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辞破产的消息,是砸在我脚边的。
当时我正在给他新女友挑生日礼物。
他那位娇滴滴的小明星林薇薇,挽着他的胳膊,指尖划过玻璃柜台里一条钻石项链,声音甜得发腻:砚辞,人家好喜欢这个哦。
沈砚辞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包起来。
那姿态,一如既往地睥睨众生,好像他跺跺脚,整个城市还得抖三抖。
柜姐脸上笑开了花,动作麻利地开票,双手捧着POS机递过来,声音恭敬得能滴出水:沈先生,请您输密码。
沈砚辞修长的手指随意按了几个键。
滴——滴——滴——
尖锐的、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彻整个奢侈品店,突兀得像用指甲刮过黑板。
对不起先生,您的卡…被拒绝了。柜姐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心翼翼地补充,所有卡都试过了,余额…不足。
空气瞬间凝固。
林薇薇漂亮的脸蛋唰一下白了,下意识松开沈砚辞的胳膊,往旁边挪了半步。
沈砚辞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难看。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后沉淀为一种铁青的阴鸷。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POS机,仿佛那是个突然噬主的怪物。
不可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尊严,再试!
柜姐被他眼里的寒意吓得手抖,又哆嗦着操作了一遍。
结果一样。
刺耳的滴滴声,再次无情地嘲笑着他。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快步走进来,目标明确地直冲沈砚辞。
沈砚辞先生男人声音平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是大诚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受法院及主要债权人委托,现正式通知您:您名下‘恒远集团’因资不抵债,已于今日上午九点三十分正式宣告破产。所有个人及关联公司账户已被冻结。这是相关法律文件,请您签收。
一沓厚厚的文件,被塞到了沈砚辞手里。
白纸黑字,冰冷刺眼。
沈砚辞像是被那沓纸烫到了,猛地缩回手,文件哗啦一声散落一地。他挺拔的身形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那身昂贵的手工西装也失去了支撑,显出几分空荡的狼狈。
破…产他喃喃地重复,眼神空洞地扫过散落的文件,又猛地抬头,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谁谁是主要债权人
张律师推了推眼镜,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沈砚辞和林薇薇,精准地落在了站在角落、一直像个透明人一样的我身上。
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尊重:温小姐,文件副本也请您过目。后续债务清偿事宜,将由我们事务所全力协助您处理。
所有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打在我身上。
林薇薇涂着精致眼妆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O型。
沈砚辞更是像被雷劈中,猛地转向我,那双曾经盛满傲慢和施舍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一丝被彻底扒光的羞怒。
温念慈是你!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
我平静地弯腰,从一地狼藉中捡起一张飘到我脚边的资产冻结清单。指尖拂过上面沈砚辞三个字,冰凉的纸张触感,奇异地熨帖着我心底某个灼烧已久的角落。
抬起头,我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绝对算不上友善的弧度。
嗯,是我。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店里,沈砚辞,从现在起,我是你最大的债主。
你欠我的,连本带利,该还了。
沈砚辞大概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站在我那间老破小出租屋的门外。
这地方跟他曾经俯瞰全城的顶层公寓相比,简直是贫民窟。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壁炒菜的油烟味,声控灯时灵时不灵,光线昏暗。他站在狭窄的楼梯口,那身高定西装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件被强行塞进破麻袋的昂贵瓷器。
他抬手敲门,动作带着一种残留的、习惯性的不耐。
门开了。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家居服,手里还拿着锅铲,油烟味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皱眉,后退了半步,仿佛沾上这烟火气会脏了他似的。但很快,他像是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那点嫌弃迅速被一种强压下去的焦躁取代。
温念慈,我们谈谈。他开门见山,语气是命令式的,尽管底气明显不足。
我没让开,只是倚着门框,上下打量他。一天不见,他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有浓重的阴影,那身西装也皱了不少。曾经一丝不苟的发型,此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透着一股被现实狠狠蹂躏过的颓唐。
谈什么我语气平淡,谈还钱
