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贺霍渊平定南疆大胜归来,将军府大宴宾客。
酒过三巡,他牵着一个素衣女子来到我面前。
他风轻云淡地嘱咐我:
这是我在战场上收留的义妹晚晴,她身子骨弱,往后你多担待。
她怕生,不习惯偏院的清冷。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搬去西厢房。
我没有说话,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平静地走向大门。
旁人想要劝阻,男人却冷笑开口:
由她闹去。不出三日,她自会哭着滚回来。
闻言,满堂宾客发出一阵压抑的窃笑。
他们当着我的面,用我那卑微的爱做赌注,
赌我熬不过今晚,就会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哭着求霍渊让我进门。
可他们不知道,那辆属于摄政王的马车,早已在府外静候。
1
即将踏出府门时,霍渊突然叫住了我。
沈清辞,把你那块暖玉佩留下。晚晴最近总是心悸,睡不安稳。
那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
对上我泛红的双眼,男人语气淡漠至极。
你开个价。
2
卑贱如尘的五年婚姻,又能值几两银子
我懒得去算。
我只知道,上回在皇家冬猎场,我拒绝把暖手炉让给林晚晴的下场,
是被他锁在四面透风的观景阁,在及膝的大雪里冻了一夜。
3
我取下贴身戴了十年的玉佩,走到林晚晴手上。
我对她说:
祝义妹从此,岁岁平安。
闻此祝福,霍渊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台阶:
沈清辞,只要你听话,我的庇护,就是你的庇护。
男人话音刚落,林晚晴手上的玉佩,倏然滑落,啪地一声,碎裂在地。
瞧见林晚晴的手被碎玉划伤,渗出血珠,霍渊脸色大变,将她打横抱起。
厉声命令府医速来。
4
男人那副紧张的模样,引得在场众人用看笑话的眼神看着我。
此情此景,不光他们觉得好笑,
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昨夜,我心口绞痛复发,他正要出门陪林晚晴去看河灯。
即便我痛得吐出鲜血,晕倒在地,男人依旧面不改色地从我身上跨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他嘱咐管家:
让人把整个正厅熏一遍香,明日晚晴要来品茶,决不能让她闻到一丝血味。
5
我握紧手中的包袱,转身想走,男人却冷着脸扣住我的手腕。
道歉。
什……
没等我说完,我已被他拖拽着,重重按跪在林晚晴脚边。
膝盖磕在玉石碎片上,瞬间染红了我的白色裙摆。
看到血痕,霍渊眼中尽是嫌恶,松开了手。
你故意摔碎玉佩,存心划伤晚晴,难道不该跟她说声对不起
6
嫁给霍渊后,是我的错这四个字,成了我的口头禅。
熬的参汤太苦了,是我的错。
担心他伤势复发,夜里多问了一句,扰了他清梦,是我的错。
无意间看到林晚晴托人送来的情诗,窥探了他的私隐,更是我的错……
我咬破唇里的软肉,认命般直起身子。
向林晚晴端正地叩首三次,一字一句道完歉后,
我漠然地看向霍渊,轻声问他:
请问将军,够了吗
盯着我唇角的血迹,男人的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
沈清辞,你最大的倚仗沈家早已败落,你装出这副恶心至极的可怜样给谁看
7
没等我回话,府医已匆匆赶到。
霍渊一把推开碍事的我,亲自把府医领到林晚晴身边。
在他满心满眼都是林晚晴时,我踉跄着起身,快步走出大门。
刚走出府门,我就听到嗒、嗒两声清脆的马鞭声。
看到那辆熟悉的乌木马车,我不由加快了步伐。
然而没等我走下石阶,两个亲卫突然出现,强行将我架回府内。
书房内,霍渊命人将我按在榻上。
他让府医拿着一根泛着寒光的银针,刺向我的心口。
隔着半开的房门,我听到府医颤抖着对霍渊说:
将军,夫人与林姑娘虽同为罕见的‘凤血’,可夫人自幼心疾缠身,强取心头血极可能当场……当场毙命啊!不如先用温和的药方为林姑娘调理……
不必再劝。
霍渊的声音冷如寒冰。
你唯一的任务,是让晚晴安然无恙。至于其他的,我自有分寸。
8
听闻霍渊走近的脚步声,我缓缓闭上眼。
很疼吗
男人用一种少见的、近乎安抚的语气问。
再忍一下,取完三滴就好。
我偏过头,懒得与他多说一个字。
取完三滴心头血,我的嘴唇已然发紫。
此时,躺在隔间软榻上的林晚晴突然发出一声柔弱的咳嗽。
闻声,霍渊立刻按住府医拔针的手,命令道:再取双倍。
府医满头冷汗地告知霍渊,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
男人迟疑了两秒,只说:
晚晴是为国负伤之人的遗孤,一切以她为先。
9
……取吧。
