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幕下的真相
米砂的葬礼上,雨丝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黑伞上,也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空气里混杂着湿土、百合花甜腻的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萦绕的消毒水味。
我站在人群最外围,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石像,看着米砂的父母,曾经那么温润和煦的一对璧人,此刻被搀扶着,身形佝偻得如同两片在狂风骤雨中被彻底撕碎的枯叶。
他们甚至哭不出声音,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和绝望的眼神。
七天。
仅仅七天。
张辰的头七刚过,米砂就随他去了。
以一种决绝到让所有人窒息的方式,从他们那个曾装满甜蜜回忆的公寓,结束了自己二十六岁的生命。
世人唏嘘,媒体渲染,朋友圈刷屏。
一场感天动地的生死相随,一曲献给爱情的凄美绝唱。
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固执地,一遍又一遍,震得我肋骨发麻。
我机械地掏出来,屏幕上是张叔叔。
接通,那边传来张辰父亲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小林…你还在…还在米砂那儿吧对不住…这个时候打扰你…
他顿了顿,巨大的悲痛几乎要冲破听筒,…辰子的东西,他…他那个背包,出事那天背着的…我们老两口…实在弄不动了…他公司那边…催着要手机里一个什么工作资料…密码我们不知道…也…也不知道怎么弄…你懂这些…能…能帮我们看看吗资料拷出来就行…背包…你方便的话…也先帮我们收着吧…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一个干涩的好字。
挂断电话,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灵堂正前方并排摆放的两张大幅遗照。
左边是张辰。
照片上的他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一口白牙,眼神明亮自信,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英俊青年。
右边是米砂。
她微微侧着头,笑容温柔娴静,带着一点羞涩,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
两张照片摆在一起,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多么登对。
多么讽刺。
周围低低的啜泣声、司仪沉痛的悼词,都在反复吟诵着这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悲剧。
只有我,只有我心底最深处,在那个头七之夜,用备用钥匙打开他们公寓的门,看到米砂像一只破碎的蝴蝶般躺在冰冷地板上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违和感就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
它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日夜难安。
那不仅仅是对米砂选择离开的悲痛,还有一种更深、更尖锐的…怀疑。
那粒名为不安的种子,在张辰父亲这个关于遗物、关于手机的请求里,终于找到了破土的缝隙。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2
逝去的双影
葬礼结束后的混乱和麻木持续了好几天。
帮忙处理米砂的后事,安抚她那对一夜白头的父母,应付一些必要的询问。
每一刻都像在梦游,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闪回。
那天也是个阴雨天。
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凌晨的死寂,是张辰的同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深姐…张辰…张辰他…高速上…车祸…人…人没了…
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坍塌。
我跌跌撞撞赶到医院,只看到被白布覆盖的轮廓。
张辰的父母瘫倒在走廊,哭得撕心裂肺。
而米砂…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那么站着,仿佛灵魂已经被瞬间抽离,只留下一具空壳。
我冲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僵硬冰冷,没有丝毫反应。
那一刻,我就知道,她的一部分,已经跟着张辰死了。
张辰走后,米砂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
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一株迅速枯萎的花。
头七那天早上,我去看她。
她竟然难得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了些,虽然依旧瘦得脱形,但眼神里有了点微弱的光,或者说是…
一种诡异的平静。
她甚至对我挤出了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深姐,你来了。今天…是辰的头七。我想一个人…在家里好好陪陪他。别担心我,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缥缈感。
我心头一跳,那种不安感骤然加剧。
不行,米砂,我留下来陪你!我语气坚决。
她却异常固执,近乎哀求:深姐,求你了…就让我一个人…陪他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好吗我答应你,我没事…真的…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让我无法再强硬下去。
我只能反复叮嘱她有事一定打电话,然后忧心忡忡地离开。
一整天,我坐立不安,每隔一小时就给她发信息、打电话。
开始的几条她还会简短回复嗯、好、放心,后来就再无音讯。
傍晚,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疯狂拍门,无人应答。
心脏狂跳,手脚冰凉,我颤抖着用备用钥匙打开门锁…
门开的一瞬间,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
米砂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裙子,那是张辰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安静地躺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
