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灼灼桃花醉春酿 > 第一章

江南的三月,雨雾如同未干的水墨,将扬州城浸染得朦胧而诗意。运河两岸的垂柳在雨帘中若隐若现,枝条上刚抽的嫩芽沾着水珠,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十二岁的李宴清蜷缩在账房角落,老旧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在账本上投下摇晃的影子。账本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边角卷起,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笔笔交易。他的指尖在算盘珠子间飞快拨动,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困意袭来时,便伸手舀起铜盆里的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猛然清醒,生生将眼眶激得通红。
窗外运河上传来摇橹声,吱呀吱呀,与算盘珠碰撞声交织成夜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夜的静谧。李宴清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继续核对账目,烛芯爆开一朵灯花,他伸手轻轻挑去,微弱的火光将他稚嫩却专注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那时的他还不知,这些在账本与算盘间度过的日夜,早已在他骨子里烙下了商人的坚韧与敏锐。
时光流转至十五岁那年,扬州最大的丝绸行云锦斋内,檀木柜台擦得锃亮,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绸缎,五彩斑斓,流光溢彩。
老掌柜捻着胡须,目光如炬地打量着眼前少年。李宴清身着月白长衫,虽然身形尚未完全长成,眼神却沉稳坚定。他不慌不忙展开随身携带的账本,泛黄的宣纸上,工整的小楷记录着丝绸产地、织造工艺、运输损耗,甚至精确到每匹绸缎的经纬密度。
你说这是苏州的宋锦老掌柜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质疑,可这色泽,倒像是杭州的织法。
李宴清微微一笑,从容道:掌柜好眼力,此锦确是取苏州的蚕丝,用杭州的织法,再经金陵的染坊上色。说着,他翻开账本的另一页,他语气笃定,条理清晰,您看,这里详细记录了原料来源和制作工坊。而且,青州桑蚕,三眠三起后结茧,其丝韧如金缕,织出的绸缎自然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老掌柜突然拍案叫绝:好!好!李家小儿果然名不虚传!满室绸缎仿佛都因这声赞叹而更添华彩,其他伙计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从此,李家少年的名号,在扬州商界无人不知。
某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码头工人的号子穿透晨雾,雄浑有力:嘿哟嗬,嘿哟嗬!
父亲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搭在李宴清肩头,粗糙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面前的烫金契约泛着微光,上面凸起的云纹暗纹不仅是防伪印记,更藏着祖父辈传下的商号密码——那些看似普通的云纹,实则暗藏丝绸运输路线与交易暗号。
运河上百艘商船扬起风帆,白色的帆布在风中鼓起。船工们喊着号子收起缆绳,船锚破水而出,激起阵阵水花。李宴清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扬州城,心中充满期待。这一去,他要将李家的生意版图,从烟雨江南,拓展到天子脚下的京城。
湿润的江风拂面而来,带着水汽和淡淡的咸味,仿佛在诉说着未知的挑战与机遇。
京城春日诗会,晨光初绽,沈府门前便已车水马龙。朱漆大门高耸巍峨,门钉在朝阳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门环上盘踞的铜狮仿佛在无声守护着这座深宅的威严。身着锦袍的达官显贵、峨冠博带的文人雅士,皆携珍奇异宝、锦绣诗篇赴会,衣袂飘飘间,尽显京城贵胄的风雅气派。
