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姻五年,陆靳言从未正眼看过我。
直到他的白月光离婚回国,他甩给我离婚协议:柔柔怀孕了,你搬出去。
我签了字,当晚却在医院查出胃癌晚期。
三个月后陆靳言闯进病房,发现我在写遗书。
他红着眼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笑着指指门口:陆先生,你怀孕的妻子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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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声音劈开客厅暖融的空气,像淬了毒的刀子,猝不及防扎进心脏最软处。
柔柔回来了。
陆靳言站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身形挺拔如雕塑,昂贵的西装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轮廓。他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用力,纸页边缘绷得死紧。
那光线太亮,落在他轮廓深邃的脸上,却没染上半分暖意,只映得他眼底一片冰封的荒原。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真皮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像扫过一件熟悉的家具,没有任何温度停留。
她怀孕了。他吐出这几个字,干脆得像在宣读一份项目终止通知书,我们离婚吧。协议在这里,你签了字,尽快搬出去。
他手一扬,那几张纸便轻飘飘地落在宽大的玻璃茶几上,发出细微的一声闷响。
林晚端坐在沙发另一端。
她身上还穿着剪裁合身的驼色羊绒套裙,那是她下午主持完一场艰难融资谈判的战甲。
谈判桌上的锋芒还未来得及完全敛去,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冻得僵硬。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沉沉地、一下又下撞击肋骨的声音,钝痛顺着血液蔓延到指尖。
林晚垂着眼,视线落在茶几上那份文件上。黑色加粗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像毒蜘蛛,狰狞地爬满了整个视野。
五年了。
整整五年,她在这个华丽的金丝笼里扮演着陆太太,扮演着林氏集团那个为了家族企业甘愿牺牲、咽下所有委屈的继承人。
她以为总有融冰的一天,哪怕只是一缕微光。
原来,全是自己画地为牢的笑话。
苏柔。
这个名字她只在陆靳言酒后模糊的呓语里听过几次,在他书房压箱底的旧相册某个角落瞥见过几眼。
一个始终横亘在她和他之间、未曾露面却无处不在的幽灵。
如今这幽灵,终于带着新的生命,实实在在地降临了,要将她彻底驱逐出去。
哦。林晚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她甚至弯了下唇角,试图扯出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可惜失败了,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那几张纸的边缘,然后稳稳地拿起旁边一支陆靳言常用的万宝龙签字笔。
笔尖落在乙方签名处,没有丝毫犹豫。
林晚。两个汉字,清秀流畅,是她一贯的风格,只是笔画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最后一笔落下,她阖上笔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站起身,羊绒裙摆垂落,勾勒出她此刻略显单薄的身形。
她没有再看陆靳言,也没有去看门口那个刚刚踏进来、扶着门框,如同一株弱柳般惹人怜惜的女人——苏柔。
苏柔穿着宽松的米白色连衣裙,小腹微微隆起,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婉和一丝怯生生的无辜。
她的视线短暂地与林晚相接,又飞快地垂下,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恭喜。林晚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像结了冰的湖面。
她只吐出这两个字,然后径直绕过茶几,走向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哒、哒、哒……每一步都敲在冰冷的寂静里,也踩在自己碎了一地的尊严上。
背后,苏柔轻柔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甜腻的歉意:阿言…是不是我打扰到林小姐了她看起来…不太好
陆靳言没有立刻回答。
林晚走到楼梯中段,脚步未停,却清晰地捕捉到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她从未享有过的耐心和安抚:不用多想。她只是需要接受现实。
一股尖锐的酸气猛地冲上林晚的喉咙口,她下意识地用手掩住嘴,强行压下那阵翻涌。
现实
她嘲弄地想着,嘴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比这更残酷的现实,她早已准备独自咽下。
衣帽间的感应灯无声亮起,照亮一排排按色系和季节精心排列的奢侈品衣裙、包包、鞋履,琳琅满目得像顶级百货公司的橱窗。
这是陆太太的身份象征,是这场五年交易的附加品。
灯光惨白,映得林晚的脸色也一片灰败。
胃部深处一阵熟悉的、带着锯齿感的绞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尖锐。
她猛地弓下腰,一手死死抵住胃的位置,另一只手慌乱地撑住冰冷的玻璃衣柜门,才勉强稳住没有跪倒在地。
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沿着额角滑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又是这样。
最近几个月,这纠缠不休的胃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
她只当是常年的压力、不规律的饮食和那些不得不喝的应酬酒水导致的慢性胃炎。
抽屉里塞满了各色进口特效胃药,她像吃糖豆一样按说明书的最大剂量往下吞,换来短暂的、虚假的平息。
抽屉里塞满了各色进口特效胃药,她像吃糖豆一样按说明书的最大剂量往下吞,换来短暂的、虚假的平息。
不行,这次不行。
药效像是在体内蒸发了一般。
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不断滚落。
视野开始发花,衣帽间里昂贵的皮料和炫目的光泽在她眼前扭曲、旋转。
她急促地喘息着,试图汲取一点氧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把无形的钝刀来回切割。
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模糊。
恐慌,真实的恐慌,终于穿透了被离婚协议冻结的麻木神经,攫住了她。
不能倒在这里……不能……她挣扎着想向外挪动,指尖在光滑的玻璃门面上徒劳地抓挠。
