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月下捡书 > 第一章

>长安月老祠的红线匣子空了又满,唯独我的红线,三百年从未牵动。
>直到一个素衣女子跪在阶前,捧着断裂的红线与一枚刻有长乐的玉簪。
>我认出簪上狐尾虚影,竟是三百年前我救下的那只小狐。
>他今世化作紫衣少年索命复仇,红线却将我们足踝悄然相连。
>北斗星君在窗前叹息:月老,你动了私情。
>雷光劈开夜色时,我望着他腕间与我相连的红线苦笑——
>原来最深的红尘劫,是我亲手为自己系上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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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夜色,浓得如同在墨池里反复浸透的玄色绸缎,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月老祠的檐角挑起几串朱红灯笼,烛火在夜风里不安分地摇曳,将斑驳古旧的祠墙映得忽明忽暗,光影在青砖地上爬行、扭曲,如同无数窥探人间情事的幽魂。
我独自伏在祠堂前冰凉的青石阶上,指尖拂过那本古旧得近乎酥脆的《姻缘簿》。簿页边缘卷曲泛黄,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香烛、尘埃和岁月沉淀的独特气味。这本册子,外表与凡间账册无异,唯有被至情至性的泪水浸透时,那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姻缘纹路,才会如同水中墨痕般悄然浮现、清晰可辨。它是人世间所有悲欢离合最冰冷的见证。
晚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从远处喧闹街市的方向吹来,裹挟着隐约的市声与清甜的桂花香气,拂动我宽大的袍袖。视线越过祠前几株枝叶萧疏的古槐,投向那灯火如星海般璀璨的长安城深处。笙歌笑语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缥缈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一种早已习惯、却依旧蚀骨的孤寂,如同阶上悄然蔓延的青苔,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心底。
小仙,又在此处发呆一道清朗而带着几分惯常戏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自头顶上方落下,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深潭。
我无需抬头,便知来人是谁。只有那总爱不请自来、搅扰我片刻清静的北斗星君,才会用这种熟稔又随意的腔调。
目光上移,玄衣青年斜倚在祠堂古旧的门框上,姿态慵懒。他腰间一枚羊脂白玉佩随着他微微晃动的身体,发出清脆泠泠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月光勾勒着他英挺的轮廓,眉梢习惯性地微挑,眼底深处藏着一点看透世事的揶揄笑意。
今日可又瞧见哪位凡人的姻缘有趣上月你替人间牵了五十对红线,那匣子如今又空了他嘴角噙着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腰间那个看似朴素的、用来收纳姻缘红线的扁长檀木匣。
我下意识地将膝上的姻缘簿收入广袖深处,指尖拂过冰凉的青石阶面。那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润微凉的青苔,触感黏腻,仿佛浸透了千百年来痴男怨女们未曾干涸的泪痕。
不过些寻常因果罢了。我语调平淡,听不出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起身,宽大的袍袖拂过石阶,转身欲离开这被灯笼光影切割的阶前空地。
他的袍袖却更快一步,玄色的云纹锦缎如一片夜色般轻巧地拦在我面前。莫不是又有棘手之事他敛了笑意,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少有的探究,那姻缘簿近日…可曾泛出异光
话音未落,祠外幽暗的巷道里,骤然响起一阵仓皇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夜的寂静。
一个素衣女子跌跌撞撞地闯入祠门,身影在摇曳的灯笼红光下显得单薄如纸。她鬓发散乱,几缕枯草般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最刺目的,是她死死攥在手中的那半截断裂的红绳——鲜艳的赤色断口处,赫然沾染着几点已然凝固、透着不祥的暗红,像几点干涸的血珠。
求月老垂怜!女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阶前,额头几乎触到地面,身体因剧烈的喘息和恐惧而不住颤抖。小女子与未婚夫本已定下三日后吉日完婚,可昨日…昨日他突然病重,人事不省!这红线…这红线竟…竟自行断裂了!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尘土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眼中是溺水者般的绝望。
我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意沿着脊柱窜升。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腰间那个沉甸甸的红线匣。红线断裂,这绝非寻常征兆。唯有情缘彻底断绝,或是涉及天命逆转、生死大劫的业障反噬,方有可能导致这象征姻缘的圣物自行崩解。
女子颤抖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从怀中极其珍重地捧出一物,高高举过头顶,呈到我面前:月老…月老可知,他幼时曾得一枚玉簪,视若珍宝,簪尾…簪尾刻着‘长乐’二字…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那玉簪静静地躺在女子沾满尘泥的掌心。玉质温润细腻,如同凝结的上好羊脂,在祠内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却从簪身幽幽透出,直逼骨髓,与那温润的玉质形成诡异的反差。
我的目光凝注其上,瞳孔骤然收缩。在那长乐二字蜿蜒的簪纹缝隙间,一道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虚影倏忽闪过——那分明是一道蓬松的、带着怨毒之气的狐尾虚影!
