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村瘟疫横行,贫寒的陈老汉在风雪夜救下一只垂死白鹤。
次日院中竟涌出一眼清泉,白鹤化身的仙人立碑告示:“诚心求水,百病可愈。”
恶霸李员外强占水井,当夜井水倒灌将其宅院化作泽国。
村民发现石碑背面浮出新字:“善心即泉眼,恶念引洪涛。”
百年后大旱,井水枯竭。
全村人跪拜忏悔三日,井底忽然传来仙鹤清鸣——
那眼被遗忘的古井,在月光下涌出了新的泉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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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割过青溪村低矮的泥墙茅檐。铅灰色的天沉沉压下,压得人喘不过气,也压得村头那棵百年老榆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呜咽的风里发出枯骨摩擦般的声响。村里静得可怕,连狗吠都绝迹了,只有间或一两声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断断续续地从门缝窗隙里漏出来,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一场不期而至的“寒热鬼缠身”(村人对瘟疫的称谓),如同最阴毒的藤蔓,短短半月便缠绕了青溪村大半的人家,将生气一丝丝抽干。村东头的土地庙前,几缕纸钱的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死气沉沉的田野。
陈守拙老汉蜷在自家那间四处漏风的茅草屋炕角,裹着唯一一床硬得像板砖的旧棉被,还是止不住地哆嗦。寒气仿佛能穿透皮肉,直钻进骨髓里。他昏昏沉沉,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剧痛。这“寒热鬼”终究也没放过他这孤老头子。屋里冷锅冷灶,水缸早已见了底,最后一捧粗粝的杂粮面,三天前也吃光了。寒意和饥饿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身躯,慢慢勒紧。
“唉……”一声浑浊的叹息,几乎耗尽了陈老汉最后的气力。他浑浊的老眼费力地望向窗外,风雪似乎更急了。人活一世,草长一秋,莫非自己的时辰,就要交代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他闭了闭眼,想起年轻时也曾身强力壮,田里一把好手,可到头来,妻儿早亡,只落得个鳏寡孤独,守着这几间破屋薄田挣扎度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深渊之际,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被风雪揉碎了的哀鸣,断断续续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声音来自院门方向,凄楚,无助。
“是…啥东西?”陈老汉心头一紧,挣扎着撑起沉重的眼皮,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炕沿,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他颤巍巍地挪到那扇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破旧木门边,费力地拔掉门栓。一股裹挟着雪粒的狂风猛地灌进来,呛得他一阵猛咳,几乎站立不稳。
他眯缝着昏花的老眼,顶着风雪朝门外望去。院门角落里,一小团微微起伏的白色,几乎已被落雪覆盖了大半。那哀鸣声,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造孽哟……”陈老汉心里一酸,也顾不得自己透骨的寒冷和虚弱,踉跄着扑过去,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冻得通红的双手,拼命扒开积雪。雪下露出的,是一只硕大的白鹤!它长长的脖颈无力地弯折在雪地上,原本光洁如缎的羽毛此刻凌乱不堪,沾染着污泥和暗红的血渍。一只翅膀以极其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显然折断了。它漂亮的丹顶黯淡无光,眼睛半闭着,长长的喙微微开合,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哀鸣,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整个小小的身躯剧烈颤抖。
风雪无情地抽打在白鹤身上,也抽打在陈老汉单薄的破棉袄上。他心头那点微弱的、属于他自己的求生之火,在看到这垂死生灵的瞬间,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念头压了下去——它快冻死了!它需要一口热乎气儿!
