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腰那片松林,不知何时起,有了一条奇异的小径。并非人力开辟,也无兽踪践踏。每当有人靠近,厚厚的松针便如有灵识般簌簌分开,显出一条洁净、松软的小路,蜿蜒着指向深处。那松针是陈年的深琥珀色,吸饱了阳光,踏上去悄然无声,只留下极浅的印痕,风一过,便又恢复如初。风穿过松林,带来山涧的清凉和松脂的淡香,低沉的呜咽声竟奇异地汇成某种连绵不绝的诵经之音。偶尔有山民误入此径,行至尽头,便见一方小小的院落,石墙低矮,木门虚掩,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粗布僧衣的老妇人,正背对着他们,安坐在一方磨得发亮的青石上,背影瘦小却笔直如松。
她便是阿蝉婆。此地山民口耳相传,说她是三十年前独自上山的,来时便带着这一身仿佛与山同寿的宁静。她的话音带着浓重的、外人难以尽解的乡音,可奇怪的是,无论飞禽还是走兽,抑或是懵懂的孩童,竟都能从那含混的音节里,奇异地领会她要说的意思。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她那口音为“万里”——纵隔万里,心音亦通。
阿蝉婆的小院简陋得如同山石的一部分。石屋两间,一间起居,一间权作佛堂,供奉着一尊小小的、面容模糊的木雕观音,香炉是半截掏空的竹筒,常年只插着一支细细的线香,烟气细弱却从未断绝。院中一棵巨大的古松,虬枝盘曲,绿荫如盖,洒下清凉。松树下,便是她常坐的青石。石面被岁月和她的体温磨得温润光亮,边缘生着薄薄的青苔。
她的日子极有刻度。晨光熹微,松林尚在淡蓝的薄雾中沉睡,她便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第一件事,便是拿起倚在门边那把秃了半截的竹枝扫帚,开始清扫院中几乎不见的尘埃,以及昨夜飘落的几枚松针。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韵律。扫毕,她便立于院中,面向东方初升的太阳,双手合十,嘴唇微动。没有洪亮的诵经声,只有低低的、含混的、如溪流漫过卵石般的音韵流淌出来,那是她独特的“万里”乡音在诵持佛号。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晨雾,与松涛、鸟鸣、山泉声融为一体。林间早起的鸟儿,会在她诵经时飞落到院墙或松枝上,歪着头,安静地听着。一只毛色油亮的小松鼠,更是熟门熟路地从松枝跃下,蹲在她脚边不远处的石墩上,黑豆似的眼睛瞅着她,等着她诵经完毕。
果然,待那低低的诵念告一段落,阿蝉婆便缓缓睁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展开,里面是些干瘪的松子、几粒粗糙的野麦粒,甚至偶尔还有些掰碎的、硬邦邦的粗面饼子。她将食物仔细地放在石墩上,对着松鼠低语一句:“吃咯,莫急。”那声音慈和得像在哄自家孙儿。小松鼠便欢快地蹦过去,双爪捧起食物,小口而飞快地咀嚼起来,蓬松的大尾巴惬意地扫着石面。
她自己也进食,极简单。小陶罐里熬着薄薄的杂粮粥,佐餐的常是几片洗净的山野菜,或是几粒盐渍的野果。吃毕,洗净碗筷,她便开始日课——或坐在青石上闭目静坐,气息微不可闻,仿佛已与古松、山石融为一体;或手持一串磨得油亮的木珠,缓慢而恒定地捻动,每一颗珠子滑过指尖,都带着时光沉淀的温润;更多时候,她会搬个小木凳,坐在佛堂门口,对着那尊模糊的木观音,用她那含混不清的“万里”方言,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的并非高深佛理,尽是些山中的琐碎:今日松针落得多了些,怕是风大;涧水涨了三分,清亮得很;西山那株老杜鹃,花苞鼓胀,快开了;昨日瞧见一只迷途的小鹿,角儿嫩嫩的,已引它归了林……声音低缓,如同溪水漫过布满青苔的石头,平和安宁。那木雕观音低眉垂目,在袅袅细烟中,唇角那抹慈悲的微笑,仿佛更深了些许。
这方小小的院落,这片环绕的松林,成了一个奇异的中心。猛虎与野兔在离院子稍远的林间空地相遇,彼此嗅嗅,竟能相安无事地各自走开。狐狸不再窥伺树上的鸟巢,野猪拱食也小心地绕开新发的嫩苗。连那些最是警觉胆小的山鸡、鹧鸪,也敢大着胆子在离阿蝉婆扫院不远的地方刨食草籽。一切争斗、猎杀、恐惧的气息,到了这片松林边缘,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软而坚韧的墙,悄然化去,只留下草木生长的窸窣与生灵自在的呼吸。山外的战乱、饥荒、人心的惶惑,似乎都被重重叠叠的青山隔绝,一丝也透不进这松针铺就的宁静里来。
一日正午,阳光穿过松针,在院内洒下细碎的金斑。阿蝉婆正坐在青石上,就着一小块粗粝的麦饼喝山泉水。忽然,院外那片松针铺就的小径上,传来沉重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一个年轻的樵夫出现在院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紫,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他的左小腿肿胀发亮,裤管被撕开,上面清晰地印着两个乌黑的毒蛇牙痕,伤口周围的皮肉已开始泛出可怖的青紫色。
