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
我正给陆予深熨明天要穿的衬衫。
蒸汽氤氲里,那行字跳出来,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我眼里。
予深,我离婚了。下周三回国,老地方见
发信人:苏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地冲上头顶,指尖冰凉。
我维持着拿熨斗的姿势,足足僵了半分钟。
直到熨斗底座滋啦一声轻响,烫焦了衬衫袖口一片昂贵的真丝面料,那股蛋白质烧焦的糊味钻进鼻腔,才猛地惊醒。
手一抖,熨斗差点砸在脚背上。
我慌忙放下,看着那块丑陋的焦痕,又看看茶几上陆予深随手放下的手机。
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苏蕴。
这个名字,像个幽灵,盘旋在我和陆予深五年的婚姻里。
她是陆予深心口那颗抹不掉的朱砂痣,是他年少时光里最皎洁的白月光。
当年他们爱得轰轰烈烈,是校园里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
后来苏蕴为了所谓的艺术追求和更好的发展机会,毅然决然跟着一个据说能给她提供顶级资源的画廊老板出了国,嫁做人妇。
留下陆予深,像被抽走了半条命。
再后来,他遇到了我,江晚舟。
一个在他失魂落魄时递上温水,在他胃痛难忍时默默煮好小米粥,在他需要一段稳定婚姻来安抚家族长辈时,安静点头说好的女人。
懂事,体贴,从不添麻烦。
是他家人朋友眼里的良配。
五年了。
我以为时间足以冲淡一切,足以让我这个后来者,在他心里占据一个稳固的位置。
至少,是比那个远在天边的白月光更实在的位置。
原来,是我想多了。
苏蕴要回来了。
离婚了,然后,回来找他。
那个老地方,是他们当年定情的咖啡馆,陆予深曾无数次在酒后,带着怀念又怅惘的语气提起过。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地解锁了他的手机——密码一直是我的生日,这点他倒是没变。
聊天记录很干净。
只有这一条新信息。
显然,他还没来得及看到。
我点开苏蕴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定位在纽约机场,配文:倒计时,归途。久别重逢,会是新的开始吗
配图是一张对着舷窗外的云层拍的侧影,阳光勾勒出她依旧精致的下颌线。
下面,陆予深昨晚点了个赞。
心,彻底沉了下去。
五年婚姻,我像个兢兢业业的园丁,努力经营着这片名为家庭的土壤。
照顾他的胃,打点他的行头,安抚他工作上的烦闷,应对他家族里那些琐碎的麻烦。
我甚至放弃了自己上升期的工作机会,只因为他一句家里需要有人照顾。
我以为这是付出,是爱。
现在才明白,在他眼里,或许这不过是懂事的本分。
是那个远在天边的苏蕴,不屑于做的俗务。
而她,只需要一条回国的信息,一个模糊的暗示,就能轻易搅动他平静的心湖。
我默默关掉他的手机,放回原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块烫焦的衬衫袖子,刺眼地摊在熨衣板上。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起剪刀。
咔嚓一声。
昂贵的真丝衬衫,袖口被我齐整地剪了下来。
连同我那点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五年付出,一起剪碎。
陆予深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衬衫坏了的。
他拎着那只没了袖子的衬衫,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晚舟,这怎么回事我今天有重要的会!
语气里的烦躁和不耐,毫不掩饰。
以往,我会立刻道歉,手忙脚乱地去找另一件替代品,或者自责熨烫时不够小心。
但今天,我只是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锅里的白粥,头也没抬。
哦,不小心烫坏了。衣柜里左边第三件,深灰色的那件,熨好了。
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陆予深大概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探究地看了我几眼。
我依旧没看他,盛好一碗粥放在餐桌上。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吭声,转身去换了衣服。
早餐桌上,气氛有些凝滞。
他几次欲言又止。
我安静地吃着粥,味同嚼蜡。
终于,他像是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轻松的语调开口:晚舟,跟你说个事儿。苏蕴……你还记得吧她下周三回国了。
来了。
我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波澜不惊。
嗯是吗
我抬眼看他,甚至还扯出一个极淡的微笑,好事啊,在国外那么多年,也该回来了。
陆予深大概被我过于平静的反应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观察着我的表情,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在说反话。
她……刚离婚,心情可能不太好。以前的朋友想着给她接个风,聚一聚。
他斟酌着字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就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时光转角’咖啡馆,下周三晚上。你看……你要不要一起去
以前的朋友我们常去的地方
我的心像被钝刀子割着。
那个地方,是他和苏蕴的老地方,什么时候成了我们的
他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还是在为他自己和苏蕴的久别重逢找一个看似合理的掩护
我放下勺子,抽了张纸巾,慢悠悠地擦着嘴。
我就不去了。
我的声音很稳,甚至带着点笑意,你们老朋友叙旧,我一个外人夹在中间多尴尬。
晚舟,你怎么是外人!
陆予深立刻反驳,语气带着点急切,你是……
我是什么
我打断他,终于抬眼,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闪而过的心虚,陆予深,我们结婚五年了。苏蕴是你心头的白月光,是你念念不忘的旧情人,这从来都不是秘密。
他脸色变了变:晚舟,你别这么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了吗
我轻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厉害,如果过去了,她离婚的消息,为什么比我知道得还快她回国的时间,为什么你要特意告诉我你们的‘老地方’聚会,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邀请我这个‘内人’去当背景板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石子砸过去。
陆予深的脸色由白转青,带着被戳穿的狼狈和一丝恼怒。
江晚舟!你非要这么阴阳怪气吗我和苏蕴早就结束了!现在只是朋友间的正常聚会!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小心眼,懂事一点
懂事
这两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里摇摇欲坠的堤坝。
五年来,我所有的隐忍、付出、退让,换来的是什么
是懂事的标签,是小心眼的指责,是他心安理得地去赴白月光的约,还要求我微笑着送他出门!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无边无际的疲惫,瞬间席卷了我。
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冷却下来。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以为可以共度一生的男人,眼神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只剩下彻底的冰封。
陆予深。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我们离婚吧。
时间仿佛凝固了。
餐厅里只剩下粥碗里飘出的最后一丝热气。
陆予深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眼睛猛地瞪大,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
他声音拔高,带着荒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江晚舟,你疯了吗就为了这点事就因为我提了一句苏蕴回国,朋友聚会
这点事
我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在你眼里,这是‘这点事’陆予深,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懂事永远在你身后收拾烂摊子的保姆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再掩饰眼底的疲惫和冰冷。
五年了,我累了。我不想再‘懂事’了。这日子,我过够了。
过够了!