眼前猛地一黑。
醒来时,光线刺眼。
消毒水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取代了家中惯用的昂贵熏香。
林晚眨了眨眼,适应着冰冷的白光。天花板是医院特有的惨白色,吊着几个简洁的灯管。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手臂上扎着点滴针,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注入血管。
醒了一个温和的中年女医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林晚想撑起身子,浑身却虚软得厉害,只勉强抬起了头。
你在家晕倒了,被送来急诊。医生翻看着手里的报告单,眉头紧锁,眼神凝重得像压着千钧重担,林女士,你的家属……
我一个人。林晚打断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家属
她刚刚签字的离婚协议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她强忍着,直直地看向医生,您直接说吧。
医生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病房里只剩下点滴瓶里液体滴落的微小声音,嗒、嗒、嗒,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林女士,医生终于开口,声音沉重得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力气,非常遗憾。根据胃镜检查结合活检病理结果,以及全身影像学评估……确诊是胃恶性肿瘤,四期。也就是……晚期胃癌。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不忍,已经发现腹腔和肝脏的多处转移。
晚期胃癌。
转移。
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铁钉,狠狠地楔进了林晚的脑海。
空气瞬间被抽空,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耳朵里嗡嗡作响。
胃部那持续不断的钝痛,此刻有了最残酷也最合理的解释。
她以为自己会尖叫,会崩溃,会歇斯底里地质问命运。
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白得像身下的床单,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最终归于死寂。
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她,比得知离婚时更彻底、更冰冷。
原来悲伤的顶点,是空白。
生存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出来,冷静得不像在谈论自己的生死,大概多久
积极治疗的话……医生看着她过于平静的反应,语气更加谨慎,个体差异很大。但……情况不太乐观。可能……三到六个月,是一个比较现实的时间框架。
她没有说下去,未尽之意弥漫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
三到六个月。
林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原来,陆靳言给的离婚协议和苏柔怀孕的消息,竟还不是她人生的谷底。
命运在深渊之上,又为她凿开了一道更深不见底的裂缝。
她签下的,哪里只是一份离婚协议。
那分明是她人生的提前死亡判决书。
林总监,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确认。
林总监,项目二期的资金链……
林总监,下午三点是和寰宇资本王总的视频会议……
林氏集团顶层副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喧嚣的城市天际线。
林晚端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脸上薄施粉黛,掩盖了过分苍白的脸色。
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签字、批示、简短回复下属的请示。
声音平稳,目光专注,仿佛几天前那个在冰冷医院里接收到死亡宣判的女人,只是一个遥远的幻影。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如影随形的钝痛从未停止,它蛰伏在腹腔深处,像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时不时露出狰狞的獠牙。
偶尔签字时,指尖会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她端起手边的骨瓷茶杯,杯底一圈深褐色的中药残渣散发着苦涩的气息——那是助理小文按照她的吩咐,每天雷打不动送来的养胃药。
没人察觉到任何异样。
在所有人眼里,她依旧是那个为了濒危的林氏集团殚精竭虑、无坚不摧的掌舵者。
离婚
那不过是豪门里司空见惯的茶余饭后谈资,甚至比不上一个千万级别的合同波动来得重要。
林总监,您的气色……助理小文又一次进来送文件,看着林晚比纸还白的侧脸,担忧地小声开口。
没事,最近睡眠不太好。林晚头也没抬,语气淡淡的,签下最后一个名字,将文件递过去,下午的视频会议材料再复核一遍,我要百分百精确。
小文把话咽了回去,点点头:好的,林总监。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桌上那杯几乎没动多少的中药,退了出去。
办公室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林晚紧绷的肩线瞬间垮塌下来,她脱力般向后靠在昂贵的真皮椅背上,一只手紧紧按住了上腹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抽屉里成堆的止痛药片,似乎也渐渐失去了效力。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到最后空白页。
笔尖落下,写下第一个词:
【看一次海上日出】
笔迹微颤,却异常清晰。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在她面前投下一片耀眼的光斑。
她微微眯起眼,仿佛目光已经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望见了遥远的海平面。
死亡像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她却在这阴影里,笨拙地、固执地,开始为自己书写一份清单——一份陪自己走到尽头的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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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笔,她拿起手机。
屏幕亮起,屏保是一张多年前拍的旧照片:她笑得眉眼弯弯,挽着父母的手站在林氏集团老楼前。
那时的林氏,远没有如今的庞大,却也远不像现在这般摇摇欲坠。