呵。一直旁观的北斗星君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嗤笑,打破了祠堂内死寂般的沉重空气。他双臂环抱,斜睨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月老,看来你这姻缘簿,今夜怕是要大改一回了。
我默然,没有理会他的揶揄,目光沉沉地转向祠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夜空。几乎在同时,腰间那个原本沉寂的檀木红线匣,竟开始发出细微的嗡鸣,匣盖缝隙中,数缕鲜艳的红线如同苏醒的活物,无风自动,疯狂地扭动挣扎起来。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原本鲜亮如血的红线上,此刻竟缠绕、渗透出一种极其不祥的幽蓝冷光,丝丝缕缕,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冰焰——此乃大凶之兆,预示着那病榻上的青年,已被深重的业障怨气彻底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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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劫…非人力可挡。一声沉沉的叹息从我喉间溢出,如同秋叶坠地,带着宿命般的无奈。我望向阶前那仿佛被抽去所有骨头的素衣女子,指尖隔空,轻轻点向她掌心那半截断裂的红绳。
一缕肉眼可见、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幽蓝光芒,如同活着的冰丝毒虫,自我指尖蜿蜒而出,无声无息地缠绕上那截断绳,贪婪地汲取着上面残留的绝望气息。蓝光顺着断绳的纹理蔓延、闪烁,映得女子毫无血色的脸如同鬼魅。
你未婚夫前世,乃是一名行走深山的猎妖师。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他曾误入歧途,射杀了一只正值渡劫、虚弱无比的狐仙。
女子猛地抬起头,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不…不可能!他…他幼时分明救过一只受伤的白狐!就在村后的老槐树下!他把它抱回家,用草药敷它的伤腿,守了它整整三天…那狐狸伤好离去时,还回头望了他好几眼…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自己的喉咙,眼中是信仰崩塌的惊骇与迷茫,难道…难道那白狐就是…
正是。我微微颔首,指尖的幽蓝冰丝骤然明亮了一瞬,仿佛在应和着这残酷的真相,因果轮回,纠缠往复。昔年他种下杀孽,今朝狐仙托生为药商之子,借这场病劫索命而来。你未婚夫幼时所救,不过是那狐仙残存的一丝善念化身,欲结善缘,却终究抵不过前世血海深仇的怨毒执念。它提前百年寻仇,便是要彻底搅碎你们这一世命定的姻缘,令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北斗星君此时已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他负手而立,玄色袍袖被无形的气流微微鼓起,翻飞如夜空中涌动的浓云。他目光如电,穿透祠堂的阴影,仿佛已看到那药商宅院中弥漫的死气:月老,你可知其中凶险若放任那狐仙索命,这三日之内,那凡人魂魄便会被怨气彻底撕碎吞噬,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轮回之机。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凝重如铁,可若强行出手阻断…此乃狐仙蓄谋百年的复仇,怨力已成气候,强行干涉,恐会搅乱天道平衡,引动更大业力反噬,届时遭殃的,恐怕不止这区区一宅一院!