我开口打断了府医的劝阻,声音轻得像风。
取完,就让我离开。
看着我毫无血色的脸,霍渊满眼冷怒,张了张嘴。
他刚想逼问我闹够了没有,难不成真要为这点小事与他和离
林晚晴娇滴滴的一声:
渊哥哥……
立刻便将他的全部心神勾走了。
因强取心头血而昏迷的我,醒来时,已不在那间压抑的书房。
我被送回了西厢房,这间自我嫁入府中后,便等同于冷宫的地方。
房内没有霍渊的身影,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
10
我昏睡了整整两日。
第三日傍晚,霍渊才终于出现。
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那浓郁的参味,是千年雪参才有的气息。
他面无表情地端到我面前,作势要喂我。
府医说你气血亏空,喝了它。
我却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汤匙:
如此贵重的神药,清辞福薄,受不起。将军还是留给晚晴妹妹吧,她身子娇弱,更需要这个。
许是我的语气太过疏离,霍渊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
他将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冷不丁问:
我听下人说,昨日摄政王府的人来过
他过去从不曾过问我的交际。
我眼底划过一丝厌烦,只说:
将军不认识。
11
他解开领口的盘扣,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沈清辞,你打算耍这种手段到什么时候
给你几分颜色,你还真当自己能与摄政王攀上关系了
从前霍渊动怒,我会一边检讨自己,一边想方设法安抚他。
可眼下,我只是指着门外,一个正跌跌撞撞跑来的侍女,面无表情地告诉他:
将军,你的晚晴妹妹找你。
闻言,霍渊眼底的怒火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取代。
他习惯性地起身,准备去安抚他的宝贝义妹。
男人刚走到门口,我的房门就被猛地撞开。
那侍女哭喊着:将军!不好了!晚晴小姐闻到雪参汤的药味,突然就晕过去了!
霍渊刚离开,我便从枕下摸出一方锦盒。
打开,里面并非什么信物,而是一张地契——城南一座雅致的别院。
是摄政王派人送来的,他说:若无处可去,便以此为家。
看着那张纸,我终于发自内心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
12
霍渊去而复返时,恰好撞见我嘴角的笑意。
那笑容不属于将军府,不属于他,刺得他莫名胸口发闷。
可他刚答应了林晚晴,要亲自守着她喝完安神汤。
他来不及细问我究竟在笑什么——
想必是又在盘算什么讨好摄政王的心计,毕竟嫁给他后,她除了攀附权贵,还能有什么念想。
拿走桌上未动的雪参汤,霍渊头也不回地冷声道:
沈清辞,安分点。府里的事处理完,我再来跟你算账。
13
他说明日再来。
可第二日,第三日,整整七日,他都没有出现。
第八日,我才从府里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
他带着林晚晴去了京郊的温泉山庄休养,同车进,同院出,羡煞旁人。
下人们都在传,那位晚晴姑娘,才是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
而霍渊,从未澄清过半句。
霍渊从温泉山庄回府那天,带回一车名贵的礼物。
他当着我的面,将一件用天山雪狐皮制成的、通体雪白的斗篷,亲手披在了林晚晴的肩上。
山里风大,你身子弱,仔细着凉。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林晚晴羞怯地埋首在柔软的狐裘里,眼角眉梢,尽是得意的笑。
而我,以及我身上这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旧袄,都成了她身后最可笑的背景。
14
那晚,我去霍渊的书房为他送安神的汤药,这是我身为妻子五年来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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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在,我正欲放下汤盅离开,却瞥见他随手放在书案上的兵书里,夹着一枚陌生的香囊。
那香囊绣工精致,上面是并蒂莲的图案,散发着一股甜腻的、不属于我的香气。
我认得,那是林晚晴最爱的醉晚风。
他的书房重地,连我都不能随意踏足,如今却藏着另一个女人的私密之物。
我端着那碗未动的汤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15