这念头像针一样刺醒了他。陈老汉咬紧牙关,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冷僵硬的白鹤抱了起来。白鹤很轻,骨头硌着他的手臂,羽毛冰冷湿透。他佝偻着腰,一步三晃地将它抱进屋内,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唯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板勉强掩上,抵挡住屋外狂魔乱舞的风雪。
屋内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陈老汉哆嗦着,将白鹤轻轻放在炕上自己刚刚焐过、还残留着一丝微温的地方。他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早已破烂不堪、连补都没法补的旧衣服,一层层,小心翼翼地盖在白鹤身上。接着,他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罐上,里面还有小半罐浑浊的、结了冰碴的雪水——那是他最后一点赖以活命的水了。
陈老汉没有丝毫犹豫。他颤抖着手,把瓦罐放到炕洞里尚有余温的灰烬上,耐心地暖着。冰冷的雪水慢慢融化,升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气。他用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舀起一点点温热的水,凑到白鹤紧闭的喙边,用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沾湿它的喙尖。水珠浸润,白鹤似乎有了极其微弱的反应,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咕噜声。
陈老汉心头一喜,又舀了一点水,耐心地、一点点地喂着。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厚实些的破袄子,仔细地裹住白鹤折断的翅膀和受伤的身体,用布条轻轻固定住。做完这一切,他早已累得虚脱,眼前发黑,靠着冰冷的土炕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炕上那点可怜的温热,连同他最后一点力气,似乎都渡给了那只垂死的白鹤。寒意重新席卷而来,比之前更猛烈,意识再次模糊。他最后看了一眼炕上那团微微起伏的白影,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便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身体在冰冷的地上蜷缩成一团。
……
一股极其清冽、难以言喻的甘甜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沁入心脾。陈守拙老汉在一种奇异的舒适感中悠悠转醒,仿佛沉疴尽去。他困惑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大亮,风雪不知何时已停歇。一缕冬日罕见的、带着暖意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他那破败的小屋,落在炕沿上。
他猛地想起什么,挣扎着坐起身,急忙朝炕上看去——空空如也!那层叠盖着的破衣烂衫还在,唯独不见了那只受伤的白鹤!只有几片洁白无瑕、纤尘不染的羽毛,静静地散落在炕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飞走了?伤成那样……咋能飞走?”陈老汉喃喃自语,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欣慰的复杂情绪。他扶着炕沿站起身,惊讶地发现,昨天还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寒热鬼”,此刻竟踪影全无!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钻心的疼痛和沉重的窒息感消失了,喉咙清爽,呼吸顺畅。难道……是错觉?还是回光返照?
带着满腹狐疑,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门外的景象,让他瞬间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昨日还是冻土和残雪覆盖的角落,此刻赫然出现了一眼清泉!
泉眼不过尺许方圆,泉水却清澈得不可思议,一眼能望见底下微微泛白的细沙,正汩汩地向上翻涌着,平静而充满生机。更奇异的是,泉水边缘竟没有丝毫冻结的迹象,反而蒸腾起一层薄薄的、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带着那股梦中闻到的、令人心神俱醉的甘冽气息,缓缓弥漫开来。泉水漫溢出来,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所过之处,竟连那坚硬冰冷的冻土都似乎变得松软,透出一种微润的暖意。院子里残存的积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着。
陈老汉如同梦游般,踉跄着走到泉眼边,颤巍巍地蹲下身。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泉水。水入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肌肤的暖意,绝不像寻常冬日的井水那般刺骨。他凑到嘴边,浅浅啜了一口。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流瞬间滑过喉咙,直透脏腑!那清流仿佛带着沛然的生命之力,驱散了体内最后一丝阴霾和沉重,四肢百骸都为之舒泰,连头脑都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这不是水,这分明是仙露琼浆!
“天爷啊……”陈老汉噗通一声跪倒在泉眼边,老泪纵横,对着那汩汩清泉连连叩首。他猛地想起昨夜那只奇异消失的白鹤,想起那几片洁白得不似凡物的羽毛……一个模糊而震撼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炸响:仙缘!这是仙人赐下的救苦救难的圣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惊疑不定的议论声。显然,这破败小院里突然涌出的清泉和弥漫的奇异水汽,以及陈老汉死而复生般的精神,惊动了被瘟疫折磨得惶恐不安的邻居。
“守拙叔?你……你这是?”隔壁的王老栓第一个扒着低矮的土墙头探进脑袋,看到院中的景象,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这水……哪来的水?”
紧接着,更多的村民被吸引过来,挤在陈老汉那几乎不存在的院门口。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当他们看到那眼清澈翻涌、雾气氤氲的泉水,闻到那沁人心脾的甘甜气息,再看到昨天还气息奄奄、此刻却精神矍铄跪在泉边的陈老汉时,死寂多日的眼中,瞬间燃起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光芒!
“神水!一定是神水啊!”一个嘶哑的声音激动地喊道。
“陈老哥!你……你好了?是这水?”王老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老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站起身,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仙人赐的!昨夜……白鹤……救了它……它飞走了……留下这泉水!我喝了,我的病……好了!”
