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购物袋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超市里,原本嘈杂的人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诡异的安静蔓延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我身上。
带着探究,带着震惊,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兴奋。
脊背上瞬间爬满一层细密的冷汗。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想把脸埋进围巾里,才惊觉出门太急,围巾忘在了玄关。
旁边一个年轻女孩,激动地扯着同伴的袖子,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快看快看!是不是她那个‘寻人启事’上的女人!像!太像了!
寻人启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地往下坠。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推着购物车冲向收银台,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太反常了。
五年了,我像个隐形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的角落,从未引起过任何多余的注意。
今天是怎么了
收银员扫码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眼神不住地往我脸上瞟,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八卦意味。
我胡乱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指尖都在发颤。
拎着沉重的购物袋冲出超市大门,冷风灌进领口,激得我一哆嗦。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闺蜜苏禾的名字。
我几乎是立刻接通。
晚舟!苏禾的声音又急又尖,劈头盖脸砸过来,你看到没有我的天!你快看看热搜!炸了!全网都炸了!
什……什么热搜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不好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
顾临渊!是顾临渊那个王八蛋!苏禾气得声音都在抖,他疯了!他开了直播!现在全网都在直播找他老婆!找的就是你!林晚舟!
顾临渊。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我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五年了。
我以为这个名字,连同那段不堪的婚姻,早已被我深埋进时光的坟墓里,腐烂成灰。
他……找我做什么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你赶紧看!就现在!抖乐平台,首页最大的推送就是!他简直疯了!苏禾急吼吼地挂了电话。
手指冰冷僵硬,几乎不听使唤。
我点开那个熟悉的橙色图标。
首页最顶端,一个巨大的直播横幅,像血一样刺眼。
标题赫然写着:【寻妻顾太太林晚舟,归家!】
下面一行小字更是触目惊心:儿子病危,求妻回家!
我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儿子
什么儿子
我和顾临渊……哪来的儿子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抖着手点开了那个直播链接。
屏幕亮起,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英俊脸庞瞬间填满了视野。
顾临渊。
五年不见,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疲惫。曾经那种睥睨一切的矜贵和疏离,被一种深重的、无法掩饰的焦灼和痛楚取代。
背景是医院,惨白的墙壁,冰冷的仪器一角。
他坐在那里,穿着一身剪裁依旧昂贵却明显有了褶皱的衬衫,眼神直直地盯着镜头,像是要穿透屏幕,抓住什么。
……晚舟。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我知道你在看,或者,你的朋友会告诉你。
五年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找了你五年。
我错了。
他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插进浓密的黑发里,肩膀微微颤抖,我错得离谱。晚舟,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心盲,是我辜负了你。
直播弹幕疯狂滚动,快得看不清字。
【卧槽!顾氏集团太子爷!活的!】
【寻妻五年豪门秘辛】
【儿子病危怎么回事顾总什么时候有的儿子】
【天啊,他看起来好痛苦……】
【顾太太快出来啊!孩子不能没有妈妈!】
【这什么绝世虐恋剧本】
我不管你躲在哪里,不管你有多恨我……顾临渊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求求你,回来。
我们的儿子,佑佑……他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说不出话,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他……得了急性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配型……都不成功。医生……说直系亲属希望最大……
佑佑
我的佑佑
那个在我肚子里待了七个月,最终却只能以冰冷血肉形态离开的小生命
他……他还在他没死
这不可能!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超市外墙瓷砖上。
购物袋脱手砸在地上,苹果滚了一地。
晚舟!你是他的母亲!只有你,只有你的骨髓可能救他!顾临渊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哀求,透过冰冷的手机听筒,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他快撑不住了……回来吧,求求你回来救救他!你要我的命都行!只要你回来!