陆予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逼近一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江晚舟!你摸着良心说,这五年我对你不好吗我让你缺吃少穿了我出轨了还是家暴了就因为我要去参加一个朋友聚会,你就要离婚你是不是太矫情了!
朋友聚会
我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只觉得无比讽刺,陆予深,别自欺欺人了。从昨晚你给苏蕴那条‘归途’的朋友圈点赞开始,从你看到那条‘离婚了,老地方见’的短信却下意识对我隐瞒开始,从你试探性地邀请我去那个充满你们回忆的地方开始……你的心,就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他脸上:
你的心,早就飞到你的白月光身边了。既然如此,我成全你。我们离婚,你自由了,去追求你失而复得的‘爱情’吧。
你胡说什么!
陆予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我对苏蕴早就没那种心思了!我邀请你去,就是不想你多想!江晚舟,你简直不可理喻!
有没有那种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懒得再跟他争辩,转身就往卧室走,离婚协议我会找律师拟好。放心,我只拿我应得的,不会占你便宜。
江晚舟!你给我站住!
陆予深在身后怒吼。
我没有停步,径直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外面是他气急败坏的拍门声和怒骂。
你闹什么脾气!给我出来说清楚!
就因为这点捕风捉影的事,你要毁了这个家你有没有责任心!
江晚舟!开门!
声音隔着门板,嗡嗡作响,充满了暴躁和一种被忤逆的难以置信。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这个一向懂事的妻子,会如此决绝地说出离婚两个字。
更想不到,我会把他心底那点隐秘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没完全正视的蠢动,如此赤裸裸地剖开。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惯用的须后水的味道,曾经让我觉得安心,此刻却只觉得窒息。
门外的叫嚷声持续了几分钟,大概是发现我铁了心不开门,也或许是赶着去开那个重要的会,脚步声带着怒气重重地远去,然后是公寓大门被用力甩上的巨响。
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滑坐到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居家服传来。
没有眼泪。
心口的地方,空荡荡的,又像是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
五年的时光,像一部被按下了快退键的旧电影,画面飞速闪过。
初遇时他失意的眼神,答应他求婚时自己隐秘的欢喜,婚礼上他心不在焉的笑容,无数个他晚归的夜晚,他手机里偶尔闪过的、来自大洋彼岸的问候,他醉酒后含糊不清喊过的那个名字……
原来,所有的细节,都早已埋下了伏笔。
只是我被懂事和爱蒙蔽了双眼,选择性地忽略。
我撑着地板站起来,走到窗边。
楼下,陆予深的车带着一股怒气轰鸣着驶离。
我看着那消失的车尾灯,拿出手机,没有半分犹豫,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周律师吗是我,江晚舟。麻烦你,帮我拟一份离婚协议。对,尽快。
挂了电话,我环顾着这个精心布置了五年的家。
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件,都曾倾注了我的心血,承载着我对未来的想象。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我走到书房,打开电脑。
陆予深大概忘了,或者根本不在意,家里所有的电子设备,包括他的平板,都登录着他的社交账号。
我轻易地找到了他和苏蕴的聊天记录。
比昨晚那条更刺眼的,是更早之前的对话。
苏蕴:予深,纽约的冬天好冷,还是怀念以前你帮我暖手的时候。
陆予深:(一个拥抱的表情)照顾好自己。
苏蕴:听说你结婚了她……对你好吗
陆予深:嗯。她……很懂事,把家里照顾得很好。
苏蕴:懂事就好。不像我,以前总是任性,让你操心。
陆予深:都过去了。
苏蕴:是啊,都过去了。有时候想想,如果当初……
陆予深:(一个省略号)……
还有几张苏蕴发来的照片,黄昏的海滩,空旷的画廊,配着一些伤感的文字。陆予深每条都认真回复,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不易察觉的怀念。
懂事
原来我在他心里的定位,如此清晰明确。
一个替代品,一个管家,一个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去怀念白月光的、合格的背景板。
我面无表情地截屏,保存,备份。
又翻出他近一年的信用卡账单。
几个奢侈品女包的消费记录,时间点恰好是苏蕴的生日、情人节。收件地址,是纽约。
还有频繁的、数额不菲的跨国汇款记录,收款人名字缩写:S.Y.
苏蕴。
原来,他一直在用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供养着远方的白月光。
而我自己,已经很久没舍得买一件像样的新衣服了。
心,彻底死了。
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愤怒和决绝。
我关掉电脑,走进衣帽间,拖出最大的行李箱。
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衣服,鞋子,书,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属于这个家的,属于陆太太身份的一切,我一样都不会带走。
收拾到一半,手机响了。
是陆予深。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直接挂断。
他再打。
我再挂。
如此反复几次后,他发来一条信息,带着压抑的怒火:江晚舟,闹够了没有晚上回家我们谈谈!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后悔
我扯了扯嘴角。
后悔没有早点看清,没有早点离开吗
我没有回复,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世界彻底清净了。
律师的效率很高。
第二天下午,一份措辞严谨、条理清晰的离婚协议书就发到了我的邮箱。
核心内容:房产(婚房)归我,陆予深名下存款的70%归我,他公司股权我自动放弃(那部分水太深,我不沾),各自名下其他财产及债务归各自所有。
我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回复同意。
然后,我把协议书打印出来,签上自己的名字——江晚舟。
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签完字,我拿起手机,对着那份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还有昨天保存下来的那些刺眼的聊天记录截图、信用卡账单截图,拍了几张清晰的照片。
打开微信,找到陆予深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对话框。
点击发送。
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图片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像是一个终结的句号。
不到十秒,陆予深的电话就疯狂地打了进来。
屏幕闪烁着他的名字,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意味。
我平静地看着,直到铃声自动挂断。
他再打。
我再看着它熄灭。
如此反复了七八次,手机终于暂时安静了。
紧接着,微信开始疯狂地弹出新消息提示。
江晚舟!你什么意思!
那些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调查我!
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蕴她刚离婚,情绪很低落,我只是作为朋友关心一下!
那些包和钱……是她遇到困难,我暂时借给她的!她会还的!