“仙人赐福!老天开眼啊!”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哭喊和欢呼。长久压抑的绝望和恐惧,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狂喜。不知是谁带的头,村民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朝着那眼小小的清泉,朝着陈老汉的院子,涕泪横流地叩拜起来。
“神仙显灵了!青溪村有救了!”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整个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青溪村。很快,陈老汉那原本冷清破败的院子,成了全村唯一的希望所在。病患在家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的,躺在门板上的,都挣扎着向这里汇聚。小小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混乱、激动又充满敬畏的时刻,一件更为神异的事情发生了。
院中那眼清泉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泥土无声地翻涌、聚拢、升高。在众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不过几个呼吸间,一块青黑色的石碑拔地而起!那石碑约莫半人高,质地非石非玉,触手温润,表面光滑如镜,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光泽。碑身正面,一行遒劲古拙、仿佛天然生成的文字清晰地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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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心求水,百病可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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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持善念,福泽绵长。”**
这十六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间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敬畏地看着那块凭空出现的石碑。无需任何解释,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泉水并非凡物,取用自有仙家规矩。
“诚心求水!心持善念!”王老栓喃喃念着,第一个醒悟过来。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拥挤的人群喊道:“大家伙儿都听见了!这是仙谕!取水治病,心要诚,人要善!都别挤!排好队!让最重的、走不动的先来!有力气的,帮衬一把!”
仙碑在前,仙谕在心,村民们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虔诚和自律。混乱的场面迅速变得井然有序。最重的病人被优先抬到泉边。陈老汉主动承担起守护泉水和分水的责任。他找来了家里唯一一个相对完好的旧木瓢,小心翼翼地舀起泉水,递给那些枯槁的手,或是喂到那些连抬头都困难的病人嘴边。
奇迹,在每一个饮下泉水的人身上发生。
那个咳得撕心裂肺、吐出黑血的李二婶,喝下小半碗水后,剧烈的咳嗽竟奇迹般地平息了,蜡黄的脸上迅速恢复了一丝血色。高烧昏迷了三天、浑身滚烫如同火炭的小柱子,被他娘喂了几口泉水后,滚烫的额头竟开始慢慢降温,紧闭的眼皮也微微颤动。那个被“寒热鬼”折磨得腿脚浮肿、无法下地的张老汉,喝下一瓢水后,不到一个时辰,肿胀便肉眼可见地消退,竟能在家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好了!真的好了!”
“神仙水!真是神仙水啊!”
“多谢神仙!多谢陈老哥!”
“老天爷保佑!青溪村有救了!”
惊呼声、感恩声、喜极而泣的哭声,在陈老汉的小院里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暖流,彻底驱散了笼罩村庄多日的死亡阴云。每一个被治愈的人,都自发地对着那眼清泉和那块青石碑恭敬叩拜,口中念诵着感恩。一种久违的、劫后余生的温情和互助精神,在村民间弥漫开来。有力气的主动帮着维持秩序,照顾更重的病人;家里还有余粮的,悄悄送来一点米面给那些同样困顿的邻居;平日里有些小龃龉的,此刻也放下了芥蒂,互相帮扶。
陈老汉的小院,成了青溪村的心脏,而那眼汩汩流淌的圣泉,便是滋养这颗心脏的神奇血液。石碑上的“心持善念,福泽绵长”八个字,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每个村民的心头。
青溪村枯木逢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了闭塞的山坳,传遍了四里八乡。求水的人流络绎不绝地涌向这个曾经籍籍无名的小村。有抬着垂死病人的,有捧着药罐子想求取“神水”回去治病的,也有纯粹怀着好奇和敬畏前来“沾沾仙气”的。陈老汉的院子早已不堪重负,村民们便在泉眼周围用平整的石头垒砌起来,形成了一口规整的石井,又在井边搭起了一个简陋却能遮风挡雨的草棚。那块青黑石碑,则被村民们恭敬地立在井旁,日夜有人看护。
