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门口刚递来的离婚证还烫手,塑料封皮硌着掌心。
我低头看着上面并排的名字。
江晚照。
傅沉砚。
名字还挨得那么近,红底照片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表情,像完成一项枯燥的签字流程。事实上,也确实是流程。他提的离婚,条件开得极其大方,市中心那套大平层归我,另加八位数的存款,足够我下半辈子躺着挥霍。他只要自由。
理由是腻了。
多直白,多傅沉砚。
我捏着那本轻飘飘的证,心想,行吧,五年婚姻,换这么多钱,值了。心里那点钝痛,就当是利息。
刚走下台阶,旁边商场巨大的LED屏突然切了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亢奋,砸进耳朵里:
最新消息,傅氏集团旗下核心科技公司‘创芯’,因核心技术泄露及资金链突然断裂,已于今日上午向法院递交破产保护申请……
画面闪过傅氏集团总部大楼,门口堵满了举着牌子的供应商和愤怒的股东,安保人员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据悉,傅氏集团实际控制人傅沉砚先生名下所有资产已被冻结……
我猛地停下脚,像被钉在原地。
血液嗡的一声全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嘈杂起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哎呀我的天!傅氏倒了
早上还听说他刚离了婚,这婚离得跟掐着秒表似的!
啧,他那老婆……前妻,刚离就赶上破产,运气真是……
运气好才对吧刚离,钱都分到手了,不用跟着背债啊!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过来。
我攥着离婚证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薄薄的塑料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傅沉砚……破产了
就在我们签完字,领完证,前后不到半小时
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他早上递给我那份离婚协议时,平静得像在签一份普通合同。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看我和看一份待处理的文件没什么区别。
条件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他声音没什么起伏,钢笔尖点在签名处,签完,两清。
我当时还冷笑,想着两清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真够讽刺。我几乎是赌气地签了,拿了我应得的,走得干脆利落,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
我以为是我终于解脱,是他傅沉砚腻了想换口味。
结果呢
结果是他大厦将倾,却在这最后关头,亲手把我推了出去,推得远远的,还塞给我足够安稳一生的财富
这算什么
最后的仁慈还是施舍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初秋的风吹在身上,却像裹着冰碴子。巨大的LED屏幕还在滚动播放着傅氏集团破产的新闻,那些刺眼的标题和混乱的画面,像巴掌一样扇在我脸上。
心脏的位置,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比刚才签字时那点钝痛,猛烈了千百倍。
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回了那套刚分到我名下、还没来得及过户的大平层。指纹锁嘀一声开了,里面空荡冰冷,属于傅沉砚的东西,在他提出离婚的当天,就已经被助理打包得干干净净。
像他这个人,走得决绝,不留一丝痕迹。
我瘫坐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跃着无数个名字——闺蜜苏禾、我妈、几个平时还算交好的太太……全是来关心傅氏破产和我这个幸运前妻的。
我一个都没接。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傅沉砚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昨晚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我那时还窝在沙发里刷剧,没理他。他经过客厅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看了我一眼,目光沉沉的。
我那时以为他是觉得我碍眼。
现在回想起来,那眼神……好像有点不一样。
江晚照,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明天……早点去。
我头也没抬,盯着平板屏幕,没好气地呛了一句:放心,耽误不了傅总奔向新生活。
他沉默了几秒,没再说话,径直上了楼。
现在想想,他那句早点去,是怕去晚了,破产的消息捂不住,我就走不成了吗
哈……傅沉砚,你真是……好样的!
