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撕证之辱
汗水浸透了校服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像一层甩不脱的厚壳。头顶老风扇徒劳地嗡嗡呻吟,搅动的热风里裹着粉笔灰、少年人无处安放的躁动,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放弃的尘埃味儿。
我叫陈默,人如其名,沉默是金。在这所省重点高中的高三(七)班,我的名字常年被钉在成绩榜的最底部,稳定得如同物理定律。试卷上鲜红的分数,是对努力二字最大的嘲讽。起初还有老师投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后来,那眼神也淡了,凉了,化作一种心照不宣的漠然。连班主任老李,也只是在发卷时,把属于我的那份轻轻放在桌角,目光匆匆掠过,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考场里最后一声铃响,尖锐地撕裂了持续两天的压抑死寂。短暂的停顿后,火山爆发了。书本、试卷、空掉的笔袋被兴奋的狂潮卷起,抛向空中,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欢呼、尖叫、用力拍打桌面的巨响,汇成一股灼热的洪流,冲出教室门,瞬间淹没了整个走廊。
我坐在角落,像风暴眼里一块沉默的礁石。桌面上摊着那张刚发下来的数学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只有我自己才懂的演算符号,像是某种失传的密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纸面,指尖沾着一点干涸的墨渍,微凉。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仿佛刚跑完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结束了真的结束了心底却空空荡荡,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只有一片茫然的荒芜。
就在这时,几个身影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喧嚣,拨开狂欢的人群,径直朝我涌来。为首的是班长张子豪,他爸是市教育口排得上号的张副局长。他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他身边围着几个平日里唯他马首是瞻的男生,如同忠实的鬣狗。
哟,这不是咱们班的‘定海神针’嘛!张子豪的声音拔得极高,轻易刺破了周围的喧闹,带着一种恶毒的穿透力,坐这么稳看来是稳操胜券,准备一鸣惊人了他刻意加重了稳操胜券四个字,引来他身边那帮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那笑声像针,密密麻麻扎在皮肤上。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没说话。这种沉默似乎更激怒了他。他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开,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残忍快意。
陈默啊陈默,他摇着头,啧啧有声,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败的艺术品,你说你,耗子屎坏了一锅汤,拖了我们班整整三年的后腿,有意思吗他猛地往前一步,咄咄逼人,就你这水平,还装模作样熬到高考结束心里没点数早点认清现实,去工地搬砖才是正道!别浪费国家粮食!
他身后的一个胖子立刻帮腔,声音油腻腻的:就是就是!豪哥说得对!搬砖都得有力气,你这小身板,别到时候砖头都搬不动,哭都没地方哭去!又是一阵刺耳的哄笑。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原本喧闹的教室门口,像是被按下了消音键。无数道目光——好奇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纯粹看热闹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灼烧着皮肤。那些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
张子豪似乎很享受这种成为焦点的感觉。他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目光扫过人群,像是在炫耀他的胜利。他往前又逼了一步,几乎贴到我脸上,那股浓烈的、带着汗味和廉价发胶的气息直冲鼻腔。
怎么哑巴了他故意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力道不轻,废物就该有废物的样子!别在这儿碍眼!
就在我身体因这一撞而微微晃动的瞬间,张子豪眼底凶光一闪。他的动作快得近乎偷袭,手猛地一伸,目标明确——插在我校服口袋边缘,露出一角的准考证!那薄薄一张纸,此刻就是我的命门。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我清晰地看到张子豪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捏着我的准考证一角。他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手臂猛地向外一扯!
脆弱的纸张,在蛮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它像一个被凌迟的生命,被粗暴地一分为二,然后是四份、八份……裂痕如同丑陋的闪电,瞬间爬满了整张纸面。墨印的名字、准考证号、照片上我那张有些木然的脸……全都在这一撕之下,被无情地撕裂、粉碎。
雪白的纸片,带着残破的墨迹和照片的碎屑,如同祭奠的纸钱,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飘落在满是灰尘的水磨石地面上。
空气彻底死寂。
刚才还鼎沸的喧闹被这声撕裂彻底掐灭,连呼吸声都似乎消失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惊愕、难以置信、甚至一丝恐惧。撕准考证在这个高考结束的节骨眼上这无异于当众行凶!