念慈!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压抑着怒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公司破产,账户冻结,房子车子全没了!连…连薇薇都……
他哽了一下,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那个昨天还依偎在他怀里撒娇要钻石项链的小明星,树倒猢狲散,跑得比谁都快。
所以呢我打断他,没什么表情,跟我有关系吗沈总,哦不,沈先生,现在是法治社会,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破产了,你的债就不用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努力调整语气,试图带上一点他以为的、能够打动我的温情,念慈,我知道…我知道过去有些事情,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现在真的很难!我们…我们毕竟在一起三年,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旧情非要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旧情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嗤了一声,沈砚辞,你跟我提旧情
我往前逼近一步,油烟味混合着我身上廉价的洗衣粉味道,清晰地钻进他的鼻腔。
你所谓的旧情,就是把我当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免费保姆心情好了赏点甜头,心情不好就让我滚远点就是在我爸躺在ICU等着救命钱的时候,你搂着新欢在游艇上开派对,然后告诉我‘生意周转不开,你再想想办法’就是在我低声下气求你帮忙的时候,你捏着我的下巴说‘温念慈,你除了这张脸和还算听话的身体,还有什么值得我费心的’
我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在他脸上。
沈砚辞的脸色由青转白,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或者根本不屑于记住的细节,被我血淋淋地撕开。
我…我那时……他想辩解,却词穷。
沈砚辞,我打断他,眼神冰冷,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嘴脸。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旧情。只有债。
我侧身让开一点门缝,但依旧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张律师给你的文件里,债务明细列得很清楚。本金,利息,滞纳金,一分都不能少。我看着他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看在‘旧识’的份上,我给你指条路。
他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你名下那套用来金屋藏娇的临湖小公寓,我清晰地说出那个他精心为林薇薇打造的爱巢地址,法院暂时还没查封。市场价大概能抵个零头。签了委托书,我让人去处理。剩下的,你最好想想别的办法。
沈砚辞眼中的希望瞬间破灭,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羞辱的暴怒。
温念慈!你故意的!你明知道那是我……他气得浑身发抖,那套公寓是他最后的、一点可怜的体面和念想。
我知道什么我故作无辜地挑眉,我只知道,那是不动产,能抵债。怎么,沈先生觉得那房子比还我的债更重要还是你觉得,你破产了,就可以赖账,就可以继续高高在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死死瞪着我,拳头攥得死紧。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温念慈,算你狠!
他猛地转身,昂贵的皮鞋踩在油腻的水泥楼梯上,发出沉重又狼狈的声响。那曾经挺直如标枪的背影,此刻微微佝偻着,写满了穷途末路的仓惶。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残留的、属于他的失败气息。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带着痛快的虚脱。
锅里的菜已经糊了,发出焦糊的气味。
我走到狭小的厨房,关掉火,看着那锅黑乎乎的东西。就像我和沈砚辞的过去,早就焦糊发黑,散发着一文不值的臭味。
沈砚辞的办法,来得比我想象的更快,也更…可笑。
几天后的傍晚,我刚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写字楼。深秋的风已经带了寒意,刮在脸上生疼。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滑到我面前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沈砚辞那张轮廓依旧英俊、却透着灰败的脸。他穿着件半旧的羊绒大衣,不再是往日的高不可攀,反而有种刻意营造的落魄感。
念慈,上车。他语气低沉,带着一丝不容拒绝。
有事说事。我站着没动,冷风灌进脖子。
这里不方便。他皱眉,眼神扫过周围陆续下班的路人,找个地方,我们好好谈谈。关于…债务的事。
他刻意加重了债务两个字,带着点暗示。
我看着他,心里冷笑。好好谈谈无非是发现硬的不行,想来软的了。他沈砚辞什么时候放下过身段这种屈尊降贵,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施压。
行。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车子没有开去任何高级餐厅或会所,而是七拐八绕,停在了一条老城区的巷子口。这里烟火气十足,路边支着不少烧烤摊和大排档,人声鼎沸,油烟弥漫。
沈砚辞率先下车,熟门熟路地走向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砂锅粥铺。他甚至还跟门口忙碌的老板点了点头。
