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那天,张悦发现自己被顶替了。
父母却连夜撕碎她的录取通知书:你弟将来要结婚买房,你早点打工帮他攒钱。
她被迫成为弟弟的血包,每月抽血换取弟弟高额补品。
当弟弟肾衰竭需要移植时,父母再次盯上她的腰子:这是你欠他的!
手术前夜,弟弟病床前轻声道:姐,快逃吧...
张悦拔掉针头消失在雨夜。
三年后,她以法律援助身份回乡,将顶替者与父母一同送上被告席。
法官宣判时,旁听席最后一排有个身影悄悄离去。
——那是病愈后改名换姓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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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热浪裹着蝉鸣,粘稠地糊在张家村低矮的砖房上。张悦蹲在自家门槛的阴影里,后背汗津津地贴着门框,手指却冰凉,一遍遍刷新着手机上那个简陋的查询页面。每一次页面跳转的空白间隙,她的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嗓子眼,又沉甸甸地砸回胸腔。
悦悦,咋样了出来没母亲李秀芬的声音从昏暗的堂屋里钻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迫,她正给躺在竹床上刷手机的弟弟张强削苹果,果皮打着卷,长长地垂下来。
张悦没回头,喉咙发紧:……还没。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惨白一片。张强嚼着苹果,含糊地嗤笑一声:姐,你那破手机卡死了,要我说,考不上拉倒,早点去厂里给妈挣钱是正经。
终于,那该死的页面卡顿了一下,猛地刷新出来。
**张悦,考生号XXXXXXXXXX,总分:612。录取院校: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612!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张悦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股滚烫的气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炸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只有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成了!真的成了!省师大,那是她熬了多少个通宵,用掉多少根笔芯才够到的岸!未来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她因激动而模糊的视野里骤然展开——明亮的大学教室,浩如烟海的图书馆,毕业证,体面的工作,还有……自由!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踉跄着冲进堂屋,声音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劈了叉:妈!爸!强子!出来了!我考上了!612!省师大!她挥舞着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屋子里划出一道亮弧,照亮了母亲瞬间抬起的脸和弟弟骤然停下的咀嚼动作。
李秀芬手里的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父亲张建国也从灶房探出头,脸上沾着煤灰,表情凝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堂屋那台老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嘎吱转动,搅动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多少李秀芬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612!妈,是省师大!张悦的声音还在发颤,巨大的喜悦让她忽略了父母脸上那层异样的、近乎灰败的神色。
张建国走了过来,动作慢得像生了锈。他伸出粗糙黝黑的手,掌心全是老茧和油污:手机给我看看。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张悦不疑有他,激动地把手机递过去。张建国眯着眼,凑到门口的光亮处,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张悦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浑浊的泥水,有震惊,有某种难言的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种令人心头发凉的沉重。
哦,考上了啊。他极其平淡地应了一声,把手机递还给张悦,转身又钻回了灶房,只留下一句,……知道了。
那股沸腾的热血,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下来。张悦举着手机,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只剩下茫然和无措。考上省重点大学,这难道不是张家村多少年都没出过的大喜事吗为什么……父母会是这种反应
旁边的张强猛地坐了起来,竹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一把抢过张悦手里的手机,手指粗暴地在屏幕上戳着,嘴里嘟嘟囔囔:省师大嘁,有啥了不起!学费贵得要死!还不如我呢,爸说了,等我高中毕业就去学汽修,挣钱快!
张悦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谷底。她看着母亲李秀芬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只低声说:考上是好事……是好事……那语气,却虚浮得没有丝毫分量。
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滑腻的蛇,悄然缠上了张悦的心脏。这反应,太不对劲了。
夜深了。窗外的虫鸣叫得人心烦意乱。张悦躺在自己那张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父母的异常像根刺,扎得她无法安眠。612分……这个数字在她脑海里反复跳跃。鬼使神差地,她摸出枕头底下那个屏幕碎得像蜘蛛网的老旧按键手机——那是她捡了弟弟淘汰的。她凭着记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自己的考生号。屏幕反应迟钝,幽暗的光映着她紧张的脸。
查询结果跳了出来。
**考生号XXXXXXXXXX,姓名:王莉。总分:612。录取院校:省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王莉
张悦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冰。她死死盯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铁拳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又像被丢进滚油里煎炸。王莉!村支书的女儿!那个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成绩却一直吊车尾的王莉!