“阿蝉婆!救命……蛇……毒……”青年看到院中安然坐着的老妇人,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嘶哑地喊了一声,便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扑倒在院门内,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因剧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阿蝉婆放下水碗和麦饼,缓缓起身。她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脸上并无惊惶,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她走到青年身边,蹲下身,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拂开青年被冷汗浸透的额发。她的指尖带着山泉般的微凉,触到青年滚烫的额头时,那剧烈的颤抖竟奇异地平缓了一瞬。
“莫怕咯,”她用那含混的乡音低语,声音平缓得像山涧深潭,“蛇归蛇路,人有人道,莫缠莫扰。”这话既像对青年说,又像对着那无形的蛇毒。
她没有急着去处理伤口,反而闭上眼,嘴唇微动,默念着什么。片刻,她睁开眼,目光扫过院角。那里长着几丛其貌不扬的野草。她走过去,仔细辨认,拔下其中几株带着细小白花的草茎,又寻到一种叶子肥厚、边缘有细齿的植物,揪下几片叶子。回到青年身边,她将草叶放入口中,缓缓咀嚼起来。一股苦涩中带着奇异清凉的汁液在她口中弥漫。嚼烂后,她俯下身,小心地将那团碧绿的、带着唾液的药渣敷在青年肿胀发黑的伤口上。
药渣敷上的瞬间,青年猛地抽了一口气,不是剧痛,而是一种钻心的、仿佛无数冰针刺入骨髓又瞬间融化的奇异感觉,瞬间盖过了那火烧火燎的灼痛和麻木!他惊愕地睁大眼睛,看着阿蝉婆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清澈平静的眼睛。阿蝉婆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忍一忍”。接着,她伸出右手,掌心虚悬在伤口上方约一寸之处,不再触碰。她的手掌枯瘦,皮肤松弛,指关节粗大,然而此刻,那掌心却似乎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力量,并非灼热,而是一种深沉、柔和、源源不绝的暖流。
青年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暖流穿透了覆盖伤口的药渣,穿透了他肿胀的皮肉,直抵骨髓深处。那深入骨髓的阴冷麻痹感,如同春日残雪遇到暖阳,开始丝丝缕缕地消融、瓦解!伤口处原本火烧火燎的剧痛,被一种清凉的舒适感替代。肿胀的小腿,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下去,那骇人的青紫色也逐渐变淡,恢复了部分血色!更奇异的是,那敷在伤口上的草药渣,原本碧绿的颜色正一点点变深、变暗,仿佛将伤口里的毒液一丝丝地吸了出来。
阿蝉婆的手掌始终虚悬着,如同一个温暖的源头。她的嘴唇依旧在无声地翕动,含混的音节在喉间滚动,如同诵念着古老的祛毒真言。汗水从她花白的鬓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缓缓流下,她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了一些,但那眼神中的专注与慈悲,却如同古井深处的月光,沉静而恒定。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阿蝉婆才缓缓收回手掌。她轻轻揭开伤口上已变得乌黑发硬的药渣。只见那狰狞的牙痕周围,肿胀已消去大半,只余淡淡的青痕,伤口处流出的是鲜红的血液,再无一丝乌黑腥臭。青年试着动了动腿,虽然虚弱无力,但那要命的麻木和剧痛已荡然无存,只有些微的酸胀。
“回咯,”阿蝉婆看着他恢复血色的脸,轻声说,依旧是那含混的乡音,“山蛇亦有灵,莫惊扰它家,各自安生。”她指了指院外,“顺路走,莫回头。”
青年挣扎着爬起来,对着阿蝉婆深深叩了三个头,千恩万谢,语无伦次。阿蝉婆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快些离开。青年顺着那条松针铺就的小径,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脚步虽虚浮,却已无大碍。阳光照在他劫后余生的背影上,也照在院中老妇人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她弯腰捡起地上那团吸饱了蛇毒、变得乌黑发硬的药渣,走到院墙外,轻轻埋在一棵小松树下,低语道:“尘归尘,土归土,毒也化土咯。”仿佛在安抚那被化解的戾气,也似在安抚那无形中受惊的山蛇之灵。
山林的平静并非永无波澜。秋深时,层林尽染,野果飘香,也引来了贪婪的目光。几个扛着老旧猎枪、牵着瘦猎狗的外乡汉子,闯入了后山。他们并非本地山民,眼神里带着山外人特有的精明、蛮横和对这片富饶山林的掠夺之意。枪声粗暴地撕裂了山林的宁静,惊得鸟雀冲天而起,小兽仓皇逃窜。猎犬兴奋的吠叫在林间回荡,带着嗜血的躁动。