我的视线落回到女子手中那枚玉簪。簪尾的长乐二字,在幽蓝冰丝的映照下,那温润的玉色竟似被无形的血泪浸染,透出一种绝望的暗红。这簪子,哪里是定情信物,分明是索魂的追命符!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中,异变陡生!
袖中那本一直沉寂的《姻缘簿》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目的灵光!它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攫住,哗啦啦自行急速翻动起来。泛黄的纸页在疾风中狂舞,停驻的刹那,页面上竟如水波荡漾般,清晰地浮现出令人心悸的幻影——
那是前世的景象:莽莽苍翠的古老山林,瘴气弥漫。一个身着粗布劲装、背负猎弓的青年猎妖师,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屏息凝神,弓弦拉至满月!他手中的箭矢并非凡铁,箭头铭刻着降妖符咒,闪烁着冰冷的杀意。箭锋所指,是一只伏在溪边岩石上、通体雪白、气若游丝的狐仙。它周身灵气黯淡,显然正值渡劫后的至虚时刻。青年眼神冷酷,没有半分犹豫,手指一松!
嗖!
符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白狐的心脏!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皮毛和身下的溪石。白狐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声音穿透幻境,直刺入祠堂内每一个生灵的魂魄深处!它濒死的狐眼死死盯住那青年猎妖师,瞳孔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怨毒紫焰,用尽最后一丝妖力,发出泣血的诅咒:三世…纠缠…永无…宁日!
诅咒声在幻境中回荡,如同无数怨魂的哭嚎,震得祠堂梁柱上的积尘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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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骤然破碎,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那诅咒的余音,还在祠堂冰冷的石壁间隐隐回荡,渗入骨髓。
北斗!我猛地拂袖,一股沛然仙力汹涌而出,瞬间将那令人窒息的幻象彻底抹去。腰间红线匣应声而开,数缕纯净如月华的银丝激射而出,并非纠缠,而是在虚空中飞速穿梭、交织,眨眼间便勾勒出一幅微缩的、星光流转的复杂星图。星图悬停半空,缓缓旋转,每一颗光点都指向人间一处命理纠缠的节点。随我下凡!此劫根深蒂固,唯有用‘溯因解缘’之法,寻其怨念源头,方有一线化解之机!迟则生变!
那素衣女子仿佛被那前世幻象彻底抽走了魂魄,此刻才如梦初醒。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冰凉沾满冷汗的手指死死攥住我霜色鹤氅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求月老!求月老救救他!只要能救他…小女子愿以命相抵!魂飞魄散…亦无怨无悔!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垂眸看着她因绝望而扭曲的脸,缓缓摇头,指尖一缕仙光轻柔却坚定地拂开她紧抓的手:痴儿。命数自有其轨迹,强求不得,强改必殃。天道昭昭,报应不爽。若你二人真有宿世情缘未了,纵使隔着生死轮回、三世迷障,该系上的红线,终会重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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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正是狐仙怨咒索命的最后时限。深秋的寒意已浓如实质,霜风刺骨。我披着一件纤尘不染的霜色鹤氅,独自立于城南药商李家那朱漆剥落、尽显颓败的宅院门前。夜色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檐角悬挂的几枚青铜风铃,在呜咽的夜风中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病者呻吟般的叮咚声响,更添几分凄惶。
紧闭的院门缝隙里,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汹涌而出——那是多种名贵草药混合熬煮的奇异辛香,此刻却与一股源自生命腐朽、肉体溃烂的恶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直冲脑髓、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无需叩门,心念微动,沉重的门栓便无声滑落。我踏入院中,那股死亡的味道更是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粘稠黑雾。庭院萧索,枯叶满地无人扫,廊下挂着几盏白灯笼,在风中摇晃,映出惨淡的光。主屋的门虚掩着,透出昏暗摇曳的烛光,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推开房门,浓烈的药味与腐臭味几乎令人晕厥。病榻之上,一个青年仰面躺着,面庞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青紫死气,嘴唇乌黑干裂,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近于无。更可怖的是,一团浓得如同墨汁、不断扭曲翻腾的黑气,正盘踞在他的心口位置!那黑气凝而不散,隐约显露出一条蓬松狐尾的形状,每一次蠕动,都贪婪地吮吸着青年身上残存的生命力,如同附骨之疽。
床边,一个身影静静伫立。他身披华贵的暗紫色锦袍,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眉如墨画,唇若涂朱。然而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眼眸,此刻却冷冽如万载寒潭,清晰地映照着烛光,也映照着床上垂死之人,眼底深处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嗜血快意与冰冷杀机——正是那托生为药商之子、前来索命的狐仙!
