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到桃源镇
白九思你是不是忘记了今日是你陪我回桃源镇
白九思点了点头说:我记得
花如月手叉着腰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白九思
白:阿月,我不会忘记的,我们要去看十安。
花:那你记得为何表现的那么平淡唉是啊大玄天尊连面都没见过的爹肯定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可惜了我这十年的经历和付出啊,我要是叫凝烟一起去的话她可乐意了,哪像你闷闷不乐。
白:我没有阿月,我和你现在就去。
卖甘蔗了,甜甜的甘蔗
集市上喧嚣的人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浪般涌来,花如月的声音却像一根尖刺,异常清晰地扎进白九思的耳朵里。
白九思,我想吃甘蔗,你给我买。花如月的手还叉在腰上,那对总是灵动得能说话的杏眼,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娇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白九思张了张嘴,一个我字刚艰难地挤出喉咙,后面的话就被她连珠炮似的堵了回去。
我什么我花如月眉梢一挑,声音陡然拔高,引来旁边几个挑担小贩好奇的张望,现在连根甘蔗都舍不得给我买了行,我自己买!反正我不是李青月,我可学不来她那套撒娇哄人的本事!她作势就要转身,裙摆带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像是真的气急了。
白九思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她宽大的衣袖,又猛地顿住,指尖蜷了蜷,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窘迫的无奈:阿月,你等等…我不是不舍得。我是想说…我身上…没钱。
花如月的脚步钉在原地,猛地回过头,脸上那点佯装的怒气瞬间被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没钱她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失灵的旧法器,堂堂大玄天尊,兜里比刚剥了壳的鸡蛋还干净她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记得清清楚楚!在幻境里‘经历’我的时候,你那会儿不是挺阔气的吗库房里的东西,亮得晃眼睛!怎么现在连个铜板都摸不出来了说!是不是偷偷藏了私房钱藏哪儿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闪烁着怀疑的光。
白九思被她逼得微微后仰,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透出十足的诚恳,甚至还有点委屈:我发誓,真没有。自从…自从你回来,与我合好之后,我所有的东西,连同整个藏雷殿的库房钥匙,都悉数交由你保管了。别说是银钱,就是库房里存着的几块上品灵石,不也全在你手里攥着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几乎像是在陈述一个令人心酸的事实,阿月,整个藏雷殿,如今怕是连只老鼠都养不活了。他微微侧过脸,视线飘向不远处那个简陋的甘蔗摊子,粗壮的甘蔗堆在板车上,青皮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笑呵呵地招呼着客人。
花如月被他这老实巴交又带着点控诉意味的话噎了一下,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她当然记得那几块压箱底的灵石,那是他当年拼了命寻来给她稳固神魂的,她一直没舍得动。至于库房里的其他东西……花如月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那些堆在角落里的所谓战利品——几件残破的法衣,几把锈迹斑斑的凡铁剑,还有一堆谁也看不懂的破烂符咒卷轴……确实是连老鼠都嫌弃。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想笑。她撇撇嘴,终究是没再追究私房钱的事,只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用的木头!
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堆诱人的甘蔗上,仿佛刚才的质问从未发生过。她抬脚就朝甘蔗摊走去,步子踩得石板路噔噔响,带着点发泄的意味。
白九思默默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个沉默的影子。他看着她走到摊子前,纤细的手指挑剔地在几根甘蔗上来回比划,最终选中了一根最粗壮、青皮最鲜亮的。
老伯,这根!花如月的声音又恢复了惯有的清脆。
好嘞!姑娘好眼力!卖甘蔗的老汉笑得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手脚麻利地接过甘蔗,拿起搁在板车边沿的一把厚背砍刀。刀刃磨得雪亮,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家什。老汉动作熟练,哐哐几声脆响,利落地将甘蔗砍成几截长短适中的段。
花如月满意地点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自己腰间的锦囊,手指却摸了个空。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这才猛地想起——刚才为了整治白九思,她故意没带钱袋出门!那点小小的得意瞬间被尴尬取代,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后的白九思。
白九思接收到她求救的目光,心领神会,却也爱莫能助。他微微抿唇,只能对着花如月,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身无分文的窘迫。
摊主老汉似乎全然没察觉到这对璧人之间无声的尴尬交流。他砍好甘蔗,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垫着,热情地递了过来:姑娘,您拿好!承惠,三个铜板!