我跟着走进去。店里空间狭小,桌椅油腻,空气里混合着海鲜粥的鲜香和一股淡淡的腥气。客人多是附近的居民和打工者,喧闹嘈杂。
沈砚辞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拿起桌上的劣质纸巾,皱着眉擦了擦桌面和塑料凳子,才示意我坐。
这场景,荒诞得让我想笑。
曾经非米其林三星不去的沈大少爷,如今坐在油腻腻的大排档里,还带着一种忆苦思甜般的刻意。
这里…我们以前来过一次。他开口,声音放得很低,试图营造一种怀旧的氛围,记得吗你刚毕业那会儿,实习工资低,又倔,不肯花我的钱。发第一个月薪水,非要请我吃饭,就来的这里。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点追忆,又带着点试图打动我的试探。
你当时点了一份最贵的膏蟹鲜虾粥,自己就点了个白粥配咸菜。你说,‘沈砚辞,等我以后有钱了,天天请你吃好的’。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时候,你眼里有光。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塑料杯壁。
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记得那个为了请他吃一顿像样的饭,啃了一个月馒头咸菜的自己。
记得他当时看着那锅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只勉强尝了一口虾,就嫌腥气重、环境差,再没动过筷子的嫌弃。
记得他最后轻描淡写地说:温念慈,有些圈子不是你硬挤就能挤进来的,别做这些无谓的努力了,我看着都累。
那份膏蟹鲜虾粥,最后几乎全进了我的肚子。不是因为好吃,是因为太贵,舍不得浪费。那腥气混合着被践踏的心意,堵在喉咙里,咽下去的时候,刺得生疼。
沈砚辞,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他期待的半分动容,你是想告诉我,你破产了,走投无路了,所以终于想起我这个‘糟糠’的好,想靠打打感情牌,让我心软,给你减免债务,或者…干脆一笔勾销
我的直白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割破了他精心营造的温情假象。
沈砚辞脸上的追忆和苦涩瞬间僵住,继而变得铁青。他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温念慈!你一定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他压低声音,带着被戳穿的恼羞成怒,我只是…只是想提醒你,我们之间,并非只有冷冰冰的债务!还有过去的情分!你难道真的这么绝情,一点余地都不留
余地我轻轻笑了,笑声在嘈杂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沈砚辞,你给过我余地吗
我爸躺在医院,医生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我跪在你面前求你借我二十万救命的时候,你给我余地了吗你搂着你的新欢,轻飘飘地说,‘二十万小钱。不过念慈啊,你得想清楚,为了个快死的老头子,值得把自己卖给我吗’
我走投无路,去借了高利贷,利息滚得我喘不过气,被催债的堵在出租屋泼红漆,打电话给你,你给我的余地是什么是‘啧,真麻烦。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别来烦我,我在开会’。
还有我流产,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医院手术台上,给你打电话,你给我的余地又是什么是‘我在陪重要客户,你自己处理。孩子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东西,没了正好,省得麻烦’。
我的声音很平稳,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砚辞的耳朵里,扎进他试图粉饰太平的虚伪里。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或者根本不屑记住的残忍,被我一件件、一桩桩,血淋淋地摊开在这油腻的桌面上。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之间死一般的寂静。
老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过来,被他阴沉得能滴水的脸色吓了一跳,放下碗赶紧走了。
砂锅粥的香气氤氲着,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却丝毫暖不了我们之间的冰冷。
我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浓稠的粥,米粒晶莹,虾蟹的鲜红点缀其间。
沈砚辞,你看,我舀起一勺粥,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这碗粥,现在对我来说,也就是一顿普通的晚饭。填饱肚子而已。
至于你所谓的‘情分’我放下勺子,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早在那一次次你关上大门,把我丢在绝望深渊里的时候,就烧得连灰都不剩了。
现在,我们之间,除了债主和债务人的关系,什么都没有。
别再来这套了,省省力气,想想怎么还钱吧。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咸菜,就着温热的粥,慢慢地吃了起来。动作自然,仿佛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拼桌的陌生人。
沈砚辞僵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他面前的粥,一口未动,热气渐渐散尽,凝出一层薄薄的膜。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有被彻底剥光后的羞耻,最后,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
