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归还我人生的名字 > 第一章

嫁进尹家那天,天上下着小雨,我穿着婆婆挑的白裙,踩进那个据说只有真正尹家女儿才有资格住的院子。婚礼没有花,也没有宾客,连男主角——我的丈夫,都没有出现。那一刻我以为,或许只要我乖,时间会让我慢慢成为他们眼中真正的家人。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我不过是被放进棋盘的一枚假子,活成另一个人影子的替身。
1
雨夜迷踪
屋檐滴水,滴在青石板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声响。
我坐在客厅角落,捧着那套刚洗干净的骨瓷杯盏,手指因水汽而泛红。婆婆不喜欢我把杯子随便放厨房,说用过的东西必须先净身,再归位。
这套茶具,是我嫁进来后才见到的骨灰级传家宝。每只杯子底下都刻着尹字,刀锋极细,像极了尹家人说话的方式:看起来温和,实则锋利。
今晚回来吃饭的人比较多,你别乱说话。婆婆经过我身边时说,语气像是在嘱咐佣人,不带任何情感起伏。
我点了点头,把杯盏一一放好,然后去厨房帮佣人择菜。佣人试图阻止我,说这些是他们的事,我笑了笑,说闲着也无聊。
她们不知道,只有在厨房油烟里,我才感觉自己像个活人。
晚上吃饭时,尹家大宅灯火通明。男主角——我的丈夫,尹峥,依旧没有回来。他从来不说今天会不会回来,也从来不接我电话。婆婆说男人要忙事业,女人要有分寸。
饭桌上,坐着的还有姐姐,尹晴——这个在家族族谱上跟我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好姐姐。
峥最近太忙了,你也别怪他。她看着我说,眼里满是柔和,好像她才是他的妻子。
没关系,我能理解。我笑着回应,握紧筷子的手指却有些发抖。
尹晴今天穿了一条墨绿色长裙,领口别着一枚祖母绿胸针,是婆婆的传家物。我认得那枚胸针。婆婆曾说,只有尹家的女儿,才能配得上它。
我不是尹家的女儿,我是她们选来替代那个死去亲生女儿的工具人。
哎,你生日快到了吧她突然问我,像是想起什么,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我摇摇头:不用,姐姐记得已经很好了。
她轻笑:你真好哄。
这句话让我心口一紧。
饭后,我一个人回房间,擦拭那串钥匙——那是尹峥结婚时给我的唯一礼物。一共三把,一把是家门,一把是车库,一把……是一间上锁的小书房,我从来没进去过。
我问过他那是什么房间,他头也不回地说:你没必要进去。
灯光映着钥匙的金属光泽,我忽然觉得冷。
回忆止不住往回流动。
一年前我签下婚前协议,条件很简单:三年合约婚姻,不得插手家族产业,不得生育,不得违约泄密。彼时母亲重病,我急需用钱救命。尹家给了我全部医药费,只要我愿意嫁进来。
母亲已经过世半年。
协议,却还有两年零八个月。
我从抽屉里拿出母亲最后留给我的信封,准备再读一遍那封未署名的信。可今天打开后,我突然发现信封底部裂了道口,里面多出一张早已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我和另一个女孩——我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我们像是在什么机构门口,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
我盯着那女孩的脸,总觉得眼熟,却想不起名字。
电话突然响了。
请问是尹晴女士的家属吗
我一怔:你是
我是第一医院急诊室,她出了车祸,紧急联系人是您。
我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到医院时,门口已聚集了记者。我挤进去报出名字,却被拦住:你不是她的家属,她家属已经在里面。
我愣住了。
对方看我一眼,低声说:刚才送来的人,看起来和你……长得很像。
那一刻,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走廊尽头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看着我和从病房走出的女人,低声自言自语:奇怪,她们俩,不像是同一人
我猛然意识到,照片里的女孩不是别人——是尹晴。
那晚回到尹家,我从柜子最底层翻出母亲留给我的旧户口本。纸张已经发黄,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户主:尹晴。
常住人口:沈婉(母),尹晴(女)。
我颤着手将照片与户口本并排摆开,两个尹晴。
一个是她,一个……是我。
我抬头看向那串钥匙。
钥匙的背面,刻着一个名字,模糊却依稀可辨。
不是我现在的名字,而是:
尹晴。
雨滴落下,滴进掌心,我才发现窗户竟然开了一夜。而那个曾以为属于我的家,从头到尾,可能就不是我的。