陈老汉成了这圣井最忠实的守护者。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清扫井台,维持秩序。他始终坚持石碑上的仙谕,对每一个来求水的人,都温和地重复着:“心要诚,人要善。这井水,只救该救的人,只佑护心善的人。”
起初,并非所有人都信服。邻村有个叫胡三的泼皮,平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名声极差。他老娘病重,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提了个瓦罐来求水。陈老汉看他眼神闪烁,言语轻佻,便多问了几句。胡三不耐烦,言语间便带上了粗鄙和不敬。
“老东西,啰嗦什么!不就是点水吗?给老子灌满了!”胡三说着就要自己动手去井里舀。
陈老汉拦住他,指着石碑正色道:“后生,仙谕在上,‘心持善念’。你这般心浮气躁,口出恶言,如何能得圣泉庇佑?先向你娘诚心忏悔平日不孝之过,再来求水吧。”
胡三哪里听得进去,骂骂咧咧地推开陈老汉,自己打了半罐水气冲冲走了。结果回去给他老娘灌下,非但没见好,老太太反而上吐下泻,病情愈发沉重。胡三又惊又怒,回来找茬,扬言要砸了石碑。村民们哪里容他放肆,将其轰了出去。此事传开,那些心怀侥幸、或品行不端之人,对圣井更是多了十二分的敬畏,再不敢造次。
相反,那些真正心怀善念、遭遇不幸之人,往往能得到井水最大的抚慰。三十里外柳树屯有个小媳妇,丈夫早亡,独自拉扯着个病弱的儿子,还要侍奉瘫痪的婆婆,日子苦不堪言。儿子又得了怪病,浑身长满脓疮,请遍郎中都束手无策。她背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到青溪村。她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跪在井边,抱着孩子哭求,字字泣血,诉说着对婆婆的孝心和对孩子的愧疚,其情之真,其意之诚,令闻者无不动容。
陈老汉舀了满满一瓢清冽的井水递给她。小媳妇小心翼翼喂给孩子,又用剩下的水仔细擦拭孩子身上的脓疮。奇迹发生了,孩子身上的脓疮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结痂,高烧也渐渐退去。不过半日,那孩子便能在母亲怀里发出微弱的哭声,睁开了眼睛。小媳妇对着圣井和陈老汉千恩万谢,长跪不起。村民感其至孝和坚韧,纷纷解囊相助。此事被传为美谈,“圣泉悯孤孝”的故事不胫而走,更增添了这口井的神圣色彩。
青溪村因井而兴。村庄的面貌也悄然发生着变化。破败的房屋被修葺,荒芜的田地重新种上了庄稼。村民们感念仙恩,在井旁不远处合力盖起了一座虽不华丽却庄重整洁的“仙泉祠”,供奉着那位传说中化身白鹤的仙人。祠堂里常年香火缭绕,供奉着村民虔诚的祈愿。村中的风气也为之一新,偷盗斗殴之事几乎绝迹,邻里互助、敬老爱幼蔚然成风。石碑上那句“心持善念,福泽绵长”,成了青溪村人代代相传的箴言。
然而,平静的池塘里,总有不安分的鱼儿要搅动波澜。青溪村的富足安宁,尤其是那口能带来滚滚财富(求水者络绎不绝,自愿布施的钱物日渐增多)的神异井泉,终于引来了贪婪的目光。
这目光来自镇上的李员外。李员外本名李万金,是方圆几十里首屈一指的大地主,田连阡陌,家财万贯。此人贪吝刻薄,心狠手辣,惯于巧取豪夺。他早就听闻青溪村圣井之名,起初嗤之以鼻,认为是愚民谣传。可眼见着青溪村日渐兴盛,连带着附近乡民提起陈守拙那个老穷酸都带着敬意,送去的钱财米粮堆积如山,他的心就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噬,又痒又痛。
“哼!一个泥腿子,走了狗屎运捡到一眼破泉,倒成了活神仙?那些愚民的钱粮,本该孝敬我李万金才对!”李员外肥硕的手指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三角眼里闪烁着阴鸷的光,“这泉眼,合该是我李家的聚宝盆!”
一个毒计在他心中成型。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十几条李员外豢养的彪悍家丁,手持棍棒绳索,凶神恶煞地闯进了青溪村。他们目标明确,直奔村中的圣井。守夜的王老栓刚喊了一声“有贼”,便被一棍子打晕在地。家丁们如狼似虎,粗暴地驱散了闻声赶来的几个村民,用粗大的绳索和木杠,竟然将那块沉重的青黑石碑生生从地里拔起,粗暴地拖拽到一边!
“你们干什么!住手!那是仙碑!动不得啊!”闻讯赶来的陈老汉扑到井边,目眦欲裂。
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丁头目一脚将他踹开,狞笑道:“老东西,滚开!这井,还有这块石头,李员外看上了!从今往后,归李家所有!想取水?拿银子来!”
家丁们动作麻利,在井口架上辘轳,四周钉下木桩,拉起一圈粗麻绳,将圣井牢牢圈了起来。一个家丁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告示,啪地贴在旁边仙泉祠的门上,上面赫然写着:“此井乃李家祖产,即日起,取水一瓢,纹银一两!违者送官究办!”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抢和天价告示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悲愤的哭喊和怒骂。
“天杀的!强盗啊!”
“这是仙人赐给我们全村的!怎么成了他李家的?”
“一两银子一瓢水?这不是要人命吗!”
