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人穿新衣
宿州老城,东关巷,裁缝铺牌子已歪,门头布帘子写着四个泛黄的字:田家裁衣。
田老太坐在门口,穿一件开线的毛线背心,戴老花镜,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骂骂咧咧地纳鞋底:
这年头啊,连死人都讲究,要高定……老娘手上缝出来的寿衣,城北火葬场哪位不是抢着穿的!
门口过来一个纸扎店的伙计,小赵,手里抱一堆黄纸:田姨,给你说个事儿……昨儿个咱后街死了个卖茶叶蛋的李三哥,你认得的——
怎么不认得,借我电饭煲从来不还的那个他死了啊田老太没抬头,怎么死的
说是早上五点多倒在桥头,穿着睡裤出门,说是有人敲他窗户喊‘你该走了’,他就真去了。
田老太哧地一声,钉了一下针:吹牛。谁凌晨敲他窗户,白无常啊
你说的还真对。小赵咽了口口水,有个老太太路过,说看见个穿白衣服、戴礼帽的男人,站他窗台上看他。
田老太手一顿,针扎歪了。
她没说话,缓缓地抬头,眼神盯着黄纸上跳跃的火光:那不是寻常鬼魂……是来勾魂的。
你说真有白无常啊
不是每个鬼都敢穿白衣戴礼帽。田老太慢慢摘下眼镜,眯着眼睛盯他,但凡宿州这地儿三天死仨人,而且还都笑着走的,那就是他来了。
……你咋知道人是笑着走的
我给他们缝的寿衣上,都有口红印子。她冷冷说道,一模一样的位置,嘴角。
小赵倒吸一口凉气。
你觉得是他们自己亲的
小赵立马就溜了:田姨您忙,我、我回头来拿衣服哈……
等他走远,田老太呸了一声:你小子跑得挺快,等你死了也别想穿我手艺的衣裳。
屋里传来一阵风,吹翻了裁缝台上那块红布,露出一件早年旧物:一身没缝完的红寿衣,料子上头还绣着鸳鸯。
那是她三十年前最怪的一笔单子。
也是从那单子之后,她不再给活人裁衣,只缝死人衣裳。
田老太盯着那鸳鸯绣口,心里一阵发凉。
果然是你来了。她自言自语,三十年前你勾错了人,债还没清呢
她站起身,去抽屉里翻出一只木盒,盒里是一根用红线缠着的铜针,还有一张用宣纸写的毛笔字:
天衣有缝,人命有口。
缝得住的是魂,缝不住的,是错。
田老太叹了口气:姓白的,要不要我再替你缝一次
她把红布重新压好,走到铺门口看天色。
傍晚,天边泛起鱼肚白。
对面一间早点铺打了灯,一个穿白色西装的男人坐在长条凳上,朝她点头微笑。
笑得,跟三十年前那晚,一模一样。
第二章:借命账本
老宿州人都说,死人的帐本最难翻。
不在于它乱,而在于它不是给活人看的。
东关巷的这夜,铺门口的早点摊热气升腾,麻辣面香和蒜泥油条味糊成一团,田老太端着搪瓷缸子走过去,直接坐在白西装男人对面。
早饭吃这她哼了一声,真行,勾魂的也开始卷早餐圈了。
那人笑了笑,指着面前热气腾腾的一碗面:不是来吃,是来请你。
请我我六十多了,连头发都懒得染,你想请我勾魂她眯起眼,白无常,你是调错班了吧
男人轻轻扶了下礼帽:我真名叫白一明,现在不是勾魂,是赔命——我三十年前错勾一人,这笔债,阴司查出来了。
田老太把搪瓷缸咚一声砸在桌上:哟,地府也开始搞追责了阴差考核都开始追溯历史责任了
白一明没笑,眼神柔中带冷:她那一命,不该落在我手。那一晚你知道,她替别人挡了一针。
田老太脸上浮出一抹沉色。
她当然记得。
三十年前,镇上有对小夫妻——男的姓贾,是城郊戏班的后生,女的是她手把手教过裁缝的徒弟,叫水菱,活泼清爽,眼里有光。
那年她接了单,给水菱做嫁衣。可嫁衣没赶得及穿,水菱却进了棺材。
说是半夜心脏猝死,尸身笑着,手里攥着一只红绣针。
没人知道,她是为谁而死的。
白一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黑皮账本,摊在桌上。
封面没有字,像老式中医诊脉记录本。他指了其中一页:你看这一行,‘贾仲秋,原应于九月初九受勾,阴差误取水菱’,下方批注是‘人魂错引,命债未还’。
田老太瞪着那行字,像在盯一根烫手的银针。
你们地府出错,怎么不是你去还债找我干啥
因为水菱魂散未归,她生前穿的那件嫁衣,是你一针一线缝的。
白一明看着她,语气平静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你那时为了图快,把一根魂线纳歪了。她穿那衣服,魂本该锁住一半,可最后缝口在右肩少了半寸。
田老太一惊:你说……她死后魂没守尸,是我害的
不是你害的。白一明摇头,但你是唯一能补回那一针的人。
田老太死死盯着他,几秒钟后,冷笑一声:
你说得轻巧,我一个卖针线的老太婆,要怎么补一条命的窟窿
去找她的影子。
白一明的手指,缓缓划过账本上那串字,指向右下角的一枚朱砂印记。
她的影子不在阴间,也不在人间。
那在哪
白一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声音却轻飘飘的:
在你铺子后墙那口老水井里头。
田老太脸色一变。
那口井,她二十年没靠近过。
每年七月半,总有人说半夜听见井边有人唱戏,唱得可凄凉——《牡丹亭》的冥判那一段。
水是冷的,井是封的,但歌,确实听得见。
她站起身,搪瓷缸扔进路边垃圾桶,砸出一声哐啷。
好,我去。她咬着牙说。
但我说好了——你们神鬼犯错,别想全推给活人。我命没多少年了,敢让我走这一趟,白一明,你就别指望我死后还讲情面。
白一明低头,笑了:我若真讲情面,也不会来找你了。