他察觉到我的到来,缓缓侧过头,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声音如同玉罄相击,清越却带着砭骨的寒意:月老来得正好。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轻轻抚过青年青紫冰凉的脸颊。随着他指尖的移动,那盘踞在青年心口的狐尾状黑气仿佛受到了刺激,猛地活跃起来,如同活物般,更深地往青年皮肉之下钻去!三百年前,他弯弓搭箭,贯穿我心口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毒针。
话音未落,我广袖之中,一直沉寂的红线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赤红光芒!如同被激怒的烈焰蛟龙,带着焚尽污秽的灼热气息,嗖地一声破袖而出!红光如电,目标并非那狐仙要害,而是精准无比地缠绕上他裸露在外的足踝!
而红线的另一端,竟遥遥连接着——三日前,在月老祠阶前绝望跪求的素衣女子!此刻,她不知何时已踉跄着追至门外,正扶着门框,泪眼婆娑地望着病榻上的未婚夫!那赤红的姻缘线,正牢牢系在她纤细的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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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我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蕴含着洞彻因果的仙家威仪,如同暮鼓晨钟,震得屋内烛火猛地一暗。指尖仙光流转,飞快掐算,袖中那本厚重的《姻缘簿》无风自动,哗啦啦急速翻页,最终定格在泛黄纸页上浮现出的、更为久远模糊的影像上。
此女,我目光如炬,穿透狐仙冰冷的杀意,直指他魂魄深处,正是你前世,在那猎妖师箭下濒死之际,唯一对你施以援手的恩人!簿页上的幻影随之变化:山林深处,血流不止的白狐奄奄一息。一个荆钗布裙、背着药篓的采药少女路过,眼中满是悲悯。她不顾危险,小心翼翼地靠近,从药篓中取出止血的草药,嚼碎了敷在白狐心口的血洞上,又解下腰间的水囊,一点点喂入它口中,守了它整整半日,直到它气息稍稳,才悄然离去。那少女的眉眼,赫然与门外泪流满面的素衣女子有八九分相似!
今世红线,冥冥之中本应系于你二人之间,了结这段前世恩情,化戾气为祥和!我的声音带着洞悉天机的沉重,却因你被仇恨蒙蔽灵台,执念深重,一心索命复仇,反而强行偏移了命定的牵引,使本该属于你的善缘红线,反噬其主!我指向病榻上被黑气缠绕、行将就木的青年,你每催动一分怨力索命,便是在亲手绞杀你前世恩人今生的挚爱!此乃自毁根基,自绝福报!
狐仙那张俊美妖异的脸庞,在听到前世恩人四字的瞬间,骤然剧变!血色倏然褪尽,变得比那床上的青年还要惨白。他抚在青年脸上的手指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掌心翻涌的黑气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嗤嗤声,竟开始不受控制地溃散、逸逃!
阿郎!门外的素衣女子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悲鸣,再也无法抑制,踉跄着扑向病榻。她扑倒在青年身上,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冰冷的手掌之中。奇异的是,那泪水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竟没有滑落,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柔和纯净的银色光点,如同拥有生命的萤火,迅速渗入他体内那盘踞的狐尾黑气之中!