李宴清立于沈府门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叩门环。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门轴转动发出低沉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他回身示意随从,众人小心翼翼地抬着那架精心准备的云锦屏风,鱼贯而入。穿过九曲回廊,廊下悬挂的灯笼随风轻摆,光影在青砖地面上摇曳生姿。回廊两侧,假山堆叠,怪石嶙峋,池中碧水微漾,忽有一尾锦鲤跃出水面,惊起圈圈涟漪,也惊飞了廊下鸟笼里的画眉。画眉扑棱棱振翅,清脆的啼鸣声瞬间惊破满园寂静,在庭院上空久久回荡。
沿着回廊前行,转过一座太湖石,便到了沈言的书房。推门而入,沉香袅袅,萦绕鼻尖,令人心神一静。青玉烛台上,火苗轻轻摇曳,映照着书案上铺开的宣纸,纸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八字墨迹未干,力透纸背,尽显书者风骨。沈言身着玄色锦袍,广袖垂落,正执笔而立,见李宴清到来,微微颔首示意。
李公子的云锦确有巧思,只是商贾逐利,终究...沈言目光落在云锦屏风上,语气淡然,话中似有未尽之意。
李宴清闻言,心中一紧,随即将湘妃竹折扇啪地一声敲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打破了屋内微妙的气氛。他解下腰间香囊,倾倒而出,三十种颜色各异的矿物粉末顿时洒落案头,赤如丹砂,黄似琥珀,蓝若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沈公子可知这屏风金线,制作工序何等繁复李宴清神色郑重,展开一卷画轴,其上以工笔细描,详尽展现了金线制作的全过程。
画面中,矿工们在深山中艰难凿石取矿,嶙峋的山石间,他们身形渺小,双手却紧握工具,奋力开凿,手掌早已被矿石割得鲜血淋漓,伤口处还渗出丝丝血迹,染红了手中的矿石;昏暗的作坊里,匠人静坐织机前,手持马尾罗,小心翼翼地筛取最细的金粉,眼神专注,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稍有不慎,便要从头再来。
李宴清指着画轴,声音微微发颤:从开采矿石到织成金线,需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匠人们的心血与汗水。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微风拂过,玉兰树轻轻摇曳,正巧坠下一瓣洁白的花瓣。花瓣打着旋儿缓缓飘落,不偏不倚落在沈言执笔的手腕上。沈言下意识低头,李宴清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两人的视线在这一刻交汇。刹那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静止,唯有彼此眼中闪烁的光芒,悄然交汇,如星火相撞,迸发出微妙的火花。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的茶肆里,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李婠妧攥着绣帕的手微微发抖,绣帕上精心绣制的并蒂莲被她攥得皱巴巴的。
三个泼皮无赖步步紧逼,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汗臭味和酒气,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李婠妧惊慌失措,连连后退,檀木发簪不慎散落,青丝如瀑般垂下,遮住了她苍白的脸庞。后背抵上冰凉的砖墙时,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满心恐惧与无助。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沈昭景的长枪如一道闪电般袭来,枪尖精准挑飞无赖手中的酒壶。
当啷一声,酒壶坠地,酒水泼洒而出。沈昭景身着玄甲,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冽的光,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令人胆寒的威严。
李婠妧缓缓睁开双眼,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沈昭景,心中满是感激与倾慕。她俯身拾起沈昭景遗落的兵符,刻着镇北二字的纹路冰凉刺骨,硌得她手心生疼,却也在这一刻,命运的红线悄然缠绕,将两人紧紧相连

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雨水顺着屋檐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沈言望着被雨水浸湿、墨迹晕染的账本,眉头紧锁,愁容满面。