然而,面对李家如狼似虎的家丁和冰冷的棍棒,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圣井被圈占,仙碑被推倒在一旁,沾满了污泥。悲愤和绝望笼罩了整个青溪村。陈老汉抚摸着被推倒、玷污的石碑,老泪纵横,仰天悲呼:“仙人啊!您开开眼吧!恶人当道,圣泉蒙尘啊!”
李员外得知家丁得手,得意非凡。第二天一早,便坐着华丽的轿子,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来到了青溪村。他腆着肥硕的肚子,踱到被圈起来的井边,看着那清澈依旧的泉水,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正汩汩流出。他无视村民们悲愤欲绝的目光,得意洋洋地宣布:“此井乃我李家先祖所掘,一直由本员外保管。念在乡里乡亲,特准尔等取用,只需按价付银即可。童叟无欺!”
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命人将那沾了泥的石碑重新竖在井旁,仿佛那成了他李家的产业证明。
然而,当第一个外乡来的求水者,怀着虔诚的心,按照老规矩在井边默默祝祷后,摸出一两银子递给守井的李府管家,然后小心翼翼地打上一瓢水时,异变陡生!
那求水者刚喝下一小口,突然脸色剧变,“哇”地一声将水全喷了出来,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仿佛吞下了滚烫的烙铁或是极苦的胆汁!他指着水瓢,惊恐地喊道:“毒!这水……又苦又辣!像刀子割喉咙!”
李员外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管家不信邪,自己舀了一小口尝了尝,立刻“呸呸呸”狂吐不止,脸皱成一团:“老爷!这水……这水真的变了!又苦又涩!难喝得很!”
李员外脸色铁青,亲自上前,哆哆嗦嗦舀起半瓢水,凑到嘴边。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土腥、铁锈和腐烂草木的恶臭扑面而来,强忍着喝了一小口,那滋味简直如同滚烫的泥浆混合着黄连灌入喉中,火烧火燎,恶心欲呕!
“混账!”李员外恼羞成怒,一把将水瓢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定是这些刁民做了手脚!给我看紧了!谁也不准靠近!”
他认定是村民在井里投了污物,严令家丁日夜看守,任何人不得接近。然而,圣井的“变质”并未停止。原本清澈见底的泉水,开始变得浑浊,翻涌上来的不再是晶莹的水泡,而是带着腐臭气味的黑色泥浆!那曾弥漫井台的清冽甘甜气息,被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泥腥恶臭所取代。井水不仅无法治病,连牲口喝了都会拉稀。
前来求水的人失望而归,恶臭和苦涩的名声迅速传开。原本络绎不绝的人流消失了,青溪村再次变得门可罗雀。李员外投入的圈井、看守成本打了水漂,不仅没捞到一文钱,反而成了乡邻间的笑柄。他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将怒火发泄在那些看守的家丁身上。
村民们看着圣泉被污,仙灵震怒,心中既痛又惧。陈老汉带着几个老人,不顾李家家丁的呵斥阻拦,每日天不亮就跪在被圈占的井台外,对着那污浊的井口和被玷污的石碑默默叩拜,忏悔村民未能守护好仙家恩泽,祈求仙人息怒。
李员外强占了圣井,不仅没得到半分好处,反而折损了人手钱财,更成了十里八乡的笑料。看着那口翻涌着黑泥、散发着恶臭、毫无价值的废井,他只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更让他心惊的是,自从那井水变苦变臭后,李家便诸事不顺。田里精心伺候的秧苗莫名枯萎了好几片;家里养了多年的看门老狗突然疯了,咬伤了两个丫鬟;他本人也总觉得心慌气短,夜里噩梦连连,梦到的全是滔天的洪水。
“晦气!真是晦气!都是那口破井惹的祸!”李员外越想越气,将一切不顺都归咎于那口不再带来财富反而招致厄运的井。他肥硕的脸上横肉抽搐,三角眼里射出怨毒的光,“留着它就是个祸害!既然我李家得不到,那谁也别想得到!给我毁了它!”
恶念一生,便如毒藤疯长。
当夜,更深露重,万籁俱寂。李员外亲自带着十几个心腹家丁,扛着铁锤、钢钎、铁锹,气势汹汹地再次扑向青溪村。他要彻底毁掉这口让他颜面尽失、家宅不宁的“妖井”。
一行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靠近被圈起来的井台。李员外站在井边,看着月光下那口依旧翻涌着浑浊黑水的井口,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给我砸!把这破井填了!把这块碍眼的破石头也给我砸碎!”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命令道。
家丁们得令,抡起沉重的铁锤、钢钎,就要朝井口的石沿和旁边的青石碑砸去!