我抓起手机,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翻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像有千斤重。
质问他骂他自作主张还是……可怜他
我有什么立场前妻而已。还是他亲手划清界限的前妻。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我。我狠狠地把手机砸向对面的沙发,发出一声闷响。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傅氏破产的消息持续发酵,占据了所有财经版和社会新闻的头条。傅沉砚的名字,从云端跌落泥潭,成了失败者、背信者的代名词。各种真真假假的爆料满天飞,说他如何刚愎自用导致决策失误,如何被信任的副手出卖核心代码,如何欠下天文数字的债务……
他被限制高消费,名下所有资产被查封拍卖。新闻里偶尔捕捉到的镜头,是他穿着很普通的深色外套,被记者和愤怒的债权人围堵,侧脸线条绷得死紧,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匆匆坐进一辆普通的网约车。
那辆网约车,还是我当初为了好玩注册的账号打到的。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又酸又胀。
苏禾来看我,看着我空荡荡的新家和没什么生气的脸,叹了口气:晚晚,别想了。他傅沉砚是什么人就算破产了,也轮不到你心疼。他把你摘出来,说不定就是不想让你看他落魄的样子。你拿着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对他‘安排’的最好回应。
道理我都懂。
可一想到他可能正焦头烂额地应付那些烂摊子,可能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可能……连吃饭都成问题,我就坐立难安。
我查了新闻里提到的、傅氏欠得最多的几家供应商。其中一家叫鼎泰材料的,老板是个出了名的狠角色,姓赵,早年混过社会,手段不干不净。
新闻说傅沉砚正在和他们艰难谈判。
犹豫了整整两天,我还是没忍住。我用了个新号码,查到了鼎泰赵老板助理的电话,匿名打了过去。
喂哪位对方口气很冲。
我捏着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冷硬陌生:告诉赵老板,傅沉砚前妻手里那套江景大平层,市价七千万。我可以接受以房抵债,但只抵鼎泰一家。条件是,你们立刻签和解协议,不再追着傅沉砚个人不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一声嗤笑:傅太太呵,不对,是前傅太太您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夫妻情深人都离了,还管他死活
少废话。我声音冷下来,做不做不做我找下一家。想啃傅氏骨头的,不止你们鼎泰。
……等着!对方撂下电话。
半个小时后,电话回了过来,语气客气了不少:赵老板同意了。明天上午十点,带齐房产资料和解抵押协议,鼎泰办公室见。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手心全是冷汗。
江晚照,你真是疯了。
那套大平层,是他留给我最大的保障。
可我就是……看不得他被人逼到绝路。尤其是被那种人渣逼。
就当是……还他最后推我那一下的人情。从此,真两清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我带着所有文件去了鼎泰。赵老板是个矮壮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眼神像淬了毒,上下打量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审视。
傅太太,哦不,江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啊。他皮笑肉不笑,吐出一口烟圈,傅沉砚那小子,何德何能
我忍着恶心,把文件推过去:赵老板,签字吧。房产证和抵押协议都在这里,手续办完,立刻生效。
他慢悠悠地翻着文件,像猫戏弄老鼠:急什么江小姐这么爽快,我老赵也不能小气。听说傅沉砚最近躲在他那个破出租屋里,连门都不敢出啧啧,可怜哦。
我的心猛地一揪。出租屋他住出租屋
不过,赵老板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猥琐,江小姐要是肯赏脸,陪我吃顿便饭,好好聊聊……这和解协议上的金额,也不是不能再松动松动。毕竟,傅沉砚现在就是个穷光蛋,榨干了也榨不出几两油。江小姐你不一样……
他说着,油腻的手就朝我的手背覆了过来。
我像被毒蛇咬到,猛地缩回手,文件哗啦掉了一地。
赵老板请自重!我霍然起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协议你爱签不签!这房子,我不抵了!
哟呵赵老板也沉了脸,一脚踹开椅子站起来,给脸不要脸是吧真当自己还是傅太太呢离了傅沉砚,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今天……
他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被人大力撞开!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冷风冲了进来,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是傅沉砚!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夹克,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清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下颌线绷得像刀锋。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地盯着赵老板,像要吃人。
赵德全!你他妈活腻了!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狠戾和暴怒。
没等赵老板和旁边几个愣住的保镖反应过来,傅沉砚已经像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几步冲上前,狠狠一拳砸在赵老板那张油腻的脸上!
啊——!赵老板惨嚎一声,鼻血瞬间喷涌而出。
敢动她!傅沉砚揪住赵老板的衣领,又是一拳捣在他肚子上,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老子弄死你!
办公室瞬间炸了锅。赵老板的保镖反应过来,嚎叫着扑上来。傅沉砚把我猛地往身后一推,吼了一声:躲开!
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对上了三四个彪形大汉。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咒骂声,桌椅被撞翻的巨响,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被他护在身后,看着他清瘦却异常凶狠的背影,看着他硬生生扛下砸向他后背的椅子,看着他嘴角渗出血丝却不管不顾地回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会知道
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赵老板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含糊不清地嘶吼,报警!给老子报警!
傅沉砚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扫过赵老板和那几个保镖。那眼神里的狠戾,让那几个保镖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报警傅沉砚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好啊。正好让警察查查,去年城南工地那起‘意外’事故,你赵老板是怎么买通鉴定机构,把责任全推给临时工的还有你偷税漏税、洗钱的账本,藏在你那个小情妇家里的保险箱第三层,密码是你儿子的生日吧
赵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傅沉砚: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傅沉砚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赵德全,我傅沉砚是破产了,不是死了!想动我的人你试试看!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威胁。
赵老板彻底怂了,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傅……傅总,误会!都是误会!我签!和解协议我马上签!房子我也不要了!您大人有大量……
傅沉砚没再看他,猛地转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力道大得吓人,捏得我骨头生疼。
走!