画面猛地切换了一下。
镜头似乎被旁边的人匆忙接过,对准了旁边无菌病房的观察窗。
隔着厚厚的玻璃,一个小小的、瘦弱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身上插满了管子,小小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苍白的小脸,依稀能看出……像他,也像我。
轰——!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彻底炸开了。
五年前那个雨夜,撕心裂肺的疼痛,冰冷的器械,还有顾临渊的母亲,我那个高贵的婆婆宋明薇,用支票轻拍着我的脸,冷漠到极致的声音:
林晚舟,认清你的位置。顾家的血脉,不能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来延续。拿掉他,拿着这笔钱,消失。否则,你知道后果。
那张支票冰冷的触感,仿佛还贴在皮肤上。
还有顾临渊。
他当时在哪里
哦,对,在陪他的青梅竹马,那个家世显赫、被宋明薇视为准儿媳的白月光——沈清漪,在巴黎看时装秀。
我打给他的电话,石沉大海。
发去的最后一条信息:顾临渊,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刺眼的已读标记。
再无回音。
然后,是宋明薇找来的医生,冰冷的手术台……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我以为那个孩子,已经化作了手术盘里一团模糊的血肉,被我用全部的爱和绝望埋葬在了五年前那个没有月亮的雨夜。
可现在,顾临渊告诉我,他活着
他叫佑佑他得了白血病需要我的骨髓
荒诞!
太荒诞了!
巨大的愤怒和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冲垮了那短暂的、因为看见那个小小身影而升腾起的母性本能。
骗子!
都是骗子!
我死死攥着手机,指甲几乎要嵌进屏幕里。看着直播里顾临渊那张痛苦悔恨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凭什么
凭什么在我以为失去一切、心如死灰地离开五年后,又用这种方式,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还活着的孩子,把我拖回这个地狱
就因为他是顾临渊就因为他的儿子需要我的骨髓
我林晚舟,在他们顾家眼里,到底算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生育工具一块可以随时割下来救命的骨髓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不是悲伤,是燃烧的恨意。
我猛地按熄了屏幕。
黑暗的屏幕上,倒映出我苍白失魂的脸,和眼角那抹冰冷的湿痕。
不能回去。
绝对不能。
那个孩子……佑佑……他活着,这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可就算他活着,他也是顾家的孩子,是顾临渊和宋明薇的孙子。
五年前,他们联手扼杀了我和他的母子情分。
五年后,他们又凭什么用他的命来绑架我
我弯腰,颤抖着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苹果。一个滚到了旁边停着的车轮下,我够不到。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腕表的手,先我一步,捡起了那个沾了点灰的苹果。
我僵硬地抬起头。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气质精干的男人站在我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小姐,他的声音平板无波,顾总在等您。
顾临渊的人。
他果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超市门口那诡异的气氛,那些目光……原来不是偶然。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停着的、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黑色轿车。
心脏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无处可逃了。
或者说,从顾临渊按下那个直播按钮,让全网聚焦在我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无路可逃。
我慢慢地站起身,没有去接那个苹果,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保镖:带路。
不是屈服,而是我知道,躲,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有些债,必须当面算清。
车子平稳地行驶,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我靠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五年,足以改变很多。高楼更多了,街道更繁华了,但那种无形的、属于顾家的掌控力,似乎从未减弱。
车子最终停在了本市最顶级的私立医院——明德医院门口。
这医院,顾家是大股东。
刚下车,立刻就有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不是警察)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隔开了周围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
保镖引着我,直接走特殊通道,直达VIP住院部的顶层。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安静得可怕。
尽头那间病房门口,站着几个人。
最显眼的,是顾临渊。
他靠在墙上,低着头,指间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憔悴不堪的侧脸。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亮,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晚舟……他哑着嗓子唤我,声音里带着巨大的、小心翼翼的希冀,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恐慌。
他下意识地朝我迈了一步。
站住。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
顾临渊的脚步硬生生顿在原地,脸上的希冀僵住,慢慢被更深重的痛楚覆盖。
佑佑呢我直接问,眼神掠过他,看向病房紧闭的门。我甚至没有看他第二眼。
在里面……顾临渊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力的哀求,情况不太好……一直在发烧……医生说……
我没等他说完,径直走向病房门。
手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
站住!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我回头。
是宋明薇。
五年不见,她保养得依旧精致,昂贵的皮草裹身,珠光宝气。只是此刻,那张妆容得体的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她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几步冲到我面前,扬起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左脸上。
火辣辣的疼瞬间蔓延开,耳朵嗡嗡作响。
林晚舟!你这个贱人!宋明薇保养得宜的脸上因为愤怒而扭曲,你还有脸来!当年让你拿掉野种拿钱滚蛋,你倒好,瞒天过海偷偷生下来!现在孩子病了,你满意了你就是个扫把星!克夫克子的下贱胚子!
