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闺蜜递情书那天,我把物理笔记一起塞给了校草陆沉。
第二天他指着笔记里的电路图问我:为什么在欧姆定律旁边画流泪的小人
此后三年,那本笔记成了我们加密对话的树洞。
我在楞次定律旁写就像我永远慢半拍的心跳,他就在下面画两颗相撞的粒子。
毕业晚会我鼓起勇气去找他,却见他展示着笔记扉页:写给不知名的女孩——
三年前我就想告诉她,她画错的是我的余生。
散场后梧桐道上,他叫住低头疾走的我:
苏禾同学,你的笔记...还要不要了
九月,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黏稠而灼热地涂抹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窗外那棵老槐树纹丝不动,连蝉鸣都透着一股精疲力竭的沙哑。头顶老旧的电扇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却吹不散一丝一毫的燥热。
物理老师在讲台上挥舞着三角板,唾沫横飞地讲解着电路图。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肩头,白色的粉末仿佛在逐渐吞噬他身上的深色衬衫。他声音洪亮,却穿不透教室里弥漫的、近乎凝固的倦怠。
我的目光艰难地从黑板上那些纠缠的符号和线条上拔开,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排那个挺拔的背影。陆沉。仅仅是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指尖下的笔记本便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他微微低着头,颈后的发梢修剪得干净利落,露出一小段被阳光晒得微红的皮肤,随着他偶尔翻动书页的动作,像某种无声的邀请。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白色的校服领口跳跃,晃得人有些眼晕。
苏禾!苏禾!
一个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我的恍惚。手臂被旁边伸过来的手肘用力捅了一下。
我猛地回神,心脏不合时宜地急跳起来,脸颊瞬间发烫。侧过头,同桌林薇正焦急地冲我挤眉弄眼,下巴不停地朝我桌肚方向点着。她那张明艳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光。
桌肚深处,静静躺着一个浅粉色的信封,边角被精心折成了精致的心形。信封旁边,是我那本用了快半学期、已经有些卷边的紫色硬壳笔记本——物理笔记。刚才老师讲得太快,我手忙脚乱地抄写,字迹潦草得几乎飞起来,好几处关键的公式推导都空着,只留下大片仓促的空白和几个意义不明的问号。
快下课了!林薇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音,呼吸急促地喷在我的耳侧,帮帮我!就…就趁下课塞给他!求你了苏禾!
她的指尖冰凉,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那枚粉红色的信封被她硬生生塞进我汗湿的手心里,信封的边缘似乎还带着她指尖微微的颤抖。我低头看着那抹刺眼的粉红,又看看自己那本显得格外笨拙的紫色笔记本,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乱撞。帮闺蜜递情书给全校瞩目的校草陆沉这任务本身就像一道超纲的物理题,让我手足无措,本能地想要退缩。
可是……我喉咙发干,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推脱。
没有可是!林薇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眼中那份恳求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泪水,你坐他后面那么近……就几步路!苏禾,我的幸福就靠你了!她把幸福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下课铃声尖锐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如同救赎的号角。讲台上的老师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教室里瞬间爆发出桌椅碰撞的噪音和嗡嗡的说话声,像被捅开的马蜂窝。
我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血液轰鸣着冲向头顶。林薇几乎是把我从座位上推搡起来的,她的目光像两束灼热的探照灯,牢牢钉在我身上,无声地催促着。我捏着那个滚烫的粉色信封,另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那本紫色笔记本——仿佛它是唯一能给我提供支撑的浮木。人群在我身边流动,推搡着,我像个梦游的人,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刚刚站起身、正低头整理书包的背影走去。
陆沉很高。我走近时,需要微微仰头。他校服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小截干净的锁骨。他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一点点阳光晒过的气息,清爽干净,却让我更加呼吸困难。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震耳欲聋。
陆…陆沉同学……声音出口,细弱蚊蚋,抖得不成样子。
他闻声转过头。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像沉静的深潭,又像初秋高远的天空,清澈得能映出我此刻呆滞又狼狈的影子。
嗯他微微挑眉,发出一个简单的询问音节,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
所有的语言瞬间蒸发。我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脸颊烫得快要燃烧起来。大脑彻底死机,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指令在疯狂闪烁:给他!快给他!