他终于明白,他破产后失去的,不仅仅是金钱和地位。
还有那个曾经把他视若神明、卑微到尘埃里的温念慈。
那个温念慈,已经死了。
是被他亲手,一点一点,凌迟而死的。
沈砚辞消停了几天。
大概是砂锅粥店里那场单方面的凌迟,彻底撕碎了他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的日子恢复了短暂的平静。上班,加班,挤地铁,回到那间老破小的出租屋,对着电脑处理张律师发来的、关于沈砚辞破产案的进展邮件。
那套临湖小公寓的委托书,他最终还是签了。签得极其不情愿,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要把纸张戳穿的恨意。张律师办事效率很高,房子很快挂了出去,但市场低迷,想快速变现抵债,价格就得狠狠往下压。
张律师在邮件里委婉地提到,沈砚辞试图接触过几个他过去的朋友和商业伙伴,结果可想而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沈砚辞风光时身边围绕的人,此刻避他如蛇蝎,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他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高不成低不就,放不下身段去做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低贱工作。
邮件末尾,张律师例行公事地问:温小姐,鉴于债务人沈砚辞目前确实缺乏稳定偿债能力,且主要资产(公寓)折现后距离清偿全部债务仍有较大缺口,您是否考虑接受分期偿付方案或者,在利息和滞纳金方面,给予一定的减免
我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手指在冰凉的键盘上悬停了很久。
减免分期
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深处的画面,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我爸躺在ICU苍白的脸,催债人狰狞的面孔和门上刺眼的红漆,手术室里冰冷的器械和身体被撕裂的剧痛……
每一次绝望的呼救,换来的都是他冰冷嫌恶的推开。
凭什么
凭什么他落魄了,一句难,我就该心软就该给他余地他给我留过余地吗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灼烧的恨意压下了片刻的动摇。指尖敲击键盘,回复简洁而冰冷:
按合同执行。一分不能少。他若有异议,法庭见。
点击发送。
邮件飞出去的那一刻,我靠在吱呀作响的旧办公椅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空。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空荡荡的麻木。
复仇的滋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甜美。它更像一把双刃剑,在刺伤对方的同时,也反复割开自己尚未愈合的旧伤疤。
但,我不后悔。
我以为沈砚辞会就此认命,像个真正的丧家之犬一样,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舔舐伤口,或者继续徒劳地挣扎。
我低估了他的韧性,或者说,低估了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男人,在被彻底踩进泥里后,所能爆发出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那是一个周末的清晨。难得的休息日,我睡到自然醒,准备出门去超市囤点物资。
刚打开我那扇老旧得吱呀作响的单元门,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就扑面而来。
沈砚辞!
他就那么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我家门外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昂贵的羊绒大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灰尘和可疑的污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涣散迷离,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空了大半的廉价白酒瓶。
活脱脱一个醉鬼。
听到开门声,他迟钝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我脸上。
念…念慈他大着舌头,试图撑着墙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又重重滑坐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皱着眉,掩住口鼻,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浓重的酒味和落魄的邋遢,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我来找你啊!他仰起脸,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朝我伸出手,那只曾经养尊处优、只用来签合同和把玩名表的手,此刻指甲缝里都是黑泥,念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哀求
我什么都没有了…房子没了…车没了…朋友没了…连薇薇…那个婊子也跑了…他语无伦次,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都看不起我…都踩我…只有你…念慈…他猛地又把视线聚焦到我脸上,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过的!我知道!