她尖锐的辱骂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我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腥甜,缓缓转过头,看向她。
眼神平静得可怕。
野种我轻轻重复,然后笑了,笑得无比讽刺,宋女士,需要我提醒你吗这个躺在里面、等着救命的孩子,他身体里流的,一半是你儿子的血。你骂他是野种,那你的儿子顾临渊,又是什么
你!宋明薇被我噎得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又想打我。
妈!顾临渊猛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宋明薇再次扬起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宋明薇痛呼出声。
放开我!临渊!你到现在还护着这个害人精!宋明薇尖叫。
够了!顾临渊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用力甩开宋明薇的手,高大的身躯直接挡在了我和宋明薇之间,背对着我,面对着他的母亲。
当年的事,到底是谁做的孽,你心里清楚!顾临渊的眼睛死死盯着宋明薇,那眼神里的恨意和冰冷,让宋明薇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佑佑是我的儿子!是我和晚舟的儿子!你再敢动她一下,再敢说佑佑一句不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妈!
宋明薇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震惊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临渊不再看她,猛地转过身。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我如尘埃的男人,双膝一弯,咚地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走廊里死寂一片。
宋明薇倒抽一口冷气,保镖们全都低下了头,大气不敢出。
顾临渊抬起头,眼眶赤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晚舟……他仰视着我,所有的骄傲、尊严,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是我混蛋!是我当年被猪油蒙了心!是我没保护好你和孩子!是我妈……她瞒着我,伪造了流产同意书,骗我说你自己签了字拿了钱跑了……我信了!我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瞎子!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悔恨和痛苦撕扯着他。
这五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我快疯了!
我不知道佑佑还活着……直到他发病,需要输血,我才知道……才知道我还有个儿子!晚舟,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抓住我的衣角,又不敢,只能无力地悬在半空。
你怎么恨我,怎么折磨我都行!要我这条命都行!我求你……求求你救救佑佑!他是你的骨肉啊!他才四岁……他还没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他不能死……
他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咚。
咚。
沉闷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看着这个跪在我脚边、卑微忏悔的男人。
五年前,他在巴黎的秀场谈笑风生时,可曾想过会有一天,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
五年间,他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时,可曾有一刻想起那个被他和他母亲联手处理掉的孩子
现在,为了那个孩子的命,他跪下了。
这迟来的下跪,这汹涌的悔恨,值多少
能换回我当年被碾碎的心吗能抹平那场冰冷手术带来的、贯穿五年的噩梦吗
我的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落在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
佑佑……
那个我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孩子。
他此刻正躺在里面,孤独地与死神搏斗。
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无论他的出生伴随着多少欺骗和不堪,无论我有多恨他的父亲和奶奶,他……是无辜的。
他是我的儿子。
我林晚舟,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一股尖锐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疼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比宋明薇那一巴掌痛上千百倍。
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汹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我绕过跪在地上的顾临渊,没有看他一眼。
径直走到病房门口,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
病房很大,布置得像一个温馨的儿童房,有玩具,有彩色的墙纸。
可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那台冰冷的监护仪发出的、规律却令人心慌的滴滴声。
我的目光,定格在房间中央那张小小的病床上。
那么小,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
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几乎要被淹没。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因为高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紧蹙着,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的头发因为化疗已经变得稀疏细软,小小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
露在被子外的小手,手背上满是针眼和青紫的淤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搓,痛得我瞬间弯下了腰,几乎喘不上气。
这就是我的佑佑。
这就是我连一面都未曾见过,就被强行剥离的骨肉。
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病房里,孤独地对抗着病魔。
而我这个母亲,缺席了他整整四年多的生命。
愧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
所有的恨,在看见他脆弱模样的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一步步,艰难地挪到床边。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想要碰碰他的小脸,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又猛地缩了回来。
我怕。
怕惊醒他,更怕……怕自己这双沾满抛弃罪孽的手,会玷污了他。
最终,我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他露在外面那只冰凉的小手,包裹进我的掌心。
好凉。