顶替!
这两个字带着血腥味,狠狠砸进她的脑海,砸得她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不是系统错误!不是重名!是活生生、血淋淋的顶替!她张悦的名字,她十二年的寒窗苦读,她拼尽一切才抓住的未来,被一个叫王莉的人,用某种肮脏的手段,轻飘飘地偷走了!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她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愤怒、绝望、被背叛的剧痛……像无数只毒虫啃噬着她的心脏。她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凭什么凭什么!
她跌跌撞撞地冲出那间狭小得令人窒息的屋子,赤着脚,像一缕幽魂飘向父母的房门。她要问清楚!他们一定知道!他们要给她一个说法!
……悦悦那丫头……命苦啊……母亲李秀芬带着哭腔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像淬了毒的针,刺进张悦的耳朵。
命苦怪谁!父亲张建国烦躁的声音响起,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王书记给的五万块,正好给强子将来盖房娶媳妇打个底!她一个丫头片子,念那么多书有屁用到头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帮衬家里,帮衬她弟,这才是正经!
可……可那是悦悦的大学啊……她考得那么好……李秀芬的声音颤抖着。
好顶屁用!能当饭吃能变出强子的新房张建国粗暴地打断她,通知书撕了就撕了!明天你跟她摊牌,让她死了这条心!下个月就跟村东头老陈家二闺女去南边厂里,听说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呢!省下来的学费生活费,都给强子补身子!他身子弱,得用钱养着!
撕了……摊牌……打工……给强子……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悦的心上。原来如此!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不,他们根本就是帮凶!为了五万块,为了那个将来要结婚买房的儿子张强,他们毫不犹豫地,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
那点微弱的、期待父母能为她做主的希望,彻底熄灭了,连灰烬都被这残酷的真相碾得粉碎。门内是父母低声的算计,门外是她被彻底出卖的人生。她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一点点滑下去,瘫坐在黑暗的泥地上。没有眼泪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这个名为家的坟场里,无声地腐朽。
原来血缘的纽带,竟可以如此廉价,如此……残忍。
第二天清晨,张悦是被一阵剧烈的争吵声惊醒的。她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昨晚的冰冷和空洞还盘踞在四肢百骸。她挣扎着爬起来,刚走到堂屋门口,就看到弟弟张强像头发怒的小兽,脸红脖子粗地冲着父母大吼大叫:
我不管!我就要那款新手机!王涛他们都换了!凭啥我没有!你们是不是把钱都给我姐留着上大学了我才是你们儿子!他一边吼,一边用力踹着旁边一把瘸腿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母亲李秀芬满脸焦急地想去拉他:强子,别闹!那手机太贵了,两千多呢……
贵什么贵!张强猛地甩开她的手,指着刚从屋里出来的张悦,眼神充满怨毒,她考个破大学要花多少钱你们有钱供她,没钱给我买手机我不管!今天不给我买,我就不去上学了!他梗着脖子,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父亲张建国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烦躁地看了张强一眼,又迅速瞥向张悦,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急于摆脱麻烦的催促。那眼神像鞭子,狠狠抽在张悦心上。
李秀芬被儿子闹得没办法,心疼得直掉眼泪,她转向张悦,那眼神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理所当然:悦悦啊……你看你弟……他身体不好,经不起这么闹腾。你……你那通知书……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避开张悦瞬间变得冰冷的视线,……妈昨晚收拾东西,不小心……给撕坏了。反正……反正那大学,咱家也供不起。你弟说得对,早点出去打工挣钱,是正理。下个月……
通知书呢张悦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在被无数把冰刀凌迟。
李秀芬被她的平静慑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张建国。张建国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积满灰尘的破柜子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揉得皱巴巴、边缘撕裂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录取通知书几个鲜红的字像干涸的血迹一样刺眼。他看也没看张悦,随手把那个承载着张悦全部希望和未来的纸团,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了她脚边的泥地上。
喏,就这。坏了,没用了。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张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纸团上。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伸出颤抖得无法自控的手指,捡起了那个冰冷的、皱巴巴的纸团。纸张撕裂的边缘像野兽的獠牙,硌着她的掌心。
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它展开。省师范大学的烫金校徽被粗暴地撕裂了,她的名字张悦被一道深深的折痕贯穿,下面录取的专业名称更是被撕掉了一大半,只剩下残缺的墨迹。