2
身份迷雾
我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模糊不清。
天刚亮,我便去了派出所,手里拿着那张老照片和母亲留下的户口本。窗口民警接过,扫了一眼,说:这户口本年份太久了,得查档案,可能需要走法律流程。
我轻声问:我可以查一下我自己的出生登记吗
他皱了皱眉:你叫什么名字
我脱口而出:尹晴。
对方盯着电脑敲了几下,顿了顿:这名字现在的户籍登记……不在你这本户口本上。你说你叫尹晴,但身份证号码对不上。你有原始出生证明吗
我摇了摇头。
那就很难核实身份了。他语气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你要不要先去医院查亲缘比对
我强撑着笑意,说谢谢,转身离开时脚有些发软。
走出派出所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连自己是谁,都开始变得不确定了。
我的手机响了,是婆婆。
下午陪尹晴去做复健,你记得打车,不要让家里司机送。
她语气一如既往平稳,像是我永远都只是个附属安排。
我忍不住问她:妈,我……小时候是在尹家长大的吗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语气带上几分警惕: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医院那边说了什么你记清楚你现在的身份,别问多了,也别想多了。
我低头不语。
她冷笑:不然,我还真以为你是我们尹家的亲生女儿了。
挂断电话那一刻,我的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
尹家从来没有真正接纳我,哪怕我成了他们法律意义上的儿媳。这份婚姻,本就是交换。我救了母亲,他们换来一段体面的联姻。我以为时间能软化人心,却没想到,越活越像个影子。
下午三点,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半开的门看到躺在床上的尹晴。她眉骨上还缠着纱布,却依旧笑得从容不迫。男主角尹峥坐在她床边,手里拿着保温杯,轻声说着什么。她抬眼看见我,微微一笑。
你来了啊。
我走进去,放下水果: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
多亏了峥。她的语气仿佛理所当然,他从来没缺过我重要的每一次。
我盯着她那双几乎与我一模一样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尹峥这时才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你怎么来了我说过不用你跑医院。
是婆婆打的电话。我答。
他皱了皱眉:以后这事不用你管了。
我看着他,想问什么,却忍住了。这个男人,从来不是我能问话的对象。
回到家后,客厅里只剩下佣人在打扫。我从楼上拿出那个装着母亲遗物的纸盒,再次翻出那张照片。这一次,我看到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切都是错的,请记住你真正的名字。
我一直以为是母亲的字,现在看来,更像是一封迟到的告别。
夜深时,闺蜜沈念打来电话。
婉婉,我查到一件事。
她声音压得很低:你小时候是不是读过静海福利院附近的幼儿园
我一愣:我不知道,那段记忆很模糊。
那就对了。我查到你母亲曾用名‘沈素’,有一年她带着一个女童,从市南调入静海,户籍迁移记录显示……那孩子,不是她亲生的。
我脑子一阵轰鸣:你说什么
她通过福利院抱养了你,但户籍没走正规渠道,是私下关系办理的。那个女孩,原本就叫‘尹晴’。
我的呼吸忽然紊乱。
什么意思我是被……抱养来的
准确地说,是换来的。有个富人家出生时女婴患病,打算偷偷换走健康的婴儿。你可能就是那个被换走的孩子。
沈念顿了一下:而她,才是原本该留在福利院的。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只知道,眼前那串钥匙在灯下泛着冷光。我打开抽屉,那份婚前协议还静静躺在那里,上面尹峥的签名潦草,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她。
那天夜里,我在浴室里开了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地擦洗手上的指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洗掉这份沉重的命运污迹。
直到清晨五点,我才靠着墙睡着。
门铃响时,我迷迷糊糊地开了门。一个穿着黑衣西装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外,递给我一份公文信封。