花如月伸出去接甘蔗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试图用甜度掩饰囊中羞涩:老伯呀…您看…我们…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琢磨着是赊账好,还是干脆用法术变几个铜板出来更省事虽然用法术骗凡人实在有违她的原则…
就在这时,那一直笑呵呵的老汉,目光越过花如月,落在了她身后安静站着的白九思脸上。老汉浑浊的眼睛先是掠过一丝疑惑,随即像是被什么点亮,猛地睁大了些。他仔仔细细地、近乎贪婪地打量着白九思那张轮廓分明、略显冷峻的脸,尤其是那双沉静如渊的眸子,仿佛要从中确认什么。
老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嘴唇甚至微微哆嗦起来。他放下了手中的甘蔗段,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两位…这位仙长…还有姑娘你…恕小老儿眼拙…敢问…敢问二位…可是…可是十安小子的爹娘
十安两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在花如月和白九思的心坎上。
花如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她倏地转头看向白九思。白九思那双古井无波的深眸里,也罕见地掀起了剧烈的波澜,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那满脸沟壑的老汉。十年了!整整十年他们未曾踏足过桃源镇半步!十安被托付给镇尾的周婆婆时,还是个襁褓里不记事的婴儿。眼前这个陌生的老摊贩,怎么会一口叫出十安的名字又怎么敢如此笃定地认出他们!
集市上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花如月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擂鼓般撞击着耳膜。她下意识地抓住了白九思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她握紧的瞬间,也用力地回握住了她。两人手指交缠,传递着同样的震惊与紧张。
你…老伯您…认得我们花如月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和一丝惶恐。
老汉见他们这反应,脸上的激动之色更浓了,他连连点头,布满老茧的手指向镇口的方向:认得!认得!怎么会不认得!他眼中闪烁着朴实又真诚的光,虽然仙长您二位十年没露面了,可镇上的人,心里都记着呢!尤其是那镇口的老石碑!
石碑花如月和白九思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追问。
对!就是那块刻着‘桃源永昌’的老碑!老汉的声音拔高了些,充满了感慨,那可是咱们桃源镇的老物件了,风吹日晒雨淋,早些年字迹都快磨平了,石头也裂了好几道大口子,眼瞅着就要散架了。可说来也怪!老汉一拍大腿,大概…大概从十年前开始吧,每年冬天最冷、风最大的那几天夜里,那石碑周围啊,就会亮起一层薄薄的、带点紫色的光晕,跟仙雾似的,把整个碑都笼住。等天亮了,光散了,镇上人跑过去一看——嘿!您猜怎么着
老汉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面前这对屏息凝神的年轻仙长,才心满意足地揭晓答案:那碑啊!裂开的口子自己合拢了!磨平的字迹又变得清晰崭新!石头表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再大的风雪也撼不动它分毫!镇上人都说,这是有神仙在暗中护佑咱们桃源镇的风水根基呢!
老汉的目光热切地重新聚焦在白九思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信:后来啊,是镇上的老秀才,有一次半夜起夜,远远地瞧见那碑旁边站着个人影!虽然离得远,看不太真切,但老秀才说,那身形气度,像极了当年在镇外驱散邪魔、救了我们一镇老少的白仙长!他顿了顿,声音里满是感激和了然,大伙儿这才明白过来!哪里是什么神仙显灵,是白仙长您!是您年年都回来看顾着咱们桃源镇,修补着这块碑啊!大伙儿心里都清楚,您这是…这是惦记着留在镇上的小十安呢!怕他没了爹娘在身边,连这镇子也护不住他,所以您才用这法子,默默守着这方水土,守着小十安长大啊!