张子豪似乎也被自己这瞬间爆发的狠戾惊了一下,但随即,一种更深的、近乎疯狂的得意迅速取代了那短暂的错愕。他捏着手里残留的一小片纸屑,像捏着战利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更加清晰、更加恶毒地回荡在死寂的走廊里:
废物!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的下场!拿着这些垃圾,趁早滚去工地搬砖吧!别脏了这学校的地!
那些破碎的纸片,静静地躺在地上,像被踩碎的蝴蝶翅膀。每一个碎片上都印着陈默,印着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编号,印着我那被撕成两半的、毫无生气的脸孔。它们躺在肮脏的地板上,被无数双鞋子不经意踩过的灰尘覆盖。
时间停滞了。张子豪那扭曲的、带着残忍快意的脸,他身后那群帮凶混合着震惊和谄媚的表情,还有周围无数凝固的、看客般的目光,都构成了一幅冰冷而怪诞的浮世绘,将我钉在中央。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烧灼着食道。那不是愤怒,或者说,不仅仅是愤怒。那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像沉积在死水潭底的淤泥,被这狠狠一棍子搅了起来,翻涌着,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腥气。三年,整整三年累积的漠视、嘲讽、无形的挤压,在这一刻,被这张撕碎的准考证点燃了引信。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咆哮。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抽走,涌向冰冷的核心。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麻木,视野边缘微微发暗。但就在这片冰冷的麻木之下,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像深埋地底的种子终于顶开了沉重的岩石,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个生了锈的木偶,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无声的呻吟。蹲下身时,校服裤子绷紧,膝盖骨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传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我更清醒。
指尖触碰到那些带着灰尘的纸片,粗糙冰凉。我一片,一片,又一片,将它们从污秽的地板上捡起来。动作专注而机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张子豪刺耳的嘲讽和周围压抑的吸气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所有的碎片都收拢在掌心,边缘锐利,硌着皮肤。我小心地将它们叠在一起,拢在手心,形成一个残缺的、带着伤痕的方块。
然后,我站了起来。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张子豪那张因惊疑不定而微微扭曲的脸,扫过他身后那群噤若寒蝉的跟班,最后,掠过那些表情各异、却同样写满看客心态的同学。
没有停留,没有言语。
我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沉默出鞘的剑。攥着那团碎纸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住了身体深处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野兽般的嘶吼。
2
隐墨之谜
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聚焦下,我迈开脚步。皮鞋踏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一下又一下的咔嗒声,节奏如同沉闷的心跳,又像某种倒计时的读秒,在这片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一路延伸,朝着与喧嚣人群完全相反的方向——教师办公楼深处,那个挂着阅卷组临时办公室牌子的地方走去。
身后,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他…他去哪一个女生怯生生的声音。
见鬼了,那眼神…另一个男生低声嘀咕,带着难以置信。
该不会想不开去告状吧有人嗤笑,带着浓浓的不屑,撕个废物的准考证,多大点事豪哥他爸动动手指头就摆平了!
张子豪的声音终于追了上来,带着被无视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试图重新夺回掌控权:喂!陈默!你他妈聋了给我站住!听见没有废物!捡垃圾的废物!
