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车里的空调开得猛,凉丝丝的冷气直往骨髓里钻,赵予宁不自觉地抚了抚裸露的胳膊。
刚刚上车前,她好一番纠结了坐副驾还是后座,慢腾腾挪到后排发现车门紧锁后,又灰溜溜地回到副驾驶。
上车后,尴尬的气氛就游离在俩人之间,本着自己有求于人的原则,赵予宁主动开口。
“说起来,咱们俩有好几年没见了吧?”她微微侧脸,找了个最普通的话题。
闻言,姜之堰握着方向盘的指腹微微摩挲,视线不偏不倚,专注地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语气端的是一片风轻云淡:“八年。
”红灯,车子缓缓停下,稳稳当当地停在停止线后。
姜之堰侧过头,认真盯着赵予宁的侧脸,似是要把这八年来的所有变化都收入眼底。
“已经八年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低沉沙哑的嗓音听着有股瞒怨的气息,赵予宁揉了揉耳朵,总觉得这话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
“哈哈……”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尬笑两声,正要转移话题,眼前忽然压来一片黑影。
她下意识屏息,一只手臂横伸过来,袖子包裹下的肌肉鼓鼓囊囊,独属于年轻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距离太近了,赵予宁轻而易举就闻到姜之堰衣服上干净的皂香味,微微一愣。
不会吧,这个牌子的洗衣皂还能买得到吗?她神游天外地胡思乱想,记起很久之前福利院里拥挤逼狭的洗衣房,昏黄的晚霞摇摇晃晃,映出少女吃惊无措的脸庞。
“滚。
”赤裸着上半身的姜之堰面若冰霜地伫在水池旁,拎着一件湿漉漉的上衣。
洗浴过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顺着少年俊秀的眉眼往下淌。
自来水混进眼睛,姜之堰红了眼眶,不停地眨眼,想要看清逆着光呆站在门口的是谁。
那时候的赵予宁胸膛跳得比打点计时器还要快,课程上刚学的东西远不及现实生活里的确切感受,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艰难的吞咽声,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
时隔这么多年,赵予宁再次回忆起,十分肯定以及确定,当时的她就是见色起意。
“啪嗒”伴随着细微的声音响起,副驾驶面前的空调风骤然变缓。
姜之堰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恰好,绿灯亮起,他扭过头,心无旁骛地看着前方,仿佛刚刚的举动只是顺手而为。
这时,一道难以言说的视线投了过来,他紧张地捏紧了方向盘。
右边的侧脸在注视下一动不动,殊不知,皮肤底下的每个神经都在欢呼雀跃,姜之堰不动声色地咬紧后槽牙,才能抑制住拼命想要上翘的嘴角。
果然,他满心欢喜地想,她还是在意我的。
赵予宁毫不避讳地盯着姜之堰的侧脸,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薄削寡情的嘴唇,气质沉稳大气,无容置疑的帅气。
但是,她怎么就体会不到当初那种强烈得几欲爆炸,紧张得声声颤抖的爱意了呢?此时,赵予宁就如同局外人一般,以第三视角冷静清晰地剖析自己的情感,从千丝万缕的酸涩惆怅中挑出了一丝怨。
但究竟是怨他还是怨自己,就无从分辨了。
半晌,她垂下眼眸,将一切情绪敛入眼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路无话。
车子七歪八拐后驶入一处偏僻的胡同,赵予宁好几次都怀疑是否会发生刮蹭,提心吊胆了许久。
直至车子停稳,姜之堰拉开车门,她才恍然,原来已经到了。
这里是最接近故宫的地方,出于对文物建筑的保护,这里不允许大肆改造,更别提拆建了,低矮的民房里住了好几个人,挤在狭窄的一居室用布帘隔断空间。
天价地皮,但有价无市。
“哟,小伙子,车技可以啊!”一个背着手遛弯的老大爷路过,眯着眼看姜之堰锃光瓦亮的车,语气里满是夸赞。
“怎么,带女朋友过来观光呢?”胡同里的老居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几十年朝夕相处的邻居了,当然一眼就能看出当中谁是生人。
姜之堰听到某个字眼,嘴角一勾,也不反驳,矜持地点点头,只是一昧的应下。
“走吧。
”他心情颇好,引着赵予宁往胡同深处走,边走边解释。
“老院长自从前些年中风出院后,就一直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老家,儿女怎么劝也不肯去疗养院,只能蜗居在这小小的地方。
”“这些年老院长年纪越发大了,许多人都不记得,更别提以前福利院的小孩了,或许你的印象里他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但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了。