他几乎是拖着我,在鼎泰那群人惊惧的目光中,大步离开了那间乌烟瘴气的办公室。
一路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他的步子迈得极大,气息粗重,浑身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
手腕被他攥得快要断掉,我忍不住挣扎:傅沉砚!你放开我!
他猛地停下脚步,在鼎泰大楼外僻静的拐角处。
他转过身,眼睛通红,死死地瞪着我,胸膛剧烈起伏。那眼神,像是愤怒,又像是……某种更深、更痛的东西。
江晚照!他低吼着我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谁让你来的!谁让你自作主张去抵那套房子的!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他的质问劈头盖脸砸下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嘴角破了,额角有擦伤,夹克衫的肩膀处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T恤……再想到他刚才不要命一样冲进来的样子……
这些日子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不解、还有那该死的、无法抑制的心疼,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对!我就是自作主张!我就是犯贱!我用力甩开他的手,眼泪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朝他吼回去,我他妈就是看不得你被那种人渣逼死!傅沉砚,你满意了!
我放着好好的钱不花,好好的日子不过,我跑来管你的死活!是我蠢!是我活该!我语无伦次,眼泪模糊了视线,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离婚!给我钱!然后自己破产!你把我当什么需要被清理出去的累赘吗!还是你大发慈悲最后施舍的对象!
我歇斯底里地控诉着,把这些天憋在心里的痛苦和疑惑,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傅沉砚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愤怒、痛楚、隐忍……最终,那些激烈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和苍凉。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自嘲:
是。
你就是累赘。
把你清理出去,我才能安心去死。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愤怒和嘶吼。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安静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抹刺眼的血迹,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傅沉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一片荒芜。他不再看我,转过身,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江晚照,别再来找我了。那套房子,好好住着。给你的钱,够你过一辈子。我们……到此为止。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极其破旧、漆面斑驳的小面包车。
车门拉开,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一脸焦急地探出头:砚哥!没事吧
傅沉砚没回答,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那辆破旧的小面包,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喷出一股难闻的尾气,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冰冷嘈杂的街头。
他最后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把你清理出去,我才能安心去死。

他为什么会说死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比看到他破产时更甚。鼎泰办公室里的混乱,他冲进来时不要命的样子,他苍白得异常的脸色,还有他眼底那片深沉的荒芜……
不对劲!
傅沉砚他……绝对不仅仅是因为破产!
我疯了一样地跑回车上,发动引擎,朝着那辆破面包消失的方向追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问清楚!
城市的道路拥堵不堪。我死死盯着前方,在车流里艰难穿梭,手心全是冷汗。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几个月他的反常——
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显得特别疲惫。有一次深夜,我起夜,发现他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捂着胃的位置,弓着背,很久都没动。
我以为他是应酬喝多了胃不舒服。
还有一次,他连续出差一周回来,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他当时正在解领带,动作顿了一下,淡淡地回了句没事,累的,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以及他提出离婚时,那份近乎是净身出户的慷慨协议……
当时只觉得他是急于摆脱我。现在想来,那更像是一种……托付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傅沉砚,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那辆破旧的小面包车最终七拐八绕,停在了一片破败的城中村边缘。低矮杂乱的握手楼,狭窄潮湿的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垃圾和污水混合的酸腐气味。
我远远地停下车,看着傅沉砚下了车。开车的年轻男人也下来了,扶着他,两人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子。
我悄悄跟了上去。巷子深处有一栋特别破旧的三层小楼,外墙的石灰剥落得厉害。他们在一楼最里面那间房门口停下。
砚哥,你慢点。那帮孙子下手真黑!年轻男人搀着他,语气担忧。
傅沉砚摆了摆手,声音很低:阿哲,我没事。今天……谢了。
跟我还说这个!叫阿哲的年轻人语气有点急,不过砚哥,你真不去医院看看你脸色太差了!