那骂声像投进深潭的石子,在我身后溅起几圈微澜,又迅速被淹没。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脚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滞。那扇标志着阅卷组临时办公室的深棕色木门,在走廊尽头投下一道沉重的阴影,仿佛一道隔绝两个世界的界碑。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我停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残留的粉笔灰和油墨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掌心那团碎纸的棱角,隔着皮肉,清晰地硌着骨头。
推门。
门轴发出轻微滞涩的吱呀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灯光有些晃眼。巨大的长条桌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上面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牛皮纸袋,封口处贴着醒目的红色封条。几个戴着眼镜、面容严肃疲惫的中年男女伏案工作,笔尖在纸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和浓重的油墨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熬夜带来的咖啡因的苦涩。
我的闯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靠近门口的一个中年女老师猛地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射出严厉而警惕的光:同学这里是阅卷重地!闲人免进!出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有埋头工作的阅卷老师都被惊动了,纷纷抬头望过来。目光交汇,充满了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在这些目光的中心,我像个误入禁地的异类。
我没有退缩。目光平静地扫过桌面,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个被打开的巨大蓝色塑料箱上。箱子里堆满了揉成团的废纸,大多是作废的草稿纸和破损的答题卡,像一座等待清理的垃圾山。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袖套的清洁工,正费力地将一沓废纸塞进箱子里。
老师,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纸张的沙沙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我的答题卡,可能被误丢进废纸箱了。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几个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又来了的不耐烦。每年高考结束,总会有几个学生因为各种原因声称答题卡出问题,纠缠不休。
不可能!那个严厉的女老师立刻反驳,眉头拧成了疙瘩,答题卡封装流程极其严格!每一份都有记录!同学,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立刻出去!她的手指向了门口,带着驱逐的意味。
清洁工也停下了动作,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老师们。
我没有动,只是将一直紧握的右手缓缓抬起,摊开。掌心躺着那团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准考证碎片,边缘参差,照片上我的脸被撕成了两半。
我的准考证,刚才被人撕了。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就在考场外。所以,我担心我的答题卡…会不会也‘意外’受损,或者被‘误’当作废卡处理掉。
准考证被撕几个字,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办公室里炸开了锅。
什么!
撕准考证谁干的这性质太恶劣了!
无法无天!
老师们脸上露出了震惊和愤怒。那个严厉的女老师脸色也变了变,但职业的严谨让她很快压下了情绪:即便如此,答题卡封装是独立流程!绝不会受影响!同学,你的遭遇我们很同情,但这不能成为你擅闯阅卷室的理由!我们会报告学校处理撕证事件,现在请你立刻……
老师,我打断了她,目光越过她,落在那只巨大的蓝色废纸箱上,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像一根柔韧的钢丝,我只想确认一下。我的答题卡,是否安全或者…它是否已经在那里面了我的手指,坚定地指向了那个蓝色的塑料箱。
这个指向的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一直坐在长桌最里面、头发花白、一直没开口的老组长,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第一次认真地落在我身上。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向我摊开的掌心——那里,除了准考证的碎片,还静静地躺着一支钢笔。
一支极其老旧的英雄牌钢笔。暗红色的笔身,金色的笔夹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细微的划痕,甚至笔帽边缘还有一小块磕碰的凹痕。它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寒酸,与这间充满现代气息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老组长的目光在触及那支笔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一样。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惊愕,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去扶正眼镜,手指却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
等等。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凝重,瞬间压下了办公室里所有其他的声音。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绕过堆满试卷的长桌,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地锁定在我手中那支旧钢笔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焦点。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老组长,又惊疑不定地落在我身上。
他在我面前站定,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旧书混合的气味。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指向我掌心的钢笔。
孩子…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支笔…你…你从哪里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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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市阅卷中心大楼,只有顶层几扇窗户还顽强地亮着灯,如同悬浮在黑暗中的孤岛。
顶楼最深处,那间挂着核心阅卷组牌子的办公室,灯火通明。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长桌中央,此刻只孤零零地摊着一张答题卡。
这张卡,是从那个蓝色废纸箱最底层翻找出来的。它皱巴巴的,边缘沾着些微污渍,像是被粗暴地揉捏过,又与其他废纸摩擦留下的痕迹。卡面正中央,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整张卡面的黑色粗线,粗暴地宣告着它的死刑——这是阅卷系统自动识别为严重污损、无法扫描录入的标准作废标记。
然而,此刻围在桌边的几位核心阅卷专家,包括那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老花镜的刘组长,没有一个人去看那道刺眼的废标。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卡面上那些原本应该空白的区域。
灯光下,那卡面上的字迹,正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一种极其幽暗、近乎墨蓝的色泽,正从那些笔画的深处,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古物在呼吸间褪去尘埃。这色泽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顽强地对抗着那道宣判它死亡的粗黑废标。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每一笔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逻辑美感。排列组合、立体几何、数列证明……一道道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大题解答过程,如同沉睡的巨龙,正缓缓睁开冰冷的竖瞳,在幽蓝的墨迹中苏醒过来!