就在锤头即将落下、钢钎即将凿入石缝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井底深处,猛然传来一声沉闷至极、如同大地腹鸣般的巨响!紧接着,整口井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是地震那种摇晃,而是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被惊醒,在井底愤怒地翻身!
“啊!”家丁们惊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锤钎咣当掉在地上。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更加骇人的景象出现了!井口那浑浊的黑水,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搅动、压缩,瞬间形成了一个急速旋转的黑色漩涡!漩涡越转越快,越升越高!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吸力凭空产生,井台周围的泥土、碎石、甚至那几个离井口最近的家丁,惊呼着被那恐怖的漩涡吸力猛地扯向井口!
“救命啊!”
“老爷!快跑!”
惨叫声刚起,异变再生!那急速旋转升高的黑色水柱,仿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猛地一顿,随即以百倍千倍于之前喷涌的狂暴力量,轰然炸开!不再是向上喷涌,而是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怒火,化作一股墨黑粘稠、腥臭扑鼻的洪流,狂暴地向四面八方席卷、倒灌!
黑色的水墙瞬间冲垮了李家钉下的木桩和绳索,冲垮了简陋的井棚,以摧枯拉朽之势,直扑向离井台最近、正惊骇欲绝的李员外和他那帮爪牙!
“不——!”李员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粘稠腥臭的黑水洪流已如巨蟒般将他和他身边几个家丁彻底吞噬!冰冷、腥臭、沉重的泥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耳窍,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拍倒在地,裹挟着翻滚起来。他肥胖的身躯像个破麻袋,在狂暴的黑色浊流中无助地沉浮。
倒灌的黑色洪流并未停歇,如同有生命、有目标的复仇之龙,咆哮着冲出井台范围,汹涌地扑向青溪村通往镇上的大路——那条路,正通向李家庄园的方向!
粘稠腥臭的黑水如同决堤的泥浆,顺着道路疯狂奔涌,所过之处,农田被淹没,道路被冲毁,留下一片狼藉的黑色泥泞。更令人心悸的是,这股黑水仿佛认准了目标,竟一路奔腾,直冲到李家庄园那高大的院墙之下!
轰!哗啦——!
坚固的青砖院墙在狂暴黑水的持续冲击下,如同纸糊般轰然倒塌了一大段!粘稠腥臭的黑水如同贪婪的黑色巨兽,汹涌地灌入李家的深宅大院!花园被淹没,假山被冲倒,精美的亭台楼阁浸泡在恶臭的黑水之中。仆役们的惊呼哭喊、瓷器家具被冲毁的碎裂声响彻夜空。
而村中的圣井,在喷发出那惊天动地的黑色洪流后,井口迅速回落,只留下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窟窿,里面不再有丝毫水声,死寂一片。井台周围一片狼藉,只剩下被冲得歪斜、沾满污泥的青石碑依旧矗立。
侥幸未被黑水直接卷走、只是被冲得七荤八素、浑身泥污的家丁们,连滚带爬地逃回镇上报信。当李家的管事和更多的家丁举着火把,胆战心惊地赶到庄园时,看到的是一片泽国。倒塌的院墙,淹没的庭院,到处是腥臭的黑泥。更让他们头皮发麻的是,在倒塌院墙的泥泞中,发现了李员外那身熟悉的、沾满黑泥的锦缎袍子一角,以及几件家丁的破烂衣物,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仿佛被那复仇的黑水彻底吞噬、拖入了无底深渊。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整个镇子都笼罩在巨大的恐怖之中。贪婪强占、意图毁井,最终招致井水倒灌、宅毁人亡!李员外的下场,成了“恶念引洪涛”最血腥、最直接的注脚!无人再敢对青溪村那口沉寂下去的圣井,生出半分觊觎之心。
第二天清晨,惊魂未定的青溪村民在陈老汉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来到一片狼藉的井台边。看着那死寂的深洞和倒塌的井棚,村民们悲从中来,纷纷跪下,对着深井和石碑痛哭忏悔。
“仙人息怒啊!是我们没能护住圣井,引来了恶人……”
“求仙人再给青溪村一次机会吧!”
“我们错了……”
就在这悲恸的哭声中,王老栓无意间一瞥那块沾满污泥、却依旧矗立的青石碑,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快……快看!石碑后面!有……有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石碑的背面,原本光滑如镜、空无一物的地方,此刻竟清晰地浮现出一行殷红如血、铁画银钩、仿佛刚刚刻上去的崭新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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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心即泉眼,恶念引洪涛!”**
这十个血红的字,在初升的阳光下,刺目惊心!如同仙人降下的最终审判,又如同一记洪钟大吕,狠狠撞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李员外及其爪牙的覆灭,正是这十字箴言最残酷、最直接的印证!