晚舟,你冷静点!我们五年夫妻,你就这么不信任我非要走到这一步
把协议收回去!我们好好谈谈!
江晚舟!接电话!
一条条信息,从最初的震惊愤怒,到后来的辩解解释,再到最后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
我看着,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解释
朋友的关心需要跨越太平洋买奢侈品包包,需要持续汇款
借的钱账单上可没写借款二字。
信任在他把我当傻子一样蒙蔽的时候,在他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他跟我谈信任
我动了动手指,没有回复任何文字。
只是又发过去一张照片。
是昨天我收拾好的行李箱,立在客厅中央。
然后,把他的微信也拉黑了。
世界彻底安静。
接下来的日子,我搬回了婚前自己买下的一套小公寓。
房子不大,但干净整洁,阳光充足。
这里没有陆予深的任何痕迹,空气都是自由的。
我注销了用了多年的、关联着他各种信息的手机号,换了个全新的号码。
只通知了父母和最亲近的两个朋友。
父母起初震惊不解,极力劝阻。但当我把那些截图发给他们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只传来母亲带着哽咽的一句:舟舟,回家吧,爸妈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我拒绝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舔舐伤口,重新开始。
我联系了以前的导师和行业内的朋友。
五年前为了照顾家庭,我从一家前景不错的建筑设计院离职,只接一些零散的设计私活。
现在,我需要一份正式的工作,重新找回自己的价值和立足之地。
凭借扎实的专业功底和还算不错的人脉,我很快收到了几家公司的面试邀请。
生活像是被强行按下了重启键。
忙碌,充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麻木和隐隐的痛。
陆予深并没有放弃找我。
他打不通我的电话,找不到我的人,就疯狂地联系我的父母和朋友。
在我父母的严词拒绝和朋友的含糊其辞下,他甚至找到了我婚前那套小公寓的地址。
门铃声第一次响起时,我正在电脑前修改一份设计图。
透过猫眼,看到门外那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浑身散发着颓丧气息的男人时,我几乎没认出来那是曾经意气风发的陆予深。
他用力拍着门,声音嘶哑:晚舟!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我们谈谈!求你了!
我靠在门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晚舟!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跟苏蕴没什么!真的!我已经跟她说明白了!
那些钱我会要回来的!我保证!
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求你了,开门看看我……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有那么一瞬间,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五年,毕竟不是五天。
那些共同生活的点滴,那些曾经有过的温情时刻,并非全是虚假。
但下一秒,苏蕴那条予深,我离婚了的信息,那些暧昧的聊天记录,那些刺眼的账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那点微弱的刺痛,瞬间被更强大的冰冷和理智覆盖。
我转身,回到电脑前,戴上了降噪耳机。
门外的声音,渐渐模糊,最终消失。
后来,他隔三差五就来。
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夜。
有时沉默地靠在门外,有时醉醺醺地拍门哭喊。
我报警过一次。
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用户要求避免警察字眼)来了,对他进行了警告。
他红着眼睛瞪着我关上的门,眼神里有受伤,有愤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绝望。
再后来,他出现的频率低了。
大概终于意识到,那个懂事的江晚舟,是真的死了。
死在他对白月光念念不忘的每一个瞬间里。
我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新工作强度很大,但很有挑战性,也让我重新找回了久违的成就感和活力。
我报了个瑜伽班,开始学着照顾自己的身体。
周末会和朋友小聚,或者一个人去看场电影。
日子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直到那天下午,我去一家新开的、以环境优雅安静著称的咖啡馆见客户。
客户临时有事,改约了时间。
我正准备离开,目光不经意扫过靠窗的一个角落。
身体瞬间僵住。
那个位置,坐着两个人。
男的,是陆予深。
他对面坐着的女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长发微卷,侧脸线条优美,气质温婉又带着一丝艺术家的清冷。
苏蕴。
真人比照片上更美,更有那种楚楚动人的风韵。
陆予深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能看到苏蕴。
她微微倾身,似乎在认真倾听,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神专注地看着陆予深,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和依赖。
她的手,轻轻搭在咖啡杯上,指尖纤细白皙。
而陆予深的手,就放在桌面上,离她的手,很近,很近。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久别重逢、温情脉脉的画面。
像极了电影海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闷闷的疼。
我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已经筑起了足够高的围墙。
可亲眼看到这一幕,那被强行压下的酸楚和难堪,还是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五年的婚姻,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成了他们感人爱情故事里,那个多余又碍眼的背景板。
我几乎是立刻转身,想逃离这个地方。
动作有些急,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端着托盘的侍应生。
啊!对不起!
侍应生惊呼一声,托盘上的咖啡杯摇晃,深褐色的液体溅出来几滴,落在我浅色的风衣袖口上。
动静不大,但在安静的咖啡馆里,还是引起了注意。
靠窗角落的那两个人,也循声望了过来。
陆予深看到我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尽褪,几乎是触电般猛地站了起来,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晚舟!
他的声音带着惊愕和一丝慌乱。
苏蕴也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种了然,随即迅速染上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无辜。
予深,这位是……
她轻声问,声音温温柔柔的。
陆予深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大步朝我走过来。
晚舟,你怎么在这里
他语气急促,试图伸手来拉我。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咖啡渍在袖口晕开一小片,有点狼狈。
抱歉,打扰了。
我看向苏蕴,扯出一个极其公式化的微笑,苏小姐是吧久仰。我是陆予深的前妻,江晚舟。
前妻两个字,我说得清晰又平静。
苏蕴脸上的惊讶更明显了,随即浮起一丝歉意和不安:啊,原来是江小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已经……
她看向陆予深,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陆予深脸色难看极了,他烦躁地打断苏蕴:蕴蕴,这不关你的事!