那天傍晚,田老太拎着一盏灯,绕过铺子后墙,掀开水泥板。
老井边,一只红线绣着鸳鸯的婚鞋静静地放着。
鞋底干净,没有尘。
井水却在无风中,轻轻泛起涟漪,像有人正在水下对她招手。
第三章:井下之影
宿州的晚风带着火烧云的余温,东关巷的猫翻过老屋的瓦,绕过后墙,一跃落在水井边上,站住不动了。
猫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猫看着井口,背脊炸开一条刺一样的毛线,喉咙里低吼一声,转身就窜没了影。
而井口,静悄悄的。
田老太提着那盏老煤油灯,灯光被风吹得一跳一跳,像鼓着腮帮子的婴儿,不安分。
她穿着防水雨鞋,裤腿一卷,腰间绑着旧绳子,另一头捆在门框上。
这年头人老了不怕摔,怕下井。她自嘲道,要真摔死井里,鬼差估计都嫌我啰嗦,不愿意来领。
她拄着绳索往井口探身,看不清井底,只有水光冷得像剃头刀,悄无声息。
她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往下挪。
绳子吱呀作响,老井墙的砖缝里爬出几只湿漉漉的白蛾子,在她耳边扑棱扑棱地飞,像是在念咒。
也不知下了多久,她脚底终于踩到一层黏滑的淤泥。
井底。
她的煤油灯火光微弱,照不清四周,只有井壁上一道道刮痕,像有人指甲在石头上抓了多年。
她正想开口喊,井水忽然咕噜冒了个泡,一道影子从水中慢慢浮现。
那是一张脸。
年轻,却苍白,眼眶深陷,嘴角微翘。
是水菱。
她站在水面上,脚下无根,如同水中月。
田老太喉咙发紧,却没退。
你……还记得我么她低声说。
水菱不语,只是轻轻点头,然后抬手指向田老太腰间。
那里,别着她缝衣用的铜针,针尾缠着半根红线。
你要我补回那针
水菱再次点头。
可你当年为贾仲秋挡命,是你自己选的,我一针一线缝得没错——你那口红,是谁印上我缝的衣领,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水菱张口说话,井水却没让她出声,只有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啪地破掉,什么都没留下。
田老太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半片剪下的衣料,红缎上绣着一半鸳鸯尾巴,是三十年前她裁错那口子后留的。
你要还命,我给你补针。她声音哑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水菱眼神一动。
你要告诉我,当年是谁要你死。
水菱轻轻眨了眨眼,井水骤然一阵涌动。
一串影像从井壁流转而出,像是水幕电影。
她看到一张脸——贾仲秋,戏班子里的当家花旦,眼神慌张,双手沾血。
再一转,是个白衣人把魂勾错的瞬间,画面一闪而过。
田老太看呆了,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
不是白无常一人之错,贾仲秋早知自己命该如此,却在那夜,骗水菱换了睡位。
她那一针缝到肩窝,本是锁魂之针,若水菱那晚没穿错那件衣服,魂应有三分可留,而非散尽。
她不是为了爱情替命,而是被人骗去送命。