“善心即泉眼,恶念引洪涛……”陈老汉颤抖着抚摸着那冰冷的、仿佛还带着灼热气息的字迹,老泪纵横,对着深井和石碑深深叩拜,“仙人训示,我等铭记于心!永世不敢忘!”
李家的覆灭和石碑背面浮现的血字,如同最严厉的雷霆,深深烙印在青溪村乃至所有听闻此事的人们心中。“善心即泉眼,恶念引洪涛”——这十字仙谕,成了比任何官府律法都更具威慑力的无形天条。青溪村的圣井虽然沉寂了,井口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但那块青黑石碑却成了新的圣地,日日有人前来拂拭、跪拜、忏悔、祈愿。青溪村人更加谨守“心持善念”的古训,将互助与良善刻入骨髓,村中安宁祥和,路不拾遗。
岁月流转,如同村前那条默默流淌的小溪,带走了几代人的光阴。青溪村的名字,连同那口沉寂百年的古井传说,渐渐被山外的喧嚣世界所淡忘。石碑依旧矗立在荒草萋萋的井台边,被风雨剥蚀,字迹也变得有些模糊,但那份沉甸甸的敬畏,依然沉淀在村中老人的故事里。
这一年,百年罕见的大旱席卷了这片土地。烈日当空,持续数月滴雨未落。天空是刺眼的、无情的白,大地被烤得龟裂,张开无数道饥渴的、黑黢黢的裂口,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田地里的禾苗早已枯焦成灰败的黄色,风一吹,便化作粉末簌簌落下。山涧断流,溪水干涸见底,露出狰狞的河床石头。青溪村赖以生存的几口老井,水位一降再降,终于彻底见了底,只剩下井壁湿滑的深色痕迹,诉说着水曾经的存在。
水,成了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村民们每日天不亮就提着桶,翻山越岭去几十里外仅存的一个小水洼排队,往往等到日落西山,也只能舀回浑浊的、带着泥腥味的半桶水,勉强维持着生命。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酷热,煎熬着每一个人的心。牲畜开始倒毙,老人和孩子在干渴和饥饿中奄奄一息。村中弥漫着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太爷,井……村里的井,真的一点水都没有了吗?”一个嘴唇干裂起泡、声音嘶哑的孩子,扯着村里最年长的陈阿公(陈守拙老汉的玄孙)的衣角,眼巴巴地问。他的小脸脏污,眼睛因为缺水而显得格外大而无神。
陈阿公已经老得如同村口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背佝偻得厉害。他颤巍巍地坐在自家门槛上,浑浊的目光越过干裂的晒场,望向村子深处那片荒草丛生的地方。那里,是古井所在。他枯瘦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孩子干枯的头发,沙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孩子……那口井,是仙井……它……它在等啊……”
“等什么?”孩子茫然地问。
陈阿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目光投向那块在远处荒草中若隐若现的青石碑,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敬畏,有追忆,更有一种深沉的、积压已久的痛悔。
干旱持续,死亡步步紧逼。终于,在一个同样酷热难当、令人窒息的黄昏,陈阿公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到了村中的晒谷场上。那里聚集着一些等水归来的村民,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陈阿公停下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顿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乡亲们!”老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死寂的空气中散开,“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的村子!再看看那块碑!”
所有人的目光,顺着老人颤抖的手指,望向荒草丛中那块沉默的、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碑。
“百年了!”陈阿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拷问,“百年太平,我们吃饱了,穿暖了,可我们的心呢?我们……我们还记得仙人的话吗?还记得‘善心即泉眼’吗?”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老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我们……我们早忘了啊!”陈阿公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划过沟壑纵横的脸颊,瞬间被热风吹干,“我们只顾着过自己的日子!邻村遭灾,我们可曾真心帮过?外乡人落难路过,我们可曾像当年仙鹤落难那样伸出援手?村中孤老,我们可曾像侍奉自家父母那样尽心?我们……我们心里装的,只有自己那点小日子!善心……我们的善心泉眼,早就干涸了啊!比这老天爷的旱灾……干得更早!更透!”
字字如锤,敲打在每一个村民的心上!百年来被安逸生活逐渐磨平的记忆、被遗忘的古训、那些在琐碎生活中悄然流失的邻里温情、对外人的淡漠……此刻在老人泣血的质问下,如同被剥开的疮疤,赤裸裸地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羞愧、悔恨、痛楚,交织在每一张被旱灾折磨得枯槁的脸上。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是……是我们错了!”