他又转向我,语气带着恳求,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晚舟,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只是谈点事情!真的,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
我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又落在苏蕴那张写满无辜和柔弱的脸上,解释你们为什么选在你们定情的‘老地方’谈事情还是解释你们的手为什么差点就碰在一起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咖啡馆里,足以让周围几桌的人都隐约听见。
陆予深的脸瞬间涨红,苏蕴的脸色也白了白。
晚舟!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予深急了,又想上前。
陆予深。
我叫住他,声音冷得像冰,我们离婚协议都签了,只差最后一道手续。你现在跟我解释这些,不觉得很多余吗
我指了指袖口的咖啡渍,对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侍应生说:没关系,一点小意外,我自己处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两人一眼,无视陆予深焦灼痛苦的目光和苏蕴欲言又止的神情,挺直脊背,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出了咖啡馆。
推开门,外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微微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带着初春微凉的气息。
袖口的咖啡渍,像一个丑陋的印记。
但心口那股翻涌的酸涩和闷痛,却在走出那扇门后,奇异地平息了下来。
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清醒。
也好。
亲眼所见,彻底死心。
走出咖啡馆,阳光兜头照下,带着初春的暖意,却驱不散骨子里的那点寒意。
袖口的咖啡渍晕开一小片深褐色,像块丑陋的补丁,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
我没理会,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去‘云栖设计工作室’。
车子启动,汇入车流。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刚才咖啡馆里那刺眼的一幕却挥之不去。
陆予深惊慌失措的脸,苏蕴那带着无辜和审视的眼神……
姑娘,没事吧
司机大叔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脸色不太好。
我扯了扯嘴角:没事,谢谢师傅。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我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归属地是本市的。
心头一跳,下意识觉得是陆予深换了个号码打来的。
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
喂
你好,请问是江晚舟女士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很陌生。
我愣了一下:我是,您哪位
江女士你好,我是周叙白。
对方自报家门,冒昧打扰。是这样,我这边是‘栖山居’项目的甲方负责人。之前看过你提交的‘云栖工作室’那份关于项目公共空间的设计初稿,我个人非常欣赏其中的理念和几个关键节点的处理,尤其是景观廊道与水系的融合构想,很有想法。不知道江女士这两天方不方便,我们见面详细聊聊
周叙白
我快速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名字。
栖山居是一个高端文化度假村项目,体量不小,设计费可观。云栖工作室确实参与了投标,主设计师是我师兄,我只是作为团队成员之一,负责了其中公共空间部分的初稿构思。
甲方负责人亲自打电话来,点名要见我还夸赞了我的构思
这有点意外。
周先生您好。
我迅速整理情绪,声音恢复了工作状态的平稳专业,当然方便。您看您什么时间合适
就今天下午如何
周叙白语气很干脆,我大概四点半后有空。地点……就定在你们工作室附近的那家‘云上’茶室安静些,方便谈事。
好的,没问题。四点半,‘云上’茶室,我准时到。
那下午见,江女士。
挂了电话,我还有些没回过神。
刚才在咖啡馆的憋闷和难堪,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工作电话冲淡了不少。
栖山居项目如果能拿下,对我重新站稳脚跟意义重大。
我立刻给师兄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情况。
师兄在电话那头很兴奋:晚舟!好事啊!周叙白是‘栖山居’的大老板,眼光毒得很,他能亲自约你谈,说明你的方案真戳中他了!好好把握机会!工作室全力支持你!
好,谢谢师兄。
挂了电话,我深吸一口气。
生活给你一巴掌的时候,或许也会在别处给你开一扇窗。
下午四点二十,我提前十分钟到了云上茶室。
报了周叙白的名字,服务生领我到一个靠里的雅致包间。
推开门,一个穿着浅灰色羊绒衫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看外面。
听到声音,他转过身。
身形很高,肩线平直。面容清隽,眉眼深邃,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气质很独特,既有商人的沉稳干练,又透着一股书卷气的温和儒雅。
他看起来三十出头,比陆予深似乎要成熟几分。
江女士
他开口,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温和沉稳。
周先生,您好。
我走上前,伸出手。
你好。
他伸手与我轻握了一下,掌心干燥温暖,一触即分,分寸感极好。
请坐。
他示意我对面的位置。
茶艺师进来,动作娴熟地开始泡茶。
茶香袅袅中,周叙白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拿出打印好的设计稿,翻到我负责的那几页。
江女士,这份初稿的整体框架很好,尤其是空间动线的规划,流畅且富有变化。我特别欣赏的是这里,
他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图纸上景观廊道与水系交汇的区域,你提出的‘引水入园,步移景异’的概念,将自然水系引入人造景观,模糊边界,形成动态的空间体验。还有这个下沉式的亲水茶庭,用当地毛石和原生植被结合的手法,既现代又保留了地域特色,很巧妙。
他的点评精准到位,直击要点,显然不是外行。
我精神一振,抛开杂念,认真回应:谢谢周先生肯定。‘栖山居’定位是文化度假,我认为核心在于‘栖息’二字,不仅是身体的休憩,更是心灵的安放。所以设计上想尽量弱化人工痕迹,强调建筑、景观与自然山水的共生关系。水系的引入和亲水空间的设计,是想营造一种‘人在画中游’的沉浸感。
共生……沉浸感……
周叙白重复着这两个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这个切入点很好。现在很多设计追求视觉冲击,反而忽略了使用者最本真的体验需求。
我们围绕设计理念、材料运用、后期运营维护等细节展开了深入的讨论。
周叙白思维缜密,问题犀利,但态度始终温和,给予充分的尊重。
这种纯粹而高效的专业交流,让我感到久违的舒畅和投入。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茶艺师已经悄然退了出去。
江女士,
周叙白放下手中的图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坦白说,你们工作室的整体方案不错,但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你负责的这部分。它让整个项目有了灵魂。我有个提议……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目前项目的总设计团队还没最终敲定。我很希望你能更深入地参与进来,甚至……独立负责公共空间部分的深化设计和落地把控。待遇方面,我们可以单独谈,绝对会体现你的价值。不知道江女士意下如何
独立负责更深入参与
这比我预想的更好!
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我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保持冷静:周先生,非常感谢您的信任和认可!能和‘栖山居’这样有格调的项目合作,是我的荣幸。对于您的提议,我个人非常感兴趣。不过具体细节,包括工作界面、权责划分和费用,可能需要和我的工作室进一步沟通确认。
这是自然。
周叙白理解地点头,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我会让助理尽快准备一份更详细的合作意向书,发给你和你的工作室。期待我们后续的沟通。
他看了一眼腕表:时间不早了,耽误江女士这么久。一起出去
好的。
走出茶室,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晚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却让人神清气爽。
我送你
周叙白看向我。
不用了周先生,我打车很方便,谢谢您。
我礼貌婉拒。
他也没坚持,微微颔首:好。那路上小心。意向书我会尽快发给你。
好的,周先生再见。
再见。
看着他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我站在路边,正准备用手机叫车。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一家餐厅的阴影里猛地冲了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晚舟!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陆予深!