根本来不及思考,也完全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几乎是闭着眼,凭着本能,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一股脑地塞了过去——那枚粉色的心形信封,还有我那本沉甸甸的、卷了边的紫色物理笔记本。指尖似乎擦过他干燥温热的手掌边缘,一股微小的电流猛地窜过,让我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
给…给你的!我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破音。然后,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拨开身后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教室门口的方向跌撞着冲了出去。背后似乎传来林薇气急败坏的低呼,还有周围同学诧异的议论声,但一切都模糊不清,被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狂乱的心跳彻底淹没。我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一路狂奔到楼梯拐角无人的阴影里,我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刚才做了什么我把林薇的情书……和我那本写满了潦草笔记和……和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涂鸦的物理笔记本……一起塞给了陆沉!
天旋地转。
第二天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却无法冷却我脸上的燥热。我几乎是贴着墙根溜进教室的,像做贼一样,目光躲闪着,根本不敢朝陆沉座位的方向瞥一眼。林薇的位置空着,桌肚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试卷。前排,陆沉已经坐在那里,背脊挺直,正在翻看一叠试卷。那个熟悉的紫色硬壳笔记本,赫然就放在他摊开的课本旁边!刺眼得让我心脏骤停。
整整一个上午,物理课变成了漫长的酷刑。我的目光像生了锈的指针,无数次试图转向那个方向,又无数次被无形的恐惧强行拽回。每一次,眼角的余光都捕捉到那个紫色的轮廓,它像一个沉默的审判官,坐在陆沉手边,宣告着我的罪行。老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地传来。讲台上画着复杂的串并联电路图,我的笔记本上却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指尖的笔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毫无意义的线条。林薇没有来,她托人捎了张纸条,上面只有潦草的两个字:完了后面那个巨大的问号像一把钩子,钩得我心神不宁。
午休的铃声终于响了。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桌椅移动的声音,谈笑声,午餐饭盒打开的声响,混杂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我垂着头,机械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只想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一个阴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的气息。我的心跳瞬间漏跳了好几拍,呼吸停滞,僵硬地抬起头。
陆沉站在我的课桌旁。他很高,挡住了窗外斜射进来的大片阳光,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本让我坐立不安了一上午的紫色笔记本。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困惑
他微微俯身,将那本笔记轻轻放在我堆叠的书本上。修长的手指翻开其中一页,精准地指向某处。
苏禾同学,他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落在我耳朵里却像惊雷,昨天,这个……是你的笔记
我的视线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看去——正是昨天那页被我画得一塌糊涂的电路图笔记。潦草的公式旁边,那个被我随手涂鸦的、线条歪歪扭扭的小人正可怜兮兮地坐在那里,脑袋上顶着几根代表电流的闪电符号,旁边还用更小的字写着I=U/R难哭,小人脸上挂着两滴硕大的、用蓝色圆珠笔点出来的眼泪。
轰!血液瞬间全部涌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我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怎么会这样他居然……看到了!还特意拿过来问!