就在他束手无策之际,书房门突然被撞开,李宴清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他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发梢还不断滴落水珠,在青砖地面晕开深色痕迹,怀中却紧紧抱着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算盘。
用这个,算得比纸笔快三倍。李宴清喘息着说道,将算盘轻轻放在案上,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
烛光摇曳中,两人并肩而坐,沈言握着狼毫,目光专注地记录数据,李宴清则手指灵活地拨动算盘,算珠碰撞声清脆悦耳。
不经意间,沈言的袖口扫过李宴清手背,两人皆是一怔,屋内的烛火也猛地晃了晃,在墙上投下交错晃动的影子,仿佛也在为这微妙的瞬间而悸动。
此后的日子里,每个月初三,沈言的案头总会准时出现绣着清字的云锦笺。笺纸色泽温润,质地细腻,边缘处绣着的清字小巧精致,针法细密,宛如天成。
京城春日的晨雾还未散尽,沈言的马车已停在李家绸缎庄门前。车夫掀开金丝绣帘时,沈言玄色锦袍上的银线云纹在晨光里泛着微光,他笑着向迎出来的李宴清伸手:户部侍郎新得一卷《清明上河图》摹本,同去品鉴
李宴清将手搭上去的瞬间,触到对方掌心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心头,他慌忙低头掩饰泛红的耳尖。
那些日子里,琉璃厂的古董铺子、翰林院的藏书阁、权贵私宅的九曲回廊,都留下两人并肩的身影。沈言引荐官员时,总在寒暄后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李宴清:这位李公子对商路税赋见解独到;李宴清则会在深夜备好温热的桃花酿,听沈言讲朝堂纷争,用算盘拨弄出官员势力分布的微妙平衡。某次议事到破晓,沈言困倦地枕着案几小憩,李宴清望着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影,鬼使神差地解下外袍轻轻披上,却在指尖触及对方发丝时猛然惊醒。
自那之后,沈府的高墙内,情愫如藤蔓悄然生长。每到月初三,李宴清总会亲自挑选云锦笺,用最细的金线在边缘绣上清字,再从自家花园摘下带露的玉兰,轻轻别在笺角。花瓣上凝结的晨露,顺着宣纸的纹理缓缓洇开,在宣纸上留下淡淡的水痕,宛如未干的泪痕。
沈言晨起推开书房门,总会被案头这份带着江南水汽的心意撞个满怀。他指尖抚过绣线凸起的纹路,心跳便不受控地加快,有时会对着笺纸发怔许久,不自觉地提笔临摹玉兰的轮廓,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出层层叠叠的花瓣,可墨迹未干时,又慌乱地将纸揉成团,塞进最深处的抽屉——他不敢细想,为何一个商人送来的物件,竟能轻易搅乱他向来平静的心湖。
郊外马场的春草沾着晨露,沈言松开缰绳的刹那,枣红马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他广袖翻飞,乌发被风吹得凌乱,回头冲李宴清大笑:来追!
马蹄踏碎满地金盏菊,扬起的草屑混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李宴清勒马驻足,看沈言的身影与天边流云渐渐重叠,忽然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那是比绸缎还要柔软、比金线还要炽热的情愫,在春风里疯长成遮天蔽日的藤蔓。
蝉鸣聒噪的夏日,日头高悬,大地被晒得滚烫。李宴清带着沈言从沈府角门悄悄溜出。两人头戴竹编斗笠,身着粗布短打,混在熙熙攘攘、吆喝声震天的市集里。
街边摊贩卖力吆喝着,冰镇酸梅汤,清凉解暑咯!刚出炉的桂花糕,香甜可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还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打闹声,热闹非凡。
行至绸缎摊前,沈言兴致勃勃,学着李宴清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与小贩讨价还价:你这布料经纬不均,质地粗糙,至多值五文钱!
他神情严肃,语气笃定,仿佛真的是个深谙此道的行家。这番模样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有人掩嘴轻笑,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李宴清笑着摇摇头,掏出银子付了钱,还顺手塞给小贩一块桂花糕。
两人来到茶楼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木质的栏杆被晒得发烫,楼下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沈言咬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赞叹道:比宫里的御膳还好吃!