身下,暗红色的血液如同诡异的藤蔓,在地板上蔓延开一大片刺目的图案。
她的眼睛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竟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般的平静。
旁边的小几上,燃尽的蜡烛流下凝固的泪痕,张辰的照片静静地立在那里,笑容依旧。
地上,散落着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是给父母的遗书。
字迹颤抖却清晰:爸,妈,对不起。没有辰,我活不下去。别难过,我去找他了。我们会在一起,永远。
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我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却连一声完整的哭喊都发不出来。
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和米砂空洞的眼神。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邻居惊恐的议论,警察程式化的询问…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3
疑云重重
几天后,我强打起精神,去了张辰父母家。
悲伤像一层厚厚的灰,覆盖着这间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
张辰的母亲眼睛肿得像核桃,见到我,未语泪先流。
张叔叔更显苍老,沉默地指了指客厅角落一个沾着些许泥点、略显破旧的黑色双肩背包,那是张辰出事那天背着的。
小林…麻烦你了…我们…实在没力气了…
张叔叔的声音疲惫不堪。
我点点头,喉咙发堵,拎起那个沉甸甸的背包。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尼龙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张辰残留的温度。
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回到自己冰冷的公寓,我把背包放在地上,盯着它看了很久,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拉链。
里面很乱:一台屏幕碎裂的笔记本电脑、几份皱巴巴的工作文件、一个空了一半的充电宝、一包纸巾、几颗薄荷糖、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
我一件件拿出来整理。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纸片,掏出来一看,是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咖啡馆收据。
日期是张辰出事前三天。
地点却让我眉头一皱——云顶咖啡馆
-
清源市解放路店。
清源市
张辰这次出差的目的地是邻省的滨江市,清源市在滨江市西北方向,距离滨江市核心区有近两百公里!他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喝咖啡而且日期也对不上他的工作行程安排。
我回忆了一下,出事前两天他还在跟我们几个朋友群聊,抱怨滨江的酒店网络差,会议延迟。
难道他中间临时去了清源
可为什么从未听他提起工作需要还是…私人原因
一丝疑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我小心地将收据抚平,放在一边。
隔天,我又去了米砂家。
她父母的精神状态稍微好了一点点,但依旧是巨大的空洞。
米砂的房间保持着原样,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出门。
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茉莉花香薰的味道,却再也无法带来温暖。
她妈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又下来了:小林,砂砂的东西…我们实在…碰一下心就碎一次…你能…能帮她整理一下吗挑些…挑些她喜欢的,留着…其他的…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阿姨,您放心,交给我吧。我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整理米砂的遗物是另一种锥心刺骨的折磨。
每一件衣服,每一本书,每一个小摆件,都带着她鲜活的气息。
在一个抽屉的深处,我翻出了一个厚厚的速写本。
米砂是学设计的,这本子里记录了她很多灵感和日常涂鸦。
我轻轻翻开,前面都是些漂亮的时装草图、风景速写、还有一些她和张辰甜蜜的Q版小像。
翻到后面,笔触渐渐变得凌乱、潦草。
在接近最后几页,我看到一幅未完成的画:一个模糊的背影,站在悬崖边,仿佛要融入阴沉的天空。
旁边用铅笔重重地写着一行字,字迹扭曲,透着一股绝望的力道:
辰,你最后…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日期标注:张辰死后第三天。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最后…想说什么米砂在怀疑什么张辰出事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难道张辰最后跟她通话时,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或者…隐瞒了什么
这行字所透露出的困惑、痛苦和不甘,与她最终殉情的决绝,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矛盾。
那天深夜,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米砂遗言般的问句,那张来自错误城市的咖啡馆收据,像两团冰冷的鬼火,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忽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片段猛地跳了出来,那是在张辰出事前大概一周,我们几个朋友在常去的小酒馆聚会。
张辰那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话很少,手机就放在桌上。
中途屏幕亮了一下,似乎是一条信息。
他瞥了一眼,脸色瞬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和不自然,然后迅速按灭了屏幕,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试图用夸张的笑话掩饰过去。
当时大家笑闹着,谁也没在意,我也只以为他是工作压力大或者和米砂闹了点小别扭。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瞬间的反应…
分明是心虚!是紧张!