像一块冰。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雪白的被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佑佑……我用气声,哽咽地唤出这个陌生又痛彻心扉的名字,妈妈……来了。
身后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顾临渊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他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只是贪婪地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又痛苦地看着我颤抖的背影。
医生马上过来……安排……配型检查。他哑声说,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巨大的希冀。
我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所有的恩怨情仇,在生死面前,都必须暂时搁置。
现在,救他。
无论如何,先救他。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很快进来了,态度恭敬谨慎。
抽血的过程很快。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鲜红的血液被抽进采血管。
我看着那管血,仿佛看到了微弱的希望。
结果最快明天下午能出来。医生收起采血管,林女士,您需要好好休息,保持最佳状态。如果配型成功,后续还需要您做更详细的体检。
我点了点头。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顾临渊,还有昏睡中的佑佑。
沉默,像粘稠的液体,充斥着整个空间。
晚舟……顾临渊试图开口,声音干涩。
出去。我背对着他,声音冰冷,没有任何起伏,别吵到佑佑。
顾临渊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看着我的背影,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比任何咒骂都让他绝望。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当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佑佑时,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微弱的呼吸,看着他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
我伸出手,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下的皮肤,滚烫。
对不起,宝贝……我俯下身,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泪水再次滑落,妈妈来晚了……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整整一夜,我守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小手,不敢合眼。
看着他体温在药物作用下起起伏伏,看着他偶尔在梦中发出小猫一样痛苦的呜咽。
每一次他难受地扭动身体,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天快亮的时候,他的烧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我拧了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头的汗珠。
就在这时,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带着孩童特有的清澈,此刻却因为病痛而显得有些迷茫和虚弱。
他的目光,有些迟钝地聚焦,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带着一丝陌生,一丝好奇,还有一点点……本能的探寻。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他会认出我吗他会恨我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吗
佑佑眨了眨眼睛,小嘴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而沙哑的声音:
阿姨……你是谁
阿姨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强撑了一夜的盔甲。
痛。
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的痛。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我不是阿姨啊,佑佑。
我是妈妈。
是你……从未见过面的妈妈。
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将我淹没,我狼狈地别过脸,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
你……哭了佑佑的声音带着孩童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是佑佑……不乖吗
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不……不是。我用力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哽咽,转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佑佑很乖。是……是阿姨眼睛里进了沙子。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纯净的目光里带着审视。
阿姨,他又开口,声音依旧很轻,你长得……好像我爸爸钱包里的照片哦。
我猛地一怔。
顾临渊的钱包……里有我的照片
那张照片皱皱的,爸爸总是一个人偷偷看,看了好久好久……佑佑小声说着,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哭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顾临渊……会对着我的照片哭
那个骄傲冷漠的男人
爸爸说,照片里的人……是……佑佑努力回忆着,小眉头又蹙了起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是他弄丢了的人……
他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了单纯的疑问:阿姨,是你吗是你丢了吗所以爸爸才找不到你
童言无忌,却像最锋利的刀。
我看着他纯真的眼睛,所有的谎言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残忍。
佑佑,我轻轻握住他瘦弱的小手,指尖冰凉,阿姨……就是爸爸弄丢的那个人。
那……他眼睛亮了一下,带着点小小的期待,阿姨,你能……别走了吗爸爸找得好辛苦……佑佑生病了,好难受……你能陪陪我吗
他小小的请求,带着全然的依赖和脆弱,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好。我用力点头,泪水再次决堤,声音却异常坚定,阿姨不走。阿姨陪着你,佑佑不怕。
真的吗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像乌云缝隙里透出的一缕阳光。
真的。我俯身,轻轻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带着无尽的怜惜和迟来的承诺,阿姨保证。
第二天下午,配型结果出来了。
医生拿着报告单走进病房时,我和顾临渊都紧张地站了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恭喜顾总,林女士。医生脸上带着笑容,HLA配型结果,十个点位,全相合!是极佳的供者!
全相合!