啊……是……是我的……我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头垂得更低了,死死盯着桌面木头的纹理,仿佛那里能开出花来。
陆沉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或者他注意到了但选择了忽略。他的指尖在那个流泪的小人旁边点了点,眉头微蹙,神情认真得就像在探讨一道真正的物理难题。
这个,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专注的目光落在那幼稚的涂鸦上,画得……挺有意思。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为什么要在欧姆定律旁边,画一个……嗯……这么难过的小人
他微微歪了歪头,清澈的目光带着纯粹的疑问,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学术探究般的真诚好奇。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世界安静了一瞬。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预设的嘲笑和难堪都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巨大羞窘和一丝微弱惊奇的茫然。他……真的只是在问为什么
那本失而复得的紫色笔记本,重新回到了我的桌肚里,却仿佛被施了魔法,变得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度。
翻开昨天那页混乱的电路图笔记,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右下角那片小小的空白处。那里,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不同于我字体的绵软,那字迹是刚劲有力的行楷,带着一种利落的洒脱,墨色很新,显然是刚写上去不久。
公式推导见下页。另:小人很传神,但欧姆定律无罪。后面还跟着一个极其简单的简笔画笑脸::)。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还有那个圆圆的、嘴角上扬的小小笑脸。脸颊又不可抑制地发起烫来,但这一次,除了羞窘,似乎还掺杂进了一点别的、微小的、如同碳酸饮料气泡般轻轻炸开的情绪。他竟然……真的看了,还写了回复而且,没有嘲笑我的涂鸦,反而说它传神那公式推导的字迹清晰工整,步骤详尽,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昨天笔记里那些茫然无措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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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奇异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拿起笔,在陆沉那行字的旁边,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也写下了一行小字:
谢谢陆老师!公式懂了!小人……是代表被电流‘电’哭的我(物理渣的眼泪)……
想了想,我又在那个括号后面,笨拙地画了一个流着宽面条眼泪的、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画完,立刻心虚地合上了笔记本,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鹿。他会看到吗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翻腾。
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下午的两节课。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飞快地再次翻开笔记本。目光急切地扫向那一页。
果然!在那行物理渣的眼泪和我画的那个丑丑的哭脸旁边,又多了一行同样刚劲有力的字迹:
理解万岁。物理渣未必。至少涂鸦天赋点满了。
在这行字的下方,他用流畅简洁的几笔,勾勒出一个全新的小人。那小人身穿实验服(勉强能看出是白大褂),戴着一副夸张的眼镜,手里举着一个烧瓶,烧瓶里正冒出几个表示灵光一闪的灯泡符号!旁边还写着:物理之神(预备役)赐予你力量!
噗嗤——一声闷笑毫无防备地从我喉咙里溢出来,吓得我赶紧捂住嘴,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还好,大家都在各自忙碌。我盯着那个充满鼓励意味的物理之神小人,还有那句涂鸦天赋点满了,脸颊热热的,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甜甜的糖果,无声地融化开来。一种隐秘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无声交流,在这本普通的笔记本上悄然建立。
像打开了一个奇妙的开关,那本紫色笔记本,彻底变成了一个只属于我和陆沉的秘密树洞。它不再仅仅承载枯燥的物理公式,更成了我们传递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微妙心绪、分享课堂小吐槽、甚至进行幼稚斗图的加密通道。每一次传递,都带着心跳加速的紧张和拆开盲盒般的期待。