不用。老毛病,歇会儿就好。傅沉砚掏出钥匙开门,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钱的事,我再想办法。你嫂子……江小姐那边,帮我看着点,别让她再犯傻。
唉,知道了。阿哲叹了口气,砚哥,你也别硬撑……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上。阿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离开。
我躲在巷子拐角的阴影里,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嫂子……阿哲脱口而出的称呼。
他还在让人看着我……
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等到阿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我才像游魂一样,慢慢地挪到那扇斑驳脱漆的房门前。
抬起手,想要敲门,指尖却在距离门板一寸的地方停住,抖得厉害。
里面传来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的心也跟着那咳嗽声揪成了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咳嗽声才渐渐平息。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找什么。接着,是玻璃杯轻轻碰撞的脆响,还有拧开药瓶盖子的声音。
我再也忍不住,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动静瞬间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才传来傅沉砚冰冷警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能又敲了两下。
脚步声迟疑地靠近门口。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傅沉砚站在门内,逆着屋内昏暗的光线,脸色在阴影里显得更加苍白憔悴。他看到是我,瞳孔猛地一缩,随即,眼底瞬间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我说过,别再来找我。
他的冷漠像刀子一样扎过来。但我看到了他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和他下意识想掩藏起、还沾着一点水渍的嘴角。
傅沉砚,我看着他,声音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发颤,你刚才……咳血了,是不是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死死地盯着我:你跟踪我
是!我豁出去了,迎着他冰冷的视线,我不跟踪你,怎么知道你住在这种地方怎么知道你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傅沉砚,你到底……
我搞成什么样子,都跟你没关系!他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怒,江晚照,我们已经离婚了!白纸黑字!钱货两讫!你现在,立刻,给我滚!
我不滚!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我用力抵住门板,眼泪汹涌而出,你告诉我!什么叫‘把我清理出去才能安心去死’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是不是胃癌!
最后两个字,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
傅沉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扶着门框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冰冷和暴怒一点点碎裂,最终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荒凉和……死寂。
他没有承认。
但也没有否认。
他眼底那片骤然弥漫开的巨大绝望和痛苦,已经说明了一切。
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上,砸得我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忍的证实。
是……是不是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最后一丝侥幸的乞求。
傅沉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疲惫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像两只濒死的蝶翼。
良久,他才极其沙哑地、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开口:
江晚照……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得我灵魂都在震颤。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用一纸离婚协议,把我们之间所有的路都斩断了。他亲手把我推出去,推得远远的,就是为了不让我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不让我……陪他一起坠入深渊。
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我。我看着他紧闭双眼、近乎认命的侧脸,看着他清瘦得几乎脱形的身体,看着他身上那件廉价破旧的夹克……
曾经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永远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傅沉砚,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哽咽着,泣不成声,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推开……傅沉砚……你这个混蛋……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那紧抿的、苍白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
告诉你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刻骨的嘲讽,告诉你,然后呢看着你每天以泪洗面看着你放弃一切守着我这个废人看着你跟我一起烂在这个出租屋里,最后再看着我一点点烂掉、死掉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剜在我的心上。
江晚照,他看着我,眼神是彻底的冰凉和疏离,别天真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你的同情和怜悯,我不需要。
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用力地、一根根地掰开我死死扒着门框的手。
走吧。
别再来这里。
别让我……看不起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残忍的决绝。
说完,他猛地关上了门。
砰——!
一声闷响,隔绝了我所有的视线,也彻底隔绝了他。
厚重的、斑驳的木门,在我眼前关得死死的。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我僵立在门外,被他掰开的手指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残留着他冰冷刺骨的触感。
那扇门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死寂一片。
他最后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别让我……看不起你。
哈……傅沉砚,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在用这种方式推开我用最伤人的话,来维护你那该死的自尊
眼泪汹涌地往下掉,模糊了眼前破败的门板。心口疼得像是要裂开,但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和痛楚的火焰,却在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看不起我
傅沉砚,你看不起我什么
看不起我放不下你看不起我想陪你还是看不起我……到了这个时候,还他妈的爱着你!
好!
你等着!