他挣扎着又想站起来,手脚并用,狼狈不堪:你以前那么爱我…那么听我的话…我说东你不敢往西…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对不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偏执:你现在也还是爱我的!对不对!你搞垮我,让我破产,让我欠你钱,不就是想报复我,想让我回头找你吗!
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逼近我,浑浊的酒气喷在我脸上。
好!我回来了!念慈!他张开手臂,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深情和施舍,我回到你身边了!我们不闹了!你把那些该死的债务都一笔勾销!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我保证…保证以后对你好!只对你好!
说着,他竟真的朝我扑过来,带着一身酒臭和令人窒息的疯狂,想要抱住我!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恶心!恐惧!愤怒!种种情绪瞬间炸开!
滚开!我厉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
沈砚辞本就站不稳,被我这一推,踉跄着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哼。手里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透明的酒液混着玻璃碴四溅开来。
他靠着墙滑坐下去,似乎被这一推摔懵了,也像是酒劲彻底上来,眼神更加涣散。
我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后背惊出一层冷汗。看着地上那个烂醉如泥、满嘴胡话的男人,看着他脸上那自以为是的深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被他呼来喝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像以前一样卑微到尘埃里,用尽所有去讨好,却只换来轻蔑和践踏
他以为他破产了,走投无路了,回到我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履的备胎身边,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我就该感恩戴德,既往不咎,甚至双手奉上他欠我的巨额债务
这已经不是可笑。
这是彻头彻尾的侮辱!是对我过去所有付出和痛苦的又一次残忍的嘲弄!
怒火,从未如此刻般炽烈地燃烧起来,烧光了我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名为怜悯的灰烬。
沈砚辞,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淬了毒的冰棱,你给我听清楚。
第一,我不爱你。早就不爱了。看着你这张脸,我只觉得恶心。
第二,让你破产,让你欠债,不是为了让你‘回来’。是为了让你付出代价,让你也尝尝一无所有、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第三,想用你这身烂肉和几句疯话抵债做梦!
我蹲下身,从包里拿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拨通了张律师的电话,同时打开了录音功能。
张律师,麻烦您通知一下安保部门。债务人沈砚辞现在酗酒闹事,在我家门口骚扰威胁我,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了极大困扰。请他们立刻来处理。同时,我会保留追究他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狭窄肮脏的楼道里,也清晰地录进了手机。
地上的沈砚辞似乎被安保两个字刺激到了,挣扎着想动:不…不能叫安保…念慈…你不能……
我站起身,冷漠地后退一步,避开他试图抓我裤脚的手。
还有,我看着他那双因惊惧而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判,鉴于你恶劣的态度和企图赖账的行为,我改变主意了。
那套公寓的折现款,不再计入分期抵扣。它只用来支付你拖欠的第一期利息和滞纳金。剩下的本金和后续费用,请你在三个月内,一次性还清。
否则,我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我们就法院强制执行见。拍卖你名下所有能拍卖的东西,包括你身上这件还算值点钱的大衣。
到时候,你就真的,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没有了。
沈砚辞,好自为之。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惨白如鬼的脸和彻底绝望的眼神,转身,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那扇隔绝了所有不堪的、老旧的单元门。
门外,传来他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混合着浓烈的酒臭。
门内,我背靠着门板,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胸腔的、积压了太久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手机还握在手里,录音键亮着微光。
我低头看着屏幕,指尖划过,点开了另一个加密文件夹。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段音频文件。
日期,清晰地标记着过去三年里,那些最黑暗、最屈辱的时刻。
最后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天天逼近。
张律师那边的消息,沈砚辞像疯了一样在筹钱。他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个人物品——几块收藏的名表,一些限量版的球鞋和配饰,甚至包括他珍藏的一些红酒。但这些杯水车薪,在巨额债务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他彻底放下了身段,或者说,被现实彻底剥去了那层光鲜的皮。张律师说,他白天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做理货员,晚上去一个嘈杂的酒吧当服务生,后半夜据说还接了个代驾的活。日夜颠倒,像陀螺一样连轴转。
张律师在电话里语气复杂:温小姐,他…确实在拼命。但以他目前的收入,三个月内还清,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您看……
按合同办。我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时间到了,没还清,就申请强制执行。
挂断电话,我看着窗外。深冬了,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视众生如蝼蚁的沈砚辞,如今在便利店搬货,在酒吧赔笑,在深夜给人开车门……
这画面,应该很解恨,不是吗
可为什么,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
最终期限的前一天,大雪纷飞。
整个城市被裹上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白。
傍晚,我加完班回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摸索着走到门口,正要掏钥匙。