我在讲解楞次定律那页的空白处,盯着笔记上那句感应电流的磁场总要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的变化,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涟漪。笔尖犹豫着,在公式旁边写下:‘总要阻碍’……感觉像极了某些迟钝的反应,永远慢半拍的心跳。写完后,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懊恼地想把字迹涂掉,最终还是作罢,只是用笔尖在那行字周围画了几个凌乱的小圈。
笔记本再次回到我手上时,我迫不及待地翻到那一页。在我的那句慢半拍的心跳下面,陆沉用他特有的、带着力道的笔迹回应道:阻碍是为了积蓄能量。爆发的那一刻,才足够耀眼。紧接着,在留白的边缘,他画了两颗极其简洁、却充满动感的小粒子。一颗粒子正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冲向另一颗,在它们即将相撞的瞬间,周围迸射出无数细小的、代表能量的星光碎屑。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两颗相撞的粒子和迸射的星光上。指尖轻轻拂过那简练却充满力量的线条,仿佛能感受到画面里蕴含的某种炽热的决心。脸颊微微发烫,那句爆发的那一刻,才足够耀眼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下一次,轮到讲解光的折射。我在笔记里画了一杯水,一支斜插进去的铅笔,在空气和水的分界处明显地折断了。在铅笔折断的地方,我添了几笔,画成一支丘比特之箭的模样,箭头却偏离了方向。旁边附注:就像某些视线,明明瞄准了目标,却总被什么介质莫名其妙地偏折掉。
隔天,笔记本回到我手里。陆沉在那支偏折的丘比特箭旁边,添了一个小小的、手持三棱镜的小人。小人正得意洋洋地将一束混乱的光线,精准地折射向旁边一个模糊的、扎着马尾辫的轮廓(那马尾辫的样式,竟有几分像我!)。旁边是他的批注:介质问题小意思。三棱镜在手,光线归流。目标明确,何惧偏折那目标明确四个字,被他写得格外用力。
每一次翻开笔记本寻找他的回应,都像一次探险。那些藏在公式间隙里的只言片语和简笔画,成了支撑我度过枯燥高三生活的隐秘星光。他的理解,他的幽默,他藏在字里行间那份不动声色的鼓励和若有似无的……靠近,像暖流,一点点融化着我因学业压力和内向性格而筑起的冰壳。我们从未在教室里有过超过三句话的当面交流,眼神偶尔在空中短暂交汇,也会像受惊的鸟雀般迅速弹开。然而,在这本小小的笔记本构筑的私密空间里,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却在疯狂滋长。每一次传递笔记时指尖那零点几秒的短暂接触,都像微弱的电流,带来一阵隐秘的战栗。
时间就在粉笔灰的飞舞、试卷的翻动和笔记本的隐秘传递中悄然滑过。窗外的梧桐叶由翠绿转成金黄,又在几场秋雨后凋零大半。高三的日子像上了发条,单调而迅疾。
直到那个异常寒冷的初冬早晨。
我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教室,想把昨晚整理好的、关于电磁感应综合应用的几道难题解法放进笔记本,准备等陆沉来了就给他。那几道题他前几天在笔记里提到过,说思路有点卡壳。我熬了半宿才理清,还在解法旁边画了个举着胜利小旗子、戴着厚厚眼镜的苏氏学霸小人(当然,画得依旧很抽象)。
然而,直到早自习的铃声刺耳地响起,陆沉的座位依旧是空的。那抹熟悉的挺拔身影没有出现。一种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课间操结束,教室里闹哄哄的。我正低头整理着下节课的卷子,前排几个女生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
……真的假的陆沉家里出事了
千真万确!我早上在校门口碰到他邻居家的小孩了,说昨晚他爸……唉,好像是在厂里值夜班的时候,机器突然故障……
天啊!严重吗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只说送医院了,情况好像不太好……陆沉昨晚就被叫走了,听说他妈妈身体本来就弱,这下……
后面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一阵阴冷的风,瞬间吹透了我的骨髓。手里的卷子无声地滑落,散了一地。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脑海里一片混乱,只剩下那几个刺耳的字眼:厂里出事……值夜班……送医院……情况不好……
陆沉的父亲。那个我只在家长会时远远见过一次、有着和陆沉相似轮廓的、沉默朴实的男人。出事……了
整个上午,陆沉的座位都空荡荡的。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个空位,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那本紫色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我的书包里,里面还夹着那张画了胜利小人的解题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神不宁。
放学铃声响了很久,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我依旧呆呆地坐在位置上,望着那个空座位,手脚冰凉。林薇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脸上也带着担忧:苏禾发什么呆走吧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开。指尖有些发颤。我盯着那页空白,无数话语堵在喉咙口——想问他父亲怎么样了想问他现在好不好想告诉他别担心功课……想给他一点微弱的安慰……可千言万语,最终都凝固在笔尖。我怕任何文字都显得苍白无力,怕任何询问都是冒昧的打扰。