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我腿一软,差点站立不稳。
顾临渊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他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眼底是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激动。
太好了!太好了!佑佑有救了!他喃喃自语,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失而复得的复杂光芒。
太好了佑佑!我挣脱开他的手,扑到床边,激动地握住佑佑的小手,医生伯伯说,阿姨的骨髓可以救你!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佑佑虽然不太懂骨髓移植是什么,但看到我和顾临渊脸上从未有过的巨大喜悦,他也感染了这份快乐,小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最灿烂的笑容。
佑佑不怕打针了!佑佑要快点好起来!
希望的曙光,终于刺破了绝望的阴霾。
然而,骨髓移植并非一蹴而就。
接下来的一周,我开始了严格的术前准备。
全面体检,打动员针,将骨髓里的造血干细胞动员到外周血中以便采集。
动员针的副作用很大,全身骨头酸痛,像是被拆开重组,低烧不断,整个人昏昏沉沉。
每一次难受得蜷缩在休息室的床上,顾临渊都默默地守在门外。
他会笨拙地让营养师送来各种补品,会在我睡着时轻轻给我盖上毯子,会在我醒来时,用那双盛满愧疚和心疼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宋明薇没有再出现,大概是顾临渊彻底警告了她。
佑佑的情况在等待中还算稳定,他变得很依赖我,总是阿姨阿姨地叫我,喜欢听我给他讲故事,喜欢我握着他的手入睡。
每次听到那声阿姨,心口还是会细细密密地疼,但看着他依赖的眼神,这点疼,也变得可以忍受。
终于,到了采集干细胞的日子。
我被推进了宽敞明亮的采集室。
粗大的针头扎进我的手臂血管,血液被引出,流经分离机,分离出珍贵的造血干细胞后,再缓缓输回我的体内。
整个过程需要几个小时,不能动。
顾临渊被允许穿着无菌服进来陪我。
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仪器,又时不时紧张地看向我。
疼吗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我闭着眼,没理他。骨头缝里的酸痛和机器的嗡鸣声让我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采集很顺利。
当医生宣布采集到足够数量的干细胞时,顾临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
谢谢你,晚舟……他声音哽咽,真的……谢谢你。
我依旧沉默。
这份谢,我受得理所当然,却并不想与他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
珍贵的造血干细胞,立刻被送进了佑佑所在的无菌移植仓。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移植后的佑佑,进入了最危险、最脆弱的阶段。
免疫系统清零,任何一点微小的感染都可能致命。
他住进了层流无菌仓,我们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他。
他小小的身体承受着剧烈的排异反应和化疗后的巨大痛苦。
呕吐,腹泻,口腔黏膜溃烂,高烧不退……
他变得很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通过眼神和微弱的手势与我们交流。
每一次看到他痛苦地蜷缩着,小脸皱成一团,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顾临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他推掉了所有工作,几乎住在了医院,和我一起,日夜守在移植仓外。
我们很少交流。
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并肩站着,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与死神搏斗的小小身影。
共同的担忧和恐惧,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一天深夜,佑佑突然发起了40度的高烧,情况危急。
医生护士匆匆进出,气氛凝重。
顾临渊像一头困兽,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拳头捏得死紧。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发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吞噬了我。
我害怕了。
害怕我拼尽全力,最终还是留不住他。
害怕这迟来的相认,最终要以更惨烈的方式告别。
不会的……顾临渊不知何时停在了我面前,声音嘶哑,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佑佑那么坚强……他舍不得离开……他还没……还没好好叫过你一声妈妈……
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泪水的闸门。
我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委屈、痛苦,终于爆发出来,化作无声的、剧烈的恸哭。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顾临渊蹲下身,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带着试探地,轻轻环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怀抱很僵硬,带着烟草味和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我没有推开他。
在这一刻,在失去佑佑的巨大恐惧面前,那些恨,那些怨,似乎都变得渺小了。
我们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快要溺亡的人,只能抓住彼此这唯一一块漂浮的木板。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眼泪几乎流干。
仓门开了。
主治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是放松的。
烧暂时退了。情况稳定住了。孩子很坚强,挺过来了。
医生的话,如同天籁。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巨大的疲惫和虚脱感袭来。
我靠在顾临渊的怀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环着我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一些。
劫后余生的庆幸,暂时冲淡了一切隔阂。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滑过。