老汉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花如月的心上。她猛地转过头,眼睛死死盯住白九思那张瞬间血色褪尽的脸。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心疼和酸楚!十年!整整十年!他竟从未真正远离!在她以为他绝情地将过往彻底尘封、将她和十安一同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那些年岁里,他竟年年都踏足这片土地!像一个不敢露面的幽灵,在深冬最凛冽的寒夜里,默默地修补着一块无人问津的石碑!只因为…只因为这块石碑,守护着那个他不敢靠近的孩子
白九思!花如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破音,她松开紧握的手,狠狠一巴掌拍在白九思的胳膊上,力气大得让他高大的身躯都晃了一下,你…你这个闷葫芦!你这个死木头!你…你年年都回来偷看儿子!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胸口剧烈起伏,眼圈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雾瞬间模糊了视线,你…你知不知道我…我以为你…后面的话,哽咽着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死死咬住的下唇。
白九思的脸色在花如月尖锐的质问和拍打下愈发苍白。他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花如月那灼热得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深不见底的痛楚和挣扎。他沉默着,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过了好半晌,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滞涩感,指向老汉摊位上那几段削好的甘蔗。
……削甘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十安…应该会喜欢。答非所问,却又仿佛回答了一切。他不敢告诉她的原因,他年年潜回却不敢靠近的怯懦,他那颗被愧疚和渴望反复煎熬的心……都藏在了这干巴巴的五个字里。
花如月看着他这副样子,看着他伸出的、指向甘蔗的、骨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指,那股汹涌的、混杂着心疼与愤怒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泪水终于彻底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对老汉道:老伯…甘蔗…甘蔗的钱…我们…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老汉连连摆手,脸上满是慈和的笑意,他麻利地用粗布将那几段削好的甘蔗仔细包好,不由分说地塞到花如月手里,几根甘蔗值当什么小老儿今天能亲眼见着白仙长和夫人回来看十安小子,比收一百两银子都高兴!快拿着!快去看看孩子吧!十安小子可出息了,又懂事又聪明,就在镇子西头周婆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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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如月捧着那包温热的甘蔗,只觉得沉甸甸的,一直压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老汉又转向白九思,布满皱纹的脸上是纯粹的善意和鼓励:白仙长,快去吧!父子没有隔夜的仇!孩子嘛,哄哄就好了!
白九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地接过花如月递过来的那包甘蔗,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粗布包裹时,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没有再看那老汉,只是微微颔首,低低地、几乎含在喉咙里应了一声:……嗯。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镇西走去。脚步不再如之前那般平稳,反而有些沉重,带着一种近乎赴死般的决绝。花如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快步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花如月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还有白九思手中甘蔗段随着步伐轻微摩擦布包的沙沙声,在喧闹的集市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着,投射在青石板的路上。
桃源镇不大,从集市到镇西,不过穿过两条窄巷。十年光阴,似乎并未在这座小镇上刻下太多沧桑的痕迹。青石板路依旧光洁,只是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青苔更浓密了些。路旁低矮的屋舍粉墙黛瓦,不少人家门前晾晒着五谷杂粮或洗净的衣物,烟火气息十足。有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挑担走过,清脆的鼓点声在巷子里回荡。几个梳着冲天辫的孩童追逐着跑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面生的外乡人,尤其是那个穿着朴素、却身形挺拔、气质格外冷峻的男人。
白九思的脚步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紧紧攥着手里那包甘蔗,粗糙的布纹硌着掌心,仿佛只有这点微不足道的重量,才能勉强支撑着他继续向前。花如月走在他身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紧绷感,那是一种近乎实质的紧张和不安,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她悄悄伸出手,再次握住了他垂在身侧那只冰凉的手。这一次,他的手指只是僵硬地动了动,没有回握,也没有挣脱。花如月的心揪得更紧了。
终于,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他们停下了脚步。槐树粗壮的树干需得两人合抱,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清凉的树荫。树荫掩映着一座小小的院落。院墙是就地取材的黄泥掺着稻草垒砌的,低矮而朴实,墙头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开着星星点点的不知名小花。两扇有些年头的木门虚掩着,门板上贴着褪了色的门神画像,依稀还能辨认出秦琼、尉迟恭的威武轮廓。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角落里堆着码放整齐的柴禾,一只羽毛蓬松的芦花母鸡带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崽,悠闲地在墙根下刨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泥土特有的气息,宁静而安详。
这里,就是周婆婆的家。十安,就在这里。
白九思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扇虚掩的木门上,仿佛那门后藏着噬人的深渊。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沉重,胸膛微微起伏,握着甘蔗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花如月甚至能听到他牙关紧咬发出的轻微咯咯声。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即便是当年面对生死大敌,他也永远是那个沉静如渊、掌控一切的大玄天尊。
花如月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同样翻腾的情绪,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低声道:九思,我们…进去吧
白九思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花如月。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巨大的惶恐和无措,甚至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祈求仿佛一个即将被宣判的囚徒。花如月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她用力握紧他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和勇气:没事的,别怕。十安…是我们的儿子。
就在这时,虚掩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缝里。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粗布短褂的男孩,约莫十岁左右的模样。身形有些单薄,却站得笔直。一头柔软的黑发在头顶用同色的布条随意扎了个小髻,几缕碎发垂在光洁饱满的额前。他的脸庞继承了花如月的精致轮廓,眉宇间却已隐隐透出白九思那种刀削斧凿般的冷峻线条,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扬,瞳仁漆黑如点墨,此刻正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打量着门外这两个陌生的不速之客。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缝隙,斑驳地洒落在他稚嫩却异常沉静的小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花如月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她的十安…她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那张小脸,融合了她和他最鲜明的特征,是如此鲜活地站在她的面前!