“仙人罚得对!罚得对啊!”
“我们的心……早就旱死了!”
“仙人给我们留了路!”陈阿公抹了一把泪,枯瘦的手指向古井的方向,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心持善念,福泽绵长’!仙人没走!祂在看着!祂在等!等我们的善心泉眼……重新活过来!等我们……真心悔过!”
他不再多说,丢掉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古井的方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滚烫龟裂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如同一个信号。晒场上的村民,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无论男女老少,都默默地、流着泪,跟着陈阿公,朝着古井的方向跪了下去。没有人号召,没有人强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迟来了百年的忏悔和祈求,将全村人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们自发地排成行列,默默地跪行着,朝着荒草丛中那口沉寂的古井、那块沉默的石碑移动。
烈日依旧炙烤着大地,龟裂的土地滚烫。膝盖磨破了,额头磕肿了,干渴的喉咙如同火烧,却没有一个人退缩。队伍在沉默中壮大,连那些卧病在家的老人,也被家人搀扶着、或用门板抬着,加入了跪行的行列。整个青溪村,只剩下膝盖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悔恨与渴求的喘息。
第一日,在灼热和干渴中煎熬过去。有人昏倒,被抬到树荫下,醒来后又挣扎着爬回队伍。
第二日,绝望和疲惫啃噬着每一个人,但跪拜的队伍依旧沉默而坚定。村民开始低声诉说自己的过错,向邻里道歉,向曾经冷漠对待的外乡人忏悔。
第三日,黄昏再次降临。连续三日水米未进、在烈日下跪拜忏悔,村民们几乎已到极限。许多人虚弱地伏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陈阿公更是气若游丝,却依旧固执地朝着古井的方向,一次次地叩拜。
就在残阳如血,即将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天光也要被黑暗吞没的瞬间——
“唳——!”
一声清越悠长、穿云裂石般的鹤唳,毫无征兆地,骤然从那口沉寂了百年、深不见底的古井深处,激越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空灵,带着涤荡一切尘埃的纯净力量,瞬间穿透了沉重的暮色,穿透了村民们被绝望和疲惫麻木的耳膜,直抵心魂!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古井的方向!
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柔和的、仿佛由月光凝聚而成的清辉,自那漆黑的井口深处,氤氲升起,瞬间照亮了井台周围丈许之地!光芒中,井口那丛早已枯死的荒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更令人震撼的奇迹发生了!
就在那清辉流淌的井底深处,传来了清晰无比的、如同碎玉落盘的叮咚水声!那声音起初细微,继而变得欢快、充沛、充满勃勃生机!仿佛沉睡百年的泉脉,在这一刻彻底苏醒!
“水!是水声!”有人嘶哑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
“仙人!是仙人!仙人回来了!”陈阿公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激动得浑身发抖,朝着井口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气深深叩拜下去。
村民们如梦初醒,压抑了三天的巨大悲喜瞬间爆发出来,化作震天的哭喊和欢呼!他们挣扎着,相互搀扶着,踉跄着涌向井台。
月光如水银泻地,温柔地洒落。在那清辉的映照下,古井深处,一股清冽透明、散发着淡淡白色光晕的泉水,正汩汩地向上涌动着!那泉水是如此的清澈,如此的充满灵性,比百年前的记载更为纯净甘美!井口那重新焕发生机的青草,在月光和泉水的滋润下,绿意盎然,叶片上甚至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活了!圣泉活了!”王老栓的曾孙扑到井边,看着那翻涌的清泉,喜极而泣。
陈阿公被搀扶到井边,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村民用新削的木瓢舀起满满一瓢清冽的泉水,递到老人干裂的唇边。陈阿公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
轰——!
那股熟悉的、沛然的生命清流再次涌入四肢百骸!三日跪拜的疲惫和干渴瞬间被驱散,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和力量感重新充盈了这具苍老的身躯!他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澈,脸上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是它!就是它!仙泉!仙人……原谅我们了!”老人泪流满面,对着清泉涌动的古井,再次虔诚叩拜。
清冽甘甜的泉水再次流淌在青溪村的土地上,流淌进每一个干渴的喉咙,滋润着枯焦的田地。这一次,再没有人将它视为理所当然的恩赐。那眼在月光下重获新生的古井,那汩汩流淌的不竭清泉,如同一个永恒的见证,无声地昭示着天地间最朴素的法则:
善心如泉,润泽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