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七点整,和昨天一模一样。
我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纹,嘴里还残留着牙膏清冷的薄荷味儿。昨天…不,应该是上一条命终结时的感觉还很清晰——刺耳的刹车尖叫,金属被巨力扭曲的呻吟,人群惊恐的呼喊像是隔着一层水波,然后就是剧痛和永恒的黑暗。
都是为了那只该死的老乌龟!它养了十年,懒得出奇,连挪窝都嫌累,谁能想到昨天它居然翻出了水缸还能爬上窗台,从我家五楼阳台边缘翻下去它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楼下林老板新提的宾利轿跑车顶上。车顶当场塌了,乌龟没事,它厚重的甲壳救了自己,留下我独自去承受巨额赔偿和周围邻居看怪物似的目光。林老板当场就报了警,推搡争执之中…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总之没赔出一分钱就结束了那辈子。
这次不行了,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干涩,这一次,你别想出来。
我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刷牙,洗脸,煎了个单面流黄的鸡蛋。厨房窗外,那辆崭新的冰蓝色宾利安静地停靠在街边车位,在晨曦里闪着昂贵又冷酷的光泽,如同林老板那张保养得当却总带着一丝算计的脸。我端着鸡蛋挪到客厅。
那只名叫石头的老乌龟,此刻正静静地趴在它那个四四方方的玻璃水缸里。浑浊的水刚好没过它厚重的、布满深褐色纹路的背甲,几缕淡绿色的水藻懒洋洋地缠绕在缸底散落的几粒鹅卵石上。石头一动不动,绿豆小眼睛半眯着,跟往常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清晨毫无区别。只有水缸壁内侧靠阳台那一边,留下了一道清晰而湿润的爬痕。这痕迹,上辈子被慌乱出门的我彻底忽略了。
它就是从那里溜出去的,这条背叛的道路。
我几口把焦边微微发硬的荷包蛋塞进嘴里,烫得直咧嘴。鸡蛋的微腥气味在喉咙口堵着,有点反胃。不行,上班不能迟到,全勤奖是我的命根子。我迅速抹嘴起身,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水缸。
字典!我冲回卧室,从床头柜最下面一层胡乱掏摸,手指碰到了一个沉甸甸、方方正正的东西。就是它!我几乎是扑过去抱起那本厚得能当凶器用的《现代汉语大词典》。
沉甸甸的砖头被我哐当一声搁在玻璃水缸盖的中央。水缸震了一下,水面哗啦晃荡开,拍打着缸壁。趴在缸底昏昏欲睡的石头猛地一缩脖子,把头完全藏进了坚硬的壳里。
压得住,我喘了口粗气,又使劲按了按,确保词典压实了玻璃盖板每个边缘,这要是还让你爬出来,老子跟你姓!
心里的石头似乎也落了地。我抓过沙发上的帆布包,飞快检查钥匙、手机、地铁卡。临出门前,我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玻璃盖板纹丝不动,只有阳光透过阳台洒在上面,映出词典模糊的轮廓。石头……好像动了一下不,也许只是水光晃动产生的错觉。
楼下,林老板那辆冰蓝色的轿车已经不在原地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我快步冲进地铁站汹涌的人潮里,早班车刺耳的进站声混杂着汗味和廉价早餐的油炸气味瞬间将我包裹。手机屏幕亮起,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八点十五分。
操!
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像是电钻狠狠钻进我的颅骨,接着是沉闷到让人心口发紧的砰咚!巨大又粘稠,像是装满水的气球从高处狠狠砸在水泥地上。
血……好多血……暗红色,蜿蜒流淌,染红了白色的萨摩耶毛发,也浸透了遛狗老人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一只覆盖着厚重泥色甲壳的大乌龟,半个身子沾满猩红,在碎裂的尸体旁边慢悠悠、慢悠悠地划拉着粗短的腿……
呕——胃里的酸水猛地涌到喉咙口,我干呕着睁开眼。天花板上,那道歪歪扭扭的裂纹如同刻痕般清晰。熟悉的牙膏薄荷味还残留在舌根,煎蛋的微焦气息似乎还隐约飘在厨房方向。
我又回来了。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砰砰作响,震得耳膜发疼。冷汗沿着脊背往下淌。字典压着盖子没用。那老王八还是出来了!它顶翻了词典……对,它顶着盖子,一点一点把那本沉重的大部头拱开了一条缝……那条湿痕像蛇一样印在玻璃上……然后……
然后它爬到了阳台上。
那个遛狗的孙老太太!还有她那只肥嘟嘟的萨摩耶球球!就在楼下小区行道树边!就在我死死压住了水缸盖子之后!老王八顶翻了字典,爬出来,再一次翻下了阳台!比上次更早!这次……不偏不倚……砸在了……
啊!一声压抑的低吼冲出口腔,我猛地坐起身,蜷缩起身体,手指狠狠插进头发里。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铁锈般的血腥味堵住。赔偿车算个屁!这次是砸死了活生生的人!我的乌龟……杀了人!