他头发凌乱,双眼赤红,西装皱巴巴的,浑身酒气熏天,抓着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你放开我!
我吓了一跳,用力挣扎。
我不放!晚舟,你听我说!我跟苏蕴真的没什么!今天在咖啡馆就是碰巧遇到!是她约的我!我本来不想去的!是她一直哭……我没办法才……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整个人摇摇晃晃。
陆予深!你放开我!
我厌恶地用力甩手,他却抓得更紧,另一只手甚至要来抱我。
晚舟!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
陆予深!
一声清冷的呵斥打断了他。
周叙白去而复返,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旁边。他脸色微沉,目光锐利地落在陆予深抓着我胳膊的手上。
放开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陆予深醉醺醺地抬起头,看到周叙白,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怒气瞬间被点燃:你他妈谁啊!滚开!我跟我老婆的事轮不到你管!
前妻。
我冷冷地纠正,趁机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站到周叙白身侧。
陆予深被我这个动作刺激到了,他死死瞪着周叙白,又看看我,眼神充满了受伤和愤怒:江晚舟!他是谁!你们……你们什么关系!怪不得你要离婚!原来是早就找好下家了!你这个……
污言秽语就要出口。
陆先生!
周叙白上前一步,挡在了我身前,隔开了陆予深那充满恶意的目光。他身形比陆予深略高,此刻散发出的气场带着一种冰冷的威慑力。
请注意你的言辞。江女士是我的重要合作伙伴。你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了骚扰。如果你再不离开,我会立刻通知安保人员来处理。
周叙白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合作伙伴
陆予深显然不信,他看看周叙白,又看看被他护在身后的我,眼神充满了嫉恨和疯狂。
合作伙伴呵呵……骗鬼呢!江晚舟!你行啊!这才几天就勾搭上……
陆予深!
我厉声打断他,从周叙白身后走出来,直视着他那因为酒精和嫉妒而扭曲的脸,声音冰冷得像淬了冰,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的事,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他是谁,我做什么,都轮不到你来置喙!
我指着马路,一字一句:现在,立刻,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马上报警。
你……
陆予深被我眼中的决绝和冰冷刺得浑身一颤,他踉跄了一下,看着我和周叙白并肩而立的姿态,那眼神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好……好……江晚舟……你好样的……
他喃喃着,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转身,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夜色里,背影狼狈不堪。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我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后怕。
没事吧
周叙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没事。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转头对他露出一个感激又带着歉意的笑,周先生,真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周叙白看着我,目光温和,没有探究,也没有多余的安慰。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他问。
真的不用了,谢谢您。
我再次婉拒,也实在不想再麻烦他,我叫的车快到了。
他点点头,没再坚持:好。那你自己小心。意向书的事,我会尽快。
嗯,谢谢周先生。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车流。
我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脸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刚才的混乱和难堪。
看着陆予深消失的方向,心里最后那一丝残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似乎也随着他狼狈的背影,彻底消散在风里。
手机屏幕亮起,叫的车到了。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
师傅,去锦江公寓。
车子启动,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
我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
新生活,该开始了。
与周叙白的合作推进得很顺利。
意向书很快发来,条件优厚,权责清晰。师兄代表工作室爽快地签了字,并将公共空间部分的深化设计和落地协调全权交给了我负责。
项目体量大,要求高,我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进去。
跑现场勘测地形,研究当地材料,与结构、水电、景观等各专业团队反复开会磨合方案,加班成了常态。
忙碌,却无比充实。
每一处细节的推敲,每一次问题的解决,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和成长。
那种脚踏实地的掌控感,是过去五年在婚姻里从未体会过的。
周叙白作为甲方负责人,对项目的要求近乎严苛。
但他并非不近人情。他尊重专业,善于倾听,决策果断,提出的意见往往一针见血,能迅速抓住问题的核心。
我们的沟通高效而顺畅,仅限于工作范畴。
他从未提及那晚在茶室外与陆予深的冲突,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这种分寸感,让我感到舒适和尊重。
偶尔在项目会议结束,或者现场勘查时遇到,也只是点头致意,交流几句工作。
他气质清冷,话不多,但每次交谈,都能感受到他思维的深度和待人的真诚。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转眼,距离苏蕴回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陆予深像是彻底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父母偶尔会小心翼翼地提起,说他找过他们几次,哭诉后悔,但都被父母挡了回去。
朋友也说,他似乎颓废了很久,最近才勉强回去工作。
这些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心里荡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沉没。
我的生活重心,早已转移。
这天,刚结束一个冗长的方案论证会,走出会议室,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又有点眼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起。
喂
晚舟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女声。
我一愣:苏蕴
是我……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晚舟姐,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什么事
我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是……是予深哥……
她哭了出来,他……他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工作也心不在焉,天天喝酒……昨晚……昨晚他又喝多了,跑到我住的地方……在楼下喊你的名字……邻居都报警了……
他抱着我……一直哭……说对不起你……说他后悔了……说他爱的人一直是你……说只是不甘心被我当初抛弃……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苏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晚舟姐……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我不该回来打扰你们……可是……可是看到他这样……我真的好难过……也……也好害怕……他好像……好像有点……疯了……
晚舟姐……我求求你……你……你能不能……回来看看他或者……接一下他的电话他现在只听你的话……只有你能救他了……
电话那头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
我拿着手机,走到窗边。
外面阳光明媚。
听着苏蕴的哭诉,想象着陆予深如今颓废买醉、甚至行为失控的样子。
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没有心疼,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苏小姐。
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首先,我和陆予深已经离婚了。他的生活状态,是他的选择,与我无关。
其次,他爱的人是谁,后悔与否,是他自己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也承担不起‘救他’这个责任。
最后,我很忙。以后关于他的任何事,请不要再来找我。
祝你们……各自安好。
说完,不等她反应,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顺手把这个号码也拉入了黑名单。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身上。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信息。
来自周叙白。
江工,‘栖山居’二期地块的现场原始地貌航拍图和分析报告发你邮箱了,抽空看一下。另外,上次提到的本地青石板供应商样品到了,下午三点送到项目部,有空过来一起看看