水面泛起波光,水菱低头看着她,轻轻点头,像是说:你知道了。
田老太咬着牙,把那半片缎料放在水面,用针一缝,缝回衣领。
水菱轻轻抬手,似是在告别。
她的身影随水光慢慢融入井中,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也慢慢褪去,只留下淡淡一句:
谢谢师傅。
下一刻,井水归于平静。
田老太整个人瘫坐在泥地,泪也没掉,心却像绣针扎进手背那一刻,又疼,又钝。

她花了一夜爬回屋,第二天凌晨,白一明站在巷口,撑着伞,身后没人。
他看她一眼:缝完了
她点头:完了。
白一明从账本里撕下一页,撕得干净利落,丢进风中。
风吹走那页旧账,错命一笔勾销。
他摘下帽子,对她微微欠身:田师傅,你的手艺,我记下了。
田老太叹了口气:你别记我了,记她吧。
第四章:贾仲秋的戏
宿州市文庙巷尽头,有个老戏楼,叫延春台。
台子斑驳,门面重修过好几回,可那三道木梁中间,总有只风吹不走的红灯笼。
白天看像装饰,晚上看就有点怪。
灯笼不晃,却有影子在里头来回晃,像在走位。
人说这是戏魂,是延春台不倒的命根子。
没人知道——这影,是贾仲秋拿命压住的。
贾仲秋今年五十七,面皮保养得好,看着像四十出头,穿衣戴帽讲究得很,手指上还戴着青玉扳指。
他平时最爱演《霸王别姬》里的虞姬,但不敢演到底。
观众说他收尾收得巧,嗓子转音就止,像留三分给梦里。
可他知道,不是巧,是怕——唱到力拔山兮气盖世,他就听见台下井水响。
——水菱的声音,从井底翻出来。
你说,你这一睡,我就不唱了。
可你骗了我。
你说我们两个,能一起演一辈子戏的……
她每一句都不带气,像是绣花针挑着皮说话,不用喊,一针一线,全缝进他耳膜里。

贾仲秋这天演完收场,换戏服时看见镜子上多了一点红绣线。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梳妆凳上,抬头一看,台口吊灯晃着,一张水汽蒙的脸从镜面滑过去。
不叫,不闹,只盯着他。
他知道——她回来了。
他不敢进后台仓库,那里有她死前穿的那件嫁衣,他偷偷藏起来了。
不为纪念,只是不敢扔。
他一直想毁,可一靠近,那衣服就像沾了磁石,钉住他脚底,硬生生绊他个踉跄。
他知道魂未归。
而只要魂未归,他就能多活一天。

当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走在台口,一步一步,台底下全是水,观众席没人,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前排,穿着嫁衣,脸白得像纸。
她轻声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唱着唱着,她的脸变了。
一半是笑,一半是血。
贾仲秋,你替我唱这一出,可好
她起身,手指一挑,像戏子请台上角色。
他想退,却发现自己脚粘在地板上,像是下了符咒。
他张嘴喊帮我,却听见有人应了一声:
行啊。
那声音在他耳边炸开——
是白无常。
他猛地惊醒,一身冷汗,枕头湿得像刚泡过水。
床边坐着个白西装男人,手里还拿着他的玉扳指,在灯下细看。
好东西。白无常把扳指放回他床头柜,惜命惜得久,就舍不得点小玩意。
你……你是——
我来结账。
白无常笑得温和:你用了她那条魂,续你三十年阳寿,养你延春台不倒,养你皮囊不老,现在,该还了。
贾仲秋哆嗦着说不出话,嘴唇哆嗦像抖戏腔。
我可以补偿……我有钱,我——
你补不了。白无常声音没变,却如锥入骨,魂一旦散,世间无补。田老太能缝回那针,是因她有旧衣半片。
你呢他看着贾仲秋,眼神里透出淡淡厌意,你有吗
你有的,是她死前托梦说想演的那一出戏,你说没工夫演。她连死,都想让你演一出送魂的——你演了吗
贾仲秋缩成一团,像个老太婆似的蜷在床角。
白无常站起身,把一张纸丢在床头。
你这出,得自己登台唱。
她来不来接你,我不管。你是借命的债主,她肯不肯原谅你,不关我事。
你只要记得,你这命——是偷来的。