佑佑在层流仓里,像一株顽强的小草,在狂风暴雨中,一点点地扎下根,挺直了腰杆。
排异反应在药物的控制下逐渐减轻。
烧退了,溃烂的口腔黏膜开始愈合。
他能喝一点流食了。
他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点血色。
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也重新有了光彩。
当医生终于宣布,佑佑顺利度过了最危险的急性排异期,可以转到普通病房观察时,我和顾临渊悬了一个多月的心,才真正落回了肚子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普通病房干净的地板上。
佑佑靠坐在床上,虽然还是很瘦弱,但精神好了很多,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营养师精心熬制的肉糜粥。
我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他。
顾临渊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我们,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满足。
阿姨,佑佑咽下一口粥,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爸爸说,等我出院了,要带我去游乐园!坐大飞机!阿姨,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我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顾临渊的目光也立刻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
我垂下眼,没有立刻回答。
病房里的气氛,因为我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微妙。
佑佑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小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有些不安地看着我:阿姨……你……不想去吗
佑佑,我放下粥碗,拿起纸巾,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动作温柔,声音却很平静,阿姨……不是阿姨。
佑佑困惑地眨了眨眼:那……你是谁
我抬起头,迎上他纯净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是妈妈。佑佑,我是你的妈妈。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临渊屏住了呼吸。
佑佑呆呆地看着我,小嘴微张,似乎没反应过来。
几秒钟后,他的大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汽,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真的吗你真的是……妈妈不是……不要佑佑的阿姨
不是阿姨,是妈妈。
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但异常坚定,妈妈从来没有不要佑佑。妈妈只是……走丢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
妈妈——!
佑佑猛地扑进我怀里,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害怕,有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还有迟到了四年多的、对母亲的眷恋。
妈妈!妈妈!妈妈……他一遍遍地喊着,仿佛要把这四年缺失的呼唤,一次补回来。
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用力回抱着他,感受着他瘦弱却真实的小身体,感受着他滚烫的眼泪浸湿我的衣襟。
宝贝……妈妈在……妈妈回来了……妈妈再也不会丢下你了……我哽咽着,一遍遍地承诺。
顾临渊站在窗边,看着相拥哭泣的母子俩,眼圈通红,默默地转过身,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
阳光,暖融融地笼罩着我们。
这一刻,似乎所有的伤痛,都被这迟来的拥抱和泪水,暂时熨帖了。
然而,当佑佑哭累了,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顾临渊时,那短暂的温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我轻轻将佑佑放好,盖好被子。
起身,看向一直沉默站在窗边的顾临渊。
顾临渊,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意,佑佑的命,我救了。现在,我们该谈谈了。
顾临渊的身体明显一僵。他缓缓转过身,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动容,但眼底已浮上不安。
晚舟……他试图开口。
别叫我晚舟。我打断他,语气疏离,我们之间,没那么熟。
他眼神一黯。
佑佑是我的儿子。我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救他,是因为我是他母亲,与你顾临渊无关,与你们顾家更无关。
顾临渊的脸色白了白。
佑佑需要静养,需要稳定的环境。我继续道,条理清晰,我暂时不会带他走。但等他身体再好一些,彻底康复后,我会带他离开这里。
不行!顾临渊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恐慌,晚舟!你不能这样!佑佑也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我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渣,顾临渊,你是不是忘了五年前发生了什么忘了你和你母亲是怎么对待我们母子的
佑佑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但这份奇迹背后,是你母亲宋明薇的欺骗和谋杀未遂!是你的冷漠和不作为!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但看到床上熟睡的佑佑,又强行压了下去。
我没有告她,是看在佑佑还需要一个完整的家,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面对至亲的牢狱之灾!但这不代表我会原谅!
至于你……我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眼神冰冷,你凭什么做佑佑的父亲凭你当初的漠不关心还是凭你现在迟来的悔恨和下跪
那你要我怎么做!顾临渊痛苦地低吼,双手插进头发里,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不求你原谅我!但佑佑……他需要爸爸,也需要妈妈!晚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赎罪!