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看着信息,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澄澈的天空。
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
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地敲下回复:收到,周总。航拍图已下载。下午三点,项目部见。
发送成功。
阳光落在屏幕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日子在图纸、会议、工地之间穿梭。
栖山居项目一期公共区域的主体结构已经初现雏形,我的设计方案正一点点从图纸变为现实。
看着那片依山就势、引水成景的空间逐渐成型,心底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周叙白依旧是那个要求严格但沟通顺畅的甲方。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之间那种纯粹的工作关系,似乎多了一些微妙的细节。
比如,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遇到,他会很自然地递过来一瓶拧开瓶盖的矿泉水。
比如,开冗长的协调会过了饭点,他会提前让助理订好工作餐,并且记得我不吃香菜。
比如,有一次我重感冒,声音沙哑地坚持去现场处理一个紧急问题,他远远看到,眉头微蹙,没说什么。第二天,项目部休息室的桌上就多了一盒润喉糖和一包板蓝根,没有署名。
这些细微处的关照,点到即止,分寸拿捏得极好,不会让人感到负担,却又透着一种润物无声的熨帖。
我坦然接受,并回以同样的专业和效率。
成年人的世界,有些默契,无需言明。
这天下午,在项目部开完会出来,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没带伞,站在廊檐下,看着雨幕有些踌躇。
江工。
周叙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我旁边:没带伞我送你一段正好顺路去市里。
不用麻烦了周总,我叫个车就行。
我下意识婉拒。
下雨天不好叫车。
他语气自然,已经撑开了伞,伞面很大,足够容纳两人,走吧,别淋着了。
他微微将伞向我这边倾斜,自己半边肩膀露在伞外。
雨丝细密,带着初秋的凉意。
伞下的空间显得有些狭小,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木质调香水味,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我们并肩走着,一时无话。只有雨点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
项目推进得比预期顺利,江工功不可没。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周总过奖了,是团队协作的结果。
我客气道。
团队协作固然重要,但核心灵魂人物的把控,才是关键。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温和,你做的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出色。
这话带着明显的赞赏。
我心里微微一暖,也回以真诚的笑容:是周总您给了我们足够的信任和空间。
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走到车边,他替我拉开副驾驶的门。
我坐进去。
他绕过车头坐进驾驶位,发动车子。
车厢里很安静,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刮开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
听点音乐
他问。
好。
他调了一下电台,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雨幕中。
江工,
他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语气很随意,像是闲聊,像你这么优秀的设计师,以前怎么会甘心在家做全职太太
这个问题有点私人。
但我并不反感。
或许是因为他问得自然,或许是因为这车厢里的氛围太过平和。
我沉默了几秒,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街景,淡淡开口:以前……大概是因为年轻,觉得爱一个人,就是付出全部,把他和那个家当成世界的中心吧。
后来发现,当你把自我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时,风险太大了。他抽身离开,你的世界就塌了。
我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周叙白安静地听着。
现在呢
他问。
现在
我收回目光,看向前方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路面,嘴角微微扬起,现在觉得,把自己活好,比什么都重要。工作,爱好,朋友……这些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真正靠得住。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像是赞同。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能把过去的经历,转化为现在的能量和方向,这很难得。
这话带着一种理解的温度。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雨幕微光中显得沉静而柔和。
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车子停在我公寓楼下。
谢谢周总。
我解开安全带。
不客气。
他递过来一把伞,拿着,雨还没停。
不用了,就几步路。
拿着吧,淋雨容易感冒。
他的语气带着点不容拒绝。
我只好接过:谢谢,那下次还您。
一把伞而已。
他笑了笑,快上去吧。
我推开车门,撑开伞。
黑色的伞很大,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回头对他挥了挥手。
他点点头,示意我快上去。
直到我走进单元门,才听到车子发动离开的声音。
我握着伞柄,伞骨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回到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周叙白发来的信息:伞不用还了。好好休息。另:下周项目月度汇报会,材料准备得如何
我看着信息,又看看手边那把滴着水的黑色大伞。
一丝暖意,悄然爬上心头。
我回复:材料已备好,周总放心。伞……还是洗干净还您。
按下发送键。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照亮了湿漉漉的地面。
离婚协议的最后一道手续,在陆予深持续的消极抵抗和拖延下,终于还是办完了。
拿到那本暗红色、印着离婚证三个字的小册子时,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
民政局门口,阳光有些晃眼。
陆予深站在我对面,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也没刮干净,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荡然无存。他看着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离婚证,手都在抖。
晚舟……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通红,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接过属于自己的那本证,仔细地放进包里。
予深,
我叫了他一声,语气平淡得像在称呼一个普通朋友,签了字,领了证,我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以后,各自珍重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晚舟!
他在身后嘶喊了一声,带着绝望的哭腔。
我没有回头。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那本薄薄的离婚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自由了。
彻底地,自由了。
日子继续向前流淌。
栖山居一期工程临近尾声,公共空间的景观效果已经初步显现,引来的活水在蜿蜒的沟渠里潺潺流动,与当地毛石、原生草木相映成趣,吸引了不少提前预约体验的客户和媒体前来探访,口碑颇佳。
我的名字,也随着项目的成功,在设计圈里渐渐有了些声响。
周叙白依旧是我的甲方。
只是我们之间的相处,似乎更加熟稔自然。
除了工作,偶尔也会聊几句无关的话题。
比如,他会在我加班到很晚时,顺路
带一杯热牛奶过来。
比如,他会在我朋友圈分享的一本建筑书籍下面,留言一句这本的第三章观点很犀利。
再比如,项目庆功宴那晚,大家起哄喝酒,他不动声色地把我面前倒满的酒杯,换成了果汁。
这种细水长流的、带着温度的默契,让我的心防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松动。
但我依然谨慎。
一段失败的婚姻,足够教会人清醒。
再婚这个念头,在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起,就从未出现在我的计划里。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经济独立,精神自由,工作充实,身边有几个知心的朋友。
爱情,不再是生活的必需品。
直到那天。
我接到了陆予深母亲的电话。
这位前婆婆,在我还是她儿媳时,对我始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觉得我配不上她儿子。离婚后,更是对我颇有微词。
电话里,她的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一丝恳求
晚舟啊……我是阿姨。
她的声音透着疲惫和哭过后的沙哑,阿姨知道……知道以前有些地方做得不好,对不起你……可是……阿姨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阿姨,您慢慢说。
是予深……予深他……他快不行了!