他们一路追逐一只慌不择路的獐子,竟循着獐子的足迹,冲到了阿蝉婆小院附近那片松林边缘。那松针铺就的小径就在眼前,奇异而洁净。为首的汉子是个刀疤脸,他啐了一口唾沫,抬脚就要踏上那松软的小路:“嘿!这路蹊跷,定通好去处!说不定藏着大货!”
就在他脚底即将触及松针的刹那,异变陡生!那些原本安静铺陈的深琥珀色松针,突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猛地向上翻卷、直立起来!原本松软的小径瞬间变得如同布满了无数细密、坚硬、闪着寒光的微型针阵!刀疤脸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森然冷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仿佛踩在了烧红的烙铁上,又似踏入了布满尖刺的陷阱,一股巨大的排斥和警告力量狠狠撞来!他“嗷”地怪叫一声,猛地缩回脚,踉跄着倒退几步,差点摔倒,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
“疤哥!咋回事?”后面几个同伙急忙扶住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条瞬间“炸毛”的小径。
刀疤脸心有余悸地盯着那恢复平静、依旧松软洁净的小路,只觉得刚才那股寒意深入骨髓,绝非幻觉。他喘着粗气,眼神惊疑不定地扫向松林深处那若隐若现的矮石墙和木门。
恰在此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阿蝉婆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并未看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猎户,目光平静地投向林间某处惊惶奔逃的鹿影,又扫过那些躁动不安、龇着牙低吼的猎犬。她的嘴唇微动,含混的乡音低低响起,如同山风穿过石缝,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枪口莫指生灵咯,杀心一起,魂难安。狗儿乖,莫躁,山里有的是吃饱的果儿,回去咯……”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猎户和每只猎犬的耳中。更奇诡的是,那几个猎户心头猛地一悸,仿佛被冰冷的山泉浇了个透心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莫名的愧疚感毫无预兆地涌起,方才还熊熊燃烧的贪婪和杀意,竟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嗤嗤作响地迅速熄灭下去。握着枪杆的手,竟不自觉地松了力道。更令人瞠目的是,那些原本兴奋躁动、跃跃欲试的猎犬,听到阿蝉婆的话,竟如同挨了训斥的孩子,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它们夹紧了尾巴,喉咙里低低的咆哮变成了委屈的呜咽,焦躁地原地打转,眼神躲闪,竟再不敢朝林子里张望,反而一个劲儿地往主人身后缩。
刀疤脸的脸色变幻不定,惊疑、恐惧、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恼怒在眼中交织。他死死盯着门口那老妇人平静无波的脸,想从上面找出装神弄鬼的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宁静。那宁静之下,仿佛蕴含着能平息一切狂澜的力量。他心头那股寒意越来越盛,握着枪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疤哥……这、这地方邪门……”一个同伙声音发颤地低语。
刀疤脸喉结滚动,最终狠狠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走!晦气!”他再不敢看那松针小径和门口的老妇,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不祥。几个猎户如蒙大赦,慌忙收起枪,拉扯着蔫头耷脑、毫无斗志的猎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原路退出了这片让他们心惊胆战的松林。枪声、犬吠、贪婪的叫嚣,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涟漪,便彻底消失在山林的寂静里。阿蝉婆望着他们狼狈退去的方向,低低叹了一句:“回吧,莫再来。”
转身掩上了吱呀作响的木门。松针小径恢复了往日的松软洁净,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惊魂初定的小动物们重新响起的、小心翼翼的鸣叫。
冬雪初降,山林裹上素装。一个雪后初霁的夜晚,清冷的月光将松林和积雪映照得一片澄澈空明。阿蝉婆如常静坐于佛堂内,对着那盏如豆的酥油灯火和模糊的木观音像。灯火虽小,却异常稳定,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简陋的土墙上。