碎屑沾在嘴角,李宴清见状,下意识地伸手去拂。
然而,指尖触碰到沈言嘴角的瞬间,两人都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一时间,楼下小贩的叫卖声、茶客的谈笑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两人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心跳声在耳边轰然作响,久久无法平息。
转眼入秋,京城街巷的银杏叶渐渐染成金黄,随风打着旋儿飘落,铺满青石板路。沈昭景的玄甲上落满征途的尘土,甲胄缝隙里还沾着塞外的枯草。即便归营路途紧迫,他仍执意绕道李家绸缎庄。李婠妧躲在绸缎架后,透过层层叠叠的绫罗,看着沈昭景局促地立在门口。他的长枪上,那只自己亲手绣的香囊已有些褪色,红色丝线被风吹得起了毛边,可那抹鲜艳的红,在秋日阳光下依旧刺得她眼眶发烫。
这是……军中缴获的胭脂。沈昭景喉结滚动,将一个嵌着珍珠的精致胭脂盒塞进她手里,耳尖通红得像要滴血,比你绣的莲花……还好看。
李婠妧低头,看着胭脂盒上栩栩如生的并蒂莲浮雕,突然想起中秋夜城墙上未说完的誓言,脸颊也跟着烧了起来。绸缎庄内,伙计们的调笑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比不上两人剧烈的心跳声清晰。
然而好景不长,深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凛冽的北风裹着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将京城染成素白。李宴清站在沈府外,靴子深深陷进积雪里。府内张灯结彩,新科状元宴的丝竹声混着酒香飘出高墙,透过门缝,还能隐约看见沈言与宾客们推杯换盏的身影。他攥着特意调制的桂花香囊,那是用江南最上等的桂花,混着自己亲手研磨的香料制成,袖口的暖香却被寒风吹散在雪地里,转眼便消失无踪。
当沈言迈着官步,以疏离的口吻唤他李掌柜时,李宴清突然想起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想起那句商人再尊贵,也入不得士人的门。此刻沈言玄色锦袍上的金线刺绣,与他手中的香囊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望着沈言身后雕花门楣上的冰凌,那冰棱折射着冷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也刺破了这段时日以来美好的幻想。原来无论他们曾有过多少默契的对视,讨论过多少商道与学问,在这森严的等级面前,炽热的情谊终究抵不过士商之间横亘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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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的京城泛起瑟瑟凉意,沈言握着李宴清留下的书信,信纸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玉兰香。信中江南事急,归期未定八字潦草,墨迹被水渍晕染,仿佛写信人落笔时的仓促。他将信纸反复折起又展开,直到纸角发皱,忽听得窗外传来玉珮相撞的脆响——谢旻摇着湘妃竹扇,施施然跨进门槛。
李公子回江南了谢旻指尖摩挲扇骨上的云纹,眼角笑意不达眼底,听说上月漕运总督的船队,多载了十箱未报关的货物
沈言握信的手骤然收紧,想起三日前李宴清说起江南商路时,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
院外的海棠树被风吹得簌簌落英,谢旻的声音混着花香飘来:商贾逐利,沈大人可要当心引火烧身。
暮色四合时,李晏辞跪在沈府书房外,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他发髻凌乱,袖角还沾着运河的水汽:沈公子,兄长此次回航,船底暗格里藏着三十万两银票!
说着抖着手展开泛黄的账本,朱笔批注的私账专用四字刺入沈言眼帘。
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映得李晏辞苍白的脸上泛起诡谲的红,虽说父亲将商号托付给兄长,可他也不能……
沈言凝视着账本上李宴清的亲笔签名,记忆突然翻涌。去年冬夜,这人也是伏在这张案几前,呵着白气帮他核算漕运税银,笔尖冻得结了霜还在笑。
