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山
前头这条路,过了白鹰坳就别往里走了。花秧子蹲在山口,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眼皮都没抬一下。
您这是拦道呢鲁忠厚拍了拍登山服上的尘,我们今天是带着政府批文上山,不是来听神神叨叨的。
花秧子把草茎吐到一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我不拦,我是个老东西,拦不住你们。可这山,不认你批文。白鹰坳过不得,真过了,出了事你们担得起
后头那个戴着安全帽的胖子走上来,鼻梁上挂副墨镜,手里拿着激光测距仪:同志,这都什么年代了,山认不认批文,它也得听GPS的。老先生,别封建迷信行不行
花秧子不言声,从布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展开,摊在石头上。你们不识这玩意
鲁忠厚凑上去看了一眼,毛笔小楷,破破烂烂,上头盖着红印章,印文模糊。几个地质队员围上来,指指点点:这不是契书吗
这是山契。花秧子扯开喉咙,祖祖辈辈写下的,白鹰坳以上,不动木、不开矿、不杀生。谁破了这个契,天知道山里出什么事。
胖子笑了声,把墨镜往上推:叔,您这要是搁古代,说不定还能把我们全治个罪。现在讲的是科学——卫星早就勘察过了,这一带矿层厚得吓人,崩都崩不掉。山神要真有灵,还能让咱饿肚子
你这嘴啊,迟早让雷劈。花秧子哼了声,转身下山,拐进林子里头去了。
装神弄鬼。胖子摇了摇头,招呼道:鲁主任,前头坡不陡,我们得赶在天黑前把测线做完。
鲁忠厚点点头,把对讲机夹在腋下:环保局那边两个同志——走前头。地质的跟后头,开发方靠中间。记住了,今天只测线,不动工具,别惹麻烦。
山风从山腰刮上来,带着点腥味。走在前头的小马摸了摸手臂,这山真冷啊,山下头才三十度,这里风跟刀似的。
有人打趣:怕山神了吧
哎,别说,我外婆小时候真在这山里丢过人,说就是过了白鹰坳……后来找回来,疯了半年。
真的假的
我可不唬你——
前头别吵。鲁忠厚打断众人,太阳往西斜了,咱快点,过了坳口赶紧设点。
众人压低声音继续走,山路越走越陡,灌木挂脚,路边断崖露出岩壁,像被刀切出来的石板。
鲁主任!一个青年从林子那头喊,这儿信号断了,卫星定位乱跳。
仪器不会坏了吧胖子凑过去按了几下,奇了怪了,这GPS我昨天还校过……
不对劲。环保局的女工程师蹲下来,在泥地里摸索,这地怎么这么潮才六月,水线升这么高
嗡——测距仪突然发出一串尖叫声,紧接着一声脆响,电池仓冒出一股青烟。
快撤!有人大喊。
就在此时,身后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砸在山坳另一侧的树丛中。山路微微震动,几只山鸟从林中扑棱而出,乌压压一大片,朝山顶飞去。
雷吗小马脸发白。
不像雷。地质队长弯下腰,听那声,不是天空打下来的,是地里响起来的。
快,找个能躲雨的地儿!鲁忠厚举起手,下山不安全,先躲雨,再商量。
几人点头,脚步匆匆往前赶,翻过白鹰坳后山时,一抹昏黄的光从山谷那头闪了一下。
那里有个庙!女工程师喊,我看见屋檐了!