最终,我只是在那一页的右下角,用最轻的力道,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房子轮廓。屋顶上,用虚线画了几缕烟囱里冒出的烟,象征着家的温暖和存在。在房子的旁边,我画了一盏微弱但稳定亮着的小灯。画完后,我犹豫再三,还是用铅笔在旁边写下了两个极小的字:加油。
第二天,陆沉依旧没有来。第三天也是。那本笔记本,一直留在我的书包里,再也没有机会传递出去。冬日的寒意一天比一天浓重,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教室里关于陆沉家境的零星议论像细小的冰碴,偶尔钻进耳朵里。
听说他爸爸伤得很重,要花好多钱……
好像厂里只赔了一部分他妈妈身体又不好……
唉,他成绩那么好,不会受影响吧……
谁知道呢……家里顶梁柱倒了,压力肯定大啊……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冰冷的针,密密地扎在我心上。那本紫色的笔记本,仿佛也沾染了冬日的寒气,变得沉重而冰冷。我每天依旧习惯性地把它带在身边,却再也没有翻开那页画着小房子的空白。那个小小的加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显得如此微弱和苍白。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距离感将我淹没。原来,在真实生活的沉重风暴面前,我们笔记本里构建的那个温暖、默契的小世界,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日子在压抑的沉默和冰冷的担忧中缓慢流淌。窗外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直刺灰蒙蒙的天空。期末考试的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悬在每个人的头顶。关于陆沉的消息越来越少,偶尔听人提起,也只是说他请了长假,在照顾父亲和帮母亲看顾家里的小杂货店。
那本紫色笔记本,被我小心翼翼地锁进了书桌抽屉的最深处。每一次无意中瞥见那个抽屉,心口都会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涩。那个曾经充满了星光、粒子碰撞和小灯的房子图案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冻结在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里。
日子在沉重的课业和无声的忧虑中碾过,窗外的梧桐树枝桠间重新抽出嫩绿的新芽时,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已赫然变成了鲜红的100。倒计时的牌子像一个沉默的督军,鞭策着每一个人加速奔跑。教室里的空气重新变得灼热而紧绷,粉笔灰在阳光下飞舞,试卷堆叠如山。关于陆沉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彻底没了回响。那个空了很久的座位,后来被另一个转来的复读生填补了。
抽屉深处那本紫色的笔记本,像一块被遗忘的琥珀,封存着上一个冬天所有的心跳和骤然中断的对话。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它,不再去想那个挺拔的背影和笔记本上刚劲的字迹。生活似乎被压缩成了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被压缩成无穷无尽的公式、单词和模拟卷。只有在夜深人静,被一道难题卡住,习惯性地想去翻那本笔记寻找某种熟悉的思路和慰藉时,指尖才会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顿住,心底泛起一片空落落的冰凉。
毕业季终于伴随着初夏湿热的风席卷而来。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离愁别绪和解脱般兴奋的躁动气息。拍毕业照那天,阳光炽烈得晃眼。穿着宽大的毕业服,站在拥挤的人群里,目光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缺席。
毕业晚会定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晚上。礼堂里张灯结彩,平日里庄重肃穆的空间此刻被气球、彩带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填满。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香水和蛋糕甜腻的气息。灯光流转,忽明忽暗,打在每一张年轻而兴奋的脸上。震耳的音乐声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人群在舞池中央晃动、尖叫。
我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捧着一杯早已不冰的柠檬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杯壁上的水珠。喧嚣像一层厚厚的膜,将我隔绝在外。林薇不知何时挤了过来,脸上带着夸张的兴奋红晕,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摇晃:苏禾!别傻坐着啊!去跳舞!去嗨!高中最后一次了!