又过了几日,霍渊突然派人来传我,说要取我嫁妆里的一份陈年地契。
我将嫁妆箱子的钥匙递给他,他却怎么也打不开。
那是一把子母连心锁,需要两把钥匙同时开启。
他烦躁地问我另一把钥匙在哪。
我平静地告诉他:在当年我们一起种下的那棵桂花树下。
他愣住了,眉头紧锁,显然早已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
他不知道我的生辰,不记得我的喜好,也忘了我们曾有过的唯一温存。
府里的餐食,也彻底换了花样。
我自幼不喜油腻,对河鲜过敏。
可如今的饭桌上,日日都是林晚晴爱吃的江南菜式,甜腻的糕点,肥美的河鱼。
霍渊会细心地为她剔去鱼刺,嘱咐厨房按她的口味来。
无人再记得,这将军府的正妻,每顿饭只能用一碗白粥配着咸菜下咽。
16
真正的死心,是在一场秋雨里。
那日,我与林晚晴在后花园的观景亭里狭路相逢。
她言语挑衅,炫耀着霍渊对她的种种宠爱,将我母亲留下的那枚碎玉佩拿出来,说霍渊已请天下最好的工匠为她修复。
我与她起了争执。
就在此时,被连日秋雨泡得松软的亭柱,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眼看就要朝着我们二人当头砸下!
霍渊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那一瞬间,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对我的担忧。
可当他看见另一边的林晚晴时,那丝担忧便毫不犹豫地消失了。
他用尽全力,飞身将林晚晴扑倒在地,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了所有危险。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17
横梁带着万钧之势,擦着我的鬓角砸落在我身侧,激起漫天尘土。
我毫发无伤,心却在那一刻,被砸得粉碎。
烟尘散去,霍渊抱着受了惊吓、正在哭泣的林晚晴,柔声安抚。
他看向我的眼神,冰冷且充满了责备,仿佛在说:
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你总要害晚晴
我看着他们,忽然就笑了。
原来,连老天爷都觉得我可怜,不忍心收我。
也罢。
既然死不了,那便……换条路活吧。
18
那场意外之后,我称病不出在西厢房里待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霍渊一次都未曾踏足。
我听说,他正忙着为林晚晴在府里修建一座暖阁,因为她说南疆的冬天太冷,她受不住。
19
第十一日的清晨,我离开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走了我母亲留下的那几样旧物,坐上了早已等在后巷的马车。
管家将消息报给霍渊时,他正在为林晚晴亲手描眉。
他只是轻嗤一声,头也未抬。
随她去。不出五日,待她身上银钱用尽,无处可去,自然会回来认错。
林晚晴在他怀里娇笑:渊哥哥,你莫要生姐姐的气,她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霍渊放下眉笔,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还是你懂事。
20
他以为我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在绝望中狼狈折返。
他不知道,这一次,我去的方向,再也没有回头路。
半个月后,是太后举办的菊花宴,京中所有王公贵族、文武百官皆会出席。
这是一个展示家族荣耀与夫妻和睦的绝佳场合。
霍渊来了。
他没有带我这个正妻,而是光明正大地带着林晚晴一同赴宴。
他为她穿上了用金丝线绣成的华服,为她戴上了御赐的东珠钗,那份尊荣,几乎与主母无异。
一路上他扶着她的手,为她挡着风,引来无数艳羡又鄙夷的目光。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大将军府的这位沈夫人,怕是早已成了昨日黄花。
而霍渊,坦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他心尖上的人。
他要让那个不知好歹、胆敢离家出走的沈清辞,在某个角落里听闻这一切,然后彻底悔悟。
21
宴会正酣,太后笑吟吟地看着霍渊和他身边的林晚晴,意有所指地问道:
霍将军,哀家记得,你府中已有佳妇,今日为何不见她人
霍渊起身,从容一拜:
回太后,拙荆身体不适,臣……不忍她劳累。
他话音刚落,想必下一句便是要为林晚晴请封名分。
22
就在此时,殿外太监尖锐的唱喏声,如同一道惊雷,贯穿了整个宴会大厅:
摄政王殿下驾到——!