我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泪水,转身,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离开了这条散发着霉味的昏暗小巷。
看不起我
傅沉砚,我们走着瞧。
我没再回那个空荡荡的大平层。那房子沾着他的气息,也沾着我那点可笑的救世主心态,让我窒息。
我住进了苏禾的小公寓。
你真决定了苏禾递给我一杯热牛奶,眼神复杂,他现在就是个无底洞,身体垮了,事业完了,还一身债。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你靠近他。晚晚,你这又是何苦
我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的冰冷稍稍缓解。
我知道。我看着杯中袅袅的热气,声音很轻,却很稳,我知道他是无底洞,知道他不想拖累我。可苏禾,我做不到。
看到他咳血,看到他住在那样的地方,看到他明明……明明已经……那个词堵在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来,我深吸一口气,我就没法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推开我,是他的选择。但我怎么选,是我的事。
他傅沉砚看不起我江晚照犯贱,那就让他看不起好了。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认了。
苏禾看了我很久,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抱了抱我:行吧,姐妹挺你。要钱要力,吱声。
第一步,钱。
傅沉砚给我的那笔巨额分手费,我一直没动。当初签离婚协议时,他大概怕我反悔,钱是第一时间打到我的个人账户的,独立于我名下其他任何资产。所以,傅氏破产清算,这笔钱奇迹般地没被冻结。
现在,这笔钱成了唯一的启动资金。
我找到了阿哲。傅沉砚破产后,只有这个他曾经资助过的、从老家带出来的小兄弟,还死心塌地跟着他。
城中村附近烟雾缭绕的烧烤摊。阿哲看着我,眼神警惕又复杂。
嫂子……江小姐,砚哥他……真的不想见你。
我知道。我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这钱,你拿着。
阿哲像被烫到一样:不!不行!砚哥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不是白给。我打断他,算我借给傅沉砚的。不是给他看病,是给他……东山再起的本钱。
阿哲愣住了:东……东山再起
对。我看着阿哲,眼神坚定,傅沉砚是什么人就算他现在跌进泥里,只要给他一个支点,他就能爬起来!他脑子里那些东西,那些对市场的判断,那些技术思路,难道因为生病就都没了吗
阿哲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砚哥现在身体……
所以需要你!我盯着他,阿哲,我知道你是学计算机的,你懂技术。傅沉砚现在需要静养,但他脑子还能用。你去做执行者,去跑市场,去把他脑子里的想法变成产品!小公司,小项目,从小做起!这钱,就是启动资金!
我指着那张卡:密码是他第一次带我吃饭那家餐厅的包厢号。告诉他,这钱不是施舍,是投资。我江晚照,押他傅沉砚,还能翻身!
阿哲看着那张卡,又看看我,眼圈慢慢红了。他猛地抓起卡,用力点头:嫂子!我……我替砚哥谢谢你!我保证,这钱……
别谢我。我打断他,让他活着,让他……好起来。比什么都强。
阿哲用力抹了把脸,重重点头。
钱送出去了,心却悬得更高。
我像一个幽灵,在傅沉砚那破出租屋附近游荡。不敢靠太近,怕刺激到他。只敢远远地,看着他房间那扇小小的、蒙着灰尘的窗户。
偶尔,能看到阿哲提着保温桶进去。偶尔,能看到傅沉砚极其短暂地出现在窗口,身形消瘦得厉害,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背影孤寂得像一座荒岛。
每次看到他,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我试着给他发过短信。用新号码。
按时吃药。
阿哲带的汤,要喝完。
今天降温,窗关好。
……
石沉大海。没有一条回复。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深夜。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陌生又有点眼熟的座机号码。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颤抖着接通:喂
电话那头,是阿哲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嘶喊:
嫂子!不好了!砚哥……砚哥他……!
他怎么了!我的声音瞬间劈了叉。
他……他突然吐了好多血!昏过去了!我叫不醒他!救护车……救护车还没到!嫂子!我害怕……阿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轰——!
脑子像是被炸开了。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出苏禾家门的。深秋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傅沉砚!你不能死!
出租车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疾驰。我一遍遍催着司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赶到那片破败的城中村时,远远就看到了闪烁的蓝红灯光。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狭窄的巷口被围观的人群堵着。我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冲进去。
昏暗的灯光下,出租屋的门敞开着。
傅沉砚毫无知觉地躺在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上,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嘴角、胸前满是刺目的、暗红的血迹。两个医护人员正小心翼翼地把他往担架上转移。
阿哲满脸是泪,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沾血的毛巾。
傅沉砚——!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扑了过去。
医护人员拦住我:家属让一让!病人情况危急!
我是!我是他妻子!我语无伦次,眼睛死死盯着担架上毫无生气的男人。
就在这时,傅沉砚像是被我的声音刺激到,极其微弱地皱了下眉,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
他的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在昏暗的光线下,吃力地、一点点地转向我的方向。
当他的目光,终于捕捉到我的身影时,那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我看到他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我看清了那个口型。
他在说:
走……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在让我走!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我猛地挣脱医护人员的手,扑到担架边,不管不顾地抓住了他冰冷得吓人的手。
傅沉砚!你看着我!我朝他吼,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我不走!你听清楚!我江晚照,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破产也好,生病也好,残了废了也好!我都不走!
你让我滚我偏不滚!