这…这不可能…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数学专家声音发颤,他指着其中一道空间几何证明题,这种解法…这种构建辅助线的思路…我只在当年的奥林匹克国家集训队内部资料里见过一次!早就被论证为最优但最艰深的路径,早已被教学大纲摒弃了!这孩子…他怎么…
不止!旁边负责物理阅卷的老教授猛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另一片区域,那里密密麻麻布满了复杂的电磁学公式推导,看这里!他用了麦克斯韦方程组的积分形式直接切入!完全跳过了高中教材的繁琐步骤!思路清晰得可怕!更可怕的是…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惊悸,他最后这个能量转换的边界条件假设…大胆到近乎疯狂!可偏偏…逻辑上完美闭环!这…这需要多么恐怖的物理直觉和数学根基
另一位化学阅卷组长拿起放大镜,凑近了看一道有机合成的推断题。看着看着,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天衣无缝…每一步推断都建立在最微小的分子结构特征上,选择的合成路径不仅产率高,而且规避了所有已知的副反应可能…这简直…简直像提前拿到了标准答案,又用更精妙的方式演绎了一遍!
死寂。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纸张被无意识捏紧的窸窣声。
刘组长佝偻着背,双手撑在桌沿,花白的头颅垂得极低,老花镜几乎贴到了答题卡上。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尖正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沿着那些逐渐变得清晰、如同刻印上去的幽蓝字迹,一点一点地移动。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阅读一部失落的古老经文。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深埋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笔…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气音,像砂纸摩擦,那支笔…是他爷爷的…‘判官笔’…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带着千钧之重。
他猛地直起腰,动作之大,带倒了桌边一个空水杯。杯子哐当一声砸在地毯上,闷响惊醒了所有人。
封存!刘组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而尖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令,立刻!最高级别封存!这张卡,连同所有接触记录,全部封存!加密上报省厅!不!直接上报部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呆若木鸡的人,眼神锐利如刀,今晚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一个字!都不准泄露!否则…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带来的寒意,让所有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3
满分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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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中的大礼堂,此刻是沸腾的海洋。巨大的红色横幅从舞台顶端垂落,烫金大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热烈庆祝我校高考再创辉煌!空气里弥漫着香槟、鲜花和廉价香水混合的甜腻气味,震耳欲聋的进行曲循环播放,将气氛烘托得如同节日。
台下人头攒动。兴奋的学生们穿着崭新的衣服,脸上洋溢着解脱和憧憬的笑容,叽叽喳喳地交谈着。西装革履的校领导、教育局官员们端坐在前排,红光满面,互相颔首致意,一派和谐盛景。张子豪和他父亲张副局长坐在最前排最中央的位置,如同这场盛宴的主人。张子豪意气风发,不时与邻座的同学谈笑,目光扫过全场,带着睥睨一切的自信。张副局长则微微侧身,正与旁边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官员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运筹帷幄的微笑,不时轻轻点头。
我独自坐在礼堂最角落、靠近安全出口的阴影里。这里的灯光昏暗,空气也不怎么流通,混杂着灰尘和塑胶椅的气味。与整个礼堂的热烈喧嚣格格不入,像一块被遗忘的礁石。前排几个学生偶尔回头瞥来一眼,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怜悯,仿佛在说:他怎么有脸来
各位领导、老师、同学们!校长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全场,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满面春风,大步走上舞台中央,手里捏着一张金色的名单,仿佛掌握着无上权柄。
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齐聚一堂,共同见证我校学子的辉煌成就!首先,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恭喜所有顺利完成高考的同学们!你们辛苦了!掌声如潮水般涌起,经久不息。
校长双手虚按,待掌声稍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一种即将揭晓巨大惊喜的戏剧性张力:今天,我们更将迎来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一个足以载入我校乃至我市教育史册的辉煌成就!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礼堂里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经省考试院严格复核,最终确认——校长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通过高保真音响,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本届高考,理科全省最高分,750分!满分!状元!属于我们市一中!
轰——!