走,快去庙里避一避。鲁忠厚第一个迈下坡。
谁也没注意,坳口的石头边,花秧子叼着的那根野草被风吹落,滚下崖去,挂在一丛槲叶上。山林一片寂静,像刚吞下什么东西。
第二章·旧庙
这地方……还真有个庙啊。胖子摘下安全帽,站在门口喘气。
山坳下果然有一座庙,屋脊斜塌,青砖剥落,门口挂的牌匾歪在一边,能看出几个漆黑的字:崇山庙。
女工程师拉住门框,怎么有香味是不是有人来过
别说香味,我听着好像还有水声。小马蹲在角落,把落叶扒开一层,庙后有泉。
赶紧进去。鲁忠厚推门,门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里头供着一尊神像,面貌模糊,披着蓑衣,脚踏石龟,香炉裂了口,半盏油灯摇摇欲坠。墙角有几摞干柴,干得不像话。
谁最近来烧过香胖子皱眉,把测距仪放下,这香灰是热的。
庙这种地方,人不常来,不会这样。花秧子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你怎么又上来了鲁忠厚转头。
下不去山了。花秧子扛着布袋站在庙门口,路塌了,崖那边有落石。你们还是先歇歇。
你别装神弄鬼。
我装什么庙又不是我供的。他径直走进庙里,拎起一把扫帚,别说你们胆小。人要心里干净,这地方也不脏。
他扫了一圈,把香炉上的灰倒掉,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黄纸,插在香炉里。
点吧。他抬头看着鲁忠厚,你不是说讲政治吗山神管这片山,也归属国家统一管理了。咱按规矩来——烧柱香。
鲁忠厚一愣,没说话。
花秧子却已经点上火,黄纸燃着,烫着手,他也不动。
你这是干嘛
替你们拜一拜。你们不知道拜谁,我知道。他把纸插进炉子,火光跳动,照着那张脸。
得了,咱干正事。胖子摆了摆手,我后头见着块裸露岩面,位置不错,明天一早设测点。
你说后头有石头地质队长凑过来。
就在庙后头二十米,地势往里凹,像有断层。
一群人绕到庙后,月亮刚升起来,林子暗着,能听见哗哗的水声。胖子举着头灯照了照,你们看,这儿——
山体中裸出一块巨石,表面平整,岩缝中渗出清泉,往下流进一条隐蔽的小沟。
这水眼活的。女工程师蹲下,有矿脉。
重碳酸,带铁分子。地质队长沾了点水放鼻边闻,地底下的事,八成藏不住了。
你这话说得跟请神似的。胖子咧嘴笑了笑,我们请的是资源局,不是神仙。
别摸。花秧子站在他们身后,你们挖不得这眼水。
凭啥鲁忠厚转身,花叔,我们知道你是老住户,懂山情。但现在说的是科学。
科学也得讲理。花秧子往后退了两步,这眼水一动,整个白鹰坳会塌。你们的资料,没说过这庙压着断层吗
没人说话。
地质队长皱了皱眉,从包里翻出资料,又翻地图。
别看了。花秧子拍拍布袋,我年轻时候下过这口缝,里头是空的。下面不是石头,是风。
山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油灯晃了一下,庙里的香灰啪地炸了声响,几片灰烬飘到地上。
哎哎哎!小马喊了声,神像——倒了!
众人跑回庙中,只见那尊石像向前倾斜,整个上半身压在供桌上,香炉碎了一地。
我说你这神像年久失修,也太不牢了吧。胖子捡起半截香炉,把自己的饭碗都给砸了。
别动。花秧子喝了一声,把手伸进布袋,拿出三炷香,你们都歇着,我一个人守夜。
我们几个人留一班。鲁忠厚说。
不用。他把香插好,跪下磕了头,你们歇吧,山里晚上动静大,吓着你们也不好。
众人回屋,夜风卷过庙檐,把香火吹得一跳一跳的。
庙后那块巨石,夜里泛起一层细光,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水下擦了一下。
第三章·祠契
天亮时,庙门口的石板上堆了一层青灰。
这灰怎么多得像烧了一夜的香。小马蹲下来摸了一把,手指一抹全黑。