请您配合法院对尹晴女士户籍身份的复审调查。
我抬头看他:我是尹晴。
男人顿了一下,眼神复杂:我们正在核实这个问题。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的人生从未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
现在,是时候拿回来。
3
真相之门
尘封的门终于被推开。
法院那纸调查函仿佛一记闷雷,砸在整个尹家头顶。我收到信的第二天早上,婆婆就冷着脸出现在餐厅。
她把那份文件重重摔在我面前: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端起碗喝了口粥,淡淡回她一句: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她气得发抖:你就是我们尹家花钱找来的媳妇,一个签了协议的女人。你现在想反悔了想借这场闹剧撕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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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可悲。
我没有反悔。我只是受够了不属于我的人生。
她冷哼一声,站起身:你最好清楚自己在挑战什么。别说你自己,就算是你那死了的妈,也别想从我这儿带走任何东西。
说完,她甩手离开,门板震得墙壁轻颤。
我坐在那,安静地吃完最后一口粥,然后把那串钥匙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用这个家的门。
我搬去了沈念那里。
她住在市区边缘一个老旧小区,三十多平米的房子,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晚上被蚊子咬醒好几次,但我从没睡得这么安心过。
你真准备跟尹家撕破脸她递来热毛巾。
我点头:我从来没赢过,但这次不打算认输。
她沉默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文件:我找到你母亲当年住院的主治医师,给我了一份病历副本,还有——你小时候的住院记录。
我接过来,指尖有些发麻。
第一页是母亲的肝硬化末期记录,第二页,是我两岁那年因高烧住院的资料。上面写着:患儿初入院身份登记林婉,由沈素陪同。
林婉,是我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
也就是说,我的身份,在那之前就已经被改过一次。
这不是最关键的。沈念继续说,我查了福利院的旧档案,那里确实有过一个叫‘尹晴’的女婴,在出生三个月后被私自领走,接收人登记是尹家司机,姓许。
我的心脏一阵钝痛。
换句话说,我的母亲,不是偷孩子的人,而是那个孩子,被偷走的那一个。
沈念点点头:而你,从头到尾,就是那个被换出去的尹家亲生女儿。
我忽然笑了。
不是因为开心,而是一种终于落地的荒凉。
所以,真正被利用、被剥夺、被送出去的,是我。而我却用一纸协议,把自己重新送进了那个家。
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便去了律师事务所。
我要申请户籍复审,以及合法身份确认。我把所有资料摊开在桌上,不管要花多长时间,我要恢复我的名字。
律师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性,眉眼清冷,听完后沉默了许久:你知道这个流程复杂、涉及的家庭会很大动荡吗
知道。
你打算怎么面对媒体一旦有人起诉你婚姻欺诈、身份伪造,你将被逼到台前。
我想了想,说:那就站上去。
签完委托书的那一刻,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程路上,我打开手机,点开那个曾经最不敢面对的通讯录:尹峥。
犹豫片刻,我发了一条消息:
我想见你,谈谈我们之间的协议。
十分钟后,他回复:今晚八点,旧宅见。
旧宅,是尹家还未扩建前的一栋两层楼洋房,早已被弃用。我曾在那里住过半年,那时我们还没结婚,他也没那么冷淡。
晚上八点整,我到达时,他已经站在门口抽烟,穿着黑衬衫,背影冷而挺拔。
你是真的想把事情闹大吗他开门见山。
我走上前,盯着他:我没想闹,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谁。
他看着我很久,才低声说:如果你知道真相……你可能会后悔。
我心一震:你知道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把烟头按进门边的铁皮罐里:你是我母亲选的,她从头到尾都知道你是谁,但她不会承认。对她来说,血缘不值钱,能控制的才重要。