角落里,一个几乎被雪覆盖的人影,猛地动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心脏骤缩。

是我。一个嘶哑得几乎听不出原声的声音响起。
是沈砚辞。
他慢慢从阴影里站起来,抖落身上的积雪。他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旧棉服,头发被雪打湿,一缕缕贴在冻得发青的额头上。脸颊瘦削得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透着不健康的紫色。
整个人,像一具被风雪摧残得快要散架的行尸走肉。
仅仅一个月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曾经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矜贵,被生活的重锤彻底碾碎,只剩下被压弯的脊梁和满身的疲惫风霜。
温念慈。他看着我,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钱…我筹到了。
我微微一怔。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劣质塑料袋紧紧包裹的牛皮纸信封。那双手,曾经只用来签动辄上亿的合同,如今布满了冻疮和裂口,粗糙红肿,微微颤抖着。
他把那个沉甸甸的信封,递到我面前。
这里…是六十万。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剩下的…缺口…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我打了三份工…卖了所有能卖的…借遍了…能借的…只有这些了。
他抬起眼,那双曾经盛满傲慢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绝望和一丝…卑微的乞求
温念慈,看在我…看在我真的已经拼了命的份上…剩下的…能不能…缓一缓或者…利息…少算点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我…我可以给你打欠条…用命还…都行…
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之间,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楼道里冰冷刺骨,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我看着那个被他的体温焐得微温的信封,看着他冻得青紫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点摇摇欲坠的、近乎熄灭的光。
六十万。
这大概是他榨干了自己最后一丝骨髓,所能挤出的全部了。
那些被我深埋的录音,此刻在脑海里异常清晰。他每一次冰冷的嘲讽,每一次残忍的拒绝,每一次将我推向深渊的无情……
恨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来。
我该怎么做
把信封狠狠砸回他脸上告诉他一分都不能少,然后欣赏他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被安保拖走
还是……
我缓缓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个信封,指尖却碰到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下意识地想把信封收回。
我却抓住了那个厚厚的塑料袋包裹。
沈砚辞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抓住信封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我的脸,眼中爆发出一种绝处逢生般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光芒!
念慈!你…你答应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你肯…肯宽限我了!
我看着他眼中那簇骤然亮起、名为希望的火苗。
然后,在他狂喜的目光注视下,我平静地,用力地,将那包着六十万现金的、沉甸甸的信封,从他冻僵的手中,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我拿着那个信封,掂量了一下它的分量。很沉。沾着他手掌冰冷的汗和绝望的温度。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落在他瞬间变得灰败、如同死灰的脸上。他眼中的光,在我抽出信封的那一刻,已经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洞。
沈砚辞,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响起,清晰,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这六十万,我收下。
但,不是宽限。
是终结。
他身体猛地一晃,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后退半步,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雪花落在他失焦的瞳孔里,迅速融化,像无声的眼泪。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将我踩进泥泞的男人,此刻像一尊彻底破碎的泥塑。
剩下的债,我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字字如冰锥,不用你还了。
沈砚辞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濒死的、难以置信的微弱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惊疑、茫然,和一丝丝被赦免的、不敢奢望的颤抖。
你…你说什么他嘶哑地问,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回答他。
只是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点开邮箱。找到张律师的地址,编辑了一封新的邮件。
内容很简单:
张律师,关于债务人沈砚辞剩余债务(本金及利息共计人民币XXX万元),本人温念慈,现自愿放弃追偿。此决定即时生效,不可撤销。后续所有法律手续,烦请贵所处理。
指尖悬停在发送键上,停顿了一秒。
然后,轻轻落下。
滴的一声轻响。
邮件发送成功。
这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异常清晰。
沈砚辞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机屏幕,仿佛要将那封邮件盯穿。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溺水边缘终于抓住了一丝空气,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为…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茫然。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放弃这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债务这明明是我复仇最锋利的刀!