昨儿我只插了三炷。花秧子站在庙门边,眼睛盯着那块倒地的石像,香炉碎了,香自己烧完的。
可能是风太大。女工程师看了一眼油灯,这灯也灭了。
鲁忠厚披着外套从庙里出来,打了个哈欠:今天恢复测线。昨天看那石层挺规整,得抓紧采样。水脉的事,我们另报。
你们要真动那块石头,先看看这个。花秧子从背包里抽出一卷布,解开,里头是一块黄绢,发暗,边角缝着铜钱。
胖子凑上去,嘟囔:你这又是哪年的玩意
康熙年间的庙契,后来雍正又重修过,咱祖上传下来的。花秧子摊开,看清楚了:‘崇山白鹰坳,上不动土,下不采泉,违之者山神索命。’后头盖着三家族的印,咱村老户都签过名。
你这东西……鲁忠厚接过来仔细看,看样子不像假的。
这庙后原来还有两个看山人,文革那年被砸过一次,庙是后来重修的。花秧子指了指断檐,那年出事,连着死了三个伐木的,说是不慎滑坠事故,其实……你们别问,没人敢深挖。
胖子咂嘴,你是想说这地不能碰那也太怪力乱神了。
我啥也不说。花秧子把契文收起,我就把旧规矩拿出来给你们看看。至于怎么做——你们决定。
鲁忠厚皱了下眉,把头转向那两个地质专家:你们觉得下面真有矿吗
岩层特征明显。其中一个翻出地图和笔记本,重铁带偏厚,泉水含碳酸,不可能是普通山泉。往下挖五米就能出铁脉。
那——
可也不是没风险。另一人说,断层活的,庙刚好在节理交点上,一旦爆破,不是塌个石头那么简单。我们需要更多勘测,不能贸然动工。
说到底,还是动不得。花秧子说完这句,背起布袋,朝庙外走。
你去哪女工程师问。
去找人。他头也不回,我要把这份祠契送回村里,让老辈子们看看。这个事,不是你们几个人能拍板的。
中午,鲁忠厚带人下山,庙里只剩下两个环保局的干部和地质组。
奇怪,怎么走半天出不去小马在对讲机里喊,我明明记得走的是这条路。
导航还是坏的。胖子站在坡顶看着远山,太阳也没转太多……咱好像又绕回来了。
别绕了。庙外突然传来声音。
几个人转头,是铁锁——村支书,一身灰衣,拎着烟杆,站在石板前。
你们昨天是不是进了崇山庙
铁书记女工程师惊讶,你怎么上来的
路塌前我就进山了。铁锁叼着烟杆,花秧子让我来。
你来做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契文复印件,展开,和花秧子那张一模一样。
这是咱村三姓老祖留下来的东西。山是祖宗的靠山,不许乱动。那山神,不是泥捏的。
书记,您这话我们真不懂。胖子挠了挠头。
你们不懂可以学,别一口一个封建。以前修路,不听话,把白鹰坳炸出个坑——炸完第二天,上头那个批项目的人从楼上掉下来。
巧合吧
你就当是巧合。铁锁把契文收起,可那天夜里,村里几十条狗都朝山里叫,一宿没停,连山鸡都不敢出窝。
庙里一阵风吹过,香灰扑了一地。
铁锁眼神一变,抬手扶了下庙檐边的铜铃,山神这几年没动静,是因为没触他的线。你们别逼他出来。
那你说,要怎么搞
庙不拆,山不动,泉不采。铁锁掏出一根黄纸香,村里今天晚上要开祠堂会,把三姓老户全请过来。你们也别走了,就在庙里等消息。
他点着香,插进炉灰,我得下山。香火别断,有事点三柱。
铁锁转身下山,走得很快,像是背后有人催着。
花秧子晚间才回到庙前,手里拎着一个小铁盒。
这是啥女工程师问。
山神腰牌。他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块包浆深黄的竹牌,篆字护界镇林,上系着红绳。
祖上传下来的值钱吧
我不卖。花秧子将它挂到神像残柱上,这腰牌在这儿,山神就在这儿。你们今晚,守庙,别睡。
他点了一盏油灯,把庙门掩好。
山风又起了。
第四章·封路
山口被封了鲁忠厚抬头看着站在庙门口的年轻村干事。
昨天晚上的通知,干事将红布包着的封条递过来,村里决定封闭白鹰坳,封三日,理由是山体不稳。
谁批的胖子一把接过来,我们这属于市重点项目!