万籁俱寂中,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浓重阴寒和不甘的啜泣声,如同冰针,悄无声息地穿透石墙,钻入佛堂。那不是生灵的哭声,而是魂灵的悲鸣,丝丝缕缕,缠绕着冻毙于深冬的怨念与对尘世未了的执念。这阴寒之气所过之处,佛前那点豆大的灯火猛地剧烈摇曳起来,火苗疯狂跳动,颜色由温暖的橘黄骤然变得幽绿,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形的怨气吹灭!屋内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墙角甚至凝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阿蝉婆缓缓睁开眼,目光并未看向那摇曳欲熄的诡异灯火,也未望向寒气袭来的方向。她的视线依旧平静地落在低眉垂目的观音像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并非高声诵经,而是用她那含混的“万里”乡音,极低、极缓地念诵起来。那声音起初细若游丝,几乎被魂灵的啜泣掩盖。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的音节,在她独特的乡音包裹下,变得圆融而深沉,如同深冬冻结的河面下,依旧汩汩流淌的暖流。每一个音节吐出,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并非刚猛,而是极其柔韧、极其广大的包容。那声音起初只在佛堂内低回,渐渐却如同无形的涟漪,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向着松林深处、向着月下的雪野,缓缓扩散开去。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剧烈摇曳、颜色幽绿的酥油灯火,随着这低缓含混的诵念声,竟一点点稳定下来!幽绿褪去,温暖的橘黄色重新占据灯芯,火苗虽小,却笔直地向上燃烧,再无一丝晃动。灯火稳定下来的瞬间,佛堂内那股刺骨的阴寒如同遇到克星,开始丝丝缕缕地退散。墙角凝结的白霜,无声无息地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墙外那凄厉不甘的魂灵啜泣声,在遇到这如暖流般扩散的诵念声时,猛地一滞!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啜泣声中的怨毒和执念,如同阳光下的残雪,开始无声地消融、软化。那声音渐渐不再凄厉,反而透出一种迷茫和疲惫,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释然的叹息,如同最后一片雪花悄然落地,彻底融入了月光下的寂静里,再无踪影。
诵念声并未停止。阿蝉婆依旧闭目端坐,含混的乡音在寂静的雪夜中低回流转。那声音穿透了小小的佛堂,融入松林间积雪压枝的簌簌轻响,融入山涧冰层下细微的水流叮咚,融入无边清冷的月光。整个后山腰,仿佛被一个无形而温暖的罩子轻轻拢住。林间夜栖的鸟雀在巢穴中睡得更沉,洞穴里冬眠的熊罴呼吸更匀,连那些在寒夜中游荡的生灵,都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焦躁的心绪被悄然抚平。月光如水,松雪晶莹,万籁俱寂中,唯有那低低的、含混的诵念,如同大地母亲安抚万物的摇篮曲,在雪夜里静静流淌,涤荡着一切残留的阴翳与不安。
阿蝉婆的声名,如同山涧的雾气,虽无形,却渐渐弥漫开来,浸润着山外一些困顿的心灵。一日,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跋涉而来。婴儿不知何故,自出生起便日夜啼哭不止,小脸憋得青紫,声嘶力竭,任是请了多少郎中,用了多少土方洋法,皆不见效。夫妇俩形容憔悴,眼窝深陷,如同被这啼哭抽干了所有生气,绝望之下,听闻了后山阿蝉婆的奇异,便抱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寻来。
他们踏上松针小径,心中忐忑。婴儿的哭声依旧尖利刺耳,撕扯着林间的宁静。几只原本在枝头跳跃的山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远。当他们抱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婴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阿蝉婆那低矮的院门口时,阿蝉婆正坐在青石上,安静地剥着一把松子。她闻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夫妇俩绝望焦灼的脸,最终落在那哭得浑身颤抖、小脸通红发紫的婴儿身上。
那婴儿哭嚎着,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睛紧紧闭着,泪水糊了满脸。年轻的母亲含着泪,语无伦次地诉说孩子的异常和求医的艰辛。
阿蝉婆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惊诧或悲悯的波澜。她放下手中的松子,枯瘦的手在粗布僧衣上轻轻擦了擦,然后对着那对夫妇,用她那含混的“万里”乡音,清晰地说了一句:“放下咯,莫怕。”