”“所以,你也不用太期待,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说到最后,姜之堰的声音越发低。
几年间的过往三言两语就能概括,其中的辛酸难受恐怕只有当事人清楚。
赵予宁听出姜之堰话语里的落寞和熟稔,便心知他时常过来看望老院长,心下感激又敬佩。
“谢谢。
”作为福利院的一员,她念大学后又出国,回去的机会少之又少,心中的挂念只多不少,她遗憾自己没能及时回来,也遗憾岁月不饶人,和蔼可亲的长辈一个个老去。
微黯的眼神落在赵予宁身上,姜之堰没接她的谢,只是摇摇头。
“现在说谢谢还太早了些,你不是要找赵阿姨吗,进去问问看吧。
”说罢,他侧身,让出一道狭窄的门。
赵予宁望着黑黝黝的门洞,里面什么也看不清,就在她怀疑里面到底能不能住人时,更深处传来了咳嗽声。
像破败的拉风箱,一声比一声沙哑。
她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就往里去,姜之堰皱着眉紧随其后。
屋里,昔日爽朗有趣的老头面色发黄,眼歪嘴斜地瘫痪在床,整个房子充斥着难闻的腌臜味,注意到有陌生人进来,老院长张着口“啊……啊”地叫着,似是不满。
就在赵予宁看得楞怔的时候,姜之堰先一步将老人扶了起来,又松开他系紧的领口,随后轻车熟路地端起床头柜的水杯,一点点服侍老人喝下。
“这不是来看你了吗,别着急,我都明白。
”老院长昏黄的眼珠子里终于辨认出熟悉的身影,他略微安心,不再狂躁地乱动,任由姜之堰摆弄,乖巧地喝了点水。
等到干涸的喉咙得到缓解,他才稍稍意识清醒了些,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在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身上。
“啊……啊?”他张着嘴发出疑惑的声音,扭头看向姜之堰。
“不记得了吗,她也是从前福利院的小孩。
”“就那个,最瘦小最不爱吃饭,没人和她玩耍的小孩。
”姜之堰忍不住挪揄,眼角含笑地看向赵予宁。
“是不是啊?”赵予宁没搭理他,眼前早就被湿润的潮意模糊了,她看着老院长的模样,满腔的伤悲无处宣泄,只能憋在胸膛,梗住了咽喉,连一句玩笑话都挤不出口。
她从未想过,福利院这个温馨的大家庭会落到这个地步,园区被拆除重建面目全非,赵阿姨下落不明,就连老院长也成了如今这模样,就好像,冥冥之中,所有的坏事在她不知情时一件件接踵而至,而她还自诩小有成就,在国外逍遥自在。
“呜……”赵予宁再也忍不住,忽然双手捂住脸,重重低下头,一丝咽呜从指缝中泄出。
屋内的两个男人都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姜之堰望着瘦弱纤细的肩膀簌簌抖动,忽然就后悔带她过来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姑娘最是重情重义,突然得知这么大的消息,肯定承受不住。
腰间被推搡了一下,姜之堰低头看向老院长,见他情况好些了,这才带着赵予宁出了门。
屋子外吹着微风,姜之堰伸出手无措地悬在她肩膀上,本想着安抚她,但伸出去的手臂还没来得及收紧,就听到有人喊他。
“小姜,又来看望啦,你真是有心了!”一个健硕的妇人招呼着,路过时瞥了赵予宁一眼,随即灵活地从狭窄的门口钻进去。
“哎呦爸,今天天气挺好,要不我推着你出去公园逛逛?”见赵予宁情绪平复了些,姜之堰开口:“老院长的儿媳回来了,里面也不好站这么多人,我们改天再来吧。
”赵予宁语气低沉地应了声,埋着头往外走。
但她低估了胡同里混乱的交通状况,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一声急促的喇叭。
轮胎狠狠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赵予宁脸色苍白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车辆。
惊吓之下,她甚至无暇顾及自己被拉入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
“会不会看路啊,臭……”尖锐的话语戛然而止,驾驶位“唰”地降下车窗,随后,一道不可思议声音响起。
“予宁学姐?!”这话惊起了副驾上的人,沈青洲倏然抬头,震惊地望向窗外。
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他惊喜得无以复加,连声呢喃:“宁宁,你……”他忽然住了口,只因为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赵予宁身后男人忽然爆发强烈的低气压实在是不容忽视。
但深埋骨子里的叛逆和偏执令沈青洲迎难而上,他对上姜之堰阴沉可怖的眼神,勾着唇,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
“宁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