白九思的反应则更为剧烈。在看到男孩面容的那一刹那,他高大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握着甘蔗包的手猛地收紧,包裹的粗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狼狈地垂下了眼帘,不敢再与那双清澈、带着探究光芒的孩童眼睛对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无边愧疚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声。
男孩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花如月泪流满面的脸上。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困惑,但并未显出害怕。他安静地站着,小小的身体挡在门缝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着。
白九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迫自己重新抬起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男孩脸上。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用那只没有握着甘蔗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将包裹着甘蔗的粗布一角小心翼翼地掀开,露出了里面一截青皮鲜亮、削得干净整齐的甘蔗段。
他笨拙地、近乎虔诚地将那截甘蔗往前递了递,手臂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器。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男孩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希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给…你…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到了极点,破碎得不成样子。
男孩的目光落在了那截递过来的甘蔗上。他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喜,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审视。他看看那截甘蔗,又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白九思那张写满了紧张、惶恐与卑微祈求的脸。片刻之后,男孩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摇了摇头。
他小小的身体依旧稳稳地挡在门缝里,眼神清澈而坚定,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两个大人紧绷的心弦:
娘说过,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
轰——!
白九思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那根小心翼翼递出的甘蔗段,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巨大的失落和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灭顶。他递着甘蔗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连带着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脸庞,此刻清晰地呈现出一种近乎崩溃的灰败,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寂的苍白。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形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孩子,里面翻涌着足以溺毙一切的绝望和痛楚——那是一种被亲生骨肉彻底拒之门外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十安!花如月撕心裂肺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置信的痛心。她猛地甩开白九思的手,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蹲下身,双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男孩的肩膀,声音破碎不堪:十安…我的孩子…你看看娘…你看看娘啊!他不是陌生人!他是…他是你爹啊!是你亲爹白九思!他…他回来了!
男孩——十安,被花如月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汹涌的泪水惊了一下,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缩,清澈的眼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慌乱和茫然。他看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娘亲,又看看那个僵立在原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得如同丢了魂魄的高大男人。
爹这个…这个看起来那么陌生、那么冷硬、眼神里带着他看不懂的沉痛的男人…是他的爹那个娘亲在无数个夜晚,对着星空默默流泪时,偶尔会低声念叨几句的名字的主人那个从未在他记忆中出现过、却仿佛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童年角落里的存在
十安小小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那张酷似白九思的稚嫩脸庞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剧烈的挣扎和困惑。他小小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倔强的直线,眼神在花如月的泪眼和白九思死寂的面容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孩童无法理解的巨大冲击和混乱。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蹒跚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妇人声音:安儿谁来了你在门口跟谁说话呢
木门被完全拉开,一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袄裙、头发花白、精神却颇为矍铄的老婆婆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把择了一半的青菜。正是照顾了十安十年的周婆婆。
周婆婆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门口、哭得不能自已的花如月,又看到了僵立如石像、脸色惨白、手里还捏着一截甘蔗的白九思。她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手里的青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哎哟!我的老天爷!周婆婆失声惊呼,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堆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是…是如月丫头还有…白…白仙长!她踉跄着上前两步,一把扶住花如月的胳膊,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回来了!你们可算回来了!快!快进来!孩子…孩子…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目光急切地看向站在一旁、小脸上写满困惑和挣扎的十安。
安儿!傻孩子!愣着干什么周婆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激动,她松开扶着花如月的手,上前一步,轻轻却又坚定地推了推十安小小的后背,快叫爹娘!这是你爹!这是你娘!你亲爹娘回来看你了!