滋滋——
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剧烈地翻滚、退缩,发出痛苦的嘶鸣,竟被那银光净化、吞噬掉了一小部分!青年青紫的面庞上,痛苦扭曲的纹路似乎也随之舒缓了一丝,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
就在这情势陡转的刹那,我袖中更多的红线如同被赋予了灵性,化作无数条赤色的灵蛇,发出咻咻的破空之声,疯狂地交织缠绕!它们的目标明确——将屋内的三人,足踝牢牢系定!一道红芒缠上狐仙另一只足踝,一道缠住素衣女子的脚腕,最后一道,则稳稳系在了病榻青年露在被子外、冰冷的脚踝上!三道红光,瞬间将三人的命运以最直接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唉……
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如同穿越了亘古的时光,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祠堂的雕花木窗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北斗星君的身影出现在窗外清冷的月光下。他玄衣如墨,面容沉静,目光深邃如夜空,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仿佛早已洞穿一切,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无奈,更有一丝洞悉天机的警是:
月老,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你终究…还是动了私情。
私情!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入我的神魂!我浑身剧震,目光下意识地、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猛地看向狐仙的手腕——缠绕在他足踝上的那道红线,正闪烁着与其余姻缘线截然不同的光芒!那并非纯粹的赤红,而是在赤色之中,隐隐透出几缕熟悉到令我灵魂颤栗的、尊贵而神秘的紫芒!
这紫芒…与三百年前,我初登月老仙位,于终南山巅风雪夜中,以自身仙露救下的那只被天雷重创、奄奄一息的小白狐眼中,最后闪烁的、充满感激与眷恋的光芒,如出一辙!
原来那一眼的怜悯,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在我与他之间,悄然系下了最深的因果!这缠绕在他腕上、与我袖中红线相连的紫芒,并非他强行索命的怨念,而是…源自三百年前,我亲手种下的因!是我自己,在懵懂初登仙位之时,为今日之劫埋下的种子!
狐仙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异样的紫芒,他低头看着腕间与自己、与月老相连的红线,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眼中翻涌着惊疑、困惑,还有一丝被触及最深处记忆的茫然。但这茫然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怨毒与冷笑取代。
私情他猛地抬头,声音因极致的怨恨而变得尖利刺耳,紫眸死死锁定我,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和嘲弄的疯狂,好一个月老!好一个执掌姻缘、口口声声天道轮回的仙君!你告诉我天道轮回!告诉我恩怨当在命簿结清!
他指着床上气若游丝的青年,又指向窗外无尽的夜空,仿佛在质问整个冰冷的天道:那他前世杀我时,可曾问过天理!可曾想过命簿!他弯弓搭箭,贯穿我心口,看着我血染山林、魂飞魄散之际,天道轮回在何处!命簿公道又在何方!如今你倒来同我说什么私相报复!哈哈哈!他仰天狂笑,笑声凄厉如夜枭泣血,充满了无尽悲愤与绝望,这天道!这轮回!不过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者,粉饰太平、掩盖不公的遮羞布!
狂笑声中,狐仙周身紫黑怨气轰然爆发,如同失控的火山!整座宅院剧烈震动起来,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盘踞在青年心口的狐尾黑气瞬间膨胀数倍,凶狠地反扑,竟将女子泪水所化的纯净银光狠狠压制下去!
孽障!休得狂言!眼见青年生机被疯狂吞噬,命悬一线,我心中那点被点破的悸动瞬间被凛冽的职责压过。再无犹豫,我并指如剑,朝着狐仙心口方向猛地一拂袖!
一道金光自我袖中激射而出!那正是我束发的金簪,此刻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煌煌金芒,带着净化邪祟、稳固空间的磅礴仙力,直刺狐仙面门!簪尖所指,虚空都为之扭曲!
天道昭昭,岂容尔等私怨僭越!恩怨是非,自有命簿清算!今日,便先镇了你这祸乱人间的怨煞!
金簪并未真正刺中狐仙身体,而是在离他眉心三尺之处骤然悬停!簪身爆发出万道刺目金光,如同烈日降临这小小的病室!金光如瀑,瞬间弥漫开来,化作无数道细密坚韧、蕴含封镇之力的金色光丝,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符文流转的光网,将整个病室连同其中纠缠的三人,牢牢笼罩在内!