我跌跌撞撞扑到客厅窗边,手指死死抠住窗沿,指尖泛白。
楼下,那个熟悉的人行步道拐角处,空空荡荡,连遛早的行人都没几个。阳光被高楼切割成破碎的形状,铺在地上。
但那只是暂时的寂静。
我猛地扭回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玻璃水缸。石头还趴在水底,一动不动,装得像天下最老实的生物。浑浊的水随着我粗重的喘息细微地晃动。
防不住你……
牙齿咬得咯咯响,恨意烧得我全身发烫,是不是好……老子不去了!我看你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我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差点按不准联系人里王经理的名字。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筒那头传来键盘噼里啪啦的噪音,还有一个男人明显没睡醒、含混又明显带着被打扰后不耐的鼻音:喂谁啊大清早的……
王…王经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是小秦。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我家出了点急事,今天……今天想请个假。
请假王经理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刺得我耳朵生疼,请假今天周四!周报汇总!新项目组启动会!你跟我说请假
经理,实在对不起,是真的很急……我几乎能想象王经理此刻皱着眉、对着电话翻白眼的表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翻纸页的哗啦声,然后王经理极其烦躁的声音砸了过来:……行行行!扣两天工资!下不为例!数据发我邮箱!今天必须收到!他说完直接切断了通话,忙音的嘟嘟声在狭窄的客厅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发热的头上。
两天工资。好几百块没了。
但是比起人命,比起那个孙老太太和她的狗……我闭了闭眼,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一整天,我成了客厅角落里一座沉默的人形石雕。搬了把硬木凳子直接放在水缸对面不到三米的地方,屁股紧挨着凳面边缘,腰背挺得像根生锈的铁棍。目光像探照灯,一眨不眨地死死锁定在那片厚厚的玻璃盖板上,锁在水缸内浑浊的水里,锁在石头那缓慢起伏的背上。
水缸盖压得严丝合缝,上面还重重压着那本该死的《现代汉语大词典》。
阳光透过阳台门一点点移动,从我左侧的地面慢慢爬向我右边的沙发扶手,像熔化的黄金流淌,在地板上刻下清晰移动的亮斑。水缸周围却依旧笼罩在一种凝滞的安静里。
石头一直很老实。偶尔动一动脖子,把嘴里的龟粮咽下去,或者伸出小短腿刨一刨水,仅此而已。水缸盖纹丝不动。时间从未如此漫长,秒针走动的声音在我空旷的脑海里被无限放大,咔嗒、咔嗒……每一秒都是煎熬,每一秒都绷紧了我快要断裂的神经。
直到下午两点半。
阳光已经挪到了阳台门槛,客厅光线暗了一些。喉咙干得冒火,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火辣的刺痛感。我盯着水缸盖板上厚厚辞典棱角分明的阴影轮廓,又坚持了五分钟。那刺痛的干燥感从小腹一路烧灼到喉咙口,连唾沫都分泌不出来了。
不行了。
就在厨房。三分钟。最多三分钟。我目光飞速扫过——餐厅和开放式厨房一墙之隔,厨房里的景象一览无余。水龙头就在靠门口的洗涤槽。视线……我的视线穿过餐桌,还能勉强落在水缸靠厨房这面的玻璃壁上。
我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椅子腿在瓷砖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噪音。大步冲进厨房,扭开水龙头。
冷水哗啦啦冲出来,有点泛着铁管味。我俯身凑过去,嘴巴对着水流,大口大口吞咽。水灌得太急,冰水呛进了气管,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慌乱地关小了水流。我弓着腰,咳得眼泪直流,视线一片模糊。就在直起身、试图擦掉眼角咳出的泪水的那一瞬间。
客厅里传来非常轻微的一声。
噗。
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毯上。又轻又软。
心脏在那一刹那冻结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头颅,又猛地倒流回脚底,浑身冰凉。我甚至没敢立刻回头去看那个水缸,而是像生锈的齿轮,极其艰难地、一格一格地,扭转头,越过洗碗池上沿,视线投向厨房通往客厅的门口——
我放凳子的地方。
空荡荡。
那本该死的《现代汉语大词典》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就在水缸旁边。词典展开着,书页乱糟糟地摊开在地毯上,显然是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掀翻滑落下来的。
水缸的玻璃盖板,也歪斜地掀开一角,斜搭在缸壁上。水面波光晃动。浑浊的水底下……空无一物。
巨大的惊恐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转身,扑向阳台!