那晚,延春台破天荒开了一场夜戏。
台下没人,戏班子都说是回魂场,台上只一人,唱《锁麟囊》。
唱得满台红灯熄了两盏,观众席空无一人,但有人说,最后一曲唱到人生何处不相逢,台下有个穿嫁衣的女人,鼓了下掌。
笑着,离台而去。
她是个好姑娘。活得短,死得不明。
第五章:两道门神
宿州市老城区有个马棚口,老一辈人叫那儿鬼门关。
这个地名听着晦气,年轻人早不当回事,可老人们提起来,嘴角总会往下耷拉一分,说:哎,那边儿……早就关过一次门了。
白无常坐在一辆老式绿皮电瓶车后座上,听着车夫嘀咕,说马棚口前两天又死人了。
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太,姓尤,眼瞅着快过寿呢,前天晚上睡得好好的,第二天叫都叫不醒。
你说也奇怪,她儿子请人来看,说屋里供着两尊破门神,不吉利,要砸掉。
可你猜怎么着那门神一砸,人死了;再一回头,砸门神那锤子也裂成两截。
白无常半阖着眼,嗯了一声,没说话。
他看得出,这不是普通的送终,而是复债。
凡人活着时欠了庙神一愿、一香、一誓,若在生前不还,死后就得以命偿之。而这一户姓尤的门神像,正是白无常当年在人间点封的一处小神位,供奉的是两门将军——春秋刀笔吏出身,后封门神。
这两尊门神,百年前镇过一场阴门死案,案子被尘封,一直未有人敢问。
直到这次——老太一死,香火断绝,那门就塌了。
塌门之后,鬼气横生,宿州城南出现多起空屋灯亮狗夜啼铜镜出血等怪象,官方报纸只字未提,但有两个事儿,在白无常眼里是信号。
一,是市图书馆后街的文物仓库,自动起火。
二,是宿州市非遗博物馆里的一扇老门,开了。
那门不是普通门,是当年丁氏门匠打造,传说能隔阴阳,分善恶。
此门一开,宿州阴债死局重现天光。

白无常到了马棚口那户尤家门前。
屋子已经被围起来,白布贴得严实,他在门外站了站,低头一看,门槛边赫然写着三行小字:
欠神债者,莫入。还命者,莫逃。
是门将军的笔迹——带着春秋古意,正中带杀。
他低声道:这么多年不动,一动就把老案翻了
话音刚落,院门咯吱开了半寸。
没人推。
白无常走进去,绕过厅堂,来到内屋,果不其然,地上画着一个极旧的镇邪图。
图中央正是**封门将军印**,边上却缺了两角。
而尤老太尸身还在,眼睛半睁,似乎未死透。她口中仍在咕哝:
门……不能开……门神……镇不住了……
她手指微颤,指向墙角。
白无常循着望去,那是一个用旧木包裹的破龛,龛里立着一尊残像——只有上半身,眼睛却画得极精,一点朱砂未褪,仿佛还能动。
他认得——那是左门神展怀忠。
右门神殷义成,却不见踪影。
只留下一行焦黑字迹,像是被火烧出来的:
吾镇鬼不误,唯误人心。此门……已不再是门。
白无常站在那儿,半晌无言。
他终于明白,三十年前那桩丁家全灭案,并不是旧门封怨,而是——
门神,误杀活人。

天色转晚,马棚口的街巷风声怪异。
白无常走出门,身后那扇老门自己啪一声合上,合得像一记鞭响,吓得两只黑猫从墙头窜下。
他回头一望,神情难辨。
这场旧债,比他想象得深——不仅牵连命案、神灵、封门术,还牵着一个还没死透的旧家族,那家族如今只剩一个人,住在城北旧戏院旁边,名字叫:
丁茗舟。
他的命盘,早在白无常账簿上出现。
这人,不该活到今年。
第六章:丁家人
宿州旧城,北街尽头有一座快塌了的戏院,门头上写着协和堂三个字。
这一带早年是票友扎堆的地方,后来剧团解散,变成了拆迁区,七拐八绕还藏着几户不肯搬走的钉子户。其中一间,就是丁家后人丁茗舟住的地方。
这年头,年纪轻轻还在旧戏院里摆茶摊子听老生唱反二黄的人,不多了。
而丁茗舟,就是那种人。
他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上五点起,擦一遍堂里的旧椅子,烧一壶水,等那帮也不知从哪来的老票友慢慢摸进来,自己一个人坐最后一排,听台上人唱:
天不容我我自去,地不收我我便归……
台上没灯没人,一唱三叹,却声声入骨。
他不是不想搬家,是——哪儿也去不了。
只要走出北街,那脚步就会莫名发沉,呼吸发紧,甚至心跳都紊乱。他试过三次,第一次晕过去,第二次路口被车擦着,第三次干脆半夜做梦,梦里两扇大门轰地从天上砸下来,一尊怒目的门神大喊:
丁家欠命,何去何从!
他吓得再没敢离开这片街。