几乎在光网成型的同一瞬间,异变再生!
我腰间那一直嗡鸣震颤的红线匣,仿佛受到了某种强大怨力的终极牵引,匣盖轰然洞开!里面收纳的、数以千百计的鲜红姻缘线,如同决堤的赤色洪流,又似被无形巨手疯狂扯出的丝线,发出凄厉的尖啸,疯狂地激射而出!
然而,它们的目标并非救人,也并非攻击狐仙!
数十道、数百道红线,如同拥有独立意识的赤色毒蛇,闪电般射向病室四周的梁柱、墙壁、地面!它们并非随意缠绕,而是精准无比地嵌入那些被岁月掩盖、被刻意隐藏的古老符咒刻痕之中!红线所过之处,墙壁、梁柱、甚至地砖之下,骤然亮起一片片暗沉如凝固血液、散发着滔天怨毒与诅咒气息的诡异符文!这些符文彼此勾连,瞬间构成一个庞大、阴森、散发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古老怨阵!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如泥沼,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
这宅院,竟是那狐仙耗费百年苦功,以自身怨念为引,悄然布下的一个巨大陷阱!一个只为彻底绞杀仇敌魂魄而存在的绝杀之地!
呵…哈哈…被金网与赤色怨阵双重笼罩的狐仙,在疯狂爆发的怨气中心,反而发出低沉的笑声。那笑声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悲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周身的紫黑怨气在金光的压制下翻腾不休,那双妖异的紫眸穿透重重光网,死死地、复杂无比地盯住了我。
他眼中的嗜血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情绪取代。翻腾的怨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他看着我,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恳求的沙哑:
月老…若我今日…甘愿散去这百年怨念…你可愿…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紫眸深处闪过一丝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希冀,…为我…续写一页…属于我的姻缘
我望着他腕间那根与自己紧紧相连、缠绕着神秘紫芒的红线,再看向病榻上被怨阵与黑气双重侵蚀、生机飞速流逝的青年,以及扑在他身上、泪水化作银光却杯水车薪、已然绝望的素衣女子…喉间骤然涌上一股浓烈到极致的苦涩,如同吞下了世间最苦的黄莲。
千年来,我高坐月老祠,冷眼旁观红尘万丈,替无数痴男怨女系上红线,写下姻缘。看他们喜,看他们悲,看他们离合聚散,以为早已看透情之一字,心湖如古井无波。
却从未想过,原来最深的红尘劫,最解不开的死结,竟是我自己亲手系下。三百年前那风雪中的一滴仙露,救下了一只小狐,也在我与他之间,缠上了这斩不断、理还乱的宿命之线。
天道私情职责夙缘这重重枷锁,此刻如同万钧巨石,死死压在我的肩头,几乎要将仙骨压碎!
轰隆——!
窗外,酝酿已久的、仿佛代表着天道怒意的紫白色雷光,终于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一道粗大狰狞的闪电,如同天神的审判之鞭,狠狠抽打在李宅的屋脊之上!
整个宅院剧烈摇晃!墙壁龟裂,瓦片如雨坠落!那由狐仙百年怨力构筑、被红线引动的庞大怨阵,在这煌煌天威的轰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琉璃破碎般的刺耳哀鸣!无数暗红的诅咒符文明灭不定,开始寸寸崩裂!
盘踞在青年心口、被金网压制的狐尾黑气,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物,疯狂地扭曲、挣扎、膨胀!伴随着怨阵的崩解,那黑气竟幻化出无数道半透明的、狰狞痛苦的狐妖虚影!它们无声地仰天尖啸,发出只有灵魂才能感知到的、充满无尽怨恨与不甘的凄厉哀嚎!那是狐仙前世惨死时,被强行剥离、禁锢在这怨阵中的残魂碎片!此刻随着大阵将倾,它们最后的怨念被彻底引爆,化作最阴毒的魂毒,反噬向阵中所有生灵!