不小心撕坏了没用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也破灭了。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父亲那张写满不耐烦的、沟壑纵横的脸,母亲那躲闪的、充满愧疚却又无能为力的眼神,最后落在弟弟张强那张因为即将得到新手机而得意洋洋、写满贪婪的脸上。
视线交汇的刹那,张强似乎被张悦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冻了一下,得意的表情僵了僵,随即又梗着脖子,示威般地扬了扬下巴,眼神里充满了看,你争不过我的胜利者姿态。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张悦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们,看了很久,很久。那目光,像在看一群完全陌生的、令人作呕的生物。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将那份残破不堪的通知书,一点一点,撕成了更小的碎片。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屋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碎纸片像肮脏的雪,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覆盖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家,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那个没有窗户、只有一张破床的杂物间。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妈!快给我钱!我要去买手机!张强兴奋的催促声再次响起,刺耳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张悦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她张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躺着几片最核心的、印着她名字和校徽的碎纸片。她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几片浸透了血泪的纸,死死地攥紧,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皮肉里,渗出的鲜血和残破的墨迹混合在一起,黏腻而冰冷。
她闭上了眼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连同那些廉价的亲情和可笑的期待,彻底地、无声地……死去了。
南方的电子厂像个巨大的钢铁蜂巢,发出永不疲倦的嗡鸣。空气里永远飘浮着焊锡、塑料和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不分昼夜地照射着流水线,映着一张张同样惨白麻木的脸。
张悦就淹没在这片惨白里。她穿着和其他女工一模一样的蓝色工装,宽大、粗糙,掩盖了她过于单薄的身形。她坐在流水线旁,像一尊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手指翻飞,重复着将细小的元件精准地插入电路板孔洞的动作。快,准,不能停。稍慢一点,旁边工位积压的板子就会堆成小山,尖利刻薄的骂声立刻就会劈头盖脸砸过来。
张悦!你死人啊!手断了快点!后面都堵死了!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上。
张悦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麻木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汗水顺着她苍白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也只是用力眨眨眼,甩掉那点微不足道的不适。疼累这些感觉早已被更深的、更沉重的枷锁压得麻木了。
每个月发薪日的前几天,母亲的电话总会准时响起,像一道催命符。电话那头的声音永远是焦急的、带着哭腔的:
悦悦啊,工资发了吧快!快给妈打钱!你弟这个月那个进口蛋白粉又吃完了!贵得要死,可医生说了,他身子虚,必须得补!还有他看上的那双什么……名牌鞋,唉,不买就在家摔东西……妈实在没办法了……
张悦握着那个破旧的、屏幕裂痕更深的按键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听着母亲喋喋不休的哭诉,目光空洞地望着宿舍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电子厂鸽子笼般的宿舍,挤了八个人,空气浑浊,只有窗外这一小方被钢筋切割的天空。
知道了。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挂掉电话,她会去厂区门口那个破旧的邮政储蓄所,将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工资,扣掉最低限度的饭钱,把剩下的全部汇回去。薄薄的汇款单像一张张卖身契,记录着她被不断抽走的生命。
悦悦,你妈又来要钱了同宿舍的广西女孩阿萍凑过来,看着她手里的汇款单,小声嘀咕,你也太老实了!自己一分不留啊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你那弟弟是吸血鬼吗
张悦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汇款单收好,塞进枕头底下那个装着几片残破通知书纸屑的铁皮糖盒里。铁皮盒子冰凉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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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个月,母亲的电话来得更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慌:悦悦!钱!快!这次要更多!你弟……你弟他……唉!他流鼻血止不住,送去县医院了!医生说……说他血象不好!可能……可能需要输血!要花钱啊!好多钱!