所以你们一直都知道我不是假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假的。他抬眼看我,我只知道,你不是她想要的那一个。
我心底泛起一阵冰凉。
那你呢你想要的是哪一个
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我母亲留的。
我接过信封,纸张发黄,边角皱褶。打开那一瞬,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里面只有一句话:
你不是她,但你比她更像尹家的人。
我盯着那行字,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不是替代谁,而是被训练成谁。
而我,从今天起,要为真正的我,争一次全胜。
4
身份回归
母亲留下的那封信,我整整读了一夜。
字迹端正娟秀,每一笔都写得克制又工整,却像一根根细针,扎进我心里。
她没有解释当年为什么抱我回来,也没有交代我是从哪儿来的,只写了一句:我知道有一天你会问自己是谁,但我更希望你记得,谁爱过你。
我合上信时,天已经亮了。屋外有风,吹动旧宅门前那排枯树,沙沙作响。
我从旧宅出来时,尹峥还站在外面,靠着车门抽烟。他一夜没走,脸上的胡渣更显疲惫。
他看到我出来,问了一句:你打算公开这封信吗
我反问:你怕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掐灭烟,低声道:从现在起,你就不是那个‘尹晴’了。
我笑了笑:我本来也不是。
说完,我走向他,站定。
尹峥,我们可以离婚了。
他愣了一下,眸色变得深沉:你确定
很确定。我看着他,你和我,都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
他没再挽留,只低声说了一句:合同最后一页,是我加的条款。你可以看看。
我当晚回到沈念家,拿出合同一页页翻阅,直到最后,才看到那行小字——
若女方在婚内三年内提出解除合约,男方须一次性支付一切违约赔偿。
我冷笑了一声。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场体面的分手,甚至把代价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交易,只不过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参与者,而不是商品。
第二天,离婚协议发过去三小时,律师就打来电话。
对方同意了,但附带一项要求。
什么要求
他们希望你能召开一场媒体会,公开声明一切调查与争议,与你个人身份无关。
我握着手机,指节发白:他们想让我自证清白,顺便让他们脱身
他们给出五百万作为补偿。
告诉他们,我不要钱。我要公开的,是我真正的身份,不是他们想我成为的那一个。
沈念听说后几乎跳起来:你疯了他们要你签协议,你还不如拿了钱走人算了!
我走了,他们就赢了。我说,这一次,我不会再退。
一周后,身份复审的听证会召开。媒体蜂拥而至,法院外人头攒动,所有人都盯着这个牵涉豪门、身份错换、家族丑闻的女人。
我坐在听证席上,面对一屋子的目光,内心却异常平静。
主持人刚开始发言,尹家律师便站起来:我们有新的证据提交。
对方递上去的是一份DNA亲缘比对报告——来自我与尹家现任掌权人尹老先生的样本。
这是我们尹家出于人道考虑,自愿协助的比对结果。检测显示,申诉人林婉,与尹老先生DNA序列一致。
会场一片哗然。
我抬头,看着那位始终不肯露面的老人缓缓走进现场,步履稳重,白发如雪。他朝我点了点头,坐在我对面。
对不起,晚了这么多年。他说。
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刻我才明白,真正的胜利,从不是揭开真相,而是有人愿意为你站出来,说——你是我们的家人。
庭审结束时,媒体已炸开了锅。尹家表面风平浪静,实则高层人心浮动。尹晴——那个一直以千金身份站在聚光灯下的女人,彻底消失不见。
而我,从此被重新定义。
我没有再回那个宅子,也没有回律师发来的账上领取赔偿。我开始用尹婉这个名字,找回自己的生活。
有天深夜,沈念突然问我:你恨过尹峥吗
我靠在窗边,望着远处城市灯火,说:我不恨。只是很遗憾,我们都在用错误的方式努力。
她沉默半晌,丢出一句:你知道他辞职了吧
我怔住: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是庭审那天之后。
我没再问。
风吹过窗沿,我下意识摸向那串钥匙,却只摸到一个空空的绳结。钥匙早已不知丢在哪个角落,或许正如那段婚姻,早在某一个夜里,被我亲手丢掉了。
没关系。
真正属于我的门,我会自己打开。
手机屏幕亮起,是一封邮件提醒:
您的户籍变更申请已通过,身份登记为:尹婉。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过去那个被交换、被控制、被替代的小女孩,在风里轻轻说了一句:
欢迎回来。
5
自由之路
春末的阳光像是被切割得太过锋利,落在人身上,也透着一种无法遮掩的寒意。
身份复审通过的第三天,我正式从民政局领到了新的身份证。户籍、姓名、身份一一归位,纸面上,我终于是那个曾被夺走的我。
可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更轻松。
网络上的风向开始逆转。有媒体放出庭审片段,断章取义地将我描述成一个靠身世翻盘、趁乱上位的女主角。评论区一片撕裂,有人为我叫好,也有人骂我贱而得志靠豪门翻身的野心女。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一个身份错换的真相,牵连的是太多人的利益,哪怕我什么都没要,也不会被允许毫发无伤地脱身。
律师提醒我,可以起诉那些恶意中伤的账号,也可以向平台申请信息屏蔽。但我拒绝了。
这一次,我不想再靠沉默保全自己。
与此同时,尹家也开始进行自救。
尹晴被送进了私立康复中心,病名是应激型精神障碍,诊断报告落款,是尹家老先生的私人医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意味着她被封存了。
她失去了话语权,也被剥夺了参与后续任何家族事务的资格。
而我,成了唯一合法存在的尹氏继承人。
只是,我不打算回那个家。
我现在在做的,是整理母亲留下的遗物。
她的东西不多,一只旧皮箱,几张发黄的相片,还有十多封信,是写给我未来的,未曾寄出的信。
每封信的落款时间都不同,从我五岁、十岁、十五岁……一直写到我成年。
她在信里说,我第一次发高烧的夜晚,她一夜未合眼;我考试失利那次,她偷偷在阳台哭了一晚;她说她知道我是被换来的,但她更知道,没有谁比她更爱我。
那一封封信,是她一生不被承认的母爱。
我一边看,一边哭,直到眼前模糊一片,泪水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团湿痕。
沈念坐在我对面,递来一杯热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从头开始。我擦掉眼泪,我想开家书店,就开在妈妈以前租房的那条街。
你还真是倔。她笑,你不怕尹家的人回头再来找你
我摇摇头:他们不会了。尹老爷子病情恶化,已经下达家庭禁言令。只要我不主动触碰他们的利益,他们只会选择沉默。
那他呢她忽然问。

尹峥。
我低头,没有回答。
我以为他会在这场风暴结束后彻底消失,毕竟我们的婚姻早已是过去式。可那天下午,他出现在我租的那家旧屋前,穿着普通的深灰色夹克,眼神疲惫却清醒。
能进去坐会吗他问。
我没有拒绝。
屋子很小,只有两张椅子和一张旧书桌。他环顾了一圈,说:这地方……和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有点像。
我没回应,只是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握着杯子,没有喝。
你恨我吗他终于开口。
我盯着他,语气平静:如果说恨,是因为你一直都知道,却从未说过。
他低下头:我以为,我能控制局面。
你控制了所有人,却从来没真正保护过我。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我辞职了,把名下股份全部转让,换了一份项目合伙人的工作,不属于尹家,也不再受他们控制。
我点头:恭喜你,终于也做了自己的选择。
他抬起头,眼里有一丝近乎卑微的请求:婉婉,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如果有一天……你愿意重新开始,我会在你转身的地方等。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缓缓说: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会再等谁回头。
那天下午,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期待回头的许可。
但我没有叫他。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和过去彻底告别。
后来我真的开了一家小书店,起名叫晴婉,是母亲和我的名字。
每天傍晚时分,我会在店门口摆上三张椅子,一壶热茶,两本旧书,偶尔会有邻居带孩子过来,坐着聊一会天,买本绘本带走。
我不再被谁命名,也不需要被谁解释。
而那串早已丢弃的钥匙,如今被我挂在店里一面小墙上,旁边写着一句话:
通往家的路,不在钥匙上,在心里。
春天过去的时候,我收到一张匿名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还在等,只要你回头。
字迹陌生,却让我莫名落泪。
我知道他还在等。