你看不起我那你就睁开眼好好看着!看着我江晚照怎么犯贱!怎么死皮赖脸缠着你!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傅沉砚!你欠我的!你欠我一个解释!你欠我五年!你得给我好好活着!活着还给我!
我像个疯子一样,对着一个濒死的人嘶吼着,把所有的恐惧、绝望、委屈和积压的爱意,不管不顾地倾泻出来。
傅沉砚涣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他看着我,嘴唇又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深陷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里。
快!上救护车!医护人员焦急地催促。
担架被迅速抬起。我死死抓着他的手,跟着一起冲上了救护车。车门关闭,刺耳的鸣笛声再次响起,朝着未知的方向疾驰。
狭小的车厢里,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的混合气味。医护人员紧张地忙碌着,仪器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滴答声。
傅沉砚安静地躺着,氧气面罩下是他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呼吸。
我跪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双手紧紧包裹着他那只冰冷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我的生命力渡给他。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傅沉砚……我低下头,额头抵着他冰冷的手指,泣不成声,求你……别丢下我……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推开我……
你还没告诉我……你爱不爱我……
救护车在夜色中呼啸前行。
窗外,城市的光影飞速倒退。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像是握住了整个世界最后的微光。
这一次,无论生死,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深渊。
我绝不放手。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撕破黎明前的黑暗,一路冲进了最近的市立医院。
危重!消化道大出血!疑似晚期胃癌破裂!快!通知手术室准备!
推车轱辘碾过冰冷光滑的地面,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声响。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语速飞快地报着各种我听不懂的数据和术语。
傅沉砚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
那扇代表着生与死界限的厚重门扉,在我眼前砰地一声关上。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像凝固的血块,骤然亮起。
我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僵直地站在门外,浑身冰冷。指尖还残留着他最后一点微弱的温度,很快也被冰冷的空气吞噬殆尽。
阿哲跌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双手抱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反复煎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
我和阿哲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扑了过去。
医生!他怎么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看了看我们,语气沉重: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紧接着又被提得更高。
但是,医生的声音顿了顿,出血点虽然暂时止住了,但情况非常不乐观。肿瘤已经广泛转移,侵犯了主要的血管和脏器。这次大出血就是肿瘤破裂引起的,非常凶险。
那……那怎么办阿哲的声音带着哭腔。
先送ICU观察。后续的治疗……医生叹了口气,眼神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却依旧沉重的悲悯,主要是姑息治疗,尽量减轻痛苦,延长……时间。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姑息治疗……
延长……时间……
做好心理准备……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做好什么准备
准备看着他一点点被病痛吞噬准备看着他走向那个必然的终点
不!
我死死抠住冰凉的墙壁,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医生!我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转院!我们要转院!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医生看着我,眼神复杂:女士,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病人的情况,已经经不起长途颠簸了。而且,以他目前肿瘤的进展程度……
钱不是问题!我打断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几张银行卡——那是傅沉砚当初给我的所有分手费,还有我卖掉自己婚前那套小公寓的钱。
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我把卡塞到医生手里,语无伦次,求您!联系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只要有一线希望……求求您!
医生看着手里那几张卡,又看看我布满血丝、近乎癫狂的眼睛,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力联系上级医院专家会诊。但你们家属,真的……要有最坏的打算。
傅沉砚被推入了重症监护室(ICU)。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只能看到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冰冷的仪器。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只有心电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曲线,证明他还挣扎在这个世界上。
探视时间极其短暂,每天只有可怜巴巴的半个小时。
我几乎住在了医院。苏禾强行把我拖去她家洗过两次澡,换过两次衣服,其余时间,我就蜷缩在ICU外冰冷的塑料长椅上。
阿哲白天要跑新注册的小公司的事情——那是傅沉砚翻身的希望,也是他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晚上,他会来医院替换我一会儿。
但更多时候,是我固执地守在那里。
我隔着玻璃,看着他。
看着他因为疼痛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起的眉。
看着他偶尔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茫然地扫过天花板,然后又疲惫地闭上。
看着他瘦得脱相的脸颊,曾经凌厉的线条如今只剩下嶙峋的脆弱。
我每天都会写纸条,让护士带进去。
傅沉砚,今天出太阳了,窗外的树叶金黄金黄的。
阿哲说,新公司接了个小单子,他干得不错。
楼下食堂的鸡汤面味道还行,等你出来,带你去尝尝。
……
我絮絮叨叨地写着,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写窗外的天气,写阿哲的进展。绝口不提他的病,不提我的恐惧,不提未来。
我知道他可能根本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无暇理会。
但这是我唯一能靠近他的方式。
一周后,上级医院的专家来了。会诊结果和之前一样残酷。肿瘤晚期,广泛转移,手术意义不大,只能尝试更积极的化疗和靶向治疗,但效果……难以预期,且过程会非常痛苦。
病人的身体底子……已经被严重透支了,承受力很弱。专家看着厚厚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治疗本身,可能就是一把双刃剑。
治!我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就治!再痛苦,也治!