她摩挲着冰冷的屏幕,指尖划过父母慈爱的笑脸,然后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为律师-赵明远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赵律。林晚的声音平静无波,麻烦帮我起草一份个人遗嘱,以及一份股权委托协议。林氏集团我名下所有股份的投票权和决策权……在我无法履职后,全部委托给我父亲。
电话那头的赵明远似乎愣了一下,语气凝重起来:林总发生什么事了是陆总那边……
他显然听到了离婚的风声。
和他无关。林晚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照我的话做。尽快。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近乎自语,却又清晰地传了过去,林氏……不能倒在我手里。
挂断电话,办公室重回寂静。
胃部的绞痛似乎暂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几下,再抬起头时,眼底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她拿起桌上震动的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靳言】。
林晚盯着那两个字,指尖悬在半空,过了几秒,任由震动的嗡鸣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独自回响,直到屏幕彻底暗下去。
黑色库里南无声地滑入城郊一座顶级私人疗养院的大门。
这里绿树成荫,环境清幽得近乎隔绝尘世。
林晚坐在轮椅上,被护士小雅推着,沿着一条开满小雏菊的林荫道缓缓前行。
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和草木清香拂过她的脸庞,吹动她稀疏了不少的鬓发。
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越发显得身形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
脸色是透明的白,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皮肤,清晰地勾勒出底下细微的青紫色血管。
曾经的干练和锋芒,已被病痛和时间的流逝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三个月。从确诊到现在,像被按下了加速键。
化疗带来的剧烈反应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呕吐,脱发,剧烈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将她拖入虚脱的边缘。
每一次治疗都是酷刑,每一次醒来都是劫后余生。
她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锁骨嶙峋得触目惊心。
……林小姐,今天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晒会儿太阳再回去小雅弯下腰,轻声询问,语气里带着职业的关切和不易察觉的同情。
林晚微微侧过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小雅年轻稚嫩的脸上,轻轻点了点头。
声音很轻,带着气声:好。谢谢你,小雅。
轮椅被推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停住。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筛下来,在她瘦削的手背上落下跳跃的光斑,带来些许暖意。
她微微闭上眼,感受着那份久违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暖。
小雅细心地替她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薄毯,然后安静地退开几步,在不远处守着。
风中带来远处模糊的孩童嬉笑声。
林晚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草坪上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身上。
年轻的母亲半蹲着,张开手臂,鼓励着孩子向前走。小男孩咯咯地笑着,迈着小胖腿,摇摇晃晃地扑进母亲怀里。
那画面温馨得刺眼。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林晚的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涩。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平坦得近乎凹陷的小腹。
那里,曾经也短暂地孕育过一个微小的希望,一个她和陆靳言的孩子。
是在得知苏柔怀孕前一个月发现的。她还记得那一刻隐秘的、巨大的欢喜,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光。
她甚至开始偷偷想象孩子的模样,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自己
可那欢喜太短暂了。
刚确认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高强度工作压力之下,她毫无征兆地……失去了那个小小的胚胎。
她还记得那冰冷手术台上的灯光,记得医生公式化的告知,记得身体里某种东西被生生剥离的空洞感。
她甚至没敢告诉陆靳言。那时林氏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口,他忙得焦头烂额,眼里只有冰冷的财报数据。
她怕给他添乱,更怕从他眼中看到……也许本就不存在的惋惜。
后来,便是苏柔带着更大的肚子,登堂入室。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触摸到自己冰冷的皮肤和嶙峋的骨骼。
她用力地压下去,仿佛要将那深入骨髓的遗憾和痛楚按回身体深处。
眼泪终究没有落下,只是模糊了视线,将远处那对母子温馨的身影,晕染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林小姐小雅担忧的声音传来。
林晚猛地回过神,指尖迅速从腹部移开,攥紧了膝上柔软的薄毯。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安抚性质的微笑,摇了摇头:没事,风吹得眼睛有点涩。
就在这时,放在轮椅旁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林晚没有立刻去拿。
她只是望着远处那片模糊的光影,过了片刻,才缓缓地、有些吃力地伸手,将手机摸了出来。
屏幕亮起,是一条推送的财经新闻标题,加粗的黑字刺目地跳动着:
【陆氏集团掌舵人陆靳言携爱侣现身慈善晚宴,孕肚瞩目,豪门新篇章甜蜜开启】
配图是高清抓拍。
水晶灯璀璨的光影下,陆靳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姿态矜贵,一手自然地揽着身边女人的腰。
苏柔穿着一条优雅的香槟色长裙,精心设计的褶皱巧妙地修饰着她隆起的孕肚,她微微侧着头,依偎在陆靳言身边,脸上是得体而幸福的笑容。