十安被周婆婆推得往前踉跄了一小步,正好站在了花如月和白九思之间。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白九思。这一次,白九思没有避开。他强迫自己迎上儿子的目光,尽管那双深眸里依旧翻涌着难以平息的痛楚和绝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恳求。他那只握着甘蔗的手,依旧固执地、微微颤抖地向前伸着,那截青皮的甘蔗段,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带着甜味的亮光。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花如月压抑的抽泣和周婆婆急促的呼吸声。老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在墙头,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看着这凝固的一幕。
十安的目光,长久地、一瞬不瞬地停留在白九思的脸上。那目光复杂得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有困惑,有审视,有残留的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父亲这个遥远概念的本能渴望。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十安小小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没有去接那截甘蔗,也没有立刻喊出那个字。他只是看着白九思,用他那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水般的童音,问出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如同利刃般直刺人心的问题: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白九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白九思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轻飘飘的质问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他伸出的手颓然垂下,那截青皮的甘蔗段啪地一声,掉落在门口干净的石板地上,滚了两圈,沾上了些许尘土。
为什么现在才来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像六把淬了冰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扎进白九思早已血肉模糊的心窝深处。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强行咽下,留下满嘴苦涩的铁锈味。伸出的手臂颓然垂落,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垮,那截寄托了卑微期望的甘蔗段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声响,滚了两圈,裹上一层碍眼的灰土。
白九思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了数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千般悔恨,万般无奈,都哽在喉头,被那孩子清澈却锐利的目光冻结成冰。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架,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和灰败,连带着他周身曾经凛然不可侵犯的天尊气息,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茫然无措、被愧疚彻底压垮的可怜父亲。
花如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裂。她看着白九思瞬间坍塌的背影,看着地上那截沾了灰的甘蔗,再看向儿子那张写满困惑和倔强的小脸,巨大的心疼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哇——!
她再也无法抑制,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不再是之前压抑的抽泣,而是如同幼兽受伤般绝望而委屈的嚎啕。她猛地扑上前,不顾一切地将十安小小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孩子单薄的肩头。
十安!我的儿啊!花如月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痛楚,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都是娘不好!是娘把你丢下了…是娘没用…你别怪你爹…别怪他…她语无伦次,只是紧紧地抱着儿子,仿佛要将这十年的亏欠和思念都揉进这拥抱里,他不是不想来…他是不敢来啊!他怕…他怕你恨他…怕你不认他这个没用的爹!他…他偷偷回来过!年年都回来!就在镇口守着那破石碑!他不敢靠近你…他连看你一眼都不敢啊!十安…我的傻孩子…这是你爹!他是你亲爹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般的悔恨和悲伤。
十安小小的身体在花如月近乎窒息的怀抱里僵硬着。娘亲滚烫的泪水落在他颈窝里,那撕心裂肺的哭诉和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他幼小的心灵。偷偷回来守着石碑不敢靠近年年这些词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旋转。他小小的眉头紧紧拧着,眼神里的困惑和警惕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被动地被娘亲抱着,小手下意识地、带着点犹豫地,轻轻抓住了花如月后背的衣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娘亲颤抖的肩膀,再次落向那个沉默地佝偻着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男人身上。
周婆婆在一旁早已是老泪纵横,她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声音哽咽着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哭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天大的好事!快!快进屋!进屋说话!安儿,听话,先让你爹娘进来…她颤抖着手,轻轻拍着花如月的背,又想去拉白九思。