推拉门敞开着一条缝。
阳台那半人高的白色护栏外面,只有午后浅金色的阳光和城市远处模糊的轮廓线。护栏光滑的瓷砖顶面上,几道粗粝的刮擦痕迹清晰刺眼,一路延伸向那致命的边缘……
咚——哗啦!
熟悉又陌生的声响从遥远的下方传来。沉重而遥远,是肉体撞击硬物的闷响,紧接着是玻璃稀里哗啦爆裂开来并轰然坍塌的连锁轰鸣。不像砸在柔软的人体上,更像……砸穿了某种坚硬的、结构复杂的东西。
预想中的尖叫和混乱并没有立刻响起。楼下似乎凝固了几秒,一种真空般的死寂蔓延开。我的心跳在这寂静里疯狂撞击着胸腔。
然后……
哎呦卧槽!一个男人粗嘎的惊叫如同锋利的锥子,猛然刺破了这虚假的安宁。
天呐——谁家花盆掉下来了!另一个声音,女声,拔得又尖又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快看啊!砸穿了!车顶都塌了!!
我的老天爷!下面是不是还躺着个……是个……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别喊了!那人好像……没动静了……
……不是花盆!我看见了……好像是……一只大乌龟
……乌龟!
……老孙家的……那个开小面包车卖水果的老孙……刚停完车下来……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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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鸣声彻底淹没了我的耳朵,像有无数只蝉在颅内拼命震动翅膀。我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厨房的白瓷砖墙面、客厅的水缸架子、阳台上刺眼的护栏边缘、楼下遥远模糊的晃动的人影……都扭曲成抽象狰狞的色块漩涡。
冰冷的黑色潮水迅速涌上,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喂,朋友看好了没啊
一个略显沙哑、带着点不耐烦的嗓音在我耳朵边上响起,瞬间把我从溺毙的冰冷窒息中扯了出来。
我猛地打了个寒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粘糊糊地贴着衣服,空调风吹过,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眼前的光线有点刺眼。不是家里天花板的惨白日光灯,也不是浴霸那种晃瞎眼的黄光。是明亮的、跳跃着细小灰尘的……店堂光线空气中弥漫着熟悉又陌生的混合气味:潮湿的水汽、新鲜的鱼虾腥味、消毒液微微的酸气、还有宠物身上那种特有的、带着点皮毛和干草般的臊气。
我的目光有些散乱地聚焦在面前的玻璃缸上。缸体不算大,水只有三分之一深,底上铺着薄薄一层彩色石子。几条红白相间的金鱼甩着尾巴,悠闲地在缸里巡游,偶尔啄一口缸壁上附着的青苔。
缸壁上……没有水痕。
这里是……
我像是被那金鱼的摆动催眠了,僵硬地一寸寸转动着发僵的脖子,看向声音来源。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站在柜台后面,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没刮干净,显得有些邋遢。他穿着一件印着卡通鱼图案的蓝色围裙,手里拿着一小杯鱼虫干,朝我扬了扬下巴:相中哪只了龟在右手边那些小格子里。
龟!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神经。
我的眼睛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刷地转向右侧。那里靠墙摆着一个多层的塑料架子,每一层都分隔成十来个小格子。绝大部分格子里都是空的或只有清水,只有中间一层的几个格子里,有缓慢移动的小东西。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一个格子。
清浅的水底趴着一只小乌龟。深褐色的背甲大概只有我半个掌心那么大,棱角还带着点新生的圆钝感,中央的三道浅色脊棱清晰可见。它不像后来那么懒,绿豆大的脑袋微微昂着,前爪扒拉着格子的塑料内壁,似乎……是在向上攀爬
幼年时的石头。那对后来总是半眯着、透着股冷漠和无动于衷的绿豆眼,此时却显得清澈,甚至……有种蠢蠢欲动的探询意味。
我脸上的肌肉失控地抽动起来。胃袋里翻江倒海,早餐的味道似乎又涌了上来。砸车,血肉模糊的老人和狗,玻璃爆裂,花架倒塌,人顶凹陷……孙老板的货车……那个卖水果的男人……血肉模糊……支离破碎……混乱的尖叫……冰冷的铁锈味……
老板,这只巴西龟咋样旁边响起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带着点兴奋和拿不定主意的犹豫。
哦,红耳啊胖子老板的声音拉长,带上了招呼客人特有的热络,那个最最皮实,好养得很!不挑食,喂点小鱼小虫、龟粮都行。温度别太低,冬天家里有暖气就行。你瞧它,精神头多足!老板用食指关节敲了敲石头那个小格子的塑料外壁。
清脆的嗒嗒声响起。小格子里的幼龟猛地顿住了笨拙的攀爬动作,脑袋倏地缩回壳里大半,只留下一点点突出的眼睛,警惕地朝着这边方向转动了一下。然后,仿佛示威,又仿佛仅仅是确认安全,那只伸出小半的前爪,依旧顽固地向上抓挠着光滑的格子内壁,一下,又一下。
那细小的刮擦声,在我耳朵里被无限放大,如同用砂纸在反复摩擦我的神经末梢。
养乌龟最省心了,老板转头又对着我补充道,语气听起来轻松笃定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放水缸里自己就能活,耐饿,安静,比狗啊猫的省事多了!十年八年也死不了,就图个安安稳稳……
老板伸出手,动作麻利地打开幼龟小格子上方的活动塑料盖片,他那宽厚、指关节粗大的手掌就要探进去,准备去捞那只小小的、正不知疲倦抓挠着内壁的幼龟。
不要!