我签下了厚厚一沓知情同意书。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签一份卖身契,把自己的心连同未来一起,抵押给了未知的命运。
傅沉砚被转入了肿瘤科的特护病房。
化疗和靶向药,像最残酷的刑罚,开始一点点摧毁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
剧烈的呕吐。
无休止的疼痛。
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皮肤蜡黄,曾经挺拔的身躯蜷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像一株被风霜彻底摧折的枯竹。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即使醒来,眼神也大多是空洞的,望着天花板,或者紧闭着双眼,眉头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紧紧锁着。
他依旧沉默。
拒绝和我交流。
我送进去的纸条,石沉大海。
我坐在床边跟他说话,他要么闭着眼装睡,要么就把头扭向另一边,留给我一个冰冷抗拒的后脑勺。
只有一次。
那是在一次剧烈的呕吐之后。他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整个人虚脱地瘫在床头,冷汗浸透了额前稀疏的头发,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
我红着眼眶,用温热的毛巾,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嘴角的污渍,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他闭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粗重而艰难。
就在我以为他又会像往常一样沉默以对时,他极其微弱地、近乎气声地开了口:
……走……
声音嘶哑破碎,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断掉的烟。
我的心猛地一缩,攥着毛巾的手指收紧。
不走。我低着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很轻,却异常固执。
他不再说话,只是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无力地松弛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病房里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化疗进行到第三个周期。
傅沉砚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严重的骨髓抑制导致他血象极低,一场突如其来的肺部感染,将他再次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高烧不退。呼吸衰竭。
他又一次被送进了ICU。
这一次,他在里面待了整整十天。
每一天,医生下的病危通知单都像催命符一样递到我手里。我麻木地签着,名字写得歪歪扭扭。
十天里,我几乎没合过眼。守在ICU门口,像一尊石像。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第十一天的凌晨,天还没亮。
ICU的门开了。护士走出来,对我说:23床傅沉砚的家属病人醒了,想见你。抓紧时间,他情况不太稳定。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病床上,傅沉砚戴着氧气面罩,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窝深陷得吓人,颧骨高高凸起。但那双眼睛,却意外地睁着,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醒。
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柔和
看到我,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我脸上。
我扑到床边,颤抖着握住他枯瘦冰凉的手。那手背上布满了青紫的针眼和淤痕。
傅沉砚……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戴着氧气面罩,说话很困难。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抖得厉害,仿佛有千斤重。
他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抚上我的脸颊。
指尖冰凉,带着死亡的寒意。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描摹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然后,他看着我,氧气面罩下,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我屏住呼吸,把耳朵凑近他唇边。
……晚……晚……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却是我听过最温柔的声音。
眼泪瞬间决堤。
五年婚姻,他从未这样叫过我。他总是连名带姓,江晚照。
……对……不起……
三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抚着我脸颊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神开始涣散。
傅沉砚!你别睡!看着我!我惊恐地捧住他的脸,泣不成声,我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爱你!傅沉砚!你听到没有!我爱你!
他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氧气面罩下,他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虚弱、却无比清晰的……笑容。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曲线,骤然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刺耳的警报声,像地狱的丧钟,尖锐地、疯狂地响彻了整个ICU病房!
病人心跳停止!
准备除颤!
肾上腺素1mg静推!
……
医护人员瞬间冲了进来,将我粗暴地挤开。
我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僵直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围住那张病床,看着除颤仪冰冷的电极板重重地压在他单薄的胸膛上,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身体在电击下痛苦地弹起又落下……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只剩下那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和仪器单调绝望的滴——的长音。
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心上来回拉扯。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发黑……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仿佛又看到了他最后那个笑容。
虚弱。
释然。
带着一丝……终于解脱的平静。
冰冷的绝望像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夺走了所有的氧气和光亮。
我像一个被抽掉提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身体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耳边那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心电监护仪长鸣,像一把烧红的钢钎,狠狠捅进我的太阳穴,在里面疯狂搅动。
晚晚!晚晚!醒醒!