可我更知道,等我转身的那一天,是我彻底不再害怕独自前行的时候。
6
归心之书
书店开业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
不是那种暴雨,是绵绵不绝、细密得像是有人在天上织布,一针一线地缝着这个城市的缝隙。像极了我这些年过的日子,安静地、不动声色地,把所有裂口都缝上,缝到看不出缝线为止。
书店门口没有剪彩、没有气球,只有沈念带来的一束向日葵和一个咖啡壶。
你开的是书店,不是葬礼。她把花放在收银台前,拜托你至少摆张脸。
我笑了一下: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盛大的表情了。
有道理。她靠着门框点头,至少比你结婚那天笑得真。
我没接话,只是把收银系统调试完,抬头看了她一眼:要不要试试我的第一杯咖啡
她笑着走过来:那我要特别款,祝你生意兴隆、天长地久那种。
我开始磨豆子、煮水,动作慢而认真。
你说你之前不喝咖啡的。
现在喜欢了。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所以你真的彻底放下了
我想了想:没有彻底,但放在地上了,不想背着走了。
咖啡煮好,我给她倒上,沈念喝了一口,点头:苦得刚刚好,有点像你。
我失笑。
她环顾四周:你真的不联系他他那边……最近在搞城市更新项目,有一家民营企业签约,他是合伙人之一。
我不动声色地低头清洁咖啡壶:我听说了,新闻里看见了。
他去年底已经从尹家彻底退出,公司名字也换了,不再挂‘尹’。
他想要自由,我理解。
他不是想要自由。沈念看着我,认真地说,他想要干净地回来。
我没有回应。
外面的雨突然大了一些,有孩子经过,踩着水洼哗啦一声跑过门口,笑声透着湿意。
我走过去把玻璃门关好,又转身整理书架。
桌上有一封刚拆开的信,是一个公益组织寄来的感谢信,说我资助的那个贫困山区图书室已落成,他们在门口挂了一块牌子——婉心图书角。
我盯着那个名字,忽然有点出神。
小时候妈妈总说,我的名字里有风,有水,也有温柔。她希望我这一生不要成为谁的替身,也不要为谁背负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却用了二十多年,才学会把自己的名字写清楚。
夜里九点,我送走最后一个客人,正准备关门,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雨帘之外。
他没打伞,身上半湿,手里拿着一本旧版《追风筝的人》,低头看着封面。
我站在门内,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推门走出去。
你怎么来了
他抬头,声音哑了些:看到你开店的新闻。说这条街上开了一家‘只卖不流行的书’的书店,我猜你会喜欢这个定位。
我轻笑:还挺懂我。
你以前说过,想开一家没人认识你、也没人问你过去的地方。他顿了顿,我猜你想要的,不是书,是安静。
我点头:现在有了。
他将书举起来:能借我这本吗
我接过,扫了一眼价格条,递回去:借不出去,卖也不卖,但可以留给你。
他接过书,低头看了看封面,然后说:你愿意听听我这几年过得怎样吗
我靠着门框站好:说吧,我这儿正好不忙。
他说他辞职后去了川西一个小镇,开了一家咖啡馆,店名叫拾风。他说那年法院庭审结束,他就在书店附近买了一间旧屋,等我哪天愿意见他,就能找到。
他说他没有等结果,只是想等一句:你还记得我。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脸上的细纹,和记忆里那个冷淡、高傲、站在权力顶端的男人重合又错位。
你恨我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想了想,说:我不恨,但我也不想再成为谁的试验品。
他点点头:那我们从陌生人开始,可以吗
我看着他,眼前浮现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他站在我面前,递给我那串钥匙时,语气笃定而遥远。
而如今,钥匙还在我手里,只是门,换了方向。
我走回店里,拿出一个素白纸袋,把那本书包好,写了几个字贴在封口处:
归还时间不限,但归还方式有限。
他接过纸袋,眼角微红:我会守着这唯一的方式。
门再次关上,雨停了,街灯一盏盏亮起。风从旧木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潮湿,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我坐回柜台后,打开收银台系统,在商品备注一栏打下几个字。
特别借阅:归心之书。
我知道,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关系,走得太远,才能明白原点的意义。
如果命运肯给一次重启的机会,那么这一次,我会自己决定怎么开始,也自己决定,何时结束。
7
晴婉花开