陆靳言微微垂首看着她,侧脸的线条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
照片拍得极好,构图精美,光影和谐,将那份旁人眼中的登对与圆满展现得淋漓尽致。
林晚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然后,指尖平静地划过屏幕,关闭了推送。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苍白模糊的倒影。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重新靠回轮椅里,闭上眼,任由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
那光芒覆盖在皮肤上,却一丝暖意也渗透不进心底的冰层。
也好。
这样也好。
他奔赴他的圆满,她走向她的终点。
命运的岔路,终于彻底分开,再无交集。
病房里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和淡淡药味混合的气息。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被深沉的蓝紫色吞噬,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在玻璃窗上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倒影。
林晚背靠着摇高的病床,腿上放着一张轻便的折叠小桌板。
桌板上摊开着一沓厚厚的A4打印纸,最上面一张的抬头上印着清晰的字:【遗嘱(草拟稿)】。
旁边放着另外几份文件,是赵明远律师送来的最终版股权委托协议。
她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笔尖悬在遗嘱末尾签名处的空白上方,微微颤抖。
化疗后的虚弱一阵阵袭来,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病房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
走廊上急促的、沉重得近乎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失控的鼓点,猛地停在门口。
紧接着,砰一声巨响,门被大力撞开,撞在门吸上,发出一声呻吟。
林晚握着笔的手一抖,一滴浓黑的墨水滴落在签名处旁边的空白上,迅速洇开一小团墨迹。
她抬起头。
门口逆着走廊惨白的光线,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
是陆靳言。
他似乎直接从某个正式场合赶来,昂贵的黑色西装外套随意敞开着,领带扯得有些歪斜,领口第一颗扣子也松开了,露出紧绷的颈线。
他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蛛网般紧紧缠绕在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周围。
那张英俊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焦灼和恐慌,所有的从容、冰冷、高高在上,都被碾得粉碎。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林晚身上,贪婪地、恐惧地在她瘦脱了形的脸上和空荡荡的病号服上逡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痛楚。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这个人,而不是那个模糊的、名为妻子的符号。
空气凝固了。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陆靳言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病房里回荡。
林晚看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眼底深处那片深潭般的平静,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她没有惊讶,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被打扰的愠怒都没有。
仿佛他只是走错了房间的陌生人。
几秒死寂的对视后,陆靳言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粗粝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砂纸磨破的喉咙里硬挤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往前踉跄了两步,目光扫过她腿上摊开的遗嘱文件,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巨大的痛楚几乎将他撕裂:林晚!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病!这三个月你到底在哪!你……
他的质问带着崩溃边缘的绝望,目光死死锁着她,仿佛要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挖出答案。
林晚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那双盛满了崩溃痛苦的红眸。
视线落在了遗嘱签名处那滴碍眼的墨点上。
她伸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团墨渍,却没能抹掉它,反而让墨迹晕染得更开了一些。
然后,她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动作带着一种大病之后的虚弱迟缓,却异常清晰坚定。
她伸出食指,指尖越过陆靳言布满痛苦的脸庞,指向了他身后虚掩着的病房门口。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疏离感。
陆先生,她清晰地吐出这个称谓,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上,你怀孕的妻子,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却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刃,精准地剖开了所有的伪装和迟到的悔恨,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残酷无比的真相。
……在等你。
话音落下。
陆靳言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脸上所有的急切、痛苦、崩溃,瞬间冻结成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和彻底的僵硬。
他顺着林晚所指的方向,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门口,苏柔站在那里。
她穿着柔软的孕妇裙,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隆起的腹部,脸上原本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抛下的委屈。