可如今谢旻的暗示、李晏辞的控诉,与那封不告而别的信交织成网。他抓起狼毫在密信上疾书,墨汁溅在袖口浑然不觉,直到更鼓惊破寂静,才发现自己竟已默许李晏辞调动李家半数护院。
当沈言与李晏辞合谋时,窗外正下着雨。雨水顺着青瓦汇成细流,恍惚间他又看见李宴清冒雨送来算盘的模样。但手中冰凉的玉印提醒着他:商人重利,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雷霆在天际炸响,他将李宴清的书信投入火盆,看着勿念二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灰。
李家商船缓缓驶出运河,李宴清蜷缩在船舱内,抚摸着沈言送的折扇,扇面上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字迹刺得他眼眶生疼。船行至江心,巨浪拍打着船舷,他望着水面上破碎的月影,恍惚看见沈言站在玉兰树下向他招手,待伸手去抓,却只捞起满手冰凉的江水。
扬州瘦西湖畔,谢旻撑着油纸伞立于画舫船头。他递来的江南图志里,夹着弹劾沈言的密折,纸张泛黄的边角还沾着暗红的痕迹。
令弟近日频繁出入沈府,怕是……
话音未落,湖面突然炸开惊雷,惊起的白鹭群掠过天空,翅膀拍打声混着雨声,震得李宴清耳膜发疼。他望着水中扭曲的倒影,终于明白沈言那句商贾当安于本分背后的算计。
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汹涌,李宴清的青布长衫终日被雨水浸得半湿。苏州丝绸庄的后院里,他赤脚踩在积水的石板路上,正与染坊掌柜激烈争执。染缸里的靛青颜料在雨幕中翻涌,混着泥浆漫过脚踝,浸透的账本摊在桌上,墨迹被雨水晕染得难以辨认。
李东家,这批绸缎若是按市价抛售,咱们十年的心血都得打水漂!老掌柜攥着泛潮的算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李宴清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扫过库房里积压的数百匹云锦。突然想起沈言曾说商贾需审时度势,他咬牙一拍桌案:联系漕帮,将半数绸缎运往泉州,走海运销往南洋!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宴清像陀螺般连轴转。他顶着烈日穿梭于码头与商行之间,为打通南洋商路四处打点;深夜里就着摇曳的油灯,反复核算运费与损耗。
终于在某个雨过天晴的清晨,第一艘满载丝绸的商船扬帆起航。望着渐行渐远的白帆,他才发现自己竟已在江南熬过了一个春秋。
凛冽北风如同千万把钢刀,卷着鹅毛大雪横扫而过,瞬间将蜿蜒的官道染成苍茫一片。积雪没过马蹄,马车在冰辙上艰难前行,车辕下的铜铃被风吹得左右乱撞,发出破碎的呜咽。李宴清蜷缩在马车角落,锦缎坐垫早已失去温度,寒气从车底缝隙渗入,冻得他指尖发麻。李宴清裹紧狐裘,忽然想起沈言总说他眉眼间带着江南的温润,他小心翼翼取出沈言相赠的玉佩,羊脂玉在雪光里泛着柔光。他怀中紧攥着沈言题字的折扇,扇骨硌得胸口生疼,恍惚间又想起沈府门前那句冰冷的李掌柜,字字如冰锥,扎得心脏抽痛。
突然,车外传来马匹惊恐的嘶鸣,缰绳断裂的脆响惊得他猛然抬头。风雪呼啸中,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手持长剑,如鬼魅般立在路中央,剑锋泛着冷光,正对着车夫咽喉。
李宴清掀开厚重的车帘,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晏辞
他的声音被狂风撕碎,只见李晏辞面罩上凝结的霜花簌簌而落,露出眼底猩红的杀意。
兄长当真要为了个官家子,毁掉李家百年基业李晏辞的声音裹着寒气穿透风雪,沈言弹劾谢家盐引的密折里,字字句句都在针对我们!你相信他的真情,可他只是在利用李家助他平步青云罢了,你怎知他的情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寒光已破窗而入,李宴清本能地举起折扇格挡,湘妃竹扇骨应声而断。锋利的剑刃划过他的手臂,鲜血瞬间渗出,在月白长衫上晕开狰狞的红梅。
剧痛让李宴清踉跄着撞开车门,跌进齐膝深的雪堆。积雪灌进衣领,冰冷的触感却比不上心中的寒凉。
他望着弟弟染血的剑尖,突然想起幼时两人在扬州运河边数星星的夜晚。那时李晏辞总爱攥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兄长,等我长大了,要做天下最厉害的商人,和你一起把李家商号开到天边!