所有人都起身行礼,只见身着玄色蟒袍的摄政王萧珏缓步走入。
而在他身后,落后半步的位置,跟着一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容色清冷,眉眼沉静。
是我。
23
霍渊脸上的血色,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瞬间褪尽。
他死死地盯着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摄政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风暴。
我没有看他,只是随着摄政王,向太后行礼。
摄政王声音平淡,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臣今日来迟,是为向太后请一道恩典。
他顿了顿,侧身看向我,目光温和。
臣听闻霍将军与沈氏夫妻情分已尽,已签下和离书。臣心悦沈氏已久,恳请太后赐婚,允臣迎娶沈氏为摄政王正妃。
24
和、离、书
霍渊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
他猛地看向我,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沈清辞,你敢!
25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们三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份由摄政王呈上的、盖着将军府大印的和离书上。
她缓缓开口,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既是两厢情愿,好聚好散,哀家自无不允。
摄政王与沈氏,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哀家,赐婚。
26
那一刻,我看到霍渊踉跄了一下,若不是身后的亲卫扶住,他几乎要当场倒下。
他那坚信我永远不会离开他、永远会摇尾乞怜的傲慢世界,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轰然倒塌。
27
菊花宴上的那道赐婚圣旨,彻底打碎了霍渊所有的傲慢与自尊。
他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他疯了一样地回到将军府,第一件事,就是处置林晚晴。
他将她身上所有华贵的衣物首饰尽数扒下,将她囚禁在柴房。无论她如何哭泣哀求,说自己腹中可能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他都无动于衷。
三日后,他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废了她的双腿,将她丢去城外的静心庵,永世不得还俗。
他以为,这是在清理障碍。
他以为,这是在向我表达他的悔意。
他将府库里所有积攒了数年的珍宝——南海明珠,东海夜明珠,整匹整匹的云锦,悉数打包,送到摄政王府门前。
他自己则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连骑了三日三夜,赶到我幼时住过的江南故居,只为寻回一株我曾提过一嘴的、早已绝迹的相思红豆。
他带着一身风尘与满车珍宝,狼狈地出现在摄-政王府门前,要求见我。
28
结果,他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他看到的是,摄政王亲自为我披上斗篷,扶我走下台阶。而我,在看到他和他身后那些所谓的赔罪之礼时,只是平静地,往摄-政-王的身后站了站。
那个动作,是下意识的保护与信赖。
霍渊的眼瞬间就红了。
清辞……
我冷淡地打断他:霍将军,你我已无瓜葛,请回吧。
29
霍渊不肯走。
他抛下了身为大将军的所有尊严,在王府门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低头,声音沙哑,第一次向我认错:清辞,我错了。林晚晴……我已经处置了她,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之间。你回来,好不好
他以为,只要他低头认错,只要那个女人消失了,我就会像从前一样,立刻原谅他。
30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霍将军,你误会了。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
我嫁给你,从始至终,不过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当年对我沈家的救命之恩。五年前,我踏入将军府的那一刻,恩情便已开始偿还。
如今,五年期满,恩情两讫,你我之间,再无亏欠。
31
报恩
霍渊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我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爱,原来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交易。
他想抓住我的手,想质问,想嘶吼。
可摄政王只是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我护在身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霍将军,天色已晚,王妃要回府歇息了。
那一声王妃,像淬了毒的利刃,狠狠扎进霍渊的心口。
他看着摄政王为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看着我对他微微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随他走入那扇朱红色的王府大门。
从始至终,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32
那扇朱红色的王府大门,在霍渊面前缓缓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没有回将军府,也没有去军营。他就那样站在摄政王府的门前,从黄昏站到深夜,又从深夜站到黎明。
他成了京城最新的、也是最可悲的景观。
33
第二天,他开始往王府送东西。
不再是那些俗气的金银珠宝,而是他费尽心思打探来的、我曾经喜欢的东西。
一盆从空山幽谷寻来的绝品兰花,因为我年少时曾赞过一句清雅。
一套前朝制墨大师的松烟墨,因为我父亲曾是书香门第。
甚至还有一串用南海红珊瑚珠串成的手链,只因为林晚晴曾无意中打碎过我一串类似的、不值钱的旧物。
他以为他在弥补,在赎罪。
可那些东西,要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要么就被摄政王府的下人随手丢在街角。
我的马车每日从王府进出,车帘却从未掀开过哪怕一丝缝隙。
我把他,当成了一团空气。
34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
直到那天,我与摄政王一同去城外的相国寺上香。
回程时,霍渊骑着马,疯了一样地拦在了我们的车驾前。
他双目赤红,浑身酒气,像一头困兽。
沈清辞,你下来!我有话问你!