我的声音猛地炸开在小小的店铺里,又干又涩,简直不像我的声音,带着一种尖利的、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嘶哑。它太响了,像一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鱼缸。
老板的手停在半空中,手指离水面只有几公分。鱼缸边挑选金鱼的男孩惊讶地转过头,水桶里原本悠闲的鱼也被惊得猛地乱窜,搅起一阵小水花。整个店铺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半秒。
什……什么老板张着嘴,困惑又有点不快地扭头看我,手里的小鱼虫杯子也忘了放下,你说……不要
我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还在沁出,紧紧贴住了T恤布料。喉咙滚了滚,艰难地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胸口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被一种冰冷、沉重又锐利的东西死死勒紧,那感觉像是被毒蛇缠住了脖颈,并且越收越紧,无法呼吸。
那小小的、湿漉漉的乌龟还在塑料格子里。它缩回去的脖子再次试探着伸出了一点点,乌溜溜的小眼睛似乎隔着水和玻璃,直勾勾地盯住了我。
不要了。我看着老板那双不明所以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干得像要裂开,带着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冰冷和决绝。仿佛在说一个攸关生死的判决。我的目光没有再去碰那个格子里的幼龟。
老板脸上的热络笑意彻底消失了,眉毛紧紧锁着,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度不满的弧度。啧!搞了半天,白费我这么多口水!他重重地把手里的小鱼虫杯子墩在满是水渍的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真是的!
他不再看我,低头粗鲁地抓起一把钥匙,弯腰去开柜台底下上了锁的放钱抽屉。金属的刮擦和碰撞声又响又刺耳。
店铺里的气味似乎变得更加浑浊刺鼻了。浑浊的水汽混着淡淡的鱼腥味儿扑面而来。水族灯的光线投在那些摇晃的水影上,映在墙壁上,晃动出令人恍惚的波光。
我没有再去看那个塑料格子里安静下来的幼龟。转过身,推开宠物店的玻璃门。
吱呀——
门扇晃动发出呻吟。午后炙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瞬间泼了我满头满脸,白晃晃一片刺得眼睛生疼。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背后,传来老板清晰的声音,带着最后一点推销的惯性:真不再想想这龟养熟了可认人……
我没有回头。脚下的步子有点虚浮,一脚踏出店门,踩在略显滚烫的水泥地上。身体下意识地轻轻晃了一下,随即站稳。马路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的白光像刀子一样刺眼。汽车驶过柏油路面发出的持续嗡鸣、轮胎与路面黏腻的摩擦声、不知哪里隐约传来的工地施工闷响,这些平日无甚存在感的声音,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涌了过来,如同突然被调高了音量的嘈杂背景声。
我抬起手,用有些发抖的指尖轻轻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冰凉地划过皮肤。
然后,几乎是完全不由自主地,目光投向马路对面的人行道。那里行人不多,车辆在机动车道上规律地行驶着。一切都很平常。但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一棵高大的行道树下。
那树冠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安静地停着一辆崭新锃亮的冰蓝色轿车。流线型的车顶在阳光下闪耀着冷峻而昂贵的金属光泽。远远看去,精致得像一件巨大的艺术品,带着一种天生的、拒人千里的骄傲感。
林老板的车。
我盯着那个冰蓝色的车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里沉甸甸得像塞满了铅块。
——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然响了一下,不是来自外界,是颅内深处一根绷紧的弦猝然断裂的脆响。
不……不行
必须毁掉
所有的一切
那冰蓝色刺眼的光在我眼底疯狂燃烧起来,膨胀,扭曲。
——
人行道的绿灯亮了。行人们开始移动。我抬起脚,一步,踏上了滚烫的斑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