金网光芒暴涨,竭力压制这最后的疯狂反扑。北斗星君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他双手结印,引动周天星力,化作银色光流注入金网,稳固这最后的屏障。他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无声的催促。
抉择的时刻,已不容半分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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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秋。
长安城仿佛被浸泡在溶溶的月色与甜腻的桂花香气里。月老祠的飞檐斗拱下,朱红的灯笼比往年挂得更多、更密,烛火跳跃,将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巨大匾额映照得如同流淌的赤金。祠内香火鼎盛,青烟缭绕,几乎遮蔽了梁柱。香案前堆积如山的桃木祈愿笺,承载着凡间无数痴心妄想与刻骨相思。
我独自立于祠前高檐之下,霜色鹤氅的衣袂在带着凉意的晚风中轻轻拂动。目光落在祠前那株古老的桂树上,枝桠间系满了密密麻麻、承载着心事的红笺。晚风过处,金黄的桂花簌簌而落,如同下了一场带着馨香的星雨,洒在树下虔诚叩拜的男女老少肩头发梢。
一丝极细微的暖意,毫无征兆地贴近身后。我心头微动,并未回头。
若我散去怨念,你可愿…为我续写一页姻缘那声音,清冽中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刻意压低的磁性,如同月下清泉流淌过玉石。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如玉的手,捻着一枚温润的玉簪,悄然递到我的眼前。簪尾那长乐二字,在檐下灯笼与天上明月的双重辉映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华。
是狐仙化作的少年。
我缓缓垂眸,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腕上。那里,一根纤细却坚韧无比的红线清晰可见,一端缠绕在他清瘦的腕骨,另一端,则牢牢地系在我的手腕内侧。月光流淌过玉簪,再落在那根系定彼此的红线上,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恍如凝结的泪痕。
呵……一声熟悉的、带着了然与几分促狭的轻笑,自不远处桂树的阴影下传来。北斗星君斜倚着粗壮的树干,指尖把玩着一片金桂,玄衣几乎融入夜色,唯有那双眼睛,在月华下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月老祠的红线,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耳中,绕来绕去,千丝万缕,终归是…牵到了自己身上。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浓得化不开。
少年仿佛没听见北斗的揶揄。他忽然向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不同于凡尘草木、带着山林清冽的独特气息。他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拂开我被夜风吹到鬓角的一缕散发。动作温柔得如同初春拂过柳梢的微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三百年前,终南山巅,风雪漫天。他紫罗兰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我,里面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也映着檐角摇曳的灯笼,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笃定,你以仙露救我残命,那时我虽奄奄一息,灵台混沌,却在狐洞深处…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姻缘红线…他微微停顿,唇角扬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让月色失色的弧度,红线的另一端,就系在…月老祠最高处那盏朱红的引魂灯笼上。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炸开。原来…他早就知道。那风雪中的一眼,那仙露的恩情,在他心中,早已化作指引他穿越轮回的灯火。他所求的,从来就不只是复仇。那深重的怨念背后,藏着的竟是对三百年前那一点温暖救赎的、近乎执拗的追寻!
咻——啪!
恰在此时,数道绚烂夺目的烟花,如同挣脱束缚的七彩精灵,呼啸着冲上长安城墨蓝的夜空,在最高处轰然绽放!金菊、银柳、火树、星雨…千姿百态,流光溢彩,将整座不夜之城瞬间映照得亮如白昼!万家灯火在烟花的映衬下,汇聚成一片温暖而磅礴的海洋。
在那璀璨光华照亮天地的一瞬,我抬起了手。
腰间那承载着人间无数情缘的红线匣,匣口洞开,被我轻轻一倾——
呼!
刹那间,万千道鲜艳的红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赤色星河,又似一场逆流而上的火雨,自月老祠的檐下,向着长安城浩瀚的夜空奔涌倾泻!它们带着月老祝福的灵韵,在烟花的光影中穿梭、飞舞,精准无比地朝着城中每一个命定之人的方向飘落、缠绕!