输血
张悦的心猛地一沉。挂掉电话,她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去汇款。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她的心脏。她请了半天假,坐了两个小时颠簸的公交车,第一次踏进了弟弟张强住的县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她推开病房门,看到张强半躺在病床上,脸色是病态的蜡黄,嘴唇没什么血色,但精神头看起来并不算太差,正拿着个新款的智能手机打游戏,手指灵活地滑动着屏幕。母亲李秀芬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
看到张悦进来,张强只是抬了下眼皮,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
妈,强子他……张悦的目光落在张强明显瘦削了些的脸上。
哎哟,悦悦来了!李秀芬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放下苹果,一把抓住张悦的手,把她拉到病房外的走廊上。走廊里人来人往,充斥着各种病痛的气息。
悦悦,你来得正好!李秀芬压低了声音,眼圈瞬间就红了,医生说了,强子这贫血挺麻烦的,光吃药不行,得定期输点血……那进口的血浆,贵得要人命啊!一次就上千块!家里哪撑得住……
张悦看着母亲焦急的脸,心底那点微弱的亲情和担忧,在听到钱字的瞬间,迅速被一种冰冷的直觉覆盖。她沉默着,没接话。
李秀芬见她不语,眼神闪烁了一下,拉着她的手更紧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蛊惑:悦悦啊……妈……妈跟你商量个事。你看,你身体好,从小就没生过大病……医生说,直系亲属的血,效果最好!还……还能省一大笔钱!你看……你能不能……定期给强子献点血就当……就当帮帮你弟,帮帮这个家啊
轰隆一声!
张悦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生养她的母亲,看着那张写满为了儿子理所当然的脸。血液直系亲属的血效果最好省钱
原来如此!原来那五万块卖掉她的大学还不够!现在,连她身体里的血,都要被明码标价,榨取出来,去滋养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弟弟!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麻木和忍耐,烧得她浑身发抖。她猛地甩开李秀芬的手,动作大得让李秀芬踉跄了一下。
妈!我是人!不是牲口!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而尖锐起来,在嘈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周围有病人和家属投来诧异的目光。
李秀芬被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脸上也挂不住了,那点哀求迅速被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取代:你喊什么喊!你是他姐!你身体里流的血,帮帮你弟弟怎么了你弟身子弱,需要这个!你当姐姐的,付出点血不应该吗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你怎么这么冷血!
冷血张悦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她看着母亲那张扭曲的脸,看着病房里那个心安理得玩着手机的弟弟,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和恶心涌上喉咙。她指着病房里的张强,声音都在颤抖:他需要血你看看他在干什么!他在打游戏!用着最新款的手机!吃着进口蛋白粉!他像需要血的样子吗需要的是钱!是你们无底洞一样填进去的钱!
你……你反了你了!李秀芬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过来,他是你亲弟弟!
张悦没有躲,只是用那双死寂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扬起的巴掌。那眼神里的绝望和恨意,让李秀芬的手僵在了半空。
钱,我会汇。张悦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决绝,献血休想。除非你们把我绑起来抽干。
说完,她不再看母亲瞬间煞白的脸,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步步远离那个散发着消毒水和亲情腐烂气息的病房,远离那个正在吞噬她血肉的家。
工厂的流水线依旧轰鸣,重复着单调的节奏。张悦坐在工位上,手指机械地动作着,比以往更加沉默。她的脸色在日光灯下透着一股不健康的青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两拳。身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坠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自那次医院争吵后,母亲李秀芬的电话和短信如同跗骨之蛆,变本加厉地轰炸着她。
短信的内容千篇一律,却又字字泣血:
悦悦,钱不够了!强子这个月要输两次血浆!一次就要一千八!