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在对上林晚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却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了然的眼睛时,在对上陆靳言那蓦然转向她、充斥着震惊、怀疑和极度陌生的审视目光时,一股冰冷的恐惧骤然攫住了她,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护着小腹的手收紧,指尖掐进了柔软的布料里。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晚那句平静却淬毒的陆先生,你怀孕的妻子在等你,像一道无形的冰墙,轰然砸落在陆靳言和苏柔之间,也彻底斩断了过去五年所有虚假的维系。
阿言……苏柔的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试图唤回那个曾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我…我就是担心你才跟来的……林小姐她……
她求助般地看向林晚,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希望林晚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给她一个台阶。
林晚却连一个余光都没有给她。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被墨点晕染的遗嘱草稿上,仿佛门口上演的撕心裂肺与她毫无关系。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惊人的平静,再次抬起了握笔的手。
笔尖悬停。
陆靳言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强撑的平静下无法抑制的颤抖。
林晚!陆靳言猛地回神,所有的冲击、混乱、被欺骗的痛苦瞬间被另一种更巨大的恐惧压过——她正在写的是遗嘱!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平静得像个死人!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让他瞬间忘记了门口那个怀着他孩子、他却突然无比陌生的女人。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几步就冲到病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一把摁住林晚握着笔的手腕!
那手腕细得像一截枯枝,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别写了!他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劈裂,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这是什么病!
他另一只手无措地、慌乱地去翻动桌板上那些刺眼的文件,当胃癌晚期、多处转移、生存期预估等冰冷的字眼毫无遮拦地撞入他血红的眼底时,陆靳言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劈中天灵盖。
嗡——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些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尖最软的肉上。
胃癌晚期。
活不过六个月。
她签离婚协议那天……确诊的……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濒死野兽般的绝望。
他攥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页,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纸张在他手中扭曲变形。
他猛地抬眼看向林晚,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恐惧和痛楚的眼眸里,瞬间涌上骇人的水光,不可能……林晚!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只是在吓唬我!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扭曲,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灭顶。
是他!
是他亲手把她推开!在她确诊绝症的那一天!
他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冰冷的接受现实!
他让她签了字,让她搬出去!让她一个人……承受这灭顶之灾!
他做了什么!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痛苦到变调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
陆靳言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轰然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沉重得令人心悸。
他双手死死抓住病床边缘的铁架,似乎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骨用力到泛白,手臂上的肌肉剧烈地痉挛着。
他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床架,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冷酷无情的商业帝王,只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彻底击垮、被滔天悔恨溺毙的可怜虫。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在死寂的病房里断断续续地回响,撕扯着人的神经。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失控地砸落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瞬间洇开深色的水渍。
苏柔站在门口,被这一幕惊得彻底呆滞。
她看着那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予取予求的男人,此刻竟像一个失去所有的孩子般,跪在那个被他弃如敝履的前妻病床前,崩溃痛哭。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全然忽视、被排除在外的刺痛感,让她浑身冰凉。
她下意识地护紧了自己的肚子,仿佛那是她最后一点筹码。
阿言……她又怯怯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挪近一步,你别这样……我们先回家好不好你的身体……
滚——!