上头批的。干事抬头看着山,昨晚老祠堂里坐了三十六个姓氏代表,全票通过。不封,没人敢干活。
这是临时起意的民意调查女工程师皱起眉。
不是。这是族契上早写好的。地动水静,三日不扰,若再扰者,山封人。
鲁忠厚把封条收进背包:好。我们配合封三日。但三日之后,我们还是要复工。
干事点头:三日之后,谁来复工,也要三家老户一起上山陪着。你们要采样,我们带路。
第一日,庙中无事。夜里,山风呼号,老香炉里自燃起一道细光。
第二日,庙后泉水泛红,石层上的青苔全变成黄的。
这颜色不对。小马试图捞水,手刚伸进去,指尖传来一阵麻酥酥的刺痛。
别碰。花秧子把人拉回来,这是矿脉翻气了。
你不是说不能采么
我说不能采,不代表山自己不会动。
第三日一早,雾极浓,白得像是糯米汤倒了一山头。
今天山下送饭的不上来了胖子站在庙门口晃着手机,一点信号都没。
别喊了。花秧子从庙后绕出来,身上全是露水,山封了,不让上来就是不让上来。
可我们没吃的。
你们谁昨晚把香炉里的香拿走了
我。小马举手,那三柱香不是白天烧过了嘛,晚上烧会儿不行啊
花秧子没吭声,回身进庙,把昨晚点的竹牌又擦了一遍,神像边角的那根小柱子,被风吹得咯吱作响。
你们今儿不许出庙门。
什么
我说得清楚:不许出门。
午后,雾散了些,庙前坡地上有东西慢慢走上来。
是羊女工程师眯起眼,不对,那不是羊,是——人
三个人影走近,穿着破棉衣,身形佝偻,额上贴着红符,脖子上挂着铃铛。
怎么这么像……纸人
不许说话!花秧子猛地一吼,声音穿进庙里。
三人影立在庙前,眼睛空洞,鼻孔挂着红绳,鞋上沾满泥,手中各自捧着一盘食盒。
村里送饭的。花秧子走出去,接过饭盒,把三人引到庙侧的空地,口中念了一句听不清的土语。
三影低头,转身,走进林子,不留痕迹。
那是人胖子看着他们背影,刚才……没影子。
别问。花秧子回头,他们不是来陪你们说话的。
夜里,风起得更猛。庙门外铜铃响个不停。女工程师想去拿外头晒的测距仪,被花秧子一把拉住。
我不是说了,今天不许出庙门
那我仪器——
掉了就掉了。他声音压低,外头的,不是你仪器的问题。
庙后石龟发出咔咔声,像是什么沉重东西在缓慢移动。
胖子悄声问:石像不是早倒了吗
你听见什么了花秧子抬头,脸色白得像纸。
有声音,像是石头磨石头。
闭嘴。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把红柴,往香炉一插。
咔——庙后传来清晰的碎裂声,一块石头从山体上脱落,砸进泉眼里,水一瞬间涌出数尺高。
你们还觉得这是传说花秧子死死盯着泉,这山是活的。
鲁忠厚盯着那泉口,半晌才开口:明天上级要人来勘查,封山三日已满。如果他们坚持要开挖……
我带他们进来。花秧子眼神发冷,但他们要先过山神那道门。
铜铃又响了一声,轻,脆,像是有人在笑。
第五章·石龛
清晨六点,山脚三辆越野车停在白鹰坳村口。
鲁队,怎么不上去接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下车,语气不悦。
山口还封着。鲁忠厚迎上去,声音低,这边村委昨晚刚刚贴完新的公示。
又封你们不是说三天就解
昨天夜里有新的塌方,庙后泉口突喷。环保组让缓一缓。
那还勘个屁。中年男人将烟一掷,后头都在催,项目批下去拖到现在,不就差一脚动工吗
鲁忠厚抬头望山:动这脚前,您最好去庙里看看。
上午九点,山道上,几个人气喘吁吁爬到半腰,汗湿透了衬衫。带头的正是那位中年男人,后面跟着地矿、环保、项目方三个代表。
庙门紧闭,铁锁、花秧子早已等在前头。
我叫段成亮,市重点办。中年男人掏出证件,今天正式通知你们,项目进入实施阶段,勘查需继续进行。请你们配合。
铁锁接过证件翻了下,没吱声。
花秧子将手伸进香炉中,掏出一截灰黄的铜片:你们谁认字
这什么段成亮皱眉。
你们不是要采矿么花秧子把铜片擦了擦,凑到光下,庙后石龛里,今早突现,四个字——‘止采封泉’。