悦悦,你心怎么这么狠就抽你一点血能怎么样那是救你亲弟弟的命啊!
张悦!你是不是想看着你弟弟死你这个白眼狼!早知道生下来就把你掐死!
起初是哭诉哀求,渐渐变成了赤裸裸的指责谩骂。张悦的手机屏幕一次次亮起,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她从不回复,只是默默地把流水线上挣来的每一分血汗钱,除了维持自己不至于饿死的饭钱,全部汇回去。每一次汇款,都像是在自己身上剜掉一块肉,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痛觉神经似乎已经坏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
直到那天下午,流水线的轰鸣声中,她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爸。张建国极少给她打电话。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安,像冰凉的蛇信,舔过她麻木的心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嘈杂的车间门口,按下了接听键。
悦悦!张建国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嘶哑,背景里充斥着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和母亲李秀芬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强子……强子他不行了!晕倒了!县医院说……说情况危急,要马上转省城大医院!快……快把钱都打过来!救命钱啊!医生说……说是肾……肾衰竭!可能要换肾!要几十万啊!
肾衰竭换肾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张悦耳边炸开。她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省城大医院几十万她汇回去的那些钱,在几十万面前,杯水车薪都算不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她太了解她的父母了。绝望之下,他们会把最后的目光投向哪里
果然,电话那头张建国带着哭腔的嘶吼印证了她最深的恐惧:悦悦!悦悦你听着!你是他亲姐姐!你的肾……你的肾一定能配上!你救救你弟弟!只有你能救他了!这是你欠他的!你欠他的啊!
你欠他的!
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张悦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麻木,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带着血缘绑架的索命咒语彻底点燃!
我欠他什么!积压了数年的火山终于爆发,张悦对着手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怆而扭曲变形,盖过了车间的轰鸣,我欠他什么!是我让他生病的吗!是我偷走他的人生了吗!是你们!是你们为了五万块卖掉我的大学!是你们把我当牲口一样抽血养他!现在还要挖我的肾!
她的吼声引来了车间门口几个工友惊诧的侧目。
电话那头的张建国似乎被她的爆发震住了,有瞬间的沉默,随即是更疯狂的咆哮:混账东西!反了你了!没有我们生你养你,你早饿死了!你弟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你的肾给他一个怎么了你还能活!他没了就真没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你给我等着!我们这就去省城!你要是敢不救你弟,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我们死给你看!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只剩下忙音,像垂死者的喘息。
张悦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立在原地,手机还紧紧贴在耳边。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耳边还回响着父亲那句你的肾给他一个怎么了你还能活!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她张悦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可以随意拆解、为弟弟续命的工具!
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墙壁。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被至亲之人亲手推入深渊的、万念俱灰的冰冷泪水。视线模糊中,她看到车间惨白的灯光,看到工友躲闪又带着怜悯的目光,看到自己这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得粗糙、指节变形的手。
这双手,拿过笔,写过无数个通向未来的梦想;这双手,在流水线上机械地重复,供养着那个贪婪的家;现在,这双手的主人,连身体里最珍贵的器官,都要被明码标价地夺走,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姐……救我……弟弟张强虚弱哀求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与父母狰狞的索命声交织在一起。

这个字眼,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厚重的绝望浓雾。
她能逃到哪里去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父母很快就会找到省城来,他们一定会像疯狗一样咬住她不放。法律亲情绑架挖女儿的肾多么荒诞!谁会信谁会管
冰冷的墙壁硌着她的脊骨,寒气一丝丝渗入骨髓。张悦蜷缩着,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她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磨刀霍霍的猎人。
无路可逃。
省城中心医院的住院大楼,像一座巨大的白色坟墓,散发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冰冷气息。张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父母连拖带拽地塞进破旧的长途汽车,再塞进充满异味的出租车,最后被推搡着站到了这里。
高级单间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母亲李秀芬压抑的啜泣和父亲张建国沉重的叹息。张悦站在门口,透过门缝,能看到弟弟张强躺在宽大的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手臂上插着输液管,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病魔确实毫不留情地摧残了他。
与上次县医院见到的那个打游戏的少年,判若两人。一丝极其微弱的心疼,像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张悦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冰冷的麻木覆盖。
悦悦,进来!杵门口干啥!张建国发现了她,粗声粗气地喊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悦推开门,走了进去。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李秀芬看到她,红肿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希望,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悦悦!你来了!好孩子!快,快让医生给你检查!你一定能配上!一定能救你弟弟!