白发苍苍的老者,颤抖着握住了失散数十载、如今已是青衫儒生的故人之手,浑浊老泪纵横。深闺绣楼的少女,推开轩窗,手中紧握的红线另一端,系在风尘仆仆、甲胄未解的年轻将士腕间,隔空相望,泪眼婆娑。贩夫走卒,王孙公子…无数悲欢离合的画卷,在这红线交织的夜晚,徐徐展开。
而属于我的那根红线,它不再虚无缥缈,不再无迹可寻。它赤红如心火,坚韧如宿命,一端牢牢系在身畔紫衣少年的足踝,另一端,则紧紧缠绕在我的腕间,散发着真实而灼人的温度,如同烙印,直抵神魂深处。
所有的孤寂、彷徨、职责的重压、天道的桎梏,在这灼烫的红线缠绕上来的瞬间,仿佛被这人间最绚烂的烟火和最温暖的万家灯火悄然融化。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很轻,轻得像一片随时会消散在风里的烟霞,却又无比清晰,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一丝久违的释然:
好。
一个字,重逾千钧。
少年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华,胜过漫天烟火。他展颜而笑,如同春冰乍破,万物复苏。他执起那枚温润的长乐玉簪,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它簪入我鬓间的发髻。
此簪名为‘长乐’,他的指尖拂过簪尾的刻字,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夙愿得偿的喟叹,原是狐族传承万载的定情信物。内蕴一缕‘长乐未央’的永恒祝福。三世纠缠,百劫轮回…终得此夜…圆满。
簪身微凉,触及肌肤的瞬间,却有一股温润的暖流悄然涌入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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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光阴,于仙神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月老祠的香火依旧鼎盛,案前的《姻缘簿》静静摊开。只是在那记载着凡尘无数悲欢离合的厚重册页之后,悄然新增了一页。
页面非纸非帛,似由月华与紫霞交织而成,光晕流转。其上以古老隽永的仙篆写着:
>月下老人

紫狐仙君
>红线永系,长生共度。
字迹中蕴含着大道祝福之力,永恒不灭。
世人只道那一年的中秋月色格外温柔澄澈,长安城的桂香也格外沁人心脾,仿佛连风都带着祝福的甜意。无人知晓,那夜漫天倾泻的红线星河之中,有一根,悄然系定了月老祠的永恒。
如今,我常与他并肩立于祠前高檐之下。
他已是位列仙班的紫狐仙君,一袭华贵的紫袍在风中轻扬,褪尽了昔年的戾气与怨毒,眉宇间是沉淀下来的温润与从容,唯有那双紫眸深处,偶尔掠过的灵动狡黠,依稀可见当年山林小狐的影子。
檐下清风拂过,带着桂子甜香。他望着祠前络绎不绝、虔诚祈愿的芸芸众生,指尖随意地拂过香案上摊开的《姻缘簿》边缘,侧过头,唇边噙着一抹惯常的、带着促狭的笑意,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问道:
今日…可又瞧见哪位凡人的姻缘有趣
我习惯性地想要摇头,如同过去千年里独自面对这簿册时的回应。然而,袖中那个看似沉寂的红线匣,却在此刻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很轻,却无比清晰。
仿佛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荡开了平静水面下的万丈波澜。
我唇边那抹清淡的笑意微微凝滞。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袖中轻颤的木匣,目光掠过簿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看似寻常的凡尘名姓,最终落回身侧之人温润带笑的紫眸之中。
长安城的喧嚣隔着院墙隐隐传来,桂香依旧浓郁。只是心底那一片沉寂了三百年的湖,被这匣中红线无端的轻颤,再次投下了名为因果的石子。
原来,红尘万丈,情劫千重,从未真正了断。
不过这一次,当风拂过鬓边那枚温凉的长乐玉簪,当腕间那根赤红的线传来熟悉的灼烫,当身侧有他并肩而立的气息…那自亘古以来便盘踞在月老祠檐角灯笼下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寒霜,终于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纵然前路仍有劫波暗涌,这一次,我终于不再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