地矿专家凑过去:这……像是某种古体篆书。
谁刻的环保代表看了眼铜片,你们自己人放进去的
石龛口早封了几十年,外面堆了石条。我们凌晨发现,地面上冒了热气,扒开一看,这块牌子嵌在龛内石座底下。
拿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里面有光。小马插了一句,不是手电那种光,是……反正你们看录像就知道。
他掏出手机,播放红外视频。画面模糊中,一道红光从龛内泛起,短促一闪后彻底熄灭。
段成亮盯着视频,脸色一点点变了:这玩意……怎么解释
我们不解释。铁锁将铜片递回,解释归你们,山归我们。
可你们没有执法权。环保代表小声提醒。
这山有祠契,有族约,有庙契。铁锁慢条斯理地说,还死过人,你们要做决策,最好先听听老户怎么讲。
段成亮沉了会儿,转身对身后的助手说:你下午联系省里,把情况报上去。我们不动,但你给我立个文,证明我们来过。
午后,山下起风,乌云压顶。
花秧子把石龛封好,用黄纸封条围了一圈。他回头时,庙中神像的残面正被阳光照出一道影,斜斜落在香炉前。
你信他铁锁低声问。
我信规矩。
这山,守到现在,一共死过几个人
七个。
都是什么时候
修路那年,采泉那年,伐木那年。
铁锁点点头,把烟丢进香灰中:你说我们能挡住他们几天
不用挡。花秧子把香点燃,山自己会挡。
傍晚,庙前来了个老人,拄着拐,腰背佝偻,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来。
这是三姓里,最老的那户。铁锁小声说。
老人靠近庙门,突然跪下,手撑地,额头轻轻磕了三下。
那龛开了老人声音沙哑。
今早开了。花秧子答。
腰牌呢
还挂着。
那好。老人抬起头,眼神里有种奇怪的宁静,我这心里,能踏实点了。
他起身要走,被花秧子拦住:您来,是不是有话要说
老人摇头:我只是想看看,这山是不是还认人。
花秧子低声:认。
老人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
他慢慢转身,步子比来时轻了些。
铜铃忽地响了一下。
几个人抬头,天边乌云像被刀切开一角,斜阳洒落庙檐,照在那截破石像上。
石像裂缝处,有细碎的光线渗出,像是从石头里透出一点暖意。
没人说话。
山里一片静。
第六章·腰牌
清晨四点,庙门轻响。
花秧子披着衣服起来,看到门缝边放着一样东西,是个纸包,用细红绳缠着,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字:归还。
他将纸包取进来,打开,里面躺着那块护界镇林的竹腰牌,只是颜色比原来暗了许多,绳子边缘多了一道焦痕。
谁送回来的他问门口守夜的小马。
没人来。小马摇头,我凌晨三点还看过,一直没动静。门边连脚印都没有。
那香炉呢
香灰塌了一半,像是烧过很久。
花秧子把腰牌举起来,透光看,那竹片里竟透出一圈淡淡的红影。
他低头,把腰牌挂回庙柱,系紧,朝神像拱了拱手。
上午十点,市里来电,说省厅项目组临时推迟进山,需要重新论证风险等级。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段成亮在电话那头压着嗓子问。
鲁忠厚看看站在庙前的花秧子:我们这边安静得很。
昨晚环保署上报了热辐异常,说山脊那边检测出短暂放热。你们确认没动工
没。什么都没碰。
那你们先别动。段成亮吸了口气,上面怀疑地下还有活断层,得请专人再做一次应力测算。
鲁忠厚挂断电话,走回庙门:你是不是知道这山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我不知道。花秧子看着远处的山,但我知道这山不是空的。
那腰牌是怎么回事自己送回来的
花秧子没答话,只是把腰牌抚平,又紧紧绑了一道绳。
昨晚有没有风他问。
没有。小马回头,月亮大得吓人,像银盆。
那就对了。