张悦被她抓得生疼,却挣脱不开,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病床上气息微弱的弟弟。张强似乎听到了动静,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聚焦在张悦脸上,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妈,爸……你们先出去一下……张强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我……我想单独跟姐……说句话……
李秀芬和张建国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
出去啊!张强突然激动起来,身体微微抽搐,仪器发出急促的报警声。
好好好!我们出去!强子你别激动!李秀芬吓得连忙松开张悦,和张建国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惨白的灯光笼罩着姐弟俩。
张悦站在原地,离病床几步远,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
张强艰难地喘息着,蜡黄的脸上因为刚才的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死死盯着张悦,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怨恨,有依赖,有恐惧,最后,竟挣扎着浮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绝望的清明。
姐……他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对不起……
张悦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对不起多么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它能换回她的大学吗能洗刷掉她这些年被抽走的血汗和尊严吗
张强似乎也没指望能得到回应,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他死死盯着张悦的眼睛,用尽最后的气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急迫:
快……快逃……
张悦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一道电流狠狠击中!
……趁他们……还没把你绑上手术台……快逃!张强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们疯了……为了我……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会毁了你的……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永远别回来……别管我……
快逃!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开了张悦心中那片死寂的冰原!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病床上气若游丝、却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向她发出警告的弟弟。那张被病痛折磨得扭曲变形的脸上,此刻竟清晰地映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与她同病相怜的绝望。
原来……他都知道!他知道父母的疯狂,知道这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他躺在病床上等死,却在生命的尽头,用这声快逃,给了她一条生路!这声警告,像一把淬火的利刃,斩断了她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也点燃了她心底仅存的那点求生的火星!
就在这时,病房外隐约传来父母压低的争吵声,似乎在和医生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配型、手术安排、越快越好……
一股寒气瞬间从张悦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张强的眼神瞬间变得惊恐万分,他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快!走!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张悦的目光扫过自己手臂上扎着的留置针头——那是昨天被父母强行带来后,以检查身体为名,让护士扎上的。冰冷的针头埋在她的血管里,像一条毒蛇。
没有丝毫犹豫!她伸出另一只手,指甲深深掐进皮肤,抓住那截塑料管,猛地一拽!
噗嗤——!
一股细小的血箭飙射出来,溅在雪白的床单上,像一朵凄厉的红梅。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一声,但这痛楚却让她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无比!
她看也没看惊愕瞪大眼睛的弟弟,甚至来不及处理流血的手臂,转身就冲向病房门口!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强子你们姐弟俩说完了没门外,李秀芬的声音带着试探响起,同时响起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就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的瞬间,张悦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了那扇门!
啊!门外的李秀芬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拦住她!她要跑!张建国反应极快,怒吼一声,伸手就抓!
张悦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狼,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侧身躲过父亲蒲扇般的大手,不顾一切地朝着走廊尽头消防通道的方向狂奔!手臂上被扯掉针头的地方,鲜血淋漓,顺着她奔跑的轨迹,在冰冷光洁的地面上洒下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红点。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她要去害死她弟弟!李秀芬尖利凄惨的哭嚎声在身后炸响,如同索命的厉鬼。
站住!张悦!你给我站住!张建国的咆哮和沉重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医院的走廊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追逐惊动!病人、家属、护士惊愕的目光纷纷投来。张悦什么都顾不上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座白色的坟墓!逃离那对要把她生吞活剥的父母!逃离这被当作器官容器的命运!