你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商人,李宴清捂住伤口,咳出的鲜血溅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只是……兄长不能和你一起把李家商号开到……天边了……
话音被呼啸的北风彻底撕碎。
李晏辞的剑再次刺来,这一次,李宴清没有躲避,任由剑尖穿透肩胛。刺骨的疼痛反而让他看清了弟弟眼底的疯狂——那是被权力欲望灼烧的猩红,早已吞噬了曾经那个天真的少年。
马车的灯火在风雪中摇曳如鬼火,忽明忽暗。李宴清倒在雪地里,看着李晏辞慌乱地擦拭剑上的血迹。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他的眼睫,世界渐渐变得模糊。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江南的春天,沈言书房的玉兰正开得繁盛,青玉烛台的火苗映着少年清亮的眼。
宴清……他听见有人在唤他,声音混着运河的摇橹声,温柔得如同那年沾着晨露的云锦笺。
李晏辞颤抖着摘下兄长颈间的玉坠——那是李家商号代代相传的信物,温润的玉质还带着兄长的体温。他望着兄长渐渐失去生机的面容,突然一阵干呕,胃里翻涌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风雪越来越大,很快掩埋了凌乱的脚印,唯有半把折扇被冻在血泊中,扇面上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字迹与血色相融,在雪地上拓出模糊的痕迹。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暗沉沉的天幕,唯有这场大雪,无声无息地覆过了所有秘密与罪孽,也将一段被权力扭曲的兄弟情,永远封存在了这片苍茫雪原之下。
腊月廿三的晨雾还未散尽,李婠妧突然抚着心口从睡梦中惊醒,起身给自己倒一杯茶水,手中的茶盏当啷坠地,青瓷碎片溅在沈昭景送她的红绳玉佩上,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棱乱飞。
王贾!她掀开珠帘,声音发颤。暗处身影一闪,浑身黑衣的少年单膝跪地,额间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淡红——正是李宴清八岁那年从人贩子手中救下的,如今已养成暗卫。李宴清临行前让他跟着李婠妧,护其周全。
去江南,寻我阿兄。李婠妧攥着兄长临行前留下的云纹帕,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冷汗浸得发皱,我昨夜梦见阿兄在风雪里唤我……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卷起一阵狂风,将案上沈言赠给李宴清的砚台扫落在地。
王贾踏着积雪疾驰三日后,在雪地里找到了浑身僵硬的李宴清。少年郎的藏蓝锦袍冻成冰甲,怀中紧紧护着的漕运图被血染成暗红,断裂的玉佩残片深深嵌进掌心。
回到京城那日,北风卷着纸钱漫天飞舞。王贾抱着早已僵硬的尸身,听见李婠妧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长街。
王贾,兄长走了,恩已了,你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当小厮浑身带雪、语无伦次地将李宴清遇刺身亡的噩耗传入沈府时,沈言正握着狼毫批注公文。狼毫啪嗒坠地的声响惊飞了梁间栖息的燕雀,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宛如一幅扭曲的水墨,像极了李宴清最后一次来沈府时,雪地上被踩碎的脚印——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最终都被无情的风雪彻底掩埋。
他只觉喉间泛起腥甜,双腿发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向书房。柜门被用力扯开的瞬间,藏在暗格里的云锦笺如雪片般散落。每张笺纸上都留着李宴清亲手绣的清字,边缘还别着干枯的玉兰花瓣,如今早已失了生机,却依然倔强地保存着当年的模样。沈言颤抖着将一枚花瓣标本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再感受一次少年指尖的温度。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李宴清浑身湿透却紧紧护着怀中算盘;那个蝉鸣聒噪的夏日,茶楼里少年伸手拂去他嘴角碎屑的温柔;还有诗会初见时,少年眼中比青玉烛台更明亮的光芒。而如今,这些珍贵的回忆都化作万箭,直直刺入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沈言蜷缩在满地狼藉中,忽然想起李宴清曾说过,每匹云锦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这个少年的真心碾成了丝线,织进了生命的纹路里。可当他终于看清这份情谊时,那个会为他冒雨送算盘的少年,却永远地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塞北的寒风裹挟着砂砾,如无数细小的刀刃刮过沈昭景的面颊。他握紧染血的长枪,玄甲上凝结的血痂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漫天的黄沙中,战鼓轰鸣,喊杀声震天,远处敌军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死神张开的羽翼。