白九思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霜彻底侵蚀的石像。花如月那字字泣血的哭诉,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他垂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截沾了灰的甘蔗,仿佛那是他此生犯下的、无法饶恕的罪证。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周婆婆的手即将碰到白九思的衣袖时,他像是被烫到般,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慢慢地弯下了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此刻却沾了些许灰尘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虔诚,捡起了地上那截滚落的甘蔗段。
粗糙的布衣袖子拂过石板地面,沾上了尘土。他毫不在意,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甘蔗段沾灰的那一小块地方。仿佛那不是一截普通的甘蔗,而是某种失而复得、却已蒙尘的稀世珍宝。
擦干净了。青皮重新显出鲜亮的光泽。
他依旧没有抬头。他沉默着,再次将那截甘蔗,朝着十安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言喻的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手臂伸得笔直,却在微微颤抖。
这一次,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维持着这个递出的姿势,像一个等待最终裁决的囚徒,等待着儿子的宣判。
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院子里只剩下花如月渐渐低下去的啜泣声和周婆婆压抑的叹息。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十安小小的身体依旧被花如月紧紧抱着。他透过朦胧的泪眼(不知何时,他自己竟也无声地流下了泪水),看着那个沉默而卑微地递出甘蔗的男人。
那截青皮的甘蔗,在阳光下闪烁着固执而微弱的甜光。
十安小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倔强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抗拒。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白九思那双低垂的、深不见底的眼眸时——那里面不再是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孤注一掷的祈求,仿佛他递出的不是甘蔗,而是自己仅存的心脏——十安那紧紧抿着的唇线,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
他小小的身体在花如月的怀里轻轻挣了挣。
花如月感觉到了,哭声猛地一顿,泪眼婆娑地稍稍松开了些手臂,低头看向怀里的儿子。
十安没有看花如月,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白九思递出的那截甘蔗上。他伸出小手,动作很慢,带着孩童特有的迟疑和试探,一点一点地,朝着那截青皮甘蔗靠近。
白九思的呼吸骤然屏住,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维持着那个递出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山呼海啸般的紧张。
终于,十安冰凉的小手指,轻轻地触碰到了甘蔗冰凉的青皮。
那一瞬间,白九思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他几乎是立刻、极其小心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将那截甘蔗完全交到了儿子小小的手中。
十安低头看着手里的甘蔗,又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白九思。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残留的陌生,有未散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对于某种确认的渴望。
他拿着甘蔗,没有立刻吃,只是紧紧地攥着。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小小的孩子,忽然松开了抓着花如月衣襟的手,转过身,朝着院子里跑去。他跑得很快,小小的身影穿过洒满阳光的院子,跑到那棵老槐树下——那里放着一个粗木做成的小板凳。
他背对着门口,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片刻之后,才传来他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周婆婆…家里…还有刀吗甘蔗…皮太硬了…
不是爹,不是娘,甚至没有称呼。
可这句话,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猛地穿透了笼罩在白九思心头的厚重阴霾和绝望!
白九思猛地抬起头,那双沉如死水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槐树下那个小小的、背对着他的倔强身影,巨大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懵了,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开始疯狂地、擂鼓般地跳动起来!咚咚咚!一声声,震得他耳膜发疼。
花如月的反应则更为直接。她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狂喜的、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释然的泪水!她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又看看身边仿佛被巨大的幸福砸懵了的白九思,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有!有!有刀!周婆婆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她一边抹着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一边迭声应着,脚步踉跄着就往屋里冲,婆婆这就去给你拿!安儿等着!等着啊!
花如月也终于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她深吸一口气,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她伸出手,轻轻地、带着无限的小心,碰了碰白九思僵硬的胳膊。
九思…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催促,…刀…去…去给儿子削甘蔗啊!
削甘蔗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白九思被巨大狂喜冲击得停滞的思维。
削甘蔗!