消防通道厚重的铁门就在眼前!她用流着血的手狠狠推开!
砰!
沉重的铁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门后是盘旋向下的、阴暗冰冷的楼梯。她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激起急促的回音,如同她擂鼓般狂跳的心脏。
身后,父母疯狂的叫骂声和追赶的脚步声被隔绝在了铁门之外,变得模糊而遥远,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咬在她身后。
她不知道跑了多少层,肺部火烧火燎,双腿像灌了铅。手臂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奔跑而撕裂,鲜血浸湿了单薄的衣袖,黏腻冰冷。终于,她冲出了楼梯间,眼前是医院的后巷。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下来,打在脸上生疼,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手臂上的鲜血,蜿蜒流下。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雨幕,白茫茫,冷冰冰。
张悦站在倾盆大雨中,浑身湿透,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泪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流了泪)和血污。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雨幕中如同巨兽般矗立的白色住院大楼,某个高层的窗口,似乎还映着父母疯狂拍打的身影。
再见了,地狱。
她猛地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雨幕深处。单薄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踉跄前行,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很快就被茫茫的雨帘吞噬,消失不见。
只有地上残留的、被雨水迅速冲淡稀释的血迹,证明着那个名为张悦的女孩,曾在这里,用最惨烈的方式,撕开了命运的牢笼,奔向未知的、却只属于她自己的前方。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却奇异地浇熄了心口的灼痛,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刺骨的清醒。
三年后的深秋,省城法院庄严肃穆的审判庭内,空气仿佛凝固了。高悬的国徽下,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有记者扛着摄像机,有神情严肃的官员,也有不少闻讯赶来的张家村村民,交头接耳,神色各异,目光都聚焦在被告席上。
被告席上站着三个人。
王莉,早已没了当年的趾高气扬,昂贵的套装也掩盖不住她的憔悴和惊惶,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不敢抬头。
张建国和李秀芬,则像是瞬间老了二十岁。张建国佝偻着背,头发花白凌乱,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双手死死抓着被告席的栏杆。李秀芬更是形容枯槁,眼神涣散,嘴里神经质地喃喃念叨着强子……我的强子……,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早已随着儿子的死讯崩塌了。
原告席上,端坐着一位年轻的女性。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职业套裙,衬得她身形挺拔,气质沉静而冷冽。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她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唇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毅。她是原告代理律师,法律援助中心的张律师。
没有人能把这个冷静、锐利、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女律师,和三年前那个在省城医院雨夜中狼狈逃亡、手臂淌血的单薄女孩联系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三年的路,每一步都踩在荆棘和血泪之上。
……综上所述,被告人王莉,利用其父职权,勾结相关人员,窃取原告张悦高考成绩及录取资格,其行为已构成盗窃国家机关公文罪、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行贿罪……被告人张建国、李秀芬,收受贿赂,协助掩盖犯罪事实,并长期对女儿张悦实施经济剥削和精神控制,情节恶劣……对于张强死亡的民事赔偿部分,因其主要责任在于自身疾病及被告延误治疗,原告张悦已明确表示放弃追究……
公诉人和张律师的声音在肃穆的法庭里回荡,条理清晰,证据确凿。一桩桩,一件件,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肮脏交易,那些被亲情粉饰的残酷剥削,在庄严的法律面前被无情地剥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旁听席上,张家村的村民们脸色变幻,震惊、鄙夷、难以置信的目光在被告席和王莉之间来回扫射。
……本院认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判决如下:被告人王莉,犯盗窃国家机关公文罪、伪造国家机关证件罪、行贿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被告人张建国、李秀芬,犯受贿罪、遗弃罪(情节严重),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咚!