年轻的父亲迟疑了一下,看着怀中哭得几乎窒息的孩子,又看看眼前这瘦小沉静的老妇,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了阿蝉婆脚边的石墩上。那石墩冰凉。孩子接触到冰冷的石面,哭声骤然拔高,更加凄厉,小手小脚在空中胡乱挥舞蹬踹。
阿蝉婆并未立刻去抱孩子。她只是微微俯身,靠近那哭闹不休的小小襁褓,用她那含混不清、如同老树低语般的乡音,对着婴儿低低地说起话来。说的全然不是哄孩子的甜言蜜语,也非什么咒语法术。
“哭甚咯?”她浑浊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婴儿扭曲的小脸,“是嫌日头太亮,晃了眼?还是嫌松涛太响,吵了觉?……莫怕莫怕,日头暖着背,风儿唱着歌,松针铺着软床,山神看着哩……安安稳稳,莫怕咯……”
她的声音低沉、含混,带着一种奇异的、亘古不变的节奏,如同山涧流淌了千万年的溪水,带着大地深处的安稳与恒定。每一个含混的音节,都像一颗温润的鹅卵石,轻轻投入婴儿狂躁不安的心湖。
奇迹发生了。那原本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嘶嚎,在阿蝉婆这低缓含混的絮语中,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婴儿绷紧的小身体,不可思议地一点点放松下来。挥舞的小手慢慢垂下,紧握的小拳头缓缓松开。那憋得发紫的小脸,血色渐渐回归。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竟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年轻的母亲捂住了嘴,泪如泉涌。年轻的父亲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婴儿睁开的眼睛,起初还带着未干的泪水和惊悸的茫然。然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阿蝉婆那双浑浊却无比平静、如同古井映月的眼睛时,那茫然竟奇异地消散了。一丝极细微、如同初生嫩芽般的好奇和安宁,在那双纯净的眼底悄然浮现。他不再哭嚎,只是发出几声细微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哼,小嘴无意识地嚅动了几下,仿佛在回应那含混的乡音。紧绷的身体彻底瘫软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不过片刻,竟在阿蝉婆脚边冰凉的石墩上,在那含混如古老歌谣般的低语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小胸脯平稳地起伏,睡颜安宁如同初雪。
年轻的夫妇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跪倒。阿蝉婆却只是对他们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莫要惊扰了孩子的安眠。她看着石墩上熟睡的婴儿,又抬眼望了望院外被婴儿啼哭惊飞、此刻又悄悄落回枝头的山雀,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澄澈的笑意,如同穿透云层的月光。
隆冬,大雪封山。一连数日的鹅毛大雪,将后山彻底裹进一片无垠的纯白。松枝不堪重负,不时发出“嘎吱”的呻吟,大团积雪轰然坠落。山涧凝固,鸟兽绝迹,只有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在松林间凄厉地呼啸,如同鬼哭。整个天地仿佛被冻成了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冰坨,死寂沉沉。
阿蝉婆的石屋,成了这冰封世界里唯一微弱的光源与暖意所在。屋内,火塘里的松柴噼啪作响,橘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着土墙上模糊摇曳的影子,也映照着阿蝉婆沉静如石雕般的侧脸。她盘膝坐在火塘边的旧蒲团上,闭目,枯瘦的双手结成莲花印,安稳地置于膝头。屋外是鬼哭狼嚎的风雪,屋内只有柴火燃烧的轻响和她微不可闻的悠长呼吸。
就在这万籁俱寂、唯有风雪肆虐的深夜子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降临了。并非来自外界风雪,而是源于灵魂深处,仿佛沉睡的火山在冰层下苏醒前那微妙的震颤。阿蝉婆那如同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一个念头,一个庞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念头,如同混沌初开时第一缕破晓之光,悄然萌发。
这念头无形无质,却重逾千钧。它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存在,而是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她意识的每一个角落。这并非杀伐之念,亦非救赎之愿,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空”与“净”,一种对无边无量、沉沦于无尽轮回苦海之中生灵的终极观照。这观照本身,便蕴含着不可思议的伟力——如同宇宙的呼吸,一念起,便可令星辰诞生、熄灭;一念灭,便可令万有归于寂然。