他倚着残破的城墙,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展开怀中那封被汗水浸透的家书。李婠妧的字迹在风沙侵蚀下逐渐模糊,每一笔纤细的笔画都像是要消散在这苍茫天地间。信纸上残留的胭脂香,混着战场上浓重的血腥味,竟诡异地交织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芬芳,瞬间将他拽回那个温暖的午后。
记忆中,朱雀大街的茶肆里,夕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李婠妧的脸上,为她苍白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当她俯身拾起自己遗落的兵符时,发丝如瀑布般垂下,露出那双闪烁着星光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感激与倾慕。那一刻,沈昭景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战场上最激昂的战鼓还要响亮。
突然,破空声划破天际。沈昭景猛地抬头,只见一支箭簇穿透漫天黄沙,直直朝他射来。他本能地想要举枪格挡,却发现浑身的力气早已在无数场厮杀中耗尽。箭簇狠狠穿透铠甲,冰冷的金属刺痛蔓延全身,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在最后的意识消散前,沈昭景仿佛又回到了李家绸缎庄。李婠妧红着脸将绣着并蒂莲的香囊系在他的枪柄上,指尖不经意间的触碰,让他耳尖发烫。还有那个中秋夜,城墙上的烟花在头顶绽放,李婠妧发间的玉簪与他的玄甲交相辉映,她眼中的璀璨光芒,比世上任何珍宝都要耀眼。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掏出贴身藏着的胭脂盒。盒面上精致的并蒂莲浮雕硌着他的掌心,这是他从战场上缴获,满心欢喜想要送给她的礼物。而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沉闷的碎裂声,胭脂盒在他手中化作齑粉,艳丽的胭脂散落在黄沙中,宛如一滴未干的血泪。
沈昭景缓缓闭上双眼,身体重重地倒在塞北的土地上。远处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笼罩了整个战场,唯有那盒粉碎的胭脂,在风沙中诉说着一段未竟的情愫,和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
沈言收到边塞急报,当沈昭景力战殉国几字刺入眼帘,他手中的茶盏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泼在帕子上,晕开的水渍宛如泣血的泪痕。恍惚间,他想起李宴清死去那日,自己也是这般猝不及防地被命运刺痛。
李婠妧的病榻蒙着素白纱帐,床头摆着褪色的护腕,金丝绣的并蒂莲早已磨得只剩残痕。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布料,忽然抓住前来探病的沈言:那年兄长遇害...马车残骸里为何会有你的玉佩
沙哑的质问惊飞窗外寒鸦,沈言僵在原地,想起李晏辞递来玉佩时说的留个念想。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李婠妧脸上,她突然惨笑出声,咳出的鲜血染红了沈昭景送的胭脂盒:兄长,你的真心错付了……
深夜里,李婠妧挣扎着起身梳妆。铜镜里的人影消瘦如纸,她颤抖着将胭脂抹上苍白的唇,恍惚又回到初见沈昭景的茶肆。
玄甲将军持枪而立的英姿,与记忆中兄长的笑容渐渐重叠。她握紧护腕,在锦被下藏好匕首,对着月亮轻声哼唱儿时的歌谣。
更漏声里,寒光闪过,鲜血浸透了绣着并蒂莲的枕套,窗外的月光却依旧清冷,照着这满室的凄凉与真相。
暮冬的雪粒子敲打着金銮殿檐角的螭吻,沈言批完最后一道折子,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冻成冰碴。阶下跪着的官员们连呼吸都压得极轻,往日那个敢与他彻夜辩论青苗法利弊的声音,终究随着那场风雪,消散在了冬天。
三更梆子响过,他踩着积雪穿过朱雀大街。李家旧宅的铜锁早已锈死,沈言用力一推,腐朽的木门发出垂死的呻吟。蛛网垂落的云锦铺里,褪色的绸缎样本仍挂在檀木架上,暗纹牡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李晏辞临终前染血的锦袍。
沈兄又在为冗兵之策犯愁恍惚间,熟悉的笑音掠过耳畔。转身时,月光在空荡的木案上投下虚幻的影子——白衣少年摇着湘妃竹扇,指尖捏着新裁的云锦笺,墨迹未干的《平戎十策》旁,还搁着半块咬过的桂花糕和一壶温热的桃花酿。沈言踉跄上前,却只触到满手寒气,案角的烛泪凝结成霜。
沈言望着月光里飘零的雪絮,突然想起他们初遇时,李宴清曾指着云锦笺上的并蒂莲笑言:待你位至宰相,定要织一匹十丈锦,裁作你的朝服。
而今他官拜宰辅,满朝朱紫却无人知晓,那身蟒袍内衬,始终缝着半片褪成灰白的云锦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