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苏禾带着哭腔的呼喊。
黑暗。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傅沉砚最后那个虚弱的笑容,像鬼火一样,在无边的黑暗里明明灭灭。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我脸颊的触感,还残留着,像烙印。
晚晚……
……对不起……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破碎,却比那刺耳的警报声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黑暗里。
为什么不早说
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为什么……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巨大的悲恸和灭顶的悔恨像两只巨手,撕扯着我的灵魂。我沉溺在黑暗的深渊里,不想挣扎,只想就此沉沦,随他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属于医院特有的那种冰冷气息,钻进鼻腔。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病房惨白的天花板。
晚晚!你醒了!苏禾红肿着眼睛扑到床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又湿又凉,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眨了眨眼,视线还有些模糊。意识像是生锈的齿轮,艰涩地转动着。
傅沉砚……
最后那刺耳的警报长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是窒息般的剧痛。
他……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眼泪先一步汹涌而出。
苏禾看着我,眼神复杂极了,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用力握紧我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他……还在。
还在
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烛火,瞬间点燃了我死寂的瞳孔。
ICU的医生……把他抢回来了。苏禾的声音哽咽了,心脏停跳了四分多钟……医生说,是奇迹……但……脑部缺氧时间太长……他……他还没醒……
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无法消化。他还活着心脏停跳了四分多钟脑缺氧还没醒
带……带我去看他……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却软得像一团棉花。
你别动!苏禾按住我,眼泪也掉了下来,你现在过去也见不到!他在ICU里,还没脱离危险期!你自己也刚抢救过来,低血糖加上情绪过激休克!晚晚,你得先顾好自己!
她强行把我按回床上,叫来了医生。
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叮嘱了一堆情绪不能激动、注意休息之类的话。
我躺在病床上,像一具空壳。傅沉砚最后那个虚弱的笑容,和他被电击时身体弹起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交织、撕扯。
他还活着。
可四分多钟的脑缺氧……他会怎么样
植物人还是……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三天后,我的身体勉强能下床了。傅沉砚也从ICU转回了肿瘤科的层流病房(一种更高规格的无菌病房,用于保护免疫力极低的病人)。
阿哲在病房门口拦住了我。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嫂子……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砚哥……他……
他醒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哲沉重地摇了摇头,眼神痛苦:没有。医生说他……大脑皮层功能严重受损……醒过来的几率……很低。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就算……就算万一醒了,可能……也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者……智力严重受损……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醒来的几率很低……
醒了也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或者……变成一个傻子……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让我……看看他。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阿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他红着眼圈,低声说:嫂子……医生说……可以试着多跟他说说话……刺激……刺激一下……
我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病房门。
层流病房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生命流逝的衰败气息。
傅沉砚躺在病床上,身上依旧插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管子。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轻柔的鼻氧管。他闭着眼睛,脸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苍白,胸膛随着呼吸机辅助的节奏,微弱地起伏着。
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像两把锋利的刀。曾经浓密的头发,因为化疗和病痛的折磨,已经稀疏得能看到青白色的头皮。
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躯壳。
只有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却平稳起伏的绿色曲线,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有一丝生命之火在极其微弱地跳动。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那只手,枯瘦,冰凉,布满了针眼和青紫的淤痕。
曾经,这双手签下过价值上亿的合同,翻云覆雨。
曾经,这双手在鼎泰的办公室里,为了护住我,握成拳头,砸向那些恶心的嘴脸。
现在,它无力地、冰冷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傅沉砚……我开口,声音哽咽沙哑,我来了。
阿哲说,你那个小公司……接了个挺不错的项目,对方很认可他们的方案……我像过去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他只是睡着了。
苏禾谈恋爱了,对方是个程序员,憨憨的,对她很好……
窗外的银杏叶……快掉光了……金黄金黄的,铺了一地……
我说着那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日常。
病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有呼吸机在规律地运作,发出单调的声音。
巨大的绝望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
傅沉砚……我低下头,额头抵着他冰凉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洇湿了他的皮肤,你醒醒……看看我……
你不是说……要安心去死吗
你还没死呢……怎么就安心躺着了
你起来……起来骂我啊……骂我犯贱……骂我死皮赖脸……
你不是……看不起我吗你起来……起来亲口告诉我啊……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成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和我压抑的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我的眼泪几乎流干,心也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时。
我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指尖,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蝴蝶翅膀掠过心尖。
微乎其微。
却像一道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响!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连呼吸都屏住了!
傅沉砚!
病床上的人,依旧紧闭着双眼。
但是!
他那浓密的、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长的睫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颤动了一下!
像两只挣扎着想要破茧的蝶!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