一声暴戾的、充满了毁灭性怒火的嘶吼猛地爆发出来。
陆靳言骤然抬头,布满血丝、被泪水浸透的双眼像淬了血的刀子,狠狠地剜向苏柔。
那眼神里的憎恶、疯狂和毫不掩饰的驱逐,让苏柔如遭雷击,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脸上只剩下凄惶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滚出去!陆靳言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地狱般的戾气,带着你这恶心的肚子……给我滚!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赤红的双眼里翻涌的毁灭欲,让苏柔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能亲手扼杀她腹中的骨肉!
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了苏柔,她尖叫一声,护着肚子,几乎是连滚爬爬、失魂落魄地逃离了这间让她窒息、让她彻底失去一切的病房。
高跟鞋慌乱撞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仓皇远去。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陆靳言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林晚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声。
陆靳言跪在那里,巨大的痛苦像无数只利爪撕扯着他的内脏。
他颤抖着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望向林晚。
林晚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与她毫无关系。
她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左手。
那只手,枯瘦得只剩下骨节,手背上布满了反复输液留下的青紫针孔。
无名指上,婚戒早已取下,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比周围皮肤更白的戒痕。
陆靳言的视线死死锁在那圈戒痕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哆嗦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只手,想要握住那点微弱的冰凉。
晚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眼瞎…是我该死!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悔恨几乎将他撕裂,给我一个机会……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们去国外!找最好的医生!倾家荡产我也治好你!我们……我们重新开始……
他说着,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似乎立刻就要去安排一切。
就在这时,林晚终于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看向跪在床前的男人。
那张曾经让她痴迷、让她痛苦绝望的英俊脸庞,此刻被泪水、痛苦和崩溃彻底扭曲,狼狈不堪,再无半分昔日的从容矜贵。
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怜悯。
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抽离。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却又令人厌倦的陌生人。
她微微张开苍白的嘴唇,气息微弱,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凿进陆靳言的耳膜:
陆靳言……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冰冷。
迟来的深情……
她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又嘲讽,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比草都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陆靳言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反复切割、研磨。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动作、所有的乞求、所有疯狂的补救念头,都被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八个字,彻底冻结、粉碎!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是啊……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亲手将她推向深渊。
如今她已油尽灯枯,行至末路,他这迟来的、廉价的情深意重,除了让她觉得恶心和可笑,还有什么意义
他回来,不是为了救她。
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那点可怜的、被背叛感和愧疚感折磨的私欲!
为了减轻他自己的痛苦!
陆靳言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他维持着那个想要触碰她的姿势,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
脸上所有崩溃的情绪都凝固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洞穿、被彻底否定后的死灰般的绝望。
……呵……哈哈哈……
一阵低沉、沙哑、宛如鬼泣般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笑着笑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绝望的呜咽。
他猛地垂下头,额头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磕在冰冷的床沿铁架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林晚没有再看他一眼。
巨大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
眼前陆靳言崩溃的身影开始模糊、旋转,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病房惨白的光线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快要炸裂的疼痛。
身体的温度似乎在迅速地流失,指尖冻得发麻。
视线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
在意识完全沉入深海的前一秒,她感觉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然后,世界彻底安静了。
晚晚!!!
陆靳言惊恐欲绝的嘶吼像是从遥远的地狱传来。
他猛地抬头,只看到林晚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唇角一缕刺目的暗红蜿蜒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被套上,迅速晕开一朵诡异的、绝望的花。
她的胸口,再也没有一丝起伏。
医生!医生——!!!陆靳言连滚爬爬地扑向紧急呼叫铃,疯了一般地拍打嘶吼,手掌砸在硬塑料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如同绝望的心跳。
他双目赤红,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因用力磕碰而渗出的血痕,扭曲狰狞如同恶鬼。
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疗养院死寂的空气。
杂沓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汹涌而来,伴随着金属推车冰冷的滚动声、仪器碰撞的叮当声。
让开!快!
准备急救!