整个礼堂彻底炸开了锅!惊呼声、倒吸冷气声、难以置信的尖叫瞬间汇成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750分!满分状元!这简直是神话!前排的领导们猛地挺直了腰板,脸上写满了狂喜和与有荣焉。张副局长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前倾,似乎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旁边的官员也一脸愕然。张子豪脸上的得意和自信像脆弱的玻璃一样碎裂开来,只剩下惨白的震惊和茫然。
校长很满意这石破天惊的效果,他红光满面,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继续宣读那个注定将引爆更大风暴的名字:
这位创造了奇迹的同学就是——
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全场,如同帝王巡视他的疆土。当他的目光掠过前排意气风发的张子豪时,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高三(七)班——陈默同学!
……
死寂。
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上一秒还沸腾的声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所有的表情——笑容、兴奋、期待、震惊——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僵硬地定格在脸上。
无数道目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灯,带着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齐刷刷地从四面八方射来,聚焦在礼堂最角落那个昏暗的、被遗忘的角落——聚焦在我身上。
灯光昏暗,空气污浊。我缓缓地从那张冰冷的塑料椅上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像沉睡的火山终于开始移动它庞大的躯体。阴影从我身上褪去,礼堂顶灯刺目的白光毫无遮挡地打在我脸上。那张常年被漠视、被贴上学渣标签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没有任何激动,只有一片深海般的平静。
我迎着那几百道足以将人刺穿的目光,迎着张子豪那张因极度震惊和瞬间涌上的嫉妒、愤怒而扭曲变形、惨白如纸的脸,迎着张副局长那双骤然收缩、射出惊疑、震怒乃至一丝恐惧的眼睛,一步一步,从最边缘的阴影里,走向舞台中央那片光芒万丈、却又充满无形漩涡的核心。
皮鞋踏在光滑的地板砖上,发出清脆、稳定、一下又一下的咔嗒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礼堂里,如同敲响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又像是一头巨兽踏碎冰面的宣告。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凝固的空气上,发出无声的爆裂。前排那些原本红光满面的领导,此刻表情精彩纷呈,惊愕、茫然、难以置信,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法。张子豪的脸彻底扭曲了,那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的嫉妒、被当众羞辱的暴怒以及世界观崩塌的茫然,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的底色,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他身旁的父亲,那位一向沉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副局长,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铁青,以及那双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里,翻涌着的惊疑、震怒,还有一丝被巨大意外狠狠击中要害、猝不及防的恐惧!
终于,我站定在舞台边缘。刺目的聚光灯烤灼着皮肤,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死寂的人头,几百双眼睛如同探照灯,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巨大的问号和无声的惊雷。
死寂被一声失控的咆哮悍然撕裂!
作弊!!!
前排中央,张副局长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双眼赤红,额头青筋暴跳如虬龙,手指如同淬毒的标枪,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笔直地、狠狠地戳向舞台上的我!那根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
他作弊!!!吼声如同炸雷,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在寂静的礼堂里激起阵阵回音,750分!满分!就凭他!一个次次垫底、连三本线都摸不到的废物!天大的笑话!他唾沫横飞,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这里面一定有鬼!是泄题!是高科技作弊!是系统漏洞!查!必须彻查!一查到底!把这个舞弊的蛀虫揪出来!严惩不贷!
他的咆哮像是一剂强心针,瞬间点燃了台下某些压抑的质疑和蠢蠢欲动的阴暗。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开来,带着怀疑、审视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对啊…怎么可能…
陈默他满分太离谱了!
张副局长都这么说了…难道真有猫腻
校长脸色微变,拿着话筒试图安抚:张局,张局您冷静!成绩是省考试院经过多重核验…
核验个屁!张副局长粗暴地打断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撕下了平日的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狰狞,刘校长!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被这废物蒙蔽了双眼!还是说…你也参与其中!这诛心之论一出,校长的脸也瞬间白了。
4
归墟倒计时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钉在我身上。嘲讽、质疑、幸灾乐祸、等待审判…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将我淹没。
就在这风暴的中心,在这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在张副局长那择人而噬的咆哮声中,我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没有辩驳,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我的手指间,正随意地把玩着一支笔。一支极其老旧的英雄牌钢笔。暗红色的笔身布满岁月刻下的细密划痕,金色的笔夹黯淡无光。它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寒酸,与这金碧辉煌的舞台格格不入。
我的动作很慢,很随意。拇指和食指捏着笔身的中段,让它在我指间灵活地翻转、滚动。灯光下,那暗红的笔杆随着转动,偶尔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内敛的幽光,如同沉睡古剑偶尔泄露的一丝锋芒。
然后,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笔尖,稳稳地指向了台下那个状若疯魔的身影——张副局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整个礼堂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窖,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只有空调出风口单调的风声,和我指间那支老旧钢笔在灯光下泛着的、冰冷而沉默的光泽。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暴怒而赤红、此刻却因我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而骤然收缩、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伪的嘲讽,如同万年冰川裂开的一道缝隙,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张叔叔,我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残余的杂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珠,精准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您当年从我爷爷抽屉里,‘借’走的那瓶阅卷组特制的‘隐墨’…好用吗
隐墨两个字,如同两道无形的、裹挟着万钧雷霆的闪电,狠狠地劈中了张副局长!