难道…从那时起,甚至更早…就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暗处滋生腐烂
日子在表面压抑的平静中滑过。
我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按照张辰父亲的要求,处理他手机资料的事情成了首要任务。
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同时,我也在整理张辰公司需要的一些交接文件。
每次踏进那栋熟悉的写字楼,面对张辰曾经的同事,听到他们惋惜地谈论着张辰真是可惜了、他和米砂太惨了、这才是真爱啊之类的话,我都感觉像被无形的针反复刺扎。
他们话语里塑造的那个深情、优秀、遭遇不幸的张辰形象,与我脑海中那张咖啡馆收据、米砂绝望的问句、以及他聚会时心虚的眼神,形成了越来越强烈的割裂感。
一次,在茶水间,我无意中听到两个女同事小声议论:
唉,米砂也是太傻了,这么年轻…
谁说不是呢,殉情…现在这年代,真是…不过也说明她对张辰用情至深啊。
张辰要是在天有灵,肯定心疼死了。多好的一对啊,就这么没了…
我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咖啡溅出来几滴,烫在手背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和荒谬的寒意从心底直冲头顶。
用情至深心疼在天有灵这些词语此刻听起来是如此刺耳,如此讽刺!
如果…如果我的怀疑是真的呢
那米砂的纵身一跃,她为之付出生命的爱情,岂不是一个天大的、残忍的笑话
这种表面哀荣与内心惊疑的剧烈冲突,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借口身体不适,匆匆逃离了公司。
走在喧嚣的街头,阳光刺眼,我却感觉如坠冰窟。
我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米砂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她依偎在张辰怀里,笑得眉眼弯弯,幸福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那是他们去年冬天在北海道拍的。
米砂…
我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她明媚的笑脸,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撕裂,你到底…知道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带着对‘完美爱情’的幻象离开了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我。
看着照片里张辰那张俊朗阳光、带着宠溺笑容的脸,我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
那张完美的面具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肮脏的真相
4
手机里的秘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张辰公司催要那份手机里的合同扫描件越来越急。
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那个黑色的背包,像一个沉默的诅咒,一直放在我客厅的角落。
终于,在一个同样阴郁沉闷的下午,我拿出了那个背包,取出了那部屏幕碎裂、边框沾染着些许难以彻底擦除的暗褐色污迹的手机。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找到配套的充电器,插上电源。
碎裂的屏幕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电池图标艰难地亮起,电量格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向上跳动。
等待充电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
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张辰爽朗的笑声,米砂温柔的眼神,三人一起旅行的欢乐,医院冰冷的白布,米砂身下刺目的红…还有那张清源市的咖啡收据,那句辰,你最后…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混乱的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平静的表皮下汹涌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显示电量已到15%。
应该足够开机导文件了。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雷区,按下了开机键。
熟悉的品牌LOGO亮起,然后进入了锁屏界面,一张张辰和米砂在迪士尼乐园的合影,两人笑得无比灿烂。
这张照片,此刻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剜着我的心。
我输入了张辰常用的解锁密码,他曾告诉过我们几个死党,方便紧急联系。
屏幕解锁,进入主界面。
图标排列依旧是他生前的习惯。
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点开文件管理App,开始在一堆文件夹里寻找公司提到的那份合同PDF。
目光快速扫过,手指在屏幕上滑动。
突然,指尖在屏幕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图标上滑过,那是手机自带的地图导航App。
图标被意外点开!
瞬间,一个列表弹了出来——历史导航记录。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
我的眼球被列表最顶端的那一条记录死死钉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几行冰冷刺骨的文字在反复灼烧:
目的地:
枫林苑小区
-
7栋2单元
(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址!)
导航时间:
202X年X月X日
19:45
(精确到张辰车祸发生前1小时15分钟!)
距离终点:
4.8公里
(车祸发生地就在距离这个小区不到5公里的高速出口引道上!)
枫林苑!不是滨江市!更不是清源市!
这是一个本地城市的住宅小区地址!距离他声称要出差的滨江市足有三百多公里!这绝对不是他工作要去的地方!绝对不是!
一股巨大的、近乎毁灭性的冰冷推力从我脊椎深处炸开!它驱使着我,我的手指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部冰冷的手机!我像疯了一样,猛地戳向旁边的通讯记录图标!
列表加载出来。
我死死盯着出事当天的记录。
下午开始,有几个打给同事和客户的正常通话。
然后,在18:30左右,记录变了!一连串的拨出记录!全部指向同一个号码!