午后,山路解封的通知没来,项目车队却提前上了山。
领头的是段成亮本人,跟着两辆地质车,还有个省里派来的新专家,戴着眼镜,拎着便携式扫描设备。
你们又上来干什么铁锁迎在半山腰,脸色发沉。
只是扫描地层,不采样。段成亮扬扬手,我们不进庙,也不碰泉眼。
专家已经蹲在路边,调试设备,仪器滴滴响个不停。
这里岩层扰动明显。他喊了一句,有局部热源,很浅,像是自然岩浆活动引起的。
山神也喷火胖子半开玩笑。
没人笑。
专家转头看着庙后山脊:你们庙后是不是有个岩洞
龛口。花秧子点头,几十年前封了。
那里面我们得看一下。专家站起身,数据很异常,不排除存在地下矿脉。
花秧子盯着他看了三秒,点点头:我带你们去,但不许碰龛。
庙后石龛口,石条早被人移开,只剩一个黑黢黢的窄缝。专家戴上头灯,弯腰钻进去,不到两分钟便退了出来。
奇怪。他皱着眉,里面有金属氧化反应的痕迹,但没有热源。我在里面测到……一种很弱的信号。
什么信号
像是……类似铜制祭器散发的电磁杂波,频率极低。
你们最好别再测了。花秧子站在龛前,里面的东西,动不得。
专家没说话,把仪器收起:我们只记录,不取样。
段成亮站在石台边,看着那道早年封过的岩缝,忽然问:你说这山要守,是为了什么信仰规矩
都不是。
那你图什么
我不图。花秧子摸了摸腰间那块竹牌,但有人不能忘。
段成亮点点头,转身就走。
当天傍晚,项目组全员下山。庙里恢复了清静。
花秧子一个人坐在庙前,盯着那片泉水发呆。
泉水突然咕嘟冒了个泡,铜铃轻响一下。
他起身走过去,把香点上。
山风又起,庙后的龛缝再次合上,一丝不露。
他摸了摸竹腰牌,手指间传来一阵温热。
夜深,庙内灯火未熄。铜铃依旧,竹牌如故。
有人轻声说:他还在。
没人回应。
风止。
第七章·归山
半月之后,白鹰坳工程项目正式转址。
段成亮调离,环保组出具报告:原址因地下矿脉不稳定、地层扰动异常被列为风险点,永久封存,不得开采。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鲁忠厚把一壶酒放到庙前石桌,这地方谁动,谁就出事。
知道归知道,不讲规矩,也得出事。花秧子给石像斟满酒,你们是信科技的,不信这口。
科技不是不信,只是不敢信这个。
他笑了笑,没回话。
鲁忠厚起身:我就问一句,那块牌子,真是山里送回来的
你说呢花秧子望着天,你也在山里待了七天了。
那晚我看见了。
什么
你站在龛口的时候,那块石像……背后有光。
花秧子点点头:那不是第一次。
那山神到底在哪儿
你这话问得不讲究。花秧子看了眼香炉,山神在山上,不在庙里。
那庙建来干什么
让你知道‘有’。
山下村里,三姓老户开始整修老祠堂。
大堂屋门口那对柱子,换成柏木的。老族长说,以前是杉木,轻。
上回你不是说要拆庙
拆不动。老族长抬头看山,梦里那人说,别拆。
你不是不信这个
我也不信梦。我信的是,那庙能守山。
庙里,花秧子正把最后一把柏枝添进香炉。
这些年换了三任守庙的。铁锁帮他推窗,你是最像你爹的。
他也说我像。
你真决定了
我不下山了。
胖子、小马、女工程师几个,从庙前路口依依不舍离开。
以后还能上来看看不小马回头。
得带供品。花秧子指了指香炉,山口贴了新规矩。
你自己贴的吧
我贴的,是旧规矩。他笑着挥手,别忘了捎三根粗香。
天快黑,铁锁背着一包干粮要下山。
晚上你一个人行不行他站在庙门口问。
行。
有事敲钟,村里听得见。
嗯。
夜里风大,铜铃却不响。
香炉中余香未尽,腰牌挂在梁上,微微晃动,发出极轻的咯吱声。
山后,一道微光从龛缝深处透出来,顺着山势一点点爬上庙脊。
老石像被照亮,裂缝间仿佛有青藤探头而出,盘住残臂。
庙门前,花秧子独自坐着,望着黑沉沉的山。
忽然一阵风吹来,他身侧那块竹腰牌轻轻晃了晃,发出一声低响。
他看着它,轻声说:
回来了
风止。
香浓。
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