他猛地回过神来,动作甚至有些笨拙的慌乱。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以完全不符合大玄天尊身份的急促步伐,越过门槛,大步流星地朝着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走去。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在平坦的院子里还被一个微小的土坷垃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幸好及时稳住,显得有些狼狈,但他毫不在意。
他几步就跨到了老槐树下,周婆婆正好从屋里捧着一把厚背的、有些旧但刃口磨得雪亮的砍刀出来。
白仙长…用这个…周婆婆把刀递过去,声音依旧哽咽。
白九思几乎是抢一般地接过那把沉甸甸的砍刀。他走到十安坐着的小板凳旁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距离——既不会太近让孩子感到压迫,又能方便做事。最终,他选择了在十安侧前方两步远的地方,撩起衣摆,直接盘腿坐在了尚有些温热的泥地上。
这个举动让花如月和周婆婆都微微一怔。大玄天尊,何时这般不顾身份地席地而坐过
白九思却浑然不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刀和甘蔗上。他先是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砍刀的刀柄和刀身,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神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十安放在腿上的那截甘蔗。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厚实的砍刀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有些小,但他下刀却异常精准而轻柔。刀刃贴着青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削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精密的仪式。每一刀下去,都只带走薄薄一层青皮,露出里面雪白微黄的瓤。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微光。他削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的刀和那截被赋予特殊意义的甘蔗。
十安依旧背对着他,小小的肩膀不再耸动,只是安静地坐着。他没有回头,但花如月和周婆婆都清晰地看到,孩子那双搁在膝盖上的小手,正无意识地、紧张地揪着自己粗布短褂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阳光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筛下细碎的金斑,跳跃在沉默的父亲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在儿子紧绷的小小后背上,跳跃在那一截逐渐褪去青涩外衣、露出莹白内里的甘蔗上。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甘蔗被削开时散发出的、清甜微涩的气息。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粘稠而静谧,只有刀锋划过甘蔗的沙沙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韵律。
花如月站在门口,看着这无声的一幕,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是甜的。她轻轻走过去,挨着周婆婆,也靠在了门框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笨拙的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白九思终于停下了动作。一段甘蔗被他削得干干净净,青皮尽去,只余下雪白、水润、散发着清甜气息的瓤。他放下砍刀,用粗布衣袖极其仔细地将甘蔗段表面残留的细小纤维也擦拭干净。
他拿着这根焕然一新的甘蔗,再次朝着十安的方向,递了过去。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有之前的卑微颤抖,而是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小心翼翼的平稳。
好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颤。
十安小小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白九思的心又悬了起来,手臂固执地伸着,一动不动。
几息之后,十安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张酷似白九思的小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抗拒和冷漠,却也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深沉的、孩童难以承载的复杂。他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刚才也偷偷哭过。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白九思沾着泥土的衣摆上——那是刚才盘腿坐地时蹭上的。然后,才缓缓抬起,看向白九思的脸,最后,落在那根被削得干干净净、递到他面前的雪白甘蔗上。
他伸出小手,接过了那根甘蔗。
指尖冰凉,触碰到白九思温热的手指时,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动作同时一顿。
十安拿着甘蔗,没有立刻吃。他低头看着它,小小的手指在光滑冰凉的瓤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白九思。
这一次,他的目光直直地撞进了白九思的眼底。
那双酷似花如月的清澈大眼里,盛满了太多白九思看不懂、却让他心尖发颤的情绪。委屈,茫然,困惑,还有一丝丝…小心翼翼的、连孩子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和期待
十安看着他,小小的嘴唇抿了又抿,似乎在积蓄着巨大的勇气。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问:
你…还走吗
四个字。
简简单单。
却像四道惊雷,再次狠狠劈在白九思的心上!比之前那句为什么现在才来更重!更沉!带着一种孩童最深切、最直白的恐惧和渴望!
白九思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他看着儿子那双倔强又脆弱的眼睛,看着那根被孩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救命稻草般的甘蔗,一股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酸涩和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冷静。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眼眶瞬间变得通红,一层灼热的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剧烈颤抖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重量,仿佛在对着天地起誓:
不…不走了!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三个字还不够,不足以表达他那颗被愧疚和迟来的父爱填满的心。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切,笨拙地、急切地补充道:
爹…爹哪儿也不去!爹…就在这儿!守着…守着你!还有你娘!
他的目光越过十安小小的肩膀,急切地投向门口早已泪流满面、捂着嘴无声哭泣的花如月,像是在寻求认同,又像是在做出最郑重的承诺,我们…我们一家…再也不分开了!爹…爹以后…天天给你削甘蔗!削一辈子的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