那天,丁茗舟照旧烧水、倒茶,正往外送壶,忽然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衣、戴黑帽、提黑伞的人。
这人一脸笑,说:这戏院还真开着
丁茗舟定睛一看,不认识,但不知道为啥,心底咯噔一下,像被什么老旧记忆撞了下。
您喝茶他客气问。
白无常点点头,接过茶壶,坐下看台上。
台上没人,只有一块破旧戏台,红幕帘拉着,一动不动。但白无常听得起劲,时不时点头,说:唱得好。
丁茗舟看他半晌,忍不住说:您听见了
白无常一笑,道:听见了,人唱的。
……谁唱的
你爹。
丁茗舟顿时脸色发白:你怎么知道我……
我知道的多了去了。白无常抿一口茶,继续说:你爹丁贞良,是旧门匠,丁家第九代传人,打的是‘封门术’,镇的是鬼煞煞气。你小时候家里是不是供过一扇门
丁茗舟迟疑了好一会,才点点头:……是,有一扇老门,黑色的,没人敢碰。
白无常啪地放下茶杯:那就是宿州丁家百年之祸的源头。

时间回拨到1920年代,丁家门匠有一门秘技:打鬼门。专门给出殡、冥婚、断头地建的祠堂打门,门上一锤下去,活人不走、死魂不回。
而封门术有三戒:
不可封无辜人家;
不可镇正神门户;
不可以死人制门神。
当年丁贞良为了给县官续命,违了三戒,将一个化神之身的小孩炼进门板,成了活命门。
那孩子,正是白无常在人间巡夜时点过魂灯的童身引命者——原不该死。
可门匠造命逆转天命,结局可想而知——门镇住了煞,反而惹来了真正的神怒。
而那座被用来镇门的门神——正是如今在马棚口暴走的展怀忠。
这门,原是门神殿的一道偏门,被丁家借来封死命局,等于在人神之间截流天命,其罪极大。
于是,一夜之间,丁家遭厄,全家自焚,只剩下丁贞良不知所踪——而他留下的唯一后人,便是眼前这个还不知自己命根已断的丁茗舟。

丁茗舟听得眼眶发红:我爹……真造了孽
白无常淡淡说:他确实犯了规矩。但他最后试图弥补,用自己的魂魄封在门中,只为你能活下来。
只是这扇门,早就开了。
丁茗舟猛然抬头:那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白无常看他许久,站起身,说:
把那扇门找出来。祭过血,焚过香,抬到马棚口。门,要还给门神。
人,还给人间。
说完,他走出戏院,留下一句:
你要不动,门神就来找你了。

夜色降临。
丁茗舟独坐堂内,眼前空无一人,耳边却响起一段段唱词:
我是人家好儿郎,不曾欠命不还账。
可叹这门不开不行,开了又要人命偿……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
他回头一看,戏台上,帷幕轻颤,一双石头眼正从中探出。
不是人,是门神像的头颅。
灯光一闪,再看——空无一物。
但那茶壶,却咕咚一声倒下,水泼出了一道清晰的字迹:
丁家人,门要还了。
第七章:门还原主
午夜时分,丁茗舟扛着那扇门走出北街,门漆斑驳,沉重如铁,背上像压着千斤债。他没打车,没找人,像中了什么定魂咒,一步一步,往马棚口走。
这一路,他脑子里全是一个画面:
十年前,他曾在这扇门前磕头,说我不求富贵,我只想活。
现在他知道了,活下来,是有人拿命替他还了债。