我看着他那张被生活彻底磨去棱角、只剩下疲惫和沧桑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傲慢、如今只剩下空洞和惊惶的眼睛。看着他冻裂的手,单薄的棉衣,还有身上再也洗不掉的、属于底层挣扎的烟火气和汗味。
曾几何时,我做梦都想看到他这副模样,想让他尝尽我吃过的苦,受尽我受过的屈辱。
现在,他就在我眼前。
比我想象的,更加不堪,更加落魄。
可奇怪的是,预想中的狂喜和快意,并没有如期而至。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茫。
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耗尽了我所有力气和情感的战争,终于打到了终点。敌人倒下了,旗帜也倒了,战场上只剩下硝烟散尽后的死寂和满目疮痍。
我恨他吗
恨。刻骨铭心的恨。
但支撑着我走到今天的,除了恨,还有什么
是那些被践踏的自尊,是被碾碎的真情,是无数个深夜里无声的眼泪和蚀骨的绝望。是那个卑微到尘埃里、却依然被无情抛弃的、愚蠢的自己。
这份恨,连同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都太沉重了。沉重到像枷锁,日日夜夜拖拽着我的灵魂。
继续用这份债务去折磨他,去欣赏他更加狼狈不堪的样子,固然能带来片刻扭曲的满足。
但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囚禁
我把自己,也永远困在了那个名为沈砚辞的牢笼里,困在了那段黑暗的过去里。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是我全部天空、后来又成为我所有噩梦的男人。他此刻的卑微和落魄,已经足够证明我当初的离开和报复,没有错。
这就够了。
为什么我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那个曾经深陷泥潭的自己。
大概是因为……我顿了顿,目光掠过他,投向楼道窗外纷飞的、纯净的雪。
我累了。
沈砚辞,这笔债,连同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到此为止。
拿着你这六十万,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吧。虽然它可能很艰难,但那是你自己的路了。
从今往后,我们两清。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永远。
说完最后三个字,我不再看他脸上是震惊、是悔恨、是茫然还是别的什么复杂情绪。那都与我无关了。
我转身,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冰冷的金属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推开那扇老旧的单元门。
门内,是我狭小、简陋,却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
门外,是漫天风雪,和一个被我彻底驱逐出生命的、名为过去的影子。
我没有回头。
走进去,反手。
砰。
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关上了。
隔绝了门外的风雪,也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彻底分道扬镳的世界。
屋内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
沈砚辞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和纷飞的雪花中,变成了一个渺小而模糊的黑点。他依旧僵立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雪里的雕塑。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像一具被抽掉了线的木偶,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蹒跚着,消失在白茫茫的街道尽头。
背影佝偻,被风雪吞噬。
我静静地看着,直到那个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心里那片空茫的地方,仿佛被窗外纯净的雪,一点点填满了。
不是喜悦,不是悲伤。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真正的两清。
我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一直锁着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老旧的U盘。
我把它拿出来,插进电脑。
屏幕上,显示着几个加密的音频文件。文件名,是冰冷的日期。
我选中它们,右键。
鼠标指针,悬停在永久删除的选项上。
没有犹豫。
点击。
确认。
文件已永久删除。
屏幕上弹出简短的提示。
我关掉电脑。
站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窗外,雪还在下。
覆盖了旧的痕迹,酝酿着一个新的开始。
我喝完水,把杯子洗干净,放回原位。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我的生活里,终于再也没有沈砚辞这三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