赎罪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顾临渊,有些伤害,是赎不了的。我对你,没有信任,只有厌恶。
佑佑的病,后续还需要长期的康复和观察。在这期间,我可以允许你探视他,尽你做父亲的义务。
我的声音像在宣判,但这只是基于对佑佑有利的考量。我和你之间,除了是佑佑生物学上的父母,没有任何关系。
等佑佑完全康复,我会带他离开。抚养权的问题,如果你想争,我们可以法庭上见。不过,我想你母亲当年做下的那些事,还有你这五年‘丧偶式育儿’的记录,法官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顾临渊的心上。
他踉跄一步,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眼神空洞绝望地看着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晚舟……他喃喃地,声音破碎不堪,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吗
不给。
我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走到病床边,看着佑佑熟睡中恬静的小脸,眼神才重新变得柔软。
顾临渊,我背对着他,声音平静无波,看在佑佑的份上,我们之间,维持最后的体面。别逼我,把那些不堪的过往,撕开摆在他面前。
身后,是长久的、死寂的沉默。
然后,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抽气声。
我没有回头。
只是伸出手,无比珍重地,轻轻抚摸着佑佑柔软稀疏的头发。
阳光依旧温暖。
但我和顾临渊之间,那扇曾短暂开启过的、名为共同担忧的门,已经彻底关闭。
剩下的,只有一条名为佑佑的、冰冷而清晰的界限。
隔着一扇厚重的玻璃窗,顾临渊站在外面。
他穿着熨帖的灰色羊绒衫,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刻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郁,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里面,是明德医院顶楼精心布置的儿童活动室。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佑佑穿着柔软的蓝色小毛衣,正坐在彩色的爬行垫上,专注地摆弄着一套复杂的乐高城市。
他依旧瘦,小脸也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我坐在他身边的地垫上,手里拿着一本绘本,却没有翻开。
我的目光,落在窗外那个身影上。
距离那场决定命运的骨髓移植,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佑佑恢复得比医生预期的还要好。
排异反应控制住了,血象稳步回升,体重也在一点点增加。
医生说,再观察半个月,如果没有反复,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
回家。
这个字眼,在我舌尖滚过,带着一丝陌生的暖意。
是的,家。
不是顾家那奢华冰冷、充满算计的牢笼。
是我在城南租下的那个小小的、两居室的公寓。
虽然不大,但阳光充足,布置得温馨舒适。
那里,才是我和佑佑的家。
出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顾临渊出现在医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再试图靠近我,只是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佑佑。
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深不见底的悔恨,有小心翼翼的讨好,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留恋。
佑佑对他很亲。
血缘的纽带是奇妙的。即使缺失了五年,即使顾临渊这个父亲的角色姗姗来迟,佑佑依旧本能地渴望父亲的陪伴。
每次顾临渊隔着玻璃对他做鬼脸,或者笨拙地展示新买的玩具,佑佑都会咯咯地笑,小手贴在玻璃上,奶声奶气地喊爸爸。
每当这时,顾临渊的眼眶就会瞬间变红。
他贪婪地凝视着儿子的笑脸,仿佛要将每一帧都刻进灵魂深处。
而我,只是安静地坐在佑佑身边,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也像一个……无形的屏障。
今天也一样。
佑佑拼好了一个乐高消防车,兴奋地举起来,朝着窗外的顾临渊挥舞,小脸激动得通红:爸爸!看!车车!呜哇呜哇——救火啦!
顾临渊立刻配合地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隔着玻璃对他竖起大拇指,用口型说:佑佑真棒!