摄政王府的侍卫立刻将他团团围住。
摄政王掀开车帘,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波澜:霍将军,酒后失仪,冲撞王驾,是死罪。
我只要她一句话!霍渊指着车厢,声音都在颤抖,你告诉我,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半分真心!
我终于有了动作。
我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泓古井。
有过。
霍渊的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但那半分真心,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早在你让我跪在观景阁的那个雪夜里,冻死了。
35
希望破灭,霍渊彻底崩溃了。
他咆哮着,挥剑砍向侍卫,想要冲到我面前。
场面一度混乱。
摄政王下了马车,只用了三招。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霍渊手中的长剑被震飞,而他自己则口吐鲜血,单膝跪地,狼狈不堪。
摄政王平静地告诉他,他的两根肋骨断了。
36
他以冲撞王驾的罪名被关入天牢,又因平定南疆的功劳被从轻发落,遣返回府养伤。
他以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拖着一身重伤,用尽所有关系,只为求见我一面。
我最终还是见了他。
我没有出门,只是让我的贴身侍女,带去了一句话:
霍将军的伤,与我无关。霍将军的歉意,我也不需要。从此山高水长,江湖不见。
37
霍渊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
伤好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亲自去了趟静心庵。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回来时,带回了林晚晴的一截尾指,用一个锦盒装着,托人送到我面前。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他已查明,当初我心口绞痛复发,皆因林晚晴在我汤药中下了慢性毒。他已让她付出了代价。
他还说,他听从了相国寺高僧的点化,每日在佛前忏悔,诵经千遍,只为消除自己的心魔。
他以为用这种自残和自省的方式,就能证明他真的变了,就能换回我的原谅。
38
我看着那截断指,面无表情。
我让侍女将锦盒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并再次捎去一句话:
将军斩妖除魔,消除心病,是将军自己的修行。
与我,早已无关。
39
我与摄政王大婚那日,十里红妆,普天同庆。
那是我一生中,从未想象过的盛大与荣耀。
当凤冠霞帔加身,当我走上那八抬大轿,我知道,沈清辞的旧日,已经彻底死了。
40
迎亲的队伍行至朱雀大街时,却被一个疯子拦住了去路。
那人一身早已辨不出颜色的旧袍,形容枯槁,满身狼狈,不是霍渊又是谁
他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撞开层层禁军,扑倒在我的轿前。
他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轿子的方向,声音嘶哑地哭喊着,求我,求我不要嫁给别人。
他一遍遍地宣告着他对我的爱意,那份迟到了太久太久,早已变得廉价又可笑的爱。
他以为,用他如今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就能赎清他过往所有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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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摄政王下了马,站在我的轿前,将我护得滴水不漏。
我透过轿帘的缝隙,冷冷地看着地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像条丧家之犬的男人。
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喧嚣,落在他耳中:
霍将军,你的爱,太脏了。
它曾是我避之不及的砒霜,如今,是我不屑一顾的尘埃。
别再用它,来脏了我大喜的路。
42
我的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他看着我,看着我身前如山一般庇护着我的摄政王,终于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终于明白,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永无翻身之日。
43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颤抖地,拔出了腰间那柄曾随他征战沙场、斩敌无数、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佩剑。
他曾用这把剑,指向我的咽喉,逼我给林晚晴下跪。
如今,他将剑尖,对准了他自己的心口。
清辞……你说……你不信我的心……
他凄厉地笑着,眼中流出血泪。
那我现在……就把它剖出来……给你看……
44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已用尽全身力气,将剑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下的青石板路。
他倒在血泊之中,眼睛却还死死地望着我的方向,似乎在期待我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
45
可我只是漠然地看着。
我平静地对轿前的摄政王说:
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吧。