马棚口还是那块空地,但不再是平静的。
地面浮起淡淡青雾,周围建筑的玻璃悄然泛起雾气,一道巨大的黑影正站在那口拆掉的门神庙原址之上,影子里一动不动,却有股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威压。
展怀忠回来了。
没有血,没有刀,没有表情,只是站着,就让人骨头发凉。
吱——
门落地的声音,在死一般寂静中格外刺耳。
丁茗舟跪下,把那扇封着自己一族因果的老门立起来,对着黑影说:
这门,是我丁家造的,也该我丁家还。
黑影一动,空气中顿时像炸开一记闷雷。青雾骤然扩散,覆盖四方,一只看不见的手,似乎要将门直接拍碎。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缓缓从雾中现出。
白衣、黑帽、脸带笑——白无常。
他打着伞走来,站在门前,平静地说:
展将军,你已经看过他的命,也听过他的悔,现在这门还回来,你要的规矩也还回来了。
够了。
展怀忠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雾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够。
白无常不动:你要他死
展怀忠沉默。
他当然知道丁茗舟是无辜的,但规矩就是规矩。当年封门术逆命,命债未清,若不偿,还会有新的命门再开。
他冷冷道:他活,就会有人效仿。天地之间,因果难断。
白无常道:那就由我来还。
四下安静下来。
雾气里,那黑影像是愣了一下。隔了几秒钟,才吐出一句:
你……是司魂,不该插手旧命。
白无常把伞插在地上,淡淡道:
我是司魂,也是地府文差,我不管这‘命门’的诞生,但我守的是阴阳两分、善恶有报。
他父亲已封魂百年,今门归主、子承罪、不逃不避——此因已清。
你要还规矩,我便还;你若执意索命,那我们就破了这个规矩,看谁先沉。
他话音一落,身形瞬间变得模糊,白衣拂动,化作一缕缕冷烟,如灵魂般散入青雾,与展怀忠的影子正面交锋。
四周温度骤降,地砖炸裂,电线哔哔作响,天边甚至传来一道闷雷。
这一战,没人能看清。
只看到那扇门——老旧斑驳,却在青雾中熠熠生辉。
那是人间的一扇门,是罪与赎的界碑,是血与命的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白无常站在原地,撑着伞,身上像是被雨淋透,面色却无恙。
展怀忠的黑影退去,隐入门后。
丁茗舟早已跪倒在地,连声都发不出来。

几天后,马棚口那片地皮被围上了。有人说是准备重建门神庙,有人说是市政计划,有关部门闭口不谈。
丁茗舟没再留在宿州。他悄悄回了一趟老戏院,把最后几卷戏谱烧了,收起丁家留下的最后一把封门锤,带着一壶好茶,离开了北街。

那年中元节,南方大雨,有人见过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站在江边,看水中一艘冥船慢慢飘走。
船上有人唱:
一门一命一声叹,门神也曾是人间……
那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天光破晓的城市,轻声笑了:
真好。
《人间游神录·白无常篇》后记
写白无常这一篇时,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
人在命数未决的时候,到底是该认命,还是该问一问老天‘凭什么’
白无常,在中国民间信仰体系中是一位特殊的存在。他与黑无常并称日夜游神,是接引亡魂的阴差,却总被人误以为是勾魂使者,象征着死亡和结束。但我更愿意把他理解为秩序的守望者——他不夺命,也不定命,他只是记录、护送,维持阴阳的平衡与清明。
因此,这一篇我不想再讲冥府的勾魂仪式,也不想用托梦或纸条等神秘手段堆砌惊悚,而是选择让白无常走在人群中,带着笑意,亲自与因果对话。
背景选在安徽宿州,是因为宿州既有中原腹地的质朴,也带有接近江淮的灵动,适合描写一个带点市井烟火、又藏着旧因果的故事。而门神则是意外中落入正题的一环——民间门神,原是护宅驱邪之神,但如果某天门也沦为控制命运的工具,它还是门神吗
白无常的抉择,其实不是在审判丁家,而是在衡量正义是否只能用牺牲来维系。他的选择,是一种温柔的抗命。他不挑战天条,却在人间缝隙里,替人争得一丝喘息之地。
我相信,神也许不会时时现身,但当人把错担下来,把债还清楚,那些曾经失去的东西,就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人间。
就像丁茗舟。
他没有法力,也不懂什么封门术,只是个在戏院里擦桌子、泡茶的普通人。但他愿意扛起祖上的错,愿意跪下、还门、认命,也正是这种人性中的不推脱,才让神愿意为他走一趟。
神不远神山,神在街头巷尾的道义与担当里。
这就是《白无常篇》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