法槌落下,声音清脆而冰冷,为这场漫长的悲剧画上了一个法律的句点。
强子……我的强子啊……李秀芬在听到判决那一刻,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张建国呆立着,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王莉则被法警架着,面如死灰地拖离了被告席。
法庭内一片哗然。记者们的闪光灯亮成一片。
张悦(张律师)站在原告席前,平静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她的动作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激动或快意,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三年,足以将所有的恨意淬炼成支撑她前行的力量,也足以让她学会用法律的铠甲,而非情绪的利刃,去面对过往的疮痍。
人群开始嘈杂地退场。她拿起公文包,准备从侧门离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旁听席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角落。
那里,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却略显苍白的下巴。他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与周围喧闹退场的人群格格不入。
就在张悦的目光触及他的瞬间,他似乎有所感应,微微抬了下头。
帽檐下,一双眼睛飞快地抬起,隔着攒动的人头,与张悦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瞬!
那双眼睛……张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尽管只看到半张脸,尽管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愧疚,有悲伤,还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但张悦绝不会认错!那是张强!那个三年前在病床上用尽最后力气让她快逃的弟弟!那个她以为早已在父母偏执的爱护和病魔的吞噬下死去的张强!
他……还活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这三年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改名换姓躲起来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冲上张悦的脑海。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拨开人群追过去问个清楚。
然而,就在她脚步移动的刹那,那个戴着帽子的身影像是受惊的鹿,猛地低下头,迅速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旁听席的后门,闪身融入了外面走廊流动的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只留下那扇门还在微微晃动着。
张悦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法庭内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她死死盯着那扇还在晃动的门,仿佛要透过它,看清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背后,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三年。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分割出明暗的界限。张悦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久久未动。弟弟张强那仓皇一瞥中的复杂眼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他还活着,却选择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像一个幽灵般出现,又无声遁走。
张律没事吧助理小陈抱着文件走过来,关切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张悦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摇了摇头,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没事。后续的司法救助程序跟进一下,尤其是对张家村那几个真正贫困的失学女孩。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张建国和李秀芬的牢狱之灾并非终点,她推动的法律援助项目,才是斩断那愚昧循环的真正利刃。
走出法院恢弘的大门,深秋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高远澄澈。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这与三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逃亡雨夜,恍如隔世。
她没有立刻打车离开,而是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孤独。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深处那一点因弟弟的出现而泛起的、冰冷的疑窦。他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躲藏为什么在父母锒铛入狱时才现身,却又避而不见是为了亲眼见证这场迟来的审判还是……内心同样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不知不觉,她停在了一个街角。眼前是一家明亮的书店,巨大的落地窗纤尘不染,里面排列着整齐的书架,暖黄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读者安静地翻阅着书籍。书香混合着咖啡的醇香,宁静而安详。
张悦的目光被橱窗里展示的一本书吸引了。深蓝色的封面,简洁的白色书名——《重生》。她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字,书店里柔和的光线流淌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重生。
她的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触碰着那个书名。玻璃上映出她清晰的倒影——一个穿着得体、神情坚毅、眼神沉静的年轻女性。不再是那个在张家村门槛上等待高考成绩的怯懦女孩,不再是流水线上麻木的机器,更不是那个在病床前被当作血包和器官源的可怜虫。
手臂上,当年粗暴拔掉留置针留下的那道浅淡疤痕,在衣袖下微微发烫。那不仅仅是伤疤,更是她与过去彻底决裂的印记,是她亲手撕碎枷锁的证明。
书店里,一个年轻的女孩捧着一本厚厚的法学教材,靠在书架旁看得入神,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纯粹的渴求光芒。那光芒,像一簇微小的火苗,蓦地点亮了张悦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那个在昏黄煤油灯下,为了省师大梦想彻夜苦读的自己。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她最终没有走进那家书店。她转过身,面向着繁华的街道,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城市气息的空气。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她的全身,暖意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路,还很长。
但她知道,从三年前那个雨夜,她拔掉针头、冲入雨幕的那一刻起,她就真正拥有了选择道路的权利。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荆棘,每一步,都只属于她自己。
她迈开脚步,高跟鞋的声音重新响起,坚定而清晰,汇入了城市生生不息的脉搏之中,走向只属于张悦的未来。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笔直而修长的影子,如同她此刻挺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