他脸上的狰狞、暴怒、所有疯狂的表情,在零点一秒内彻底僵死!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和力气,那张保养得宜、向来带着上位者威严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纸!赤红的双眼猛地瞪大到极致,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猝然揭穿最深、最隐秘罪行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胸口,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座椅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只刚才还指着我的、剧烈颤抖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下来,像断了线的木偶。
整个礼堂,落针可闻。
死寂。绝对的死寂。
几百双眼睛,从震惊、质疑,彻底变成了呆滞和茫然。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张副局长那粗重、破碎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环境下清晰无比的震动声,从我裤袋里传来。
我脸上的冰冷嘲讽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是左手极其自然地滑入口袋,摸出那部屏幕早已碎裂的旧手机。
拇指随意地在屏幕上一划。
一条新信息,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串经过多重加密转接、无法溯源的乱码作为来源,静静地躺在收件箱的最顶端。
幽蓝的手机屏幕光,映亮了我低垂的眼睫,也照亮了那条简短却如同深渊般的信息:
【少爷,您母亲留下的最后一题,归墟,解开了吗】
归墟。
这两个字映入眼帘的瞬间,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眼前金碧辉煌的礼堂、呆滞的人群、张副局长那惨白惊惧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扭曲、失真。
只有掌心那支老旧的英雄钢笔,冰冷坚硬的触感无比真实。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过笔帽边缘那个细微的凹痕——那并非普通的磕碰,而是极其精密的微型接口。指腹的纹路贴合上去的刹那,一道微不可查的、只有我能感知到的微弱电流脉冲,顺着指尖神经,无声无息地窜入脑海。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一段冰冷、纯粹的信息流,如同烙印般瞬间呈现:
【密钥确认。最高权限激活。】
【归墟项目最终阶段:临界点坐标锁定。】
【倒计时:72:00:00】
72小时。
三天。
时间开始以分秒为单位,在意识深处发出冰冷的滴答声。
舞台上,校长似乎终于从这连番的惊天变故中找回了一丝神智,他擦着额头的冷汗,试图重新掌控局面,声音干涩地通过麦克风响起:陈…陈默同学这…这到底…他的目光在我毫无表情的脸上和台下失魂落魄的张副局长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
台下,无数道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震惊、恐惧、茫然、探究……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张子豪瘫坐在他父亲旁边的椅子上,面无人色,眼神空洞,仿佛被彻底抽走了灵魂。
张副局长终于从那种灭顶的惊骇中缓过一口气,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我,不,是死死盯着我手中那支笔!那眼神里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但更深处,却翻涌起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凶狠。
笔…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那支笔…你…你怎么会有那支笔!它是…它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像是要扑上来抢夺,身体前倾,却又被巨大的恐惧钉在原地,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痉挛状态。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舞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越过失魂落魄的张子豪,最终落在那张因恐惧和疯狂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我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捏着钢笔的手指,轻轻一弹。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中清晰无比的脆响,从笔帽处传来。
张叔叔,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漠然,游戏,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毫不犹豫地转身。
脊背挺直如松,将那满场的死寂、惊涛骇浪般的目光、张副局长濒临崩溃的嘶吼、校长徒劳的呼唤……所有的一切,都决绝地抛在身后。
5
决绝背影
皮鞋踏在光滑的舞台地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咔嗒声,朝着后台那片深邃的阴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