父子俩隔着玻璃,玩着无声却默契的游戏。
阳光落在佑佑兴奋的小脸上,也落在顾临渊温柔含笑的眼底。
画面很温馨。
温馨得……有些刺眼。
我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绘本光滑的封面。
心里一片平静。
没有嫉妒,没有不甘。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对未来清晰的规划。
我知道顾临渊的痛苦和不甘。
他曾经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掌控感——在我带着佑佑决然离开的决心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试图用物质弥补佑佑。
昂贵的玩具,定制的小衣服,甚至提出要买下隔壁的公寓……
都被我平静地、不容置疑地拒绝了。
佑佑需要的是爱,是陪伴,是安全感。
而不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迟来的愧疚。
至于我
我更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这三个月,我并非坐吃山空。
苏禾帮我联系了之前设计圈的老客户,我接了一些可以在家完成的插画设计工作。收入不算丰厚,但足够支撑我和佑佑简单的生活。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佑佑的平安喜乐。
顾临渊的世界再大,也与我无关了。
妈妈!佑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消防车,爬到我身边,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胳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窗外。
爸爸……看起来好可怜哦。他小声说,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同情,他是不是……想进来和我们一起玩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佑佑很敏感。他能感受到爸爸渴望靠近却被妈妈无形隔开的距离。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声音放得很柔:佑佑想和爸爸一起玩吗
佑佑用力点点头,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补充:也想和妈妈一起。
我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穿过玻璃,落在顾临渊身上。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僵住,紧张地回望着我。
我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顾临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像是得到了某种特赦。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走向活动室的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
顾临渊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他刻意放轻了脚步,眼神先是贪婪地落在佑佑身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看向我,带着一丝询问和不确定。
爸爸!佑佑已经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顾临渊立刻蹲下身,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佑佑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爸爸了吗他的声音有些哑。
想!佑佑响亮地回答,搂着他的脖子,爸爸陪我拼乐高!拼一个超级大的城堡!给妈妈住!
好!顾临渊用力点头,抱着佑佑走到爬行垫上坐下。
他拿起一块积木,动作有些笨拙,眼神却始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时不时地瞟向我。
我坐在原地没动,只是拿起那本绘本,安静地翻开。
没有看他。
活动室里,只剩下佑佑清脆的指挥声和积木碰撞的轻响。
爸爸,这块放这里!
对!就是这样!
哇!城堡的塔楼好高!
顾临渊认真地按照儿子的指示拼搭着,偶尔低声回应几句。
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专注地看着儿子时,眼底的阴霾似乎也暂时消散了。
时间缓缓流淌。
阳光偏移,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一座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乐高城堡,在父子俩的合作下逐渐成型。
妈妈!看!我们的城堡!佑佑献宝似的指着作品,小脸上满是自豪。
我放下绘本,看向那座色彩斑斓的城堡,露出一抹真心的微笑:真漂亮。佑佑和爸爸真厉害。
听到爸爸两个字从我的口中说出,顾临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我。
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动容,还有一丝……深埋的痛楚。
佑佑却因为我的夸奖,开心地在垫子上打了个滚。
爸爸!我们下次拼一个更大的!有花园!有游泳池!
好。顾临渊的声音有些哑,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儿子兴奋的小脸,目光却依旧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下次……妈妈……也一起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佑佑也立刻安静下来,睁着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的阳光,暖得有些晃眼。
我看着佑佑那双写满渴望的清澈眼眸。
也感受到了顾临渊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充满希冀的目光。
沉默了几秒。
我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顾临渊,最终定格在佑佑充满期盼的小脸上。
我的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却清晰的弧度。
好。
我说。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阳光里。
佑佑立刻爆发出巨大的欢呼:耶!妈妈答应啦!
他扑过来,用力地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留下湿漉漉的、带着奶香的口水印。
顾临渊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
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也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看到他那双骨节分明、曾签下无数商业文件的手,此刻正无意识地、用力地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指节泛着用力的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太多的情绪——狂喜、难以置信、如释重负的酸楚,还有……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极其郑重地、用力地,对着我,点了点头。
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我们。
乐高城堡矗立在爬行垫上,色彩斑斓,充满童趣。
未来会怎样
我不知道。
横亘在我和顾临渊之间的那道深渊,太深,太冷,沾满了过往的血泪。
不是一句悔恨,一次下跪,甚至一次救赎就能填平的。
但此刻,看着佑佑那张重新焕发生机、写满快乐的小脸。
看着他依偎在父亲怀里,眼睛亮晶晶地规划着下次的兴奋模样。
我知道,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为了佑佑脸上这失而复得的、纯粹的笑容。
或许,我可以尝试着,去容忍那么一点点。
容忍那道深渊之上,架起一座仅供父亲和儿子通行的、狭窄而冰冷的桥。
至于桥的尽头,是否会有别的风景
我不知道。
也……不再重要了。
我拿起绘本,翻开新的一页。
阳光落在书页上,也落在我和佑佑依偎的身影上。
不远处的顾临渊,依旧安静地蹲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我们身上。
像一座沉默的山。
赎罪的路,他或许才刚刚踏上第一步。
而我和佑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