“灭度”。
这两个字并非由心念发出,而是那宏大观照本身所自然携带的“意”。灭尽烦恼,度脱生死。此念一起,无关神魔,无关善恶,如同秋风吹落黄叶,冬雪覆盖大地,是宇宙间最宏大也最平常的法则显化。
就在这念头萌动、那“灭度”之意即将如无形潮汐般从她心源之地沛然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阿蝉婆置于膝上、结成莲花印的枯瘦双手,十指倏然一动!动作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又快得超越了思维的速度。那并非刻意阻止,而是修行至深、身心与道相合后的自然反应,如同呼吸般本能。十指翻飞,瞬间变幻出数个玄奥古朴、非世间所有的手印,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每一个手印的结成,都仿佛在虚空中烙下一个无形的、蕴含无上定力的符文,瞬间将她那即将弥漫开来的、足以撼动轮回的宏大心念,牢牢地、温柔地锁住、抚平、归束于方寸灵台之内!
与此同时,她那一直低低含混默诵的“万里”乡音佛号,也骤然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含混的音节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金刚般坚固又如同流水般柔韧的力量,每一个音节的震动,都带着一种抚平万顷波涛的定力。这声音不再是溪流,而是化作了深不可测的海洋,包容一切,也定住一切。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在她独特的乡音里流转,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须弥,沉入心湖的最深处。
就在她指印翻飞、佛号定心的同时,那宏大心念被锁住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涟漪,依旧以她为中心,不受控制地、轻柔却无比磅礴地扩散开来!这涟漪无形无质,无声无息,却蕴含着那宏大心念被归束前的一丝余韵。
屋外,那鬼哭狼嚎、仿佛要撕碎一切的凛冽风雪声,在这涟漪拂过的刹那,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平!万籁俱寂!不是声音消失,而是那狂暴的、充满破坏意志的“声音”本身,被一种更深邃的宁静所同化、消解了。只剩下雪花簌簌飘落的、最原始最纯净的微响,如同天地初开时的静谧。
方圆不知多少里,所有沉陷于最深沉的、被严寒和饥饿折磨的冬眠中的生灵——洞穴深处的熊罴,树洞里的松鼠,冻土下蛰伏的虫豸——它们混乱、焦灼、被本能痛苦所充斥的梦境,在这一刻,被那无形涟漪温柔地拂过。所有的噩梦如同阳光下的薄雾,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深沉安宁与温暖,如同回到了孕育一切的母腹。它们蜷缩的身体在睡梦中不自觉地舒展,紧皱的“眉头”(如果有的话)悄然放松,发出均匀而满足的鼾息。
更远处,那些在寒夜中因饥饿、疾病、恐惧而濒临死亡边缘的微小生命——一片冻僵在枯枝上的残叶,一只被冰雪半掩、即将停止呼吸的甲虫——那宏大心念余韵的涟漪拂过,并未强行延续其形体的衰亡,却将一种超越生灭的、绝对的宁静与接纳,注入了它们最后的意识。挣扎停止了,痛苦消融了,如同露珠融入晨曦,只留下纯粹的、归于大化的安然。
这一切,只发生在阿蝉婆十指翻飞结成数个定印、口中佛号流转定心的短短一息之间。当那最后一个蕴含无上定力的手印结成,稳稳地定住时,那足以一念灭度无量无边众生的宏大心潮,已被彻底归束于她方寸灵台之内,如狂澜止于深潭,复归于一片澄澈无波的寂静。
她缓缓睁开眼。浑浊的双眸深处,仿佛有亿万星河生灭的光影一闪而逝,随即又归于古井般的深沉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撼动轮回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只有她自己知道,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冰凉的汗珠,正缓缓滑入深刻的皱纹里。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结着定印、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气息悠长,带着松脂的微香,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淡淡的白雾,随即消散。屋外,万籁俱寂,唯有雪花飘落的簌簌声,温柔地覆盖着整个世界,如同佛前的曼陀罗花,无声绽放。