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推!快!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如同潮水般涌入狭小的病房,瞬间将病床围得水泄不通。
刺目的急救灯啪地亮起,惨白的光线下,林晚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被映照得如同易碎的瓷器。
陆靳言被粗暴地推到角落,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像失了魂的木偶,身体僵硬地贴在墙上,眼睁睁看着那些戴着口罩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忙碌。
尖锐的针头刺入林晚青紫遍布的手臂。
冰冷的电极片贴上她瘦弱的胸膛。除颤仪的电极板被涂满耦合剂,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充电!200焦耳!Clear!
砰!
病床上那单薄的身体被电流冲击得剧烈弹起又落下,像风中一片无依的落叶。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生命线的绿色轨迹,只在短暂的剧烈抖动后,又顽固地归于一条绝望的、笔直的横线。
再来!300焦耳!Clear!
砰!
又一次徒劳的震颤。
冰冷的机械音无情地宣告着持续的心肺功能衰竭。
医生急促而冷静的指令声在陆靳言耳边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钻不进他一片混沌的大脑。
他死死盯着那条绿色的直线。
它就是命运最终的判决书。
他亲手签下的离婚协议递到她面前那天,医生递给她的那份死亡诊断书上,大概也写着同样冰冷的注脚。
护士手中的呼吸囊被规律地挤压着,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噗嗤——噗嗤——声,每一次都像在抽干这房间里最后一丝氧气。
连接在林晚身上的各种管子、导线,在她身下冰冷的被单里蜿蜒成蛇,最终都汇聚到那些闪烁着冰冷数字和诡异线条的屏幕上。
绿色的直线。
毫无波澜的绿色直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按压胸口的医生动作停了下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最后一声绵长、单调、宣告终结的滴——声。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疲惫而沉重地看向角落那个倚着墙、目光呆滞、脸上血泪混杂的男人,摇了摇头。
……对不起,他的声音艰涩,我们尽力了。患者……于……宣告临床死亡。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陆靳言的耳朵里,像烧红的铁钉,一颗颗钉入他的脑髓。
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那人。
雪白的被单盖住了林晚的下颌,只露出她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唇。
那样安静,像是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和痛苦,沉沉地睡去。
刺目的白炽灯下,她唇角那抹已经干涸的暗红,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也最触目惊心的一笔。
盖住她的白被单上,一个小小的硬物凸起。
一个护士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是一本巴掌大小、边缘磨损的软皮笔记本。
封面是柔软的浅棕色,没有任何装饰。
陆靳言那如同石化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他踉跄着,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夺过那本染着血渍的笔记本。
手指颤抖得近乎痉挛,好几次才翻开那薄薄的纸页。
第一页,字迹清秀而有力,但能看出书写时的虚弱:【陪自己走到尽头的清单】
后面跟着几条未曾实现的愿望:
【看一次海上日出】
【去北海道看雪】(后面打了个细细的叉)
【再吃一次七岁时妈妈做的桂花藕粉】(旁边空白处,有一滴小小的、模糊的水渍)
……
翻到最后几页,字迹越来越潦草、虚弱,甚至有些歪斜:
【3月28日:疼……好像骨头都被碾碎了……小雅说止痛药不能再加了……】
【4月5日:窗外那棵梧桐树……叶子绿了……真好看……像他书房窗外那棵……】
【4月11日:……化疗……吐……好想妈妈……】
【4月16日:……陆……靳言……】
而在这一页的右下角,最后一行字,细小得几乎难以辨认,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笔画深深陷入纸背:
永别了,陆先生。
永别了……陆先生……
陆靳言死死盯着那六个字,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
他再也支撑不住,噗地一声,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笔记本上那行绝笔,也染红了他脚下的冰冷地砖。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轰然倒塌。
他蜷缩在弥漫着血腥气和消毒水味道的冰冷地面,像一只濒死的虾米。
双手死死攥着那本染血的日记,指甲深深掐进软皮封面里,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而迟来的眼泪,比脚下的尘埃……更轻。
病房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冰冷而喧嚣,将人间这幕刚刚落幕的惨剧,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而荒诞的背景板。
光芒流转,却一丝暖意,也照不进这方小小的、已被死亡彻底冰封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