她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把我拽起来。我微微蹙眉,目光依旧在攒动的人影缝隙间无意识地逡巡,心底某个角落,一个沉寂许久的念头,如同深埋的种子被这喧嚣的土壤拱动,悄然冒出了芽尖——也许,他今晚会来这个毕业晚会,他总该出现的吧
哎!看那边!林薇突然用力拍了我一下,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快看!是陆沉!他居然来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我顺着林薇手指的方向,猛地抬眼望去。
舞台侧翼的追光灯恰好打亮了一小块区域。那个身影,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深色长裤,依旧是记忆中的挺拔。他正和几个男生站在一起,手里拿着话筒,似乎在调试着什么。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下颌线似乎比记忆中更分明了些,带着一种经历风雨后的沉静。他瘦了,灯光下颧骨的线条显得有些嶙峋,但那双眼睛,在追光灯下望过来时,依旧是清澈的、沉静的,像初秋的深潭。
他就站在那里,真实的,触手可及的。不再是抽屉里那本笔记本上冰冷的字迹,不再是前排那个遥不可及的背影。几个月来的担忧、思念和那份被强行压抑的、隐秘的期待,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化作一股汹涌的、几乎无法控制的冲动。
去!去跟他说话!就现在!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脑海里叫嚣,驱散了所有的胆怯和顾虑。我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跟林薇说一声,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拨开身前晃动的人影,朝着舞台侧翼那个被光柱笼罩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挤过去。
心跳声在嘈杂的音乐背景中依然清晰可闻,擂鼓般撞击着耳膜。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朝着某个既定的命运狂奔。近了,更近了……隔着最后几道人影,我甚至能看到他T恤领口细微的褶皱,看到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指……只需要再推开前面一个人……
就在这时,舞台上炫目的主灯光骤然亮起,将整个礼堂照耀得如同白昼。震耳的音乐戛然而止。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刻意的激动: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本届理科状元——陆沉同学!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为大家分享他的高中感悟!大家掌声欢迎!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炸响,淹没了我的脚步和心跳。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从容地、一步步走上舞台中央,站在了那束最耀眼的光柱之下。
追光灯将他笼罩,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他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一瞬间,我感觉他的视线似乎在我这个方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零点一秒,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他微微颔首,开口,声音透过音响传出,带着一种沉稳的磁性,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大家好,我是陆沉。很荣幸能站在这里。高中三年,像一场漫长的奔跑……他的开场白很常规,讲述着拼搏、汗水、老师的教诲、同学的友谊。台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他。
……但今天,除了这些,他的话音微微一顿,目光似乎再次投向台下某个角落,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只见他微微侧身,从身后拿起一个东西,高高举起——那熟悉的紫色硬壳封面,在舞台强烈的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晕!
是我的笔记本!
台下一片轻微的骚动和好奇的低语。
陆沉的目光落在那本陪伴了我们几乎整个高二的秘密笔记本上,眼神变得异常柔和,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怀念的笑意。他轻轻翻开笔记本,动作珍重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的手指准确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最终停留在了——扉页!