阿蝉婆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塘,落在墙角那盏小小的酥油灯上。灯焰如豆,依旧稳定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小圈温暖。她定定地看着那点微光,看了许久,仿佛在凝视着宇宙的核心。渐渐地,一丝极淡、极澄澈的笑意,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道雪水,悄然爬上她布满岁月沟壑的嘴角。那笑意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洞悉了最深奥义后的释然与安然。
她慢慢松开结印的双手,动作舒缓而自然,如同倦鸟归林。枯瘦的手指伸向火塘边堆放整齐的松柴,拈起几根干燥细小的松枝,又捡起几块剥落的、带着浓郁松香的树皮,小心地添入火中。橘红的火苗舔舐着新柴,发出细微欢快的噼啪声,火光明亮了一些,暖意也随之升腾,驱散着屋外透骨的严寒。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再闭目打坐。而是扶着膝盖,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到佛龛前,拿起那半截竹筒做的香炉旁仅剩的三根细线香。就着酥油灯那点微弱的火苗,她将线香一一引燃。三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松柏特有的清香,在清冷的空气中缭绕、盘旋。她双手持香,对着那尊低眉垂目、面容模糊的木观音,极其郑重地拜了三拜。每一次躬身,那瘦小的身体都弯折出近乎虔诚的弧度。拜毕,她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竹筒香炉中那早已积满香灰的深处。
青烟笔直上升,在幽暗的佛堂里画出三道淡薄的痕迹。
做完这些日复一日的寻常功课,阿蝉婆转过身,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前。她伸出枯瘦的手,拉开了门闩。
“呼——!”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僧衣紧贴在身上,花白的发丝在风中狂舞。屋内的温暖被迅速掠夺。然而,阿蝉婆只是微微眯了眯眼,迎着那刺骨的寒风和扑面而来的、无边无际的、纯净的雪光,一步踏出了门槛。
屋外,天地一白。大雪不知何时已停,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清冽如水的月光,混合着雪地反射的莹莹辉光,将整片松林映照得如同水晶雕琢的梦境。万籁俱寂,唯有积雪压弯松枝时偶尔发出的“扑簌”轻响。空气清冷得如同碎冰,吸入肺腑,却带着一种涤荡灵魂的纯净。
阿蝉婆瘦小的身影立在石阶上,僧衣在寒风中翻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寒彻骨的空气仿佛带着清冽的甘甜。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无垠的、被月光和雪光共同照亮的夜空,望向远处月光下连绵起伏、如同银龙般静卧的雪峰。她的目光悠远而平静,仿佛穿越了眼前的雪夜,望向了宇宙的尽头,望向了那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彼岸。
月光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如同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那双浑浊的眼眸,在月华雪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异常清澈、深邃,仿佛映照着整个星河的生灭流转,又如同两口吸纳了万古寂静的古潭。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站在石阶上,站在雪光与月华之中,站在无边寂静的中心。像一尊历经亿万年风雪雕琢的山岩,又像一株扎根于永恒冻土的、沉默的古松。寒风卷起雪沫,在她身边打着旋儿,却无法撼动她分毫。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唯有那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流淌过她沉静的身影,流淌过这片被温柔定住的雪夜山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已至永恒。阿蝉婆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收回望向无尽星空的视线,低下头,目光落在石阶下那层新落的、未经踩踏的洁白积雪上。
她转过身,回到门边,弯下腰,拿起了那把倚在门框旁、秃了半截的竹枝扫帚。
然后,她重新走回石阶上,迎着清冽的月光和寒风,开始一下,一下,缓慢而专注地,清扫石阶上那层薄薄的积雪。
竹枝扫帚划过积雪,发出“沙——沙——沙——”的轻响。
这声音单调、重复,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如同古老的梵唱,如同大地的呼吸,轻柔地融入这片被月光和雪光点亮的、无垠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