一个没有存储姓名的本地手机号码!通话时长都很短,最后一次拨出时间:19:30!就在他设置导航后的15分钟!就在他出发后不久!
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执着攫住了我。
我颤抖着手指,又点开了绿色的微信图标。
界面加载出来,一片空白
不!缓存!本地缓存!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疯狂地往下滑动屏幕,寻找任何可能的痕迹!
联系人列表…公众号…文件传输助手…
下面!一个不起眼的、排在很下面的对话框!备注名是:A-陈总(技术)
一个客户我心脏狂跳,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祈求般的希望,点开了对话框!
聊天记录似乎被清理过,只剩下寥寥几条最近的。
时间戳!又是那个致命的时间戳!
【张辰
发送于
202X年X月X日
19:40】:刚出发,有点堵,估计四十分钟左右到。
【对方
回复于
19:42】:嗯嗯,不急,路上小心。门禁我给你开了,到了直接上来就行~
【张辰
发送于
19:50】:快到了,等我。
(这是最后一条!发送时间距离车祸发生仅差几分钟!)
【对方
回复于
19:51】:好哒!想你~
(一个刺眼的爱心表情!)
时间!地点!内容!冰冷的、确凿的、不容辩驳的铁证!像无数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轰然砸下!
砰!哗啦——!
我精心构筑的、或者说世人共同构筑的,关于意外、深情、殉情的所有虚妄图景,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齑粉都不剩!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碎裂、旋转、扭曲,然后归于一片死寂的、真空般的冰寒。
手里那部小小的手机,此刻重逾千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掌心,又像一块万载不化的玄冰冻结了我的血液。
巨大的轰鸣声在我颅内疯狂炸响,震得耳膜生疼,随即又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
愤怒!
滔天的、足以焚毁整个世界的怒火!
从五脏六腑最深处猛烈地喷发出来!
张辰!这个该死的、虚伪的、披着人皮的畜生!
他阳光笑容下藏着的是如此肮脏龌龊的灵魂!他深情款款背后是令人作呕的欺骗!他最后时刻奔赴的,根本不是工作,不是家,而是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
他死的如此不堪!如此活该!他根本不配米砂一滴眼泪!不配这世上任何人的惋惜!
悲恸!
为米砂!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用最钝的刀子反复切割、搅碎!痛得我无法呼吸!
那个傻姑娘啊!
那个把全部生命和信仰都系在张辰身上的傻姑娘!
她以为的生死相随,她以为感天动地的永恒爱情,竟然是一个如此丑陋、如此卑劣、如此令人作呕的谎言!她的深情,她的绝望,她坚决赴死的决绝…
全都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残忍到极致的笑话!
她的生命,她如花般绽放的青春,就这样轻飘飘地、毫无价值地,被埋葬在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里!不值!太不值了!
荒谬!恶心!冰冷!
极端的情绪如同失控的、裹挟着冰块的洪流,瞬间将我彻底淹没、撕裂!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连滚爬爬地冲向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五脏六腑都仿佛要吐出来,却只呕出冰冷的眼泪和灼烧喉咙的苦涩胆汁。
我浑身脱力,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到地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碰撞出绝望的声响。
洗手间惨白的灯光打在脸上,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双眼猩红、如同恶鬼般的脸——那是我吗
手机屏幕还亮着,幽幽的光映在地板上,那刺眼的快到了,等我和想你~像恶鬼的诅咒,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告诉谁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死寂的脑海,随即被更深的、更彻底的冰冷和绝望覆盖。
告诉张辰那对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又被米砂自杀再次重击的父母
让他们在破碎的心上再添一层被亲生儿子道德败坏的耻辱和绝望
让他们连儿子最后一点体面的念想都彻底粉碎不!那太残忍了!无异于在他们流血的伤口上再捅一刀,然后撒盐!
告诉米砂那对一夜白头、仅靠着女儿为爱殉情这点悲壮慰藉勉强支撑的父母
让他们知道女儿用最宝贵的生命祭奠的爱情,竟然喂了狗
让他们知道女儿的死,不是源于伟大的爱情,而是源于一个肮脏的背叛和巨大的欺骗
摧毁他们心中女儿最后的、也是唯一一点美好的形象
让他们在失去女儿后,还要承受被欺骗、被羞辱的痛苦不!绝对不行!那比杀了他们还残忍!