礼堂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鸣。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台上,看着那本被高高举起的紫色笔记本。
在分享结束之前,陆沉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礼堂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沉淀过的温柔,我想给大家看一样特别的东西。它记录了我高中时代一段非常、非常珍贵的记忆。
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托着那本紫色笔记本,将它举到灯光下,确保台下的人都能看清封面。然后,他郑重地翻开了第一页——扉页。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止了。血液似乎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流冲回心脏,撞击得胸腔生疼。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张被舞台强光照亮的扉页上。
空白的扉页中央,是几行我从未见过的、刚劲有力的字迹!墨色深沉,显然已经写了很久:
写给不知名的女孩——
谢谢你画在欧姆定律旁边那个流泪的小人。它让我第一次注意到你。
谢谢你每一次藏在公式后面的小心思。它们是我高三最亮的星光。
谢谢你画的那盏灯和小房子。在最冷的冬天,它们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温暖和勇气。
三年了,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亲口告诉你——
陆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念出了扉页上的最后一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回音,重重地敲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灵魂都在发颤:
你画错的不是电路图,苏禾同学。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台下攒动的人头,带着灼热的温度,精准无误地落在我身上。
是我全部的余生。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礼堂里陷入一片死寂,紧接着,是比刚才热烈百倍的、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口哨和掌声!巨大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呆若木鸡的我彻底淹没。灯光在眼前乱晃,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只剩下舞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和他手中那本仿佛在燃烧的紫色笔记本。
他……他念的是我的名字苏禾他怎么会知道是我那扉页上的字……是写给我的他说……我画错的是他的余生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迟来的羞窘、还有被这当众告白冲击得手足无措的慌乱……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如同火山熔岩在我体内猛烈地喷发、冲撞!脸颊烫得快要燃烧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哇——!!!身边的林薇猛地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激动得又蹦又跳,苏禾!是你!天哪天哪天哪!陆沉他!他他他……他喜欢你!他居然……三年了!他居然……她语无伦次,兴奋得像个孩子。
台上,陆沉在掌声和尖叫的浪潮中,微微鞠了一躬,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无比坦然的微笑。他将笔记本轻轻合上,珍重地握在手中,目光再次投向我的方向。那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辨的暖意和期待。
巨大的羞窘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我吞没。脸颊烫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耳朵里全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周围山呼海啸般的起哄声。我再也无法承受那聚焦而来的目光——无论是舞台上那道灼热的,还是周围无数道好奇、羡慕、惊诧的视线。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逃避反应,我猛地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鸵鸟,只想把自己藏进沙子里。我用力挣脱了林薇紧抓着我胳膊的手,甚至顾不上说一个字,转身就朝着礼堂侧门的方向,几乎是踉跄着、落荒而逃。
推开沉重的侧门,夏夜微凉的风夹杂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礼堂里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和闷热。身后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我沿着熟悉的梧桐道,低着头,步履匆匆地往前走,只想尽快逃离那个让我心脏快要爆炸的现场。
梧桐道两旁的路灯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晕,将树叶的影子斑驳地投在地上。初夏的夜风带着特有的温润,拂过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蝉鸣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歌唱着,声音清亮悠长。我急促的脚步在空旷安静的小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苏禾同学。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微凉质感,毫无预兆地从身后传来,清晰地穿透了蝉鸣。
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再次冲上头顶,心跳声在骤然安静的耳边无限放大。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陆沉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路灯光晕边缘。他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射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那件简单的白色T恤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干净。他手里,依旧拿着那本紫色封皮的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脸上没有礼堂里那种从容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的认真。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此刻在路灯下闪烁着明亮而专注的光芒,像盛满了细碎的星辰,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灼人的热度。
时间仿佛凝固了。夏夜的微风吹拂着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着这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昏黄的路灯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挺拔的身影,也笼罩着我僵硬得像块木头的身体。他的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穿透几米的距离,牢牢地锁在我脸上,让我无所遁形,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泥土被夜露打湿后散发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那点熟悉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此刻却莫名地搅得人心慌意乱。蝉鸣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只剩下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以及我那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干脆的碎裂声,在这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你的笔记,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像是压抑了太久太久。他微微抬起握着笔记本的手,那熟悉的紫色封面在路灯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还要不要了
那本承载了三年时光、无数秘密对话和心事的笔记本,此刻像一个滚烫的信物,被他递向我和他之间这短短几步的距离。
我的视线从他的脸,缓缓移到他伸出的手上,再落回那本熟悉的紫色笔记本。喉咙干涩得发紧,所有预先想好的、哪怕是最简单的谢谢或者要,都卡在了舌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刚才在礼堂里穿透喧嚣的那句话,在脑海里反复轰鸣:是我全部的余生……
还有此刻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期待和紧张。
夜风卷起几片梧桐落叶,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飘过。路灯的光晕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手臂保持着递出的姿势,耐心地等待着。那双盛着星光的眼睛,专注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一个关乎一生的答案。
时间,在这条铺满星光的梧桐道上,似乎被无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