春天彻底过去的时候,书店的门口开出一株不知名的小花。
它钻在墙角和排水沟之间,一团零碎的绿,顶着灰白色的花骨朵,柔软得几乎看不见,却顽强得不可思议。每次我扫地,都会特意绕开它,总觉得它跟我这家书店一样,是在城市缝隙里偷偷长出来的东西,没人期待,却也没打算消失。
我给它取名叫晴婉花。没人查得到这种植物的学名,但我知道,它不会欺骗我,不会被错认,也不会被调换。
书店的生意越来越稳定,周围的居民开始习惯晚上来这里坐一会儿。有人来借书,有人来喝茶,还有人什么都不做,只是坐着,像是在等什么声音从这些字句间慢慢漏出来。
我没有宣传,也不打折促销,更不搞那种三本九块九的活动。有人问我:你这样能赚钱吗
我笑着回答:这不是拿来赚钱的,是拿来把自己留住的。
沈念总说我这性格活得不世俗,但她自己却成了我们当中最现实的那一个。她升职加薪,开始带项目,换了辆新车。偶尔还会带男人来店里亮相,然后半个月后在微信上吐槽:男人不如咖啡机靠谱。
有一天,她翻着我柜台上的日历本,忽然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看了一眼:母亲节。
她点头:你想她吗
每天都想。
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妈那时候一个人带你,也挺不容易的。
我合上本子,轻声说:她不是带我,她是在替我活。
那天晚上我特地关了店,带着那只旧皮箱去了母亲的墓地。雨后的土壤还有些潮,我带了一只香薰炉,点上她最喜欢的白茶味,摆在墓碑前。
妈,我开书店了,名字就叫‘晴婉’。我不是在模仿她,我只是在和我自己和解。
风吹过山脚的杉树林,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说话。
回到家的时候,我在门口看见一个纸盒,上面没有署名,只贴了一个小纸条:给你的书店加点新书。
我打开纸盒,是一整套精装版的《世界名人传记》,扉页被人贴了一张卡片,写着:
愿你不被定义,不被限格。你可以是任何人,但永远是你自己。
字迹不熟悉,却隐约带着一点熟悉的收笔习惯。
我抬头看了一眼夜色,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套书摆在了店内靠窗的第一排,标签写着:私人捐赠,不予售卖。
有客人问:为什么这套书不卖
我笑着回答:有人寄来的,是送给我看的,不是卖的。
他点点头:那你应该每天看一点。
我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第二天,有个女孩进了书店,约莫二十岁出头,穿着米白色衬衣和牛仔裤,头发束成利落的马尾。
她一眼就看中了那套书:阿姨,我能借这套名人传记吗
我愣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她笑着:我妈说,遇见愿意教你读书的女人都要叫阿姨。
我轻轻笑了,摸了摸她的头顶:那就拿去看吧,但得记得还。
她认真点头:我会的。
我目送她离开,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当年我也这么小,站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门外,以为只要乖一点,就能换来一把钥匙。
而现在,我坐在这个门后,不再等任何人给我钥匙,而是为每一个需要出口的人,开着门。
夜深之后,我照例泡了一杯红茶,坐在靠窗的位置翻书。偶尔会有路人经过窗前,对我投来一瞥,或好奇,或迟疑。
我不在意。
因为我知道,这家书店不是为所有人开的,它是为那个曾经的我开的——那个在雨夜里抱着钥匙发抖的我,在法庭上强忍颤抖的我,在婚姻里装作无事发生的我,在母亲离世后独自翻信哭泣的我。
她们都还在,只是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喘口气。
三天后,我收到一封信,是民政局寄来的通知函。
婚姻注销申请已被确认通过,正式生效时间为下周一。
我看着那张纸,心里出奇平静。
这段关系,从开始就是一纸协议,现在终于也被另一张纸终结。
那晚,我给沈念发了一条消息:我要旅行,想去南边看看海。
她秒回:你终于想通了我给你订机票。
我回复:不是逃,是回家看看。
她发来一个问号。
我打字:我想去我妈妈年轻时生活的地方,听说她在那边工作过一段时间,我想知道她那个时候,是不是也曾像我现在这样,不怕孤独,不怕别人误会,也不怕爱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我收好通知函,轻轻合上灯,房间一片安静。
桌上的那串钥匙挂在墙角,映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像是一枚沉默的见证者,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