摄政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重新上马。
迎亲的队伍,绕过了地上那滩污血,继续前行,鼓乐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
46
霍渊躺在那片血泊里,听着那喜庆的乐声离他越来越远,他眼中的神采,终于一点点地涣散、熄灭。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抬起手,抓住那远去的、早已不属于他的幻影。
可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名震天下的大将军霍渊,最终没有死在刀光剑影的沙场,而是死在了他亲手推开的、前妻的婚礼上。
死得,像一个笑话。
47
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并未影响婚礼的进程。
洞房之内,龙凤喜烛静静燃烧,暖黄的光晕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
我端坐在床沿,已经摘下了沉重的凤冠,一头青丝如瀑般垂下。
萧珏推门而入,带来的不是浓重的酒气,而是一阵清冽的、夹杂着夜风的微凉。
他没有急着靠近,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我。
吓到你了他问,声音温润。
我摇了摇头。那场闹剧于我而言,不过是旧梦最后的余烬,风一吹,便散了。
48
他走过来,没有行那些繁琐的合卺之礼,而是自然地拿起桌上的象牙梳,站到我身后,一下一下,轻柔地为我梳理长发。
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
我不太会这个。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府里的嬷嬷教了我好几次,总也记不住。
49
我从铜镜里看着他。这位权倾朝野、令百官畏惧的摄政王,此刻正为我学着梳头。
我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的玉,一点点变得温润柔软。
没关系,我轻声说,以后,有很多时间可以学。
他梳头的动作一顿,随即,镜中的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那晚,我们没有太多言语,他只是尊重地与我同榻而眠,给了我一个安稳的、没有任何噩梦的夜晚。
我嫁给了他,更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让我卸下所有防备的港湾。
50
霍渊的死讯,第二天便传遍了京城。
他自戕于街头,将军府群龙无首,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曾经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只剩下秋风扫落叶的萧瑟。
萧珏将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们正在王府后花园的暖阁里下棋。
外面飘着细雨,阁内茶香袅袅。
我执黑子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落下,吃掉了他的一大片白子。
死了,便死了吧。我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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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珏没有追问,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他只是伸出手,将我微凉的指尖握入掌心,用他的体温温暖着我。
嗯,他应道,都过去了。
他从不逼我面对那些我不愿再提的过去,却又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我他会陪我一起将过去埋葬。
他知道,我的心曾被寒冰封冻,他要做的,不是用烈火强行融化,而是用春风般的耐心,静待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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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很大,规矩也多,但萧珏给我的第一道命令却是:在这府里,你便是唯一的规矩。
他撤换掉了府中所有可能认识霍渊、或与将军府有旧的下人,换上了一批全新的面孔。
他将府库的钥匙交给我,让我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我让人将那些过于沉闷压抑的红木家具换成了明亮的楠木,在庭院里种满了昔日我最爱的白兰。
我甚至将他的书房,搬到了我们寝殿的隔壁,只因我随口说过一句夜里寻你,也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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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仅没有觉得我逾矩,反而乐在其中。
他会饶有兴致地看我指挥下人搬动花瓶,会在我为了一块地毯的颜色纠结时,给出他直白又毫无审美的建议,然后在我嗔怪的目光中,笑着将决定权重新交给我。
日子在这样平静而温暖的氛围中流淌。
一年后,我为他诞下龙凤胎。
男孩像他,沉稳内敛;女孩像我,爱笑爱闹。
他这位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摄政王,在孩子面前,却成了最笨拙的父亲。他会手忙脚乱地换尿布,会为了逗女儿一笑而学小狗叫,会抱着儿子,教他看懂那些深奥的兵法图。
我知道,霍渊带给我的那些伤痛与噩梦,早已被岁月与身边这个男人,彻底抚平。
旧梦已烬,我的人生,早已迎来了最璀璨的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