陆母在电话那头哭了出来,他……他昨晚在会所喝多了酒,跟人起了冲突……混乱中被人用酒瓶砸到了头……流了好多血……送到医院……医生说颅内出血……情况很危险……可能……可能……
她泣不成声。
晚舟……阿姨求求你……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来医院看看他好不好他一直昏迷着……嘴里……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医生说……说让他最牵挂的人多跟他说说话……也许……也许能刺激他醒过来……
晚舟……阿姨给你跪下了……求求你……救救予深吧……他就快不行了……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不住的痛哭和哀求。
我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陆予深……快不行了
那个曾经鲜活地出现在我生命里五年,带给我爱也带给我巨大伤害的男人……要死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
钝痛,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夫妻一场……
这沉重的四个字,像枷锁一样套下来。
理智告诉我,我们已经离婚了,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可情感上……那毕竟是曾经朝夕相处了五年的人。
一条活生生的命。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阿姨,您先别急。把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发给我。
好!好!晚舟,谢谢你!谢谢你!阿姨这就发给你!
挂了电话,很快收到了地址信息。
市中心医院,脑外科重症监护室。
我站在原地,看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地址,内心天人交战。
去,还是不去
去了,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又陷入无休止的纠缠
不去……如果陆予深真的因此……我又是否能心安
最终,那点残存的人性还是占了上风。
就当是……对那五年时光的一个彻底告别吧。
我调转方向,拦了辆车,直奔医院。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
重症监护室外,气氛压抑。
陆予深的父母都在,还有几个亲戚,都红着眼圈,一脸憔悴。
陆母一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晚舟!你来了!太好了!快……快进去看看他!他一直叫你的名字……
她的手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
陆父站在一旁,也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恳求和深深的疲惫。
叔叔,阿姨。
我抽出手,尽量保持平静,医生怎么说
还在危险期……出血点压住了……但还没醒……医生说……看今晚……
陆父声音沙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护士过来,给我做了简单的消毒,穿上无菌服。
探视时间十五分钟,不要大声喧哗,多跟他说说话。
护士交代完,打开了厚重的监护室大门。
我走了进去。
里面安静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陆予深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连着旁边冰冷的仪器。
那个曾经在我面前或深情、或暴躁、或颓丧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破碎的纸。
我走到床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似乎淡了。
爱吗早就没了。
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悲哀,为生命无常,也为那段早已落幕的过往。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陆予深……
声音干涩。
我是江晚舟。
我来看你了。
医生说……你要坚强一点……要醒过来……
叔叔阿姨……都在外面等着你……
我说得有些艰难,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病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旁边的心电监护仪,显示着微弱起伏的生命线。
我们……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毫无知觉的脸,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我们离婚了,陆予深。
从你收到苏蕴那条短信开始……不,或许从更早开始……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你念着我的名字,也许只是不甘心,只是后悔。但那都过去了。
我不恨你了。真的。
所以,你也放过自己吧。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父母。
醒过来吧。
然后……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们……两清了。
说完这些,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把心底最后一点沉郁的浊气,都吐了出来。
十五分钟到了。
护士示意我离开。
我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外面,陆母急切地迎上来:晚舟!怎么样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有没有反应
我摇摇头:没有。阿姨,我尽力了。我该走了。
晚舟!你再陪陪他吧!也许……
阿姨。
我打断她,语气平静而坚决,我和陆予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能做的,就是刚才那十五分钟。剩下的,是医生的事,也是他自己的命数。
保重。
我对他们点了点头,不再理会陆母的挽留和哭泣,转身离开。
走出医院大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眯了眯眼。
手机震动起来。
是周叙白。
喂,周总
江工,在忙吗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沉稳温和,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刚办完点事。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之前你提过想看的那场‘在地营造’建筑展,主办方送了两张票过来,时间在下周六下午。不知道江工有没有兴趣一起
他问得随意,像在聊工作。
建筑展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之前在朋友圈转发过这个展的信息,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看起来不错。
他……竟然记得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一丝暖意,缓缓流淌开来。
刚才在医院里沾染的沉重和阴霾,似乎被这通电话驱散了不少。
我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下周六下午吗
我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应该有空。
好。
电话那头,他似乎轻笑了一下,那到时候我去接你
不用麻烦,周总,我们展馆门口见就好。
不麻烦,顺路。
他的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熟稔。
……好。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陆予深母亲发来的信息,很长,充满了感激和道歉,最后说陆予深的生命体征似乎平稳了一些。
我扫了一眼,没有回复,直接删除了对话框。
然后,我点开周叙白的微信头像。
看着那个简洁的、带着点水墨风格的风景照。
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片刻。
最终,什么也没发。
只是将手机放回口袋,迈开步子,朝着阳光更盛的方向走去。
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周六下午,阳光正好。
周叙白的车准时停在我公寓楼下。
他今天没穿正装,一件质地柔软的浅咖色羊毛衫,搭配休闲裤,少了几分商场的锐利,多了些温润的书卷气。
等很久了
他下车,替我拉开副驾的门。
刚下来。
我坐进去,系好安全带。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去看展的路上,我们聊着一些轻松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设计,关于最近看的书。没有工作的压力,气氛融洽而舒适。
展览在一个旧厂房改造的艺术空间里,展出的都是国内外建筑师在乡村或特殊地域的实践作品,充满了对自然、人文和在地材料的思考。
我们看得很投入,遇到有意思的案例,会停下来讨论很久。
他的见解独到,往往能给我新的启发。
时间过得很快。
走出展馆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给城市的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饿了吧
周叙白看向我,我知道附近有家私房菜馆,环境不错,菜也做得地道。要不要尝尝
好啊。
我没有拒绝。
餐馆在一个安静的胡同里,小院别有洞天,古色古香。
菜确实精致可口。
氛围也很好。
饭吃得差不多了,周叙白放下筷子,拿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轻轻摩挲着杯壁。
他抬眼看我,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江晚舟。
他叫了我的全名。
我心头一跳,预感到什么。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他声音低沉而清晰,语速不快,可能有点突然,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直接告诉你。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没说话,心跳却莫名加快了几分。
