脚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摸索着墙壁,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的水泥颗粒和冰冷的湿气。
嚓。
一声轻响,他口袋里那个应急用的微型强光手电筒终于被按亮。一道凝聚的光束如同利剑,骤然刺破浓稠的黑暗,也刺得他自己眼睛一阵刺痛。
光束所及之处,景象让江枫的血液瞬间冻结!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地下室。这是一个…空间。一个被精心布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圣殿。
光束首先扫过靠墙摆放的一排高大的金属陈列架。架子上,整齐地陈列着无数透明的玻璃罐!罐子里浸泡在暗黄色福尔马林溶液中的,是各种各样的人体组织!被剥离得异常干净、完美的手骨,如同艺术品般摆放着;整只被剥皮处理、只剩下肌肉纹理和筋膜的脚掌;还有一排排大小不一、浸泡得发白的眼球,在溶液中沉浮,空洞的瞳孔仿佛正穿过玻璃,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一些罐子里是形态各异的内脏器官:心脏、肾脏…甚至还有几段处理得异常干净的肠子!它们被浸泡着,像是某种扭曲的收藏品。
光束颤抖着移动,照亮了另一面墙。墙上挂满了照片。不是普通的照片,而是大量现场照片的放大版!正是那七起完美谋杀案的现场照片!每一张都清晰无比,死者那惊恐绝望的表情、被精心束缚的姿态、喷洒的鲜血…被冷酷地定格、放大、展示!如同某种变态的功勋墙!在照片墙的下方,一个简陋的工作台上,散乱地放着各种工具:精细的解剖刀具闪烁着寒光,型号特殊的鱼线卷轴,还有一小袋开封的、正是他们苦苦追查的那种高纯度牙科模型石膏粉!
而最让江枫心脏停跳的,是工作台正中央,端端正正摆放着的一个东西——那个棕色的小玻璃药瓶!和他口袋里那个一模一样!瓶盖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这里…就是制造完美谋杀的巢穴!是凶手真正的老巢!
巨大的冲击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将江枫吞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架子上,震得那些浸泡着人体组织的玻璃罐微微摇晃,溶液晃动,里面的藏品随之轻轻晃动,仿佛活了过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本已湿冷的后背。
呃啊…剧烈的头痛再次凶猛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狂暴!像有无数把烧红的钢锥在他脑髓里疯狂搅动!眼前天旋地转,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腥和福尔马林气味的画面碎片在脑海里疯狂闪现——冰冷的手术刀划过皮肤…鱼线在指间灵巧地穿梭…石膏粉细腻的触感…死者最后那凝固的、极度惊恐的眼神…还有…还有陈清河那张苍老的脸,带着一种…悲伤的、洞悉一切的表情
不…不可能…不是我…江枫抱着头,痛苦地蜷缩下去,手电筒的光束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在那些恐怖的藏品和照片墙上疯狂跳动,如同失控的探照灯。他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显得无比凄厉和绝望。
就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那束疯狂晃动的手电光束无意间扫过地下室角落的瞬间——
光束定格了。
那里,有一面蒙着厚厚灰尘的、等人高的穿衣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手电的光晕,映出他此刻蜷缩在地、痛苦抱头的狼狈身影。但,不仅仅是他的身影!
镜中的江枫,缓缓地、笔直地站了起来!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那张脸上,再也没有丝毫痛苦、迷茫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江枫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的神情——极致的冰冷、掌控一切的傲慢,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残忍的愉悦!
镜中的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与那晚在警局走廊镜中一模一样的、冰冷而嘲讽的笑容!那笑容在布满灰尘的镜面上,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然后,镜中的他,在江枫惊恐欲绝的注视下,缓缓地、清晰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稳稳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雅,指向了地下室另一个被杂物半遮掩的、更黑暗的角落!那动作,无声地指引着方向,像一个主人指向自己精心布置的藏宝室!
江枫的呼吸彻底停止了。血液在血管里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透。他顺着镜中那只手所指的方向,颤抖着,将手电光束移了过去。
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角落。
那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旧家具和纸箱。而在其中一个半开的纸箱边缘,一只苍白的、布满皱纹的手无力地垂落出来,指尖朝着地面,一动不动。手腕上,一块老式的、表盘碎裂的腕表,在光束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是陈清河!
呃…江枫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般的抽气声,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直,无法动弹。镜中的他依旧在笑,那笑容在光束中无限放大,充满了恶意和嘲讽。
就在这死寂与恐怖达到顶点的时刻——
嘎吱…
地下室的入口盖板,再次传来了被打开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道强光手电的光束猛地从入口处射下,瞬间驱散了大片黑暗!紧接着,一个江枫此刻最不想听到、却又带着一丝绝望希望的声音,穿透了死寂,带着无比的警惕和紧张响起:
下面有人吗江队江队!是你吗回答我!
是林涛!他找下来了!
光束在入口处晃动,显然林涛正顺着梯子谨慎地往下爬。
江枫猛地回头,看向入口的方向。林涛!救星!他必须告诉他!告诉他这里的一切!告诉他镜子里那个魔鬼!告诉他陈清河…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张开口,想要嘶喊:林涛!小心!这里有…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而强大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他的灵魂!他的声音被硬生生扼杀在喉咙里!他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以一种陌生而流畅的动作,闪电般伸向了后腰——那里,别着他自己的配枪!金属的冰冷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
拔枪,上膛,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鬼魅,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熟练和冷酷!
然后,他的身体,被那股冰冷的意志操控着,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悄无声息地、迅捷地移动到了通往入口的金属梯下方,一个视觉的死角阴影里。背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
入口处,林涛的头和上半身已经探了下来,强光手电警惕地扫视着地下室内部,光束掠过那些恐怖的陈列架和照片墙,显然也看到了这地狱般的景象,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
天…天哪…林涛震惊的低语在地下室回荡。他看到了蜷缩在角落的陈清河的手,光束立刻聚焦过去!陈老!
就在林涛的全部注意力被陈清河的尸体吸引、身体重心完全落在梯子上、即将踏入地下室的这一刹那——
躲在死角阴影里的江枫(或者说,操控着江枫身体的那个存在),动了!
他如同黑暗中蓄势待发的毒蛇,猛地从阴影里一步跨出!身体前倾,右手握着的警用制式手枪,稳稳地、精准地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带着绝对零度的冰冷杀意,在不到一米的距离内,死死地抵住了正背对着他、全部心神都在陈清河尸体上的林涛的后脑勺!
冰冷的金属枪口紧贴着头骨的触感,让林涛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冰水浇头,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维!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细微的、却如同惊雷般的扳机预压的金属摩擦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地下室冰冷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福尔马林和血腥的气味凝固在鼻腔。那些玻璃罐中浸泡的器官仿佛也停止了晃动。只剩下那支抵在后脑的枪,传递着死亡的真实触感。
一个声音,从林涛身后响起。那声音的声线是林涛无比熟悉的,属于他敬仰的队长江枫。但此刻,这声音里没有一丝往日的沉稳、疲惫或偶尔的暴躁,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令人血液冻结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和…玩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清晰地、缓慢地钉入林涛的耳膜,也钉入江枫自己那被囚禁在躯壳深处的、绝望的灵魂:
别动,林涛。
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酷戏谑。
游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