告诉其他朋友让张辰身败名裂
让这桩丑闻成为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让米砂死后还要承受世人可能的、带着怜悯或讥讽的指指点点……
看,她就是为那个出轨的渣男跳楼的
让他们的悲剧彻底沦为一场令人不齿的笑料
绝不!那是对米砂最大的亵渎!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孤独感像冰冷的铁链,将我死死捆缚,拖入无底的深渊。
这个肮脏的、散发着恶臭的秘密,像一颗剧毒的恶性肿瘤,深深扎根在我的心脏深处。
它无法切除,无法示人。
只能由我独自一人,在余生的漫漫长夜里,用血肉之躯默默承受它的腐蚀和溃烂。
它将日夜啃噬我的灵魂,让我永远无法再相信阳光,永远被困在这片由谎言和背叛构筑的、冰冷的废墟里。
镜中的那个我,眼神空洞死寂,里面曾经的光,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冰冷。
5
最后的谎言
几天后,一个同样灰蒙蒙的下午。
我平静地将张辰的手机连接到电脑上,选择了恢复出厂设置。
看着进度条缓慢移动,最终完成,屏幕上只剩下最初始的、空洞的开机画面。
所有指向那个枫林苑、那个未知号码、那个A-陈总(技术)的痕迹,都被彻底抹除。
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又仔细检查了那个背包,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纸片或线索遗留。
然后,我带着格式化后的手机和清理干净的背包,再次去了张辰父母家。
张叔叔开的门,脸上依旧是深重的疲惫和悲伤。
我把东西递过去,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疲惫、却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声音干涩但平稳:叔叔阿姨,都处理好了。手机里的资料导出来了,在这U盘里。手机…我恢复出厂了,里面…没什么了。背包也清理过了。
张辰的母亲接过U盘,眼泪又涌了出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小林…谢谢你…多亏有你…辰子和米砂…他们…他们…她泣不成声。
我反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喉咙发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重若千钧的谎言:叔叔阿姨…别太难过了…辰子和米砂…他们…现在…终于在一起了…永远…在一起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刀子,烫着我的舌头,割着我的喉咙。
张叔叔沉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老伴的背,对我点点头,眼神里是浑浊的感激:是啊…在一起了…也好…也好…
那是一种在巨大悲痛中抓住的唯一一根虚幻的稻草,明知可能是假,却不得不信的绝望慰藉。
走出那栋被悲伤笼罩的房子,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毛毛细雨。
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清醒。
我没有回家,而是叫了一辆车,径直去了郊外的墓园。
雨中的墓园更显肃杀冷清。
两座紧挨着的新坟,墓碑崭新,照片清晰。
雨水冲刷着黑色的碑石,留下蜿蜒的水痕。
我撑着一把黑伞,慢慢走到米砂的墓前。
照片上的她,笑容依旧那么温柔纯净,眼神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仿佛从未被这世间的污浊沾染。
我将一束带着水珠的、洁白的雏菊轻轻放在她的墓碑前。
冰凉的雨水顺着花瓣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米砂…
我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对不起…
这句道歉,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也无从说起的沉重:为没能早点发现端倪阻止她,为知道了这个足以摧毁她所有美好的残酷真相,为无法还她一个世人眼中纯粹而悲壮的死亡名誉…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
目光缓缓移向旁边张辰的墓碑。
那张曾经阳光帅气的脸,此刻在我眼中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虚伪和肮脏的底色。
我没有停留一秒,没有一丝犹豫,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像避开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像避开一条致命的毒蛇,我撑着伞,挺直了背脊,尽管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径直走过他的墓碑,踏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走向墓园出口。
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吹过,卷起几片零落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张辰冰冷的墓碑上。
我走出墓园大门。
雨似乎小了些,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夕阳余晖挣扎着透出来,将我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显得无比孤独,无比沉重。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眼泪。
只有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死寂的荒芜。
从此,我的世界再无晴天。
只有两座坟墓。
一座葬着被谎言杀死的、不染尘埃的深情。
一座葬着虚伪皮囊下早已腐朽的肮脏灵魂。
而我,是唯一站在坟茔之上,被这无声的、冰冷的真相永远放逐的守墓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