第一次见你,是在‘云栖’的提案会上。你的方案,特别是那份对空间与自然关系的理解,让我印象深刻。后来接触越多,越欣赏你的专业、坚韧和……清醒。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而温和。
我知道你刚经历了一段不太愉快的婚姻,对感情可能……有所保留。我也不是个擅长风花雪月的人。
但和你相处,无论是工作还是像今天这样看展、吃饭,都让我觉得很舒服,很踏实。是那种……可以并肩而立,也能分享生活的感觉。
所以,江晚舟,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平实而郑重的询问,你愿意,和我一起,试试看吗以结婚为目的,认真地相处。
空气仿佛安静了一瞬。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胡同里的市井声。
我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毫不掩饰的真诚和期待。
没有陆予深当年那种热烈的、带着征服欲的追求,只有一种成熟男人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慎重托付。
像一杯温润的清茶,不浓烈,却回味悠长。
心口,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热的涟漪。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犹豫不决。
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隐隐的期待。
我想起拿到离婚证时的那份轻松。
想起在医院对陆予深说的那句两清了。
想起这段日子以来,和他相处的每一个踏实、熨帖的瞬间。
那些细小的温暖,早已悄然汇聚。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暖意蔓延。
然后,我放下茶杯,迎上他等待的目光,清晰地开口:
好。
只有一个字。
却重逾千斤。
周叙白的眼底,瞬间亮起了光,像是投入了星辰。他嘴角上扬,漾开一个发自内心的、极其舒展的笑容。
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拿起茶壶,给我的杯子续上热茶。
袅袅热气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却让心头的暖意更加清晰。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和周叙白确定关系后,一切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我们依然各自忙碌于工作,栖山居二期已经启动,合作更加深入默契。
不同的是,工作之余的时间,开始有了彼此的身影。
周末一起去看新开的建筑展,或者去郊外寻找有特色的老房子。
他会记得我无意中提过的想看的书,出差回来时带给我。
我会在他连续加班后,煲一锅养胃的汤送到他公司楼下。
没有轰轰烈烈的激情,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和日益加深的契合。
像两棵各自扎根的树,枝叶在无声中悄然靠近,缠绕。
他尊重我的过去,从不刻意提起陆予深,只是用行动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和空间。
我也渐渐放下了所有防备,开始享受这份平和温暖的亲密关系。
陆予深终究是挺了过来。
他母亲后来给我发过几次信息,说他醒了,度过了危险期,恢复得还可以,只是精神状态很差,人也沉默寡言了很多。她再次替儿子道歉,也感谢我那次的探视。
我只回复过一次:人没事就好。祝他早日康复,开始新生活。
便再无交集。
他的世界如何,已与我无关。
我的生活,早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和周叙白相处半年后,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
我们开车去郊外爬山。
层林尽染,山风清爽。
爬到山顶,俯瞰着脚下辽阔的秋色。
他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掌心温暖干燥。
晚舟。
他唤我,声音在山风中格外清晰。
嗯
我们结婚吧。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带着一种水到渠成的笃定。
我转头看他。
阳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眼神温柔而坚定。
没有钻戒,没有鲜花,没有单膝跪地的仪式。
只有山顶猎猎的风,和眼前这个沉稳可靠的男人。
心,像是被温泉水包裹着,暖融融的,异常平静踏实。
我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好。
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一个温暖的春日。
婚礼没有大操大办,只邀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仪式简单而温馨。
我穿着简洁的缎面婚纱,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步走向站在鲜花拱门下的周叙白。
他穿着合体的西装,身姿挺拔,目光专注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阳光透过拱门洒下,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光晕。
交换戒指时,他握着我的手,低声说:余生,请多指教。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我耳中,带着郑重的承诺。
彼此彼此。
我笑着回应。
台下响起祝福的掌声。
仪式结束,宾客移步宴会厅。
我和周叙白在门口短暂停留,接受亲友的祝福。
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僵立在门口。
是陆予深。
他瘦得脱了形,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西装,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边穿着新郎礼服的周叙白。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震惊,痛苦,悔恨,绝望……最后只剩下死灰一般的沉寂。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陆予深的父母脸色大变,慌忙起身,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到了一边,低声急切地说着什么。
周叙白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侧身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和陆予深视线之间。
没事吧
他低声问我,眼神关切。
我摇摇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
然后,我主动挽起他的手臂,转身面向其他前来祝福的宾客,笑容得体而明媚。
恭喜恭喜!
新娘子今天真漂亮!
周总好福气啊!
祝福声不绝于耳。
我微笑着,一一回应。
眼角的余光,瞥见陆予深被他父母半搀半扶着,踉跄着、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宴会厅门口,消失在走廊尽头。
像一抹不合时宜的阴影,被阳光驱散。
心湖,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他终究,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一个早已翻篇的、无关紧要的注脚。
婚宴热闹而温馨。
敬酒到一半,手机在伴娘替我拿着的包里震动起来。
伴娘是我的闺蜜,她悄悄拿出来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晚舟,是……陆予深。打了好几个了,要不要……
我脸上的笑容未变,伸手接过手机。
屏幕上,那个曾经烂熟于心的名字,疯狂地跳动着。
我指尖在红色的挂断键上轻轻一划。
动作干脆利落。
然后,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递回给伴娘。
不用管了。
我声音平静。
好。
闺蜜松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包里。
我端起酒杯,看向身边正与人交谈的周叙白。
他似有所感,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和暖意。
我举起酒杯,对他嫣然一笑。
他亦含笑举杯。
两只酒杯轻轻相碰。
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
叮——
像是为过去彻底画上句号。
也像是为崭新的未来,奏响了序曲。
宴席快散时,手机屏幕又短暂地亮了一下。
是一条新信息。
依旧来自那个号码。
只有短短几个字,充满了绝望的嘶吼和不甘:江晚舟!你怎么敢!
我随意地扫了一眼,指尖轻点,没有点开看内容。
直接长按,删除。
连同那个名字,一起丢进了记忆的垃圾堆。
周叙白的手自然地揽上我的腰,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礼服传来。
累不累
他低声问,气息拂过耳畔。
还好。
我靠向他,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回家
他问。
嗯,回家。
宴会厅璀璨的灯光渐渐远去。
坐进车里,驶离酒店。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这次,是周叙白的手机。
他看了一眼,递给我。
屏幕上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内容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好好对她。
没有署名。
但我和周叙白都心知肚明是谁。
周叙白没说话,只是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带着询问。
我笑了笑,把手机递还给他,轻轻握住他的手。
回家吧。
我说。
车子平稳地汇入夜色。
他反手将我的手包裹进掌心。
温暖,有力。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新生活的光,在前方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