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游戏公司客服,每天戴着VR头盔处理玩家投诉。
隔壁退休教师总在阳台读诗,说年轻人该看看真实世界。
昨晚他按了我家门铃三次,可当时我正带队通关《星际舰队》。
今早警察来抬走他的遗体——积水的地板上漂满纸船。
最大那艘船上写着:沉默的邻居,谢谢你修的灯泡。
我翻开他送我的《楚辞》,发现夹着张纸条:
你虚拟舰队返航时,我的小船已沉没在暴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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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头盔边缘,又在我眉骨上压出两道深红的凹痕。我摘下它,像卸下一副沉重的枷,耳朵里还残留着玩家们暴怒的咆哮:这什么狗屁平衡性!我充的钱喂狗了吗!垃圾客服!投诉!必须投诉!
办公室惨白的灯光刺得眼睛发酸。窗外,城市正被夕阳点燃,一片辉煌的金红,美得虚幻,像游戏里渲染过度的登陆界面,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壮丽。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把那些尖锐的、充满火药味的投诉记录归档。又是几小时浸泡在虚拟世界的怨气里,耳机里那些愤怒的嘶吼仿佛还在耳膜上震动。
陈默,走了啊隔壁工位的同事王超把背包甩到肩上,动作干脆利落。
嗯,你们先走。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刷新着投诉后台页面,新条目像食人鱼一样不断跳出来。王超拍了拍我的肩,没再说什么。玻璃门开合的轻响后,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服务器机柜沉闷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
我站起身,关掉刺眼的顶灯。窗外那片燃烧的天空开始冷却,沉入一种疲惫的深蓝。高楼亮起的灯火,一格一格,像是另一个庞大游戏里加载出来的数据模块,遥远又规整。我抓起背包,离开了这座只剩下机器呼吸声的堡垒。
推开出租屋的门,熟悉的封闭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外卖餐盒的油脂味、电子设备散发的微弱焦糊味,还有一种长久缺乏流通的沉闷。这方寸之地,是我在现实世界唯一能完全掌控的安全区。摘下工作用的VR眼镜,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换上了那副更轻盈、更沉浸的私人设备。手指在光滑的镜架上划过,冰凉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
视野被温柔的黑暗吞没,接着,光点如星尘般汇聚。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带着令人安心的电子质感:身份确认,欢迎回来,沉默的船长。
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那个堆满杂物、充满异味的小房间,而是浩瀚无垠的星海。巨大舷窗之外,是旋转的星云、拖着长尾的彗星、遥远恒星冰冷燃烧的蓝白色光芒。脚下是微微震动、传递着引擎澎湃动力的金属甲板。空气里,模拟的臭氧和金属冷却剂的味道,带着一种精密而洁净的未来感。
这是我一手打造的旗舰星尘号。此刻,它正停泊在自由港空间站的巨大泊位上。空间站内部灯火通明,无数形态各异的玩家飞船如同深海鱼群般穿梭不息。公共频道里,不同种族、不同文明的问候、交易信息、组队邀请、甚至无意义的闲聊,汇聚成一片嗡嗡作响、充满生机的背景音浪。
船长!这边!一个带着明显兴奋的电子合成音响起。我的大副扳手,一个由数据流模拟出的、喜欢把自己形象搞成夸张机械臂的AI伙伴,正用它那标志性的巨大金属手臂朝我挥舞,虚拟的机油味似乎都飘了过来。
扳手旁边,站着我的核心船员们:星语者艾拉,一个能解析古文明密码的人类考古学家,她虚拟形象的长发在无重力舱内如海藻般优雅飘动;铁砧布洛克,矮人工程师,粗壮的虚拟手臂上还沾着机油污渍;幽灵凯尔,沉默寡言的灵族狙击手,兜帽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他们的形象、声音、动作,都比我隔壁那位真实存在的老人要清晰、生动得多。
目标星域扫描完成,船长。艾拉的声音清晰悦耳,带着专业的冷静,‘深渊回响’区域的跃迁坐标已经稳定,就等您的命令了。
舰队集结情况我开口,声音经过系统处理,变得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与我现实中那个被玩家骂得不敢还口的客服判若两人。
铁砧布洛克用他粗犷的矮人嗓门吼道:都等不及了,老大!‘无畏号’、‘夜莺号’、‘磐石号’……咱们的舰队都齐活了!就等着去干翻那些章鱼脑袋的‘深潜者’!让他们尝尝矮人火炮的滋味!他虚拟的手臂用力挥舞着,仿佛能听到空气被撕裂的呼啸。
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胸膛,驱散了客服工作带来的所有憋闷。在这里,我是沉默的船长,指挥着强大的舰队,探索未知的星域,赢得同伴的敬仰和依赖。我深吸一口气,虚拟舰桥里洁净的空气带着金属和能量的味道。
很好。我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传遍整个舰队,所有舰船,准备跃迁!目标:‘深渊回响’!让我们的名字,刻进这片星域的传说里!
为了星尘号!
为了船长!
碾碎他们!
频道瞬间被狂热的口号淹没。无数飞船引擎喷射出耀眼的光流,巨大的空间站被映照得如同白昼。我的星尘号一马当先,义无反顾地扎进前方扭曲旋转、如同巨大漩涡般的跃迁通道入口。现实世界的憋屈和狭小,在这一刻被彻底甩在身后,碾碎在狂暴的能量激流之中。
然而,就在舰队即将完全没入跃迁通道那光怪陆离的入口时,视野边缘,一个极不起眼的图标闪烁了一下,带着代表警告的暗红色。那是星尘号舰载AI自动标记的异常状态——来自现实世界,我的出租屋门禁系统。
一条简短的信息弹窗覆盖在壮丽的星海背景上,带着冰冷的、格格不入的现实感:访客请求:门外识别为邻居周老师。请求开门【接受/拒绝/忽略】
周老师那个总是站在阳台上读些我听不懂的旧体诗、总爱说些年轻人该多看看真实世界的退休语文老师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模糊地闪过:花白的头发,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手里常拿着一卷书。
此刻,我正身处星海风暴的中心。舰队的命运系于我手,无数同伴的信任和期待在频道里沸腾。深潜者母舰那庞大、布满恶心吸盘的轮廓已经在扫描界面上清晰显现,狰狞的炮口正在充能,发出令人心悸的幽光。公共频道里,各个舰长急促的报告声、战术指令声、火力呼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张紧张到极致的大网。
左翼遭遇突袭!护盾能量下降至47%!
‘磐石号’请求火力支援!坐标已标记!
敌方主力舰护盾弱点锁定!只有三秒窗口期!集火!集火!
那冰冷的现实提示框顽固地悬停在视野一角,像一块碍眼的污渍。烦躁瞬间攫住了我。又是他!总是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他能有什么事无非又是那些老掉牙的诗句,或者想给我塞点他吃不完的、味道奇怪的手工点心。虚拟世界里的炮火轰鸣、能量光束撕裂空间的尖啸、舰体被击中时沉闷的震颤,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地冲击着我的感官。相比之下,门外那个老人模糊的影像和可能的唠叨,显得那么遥远、那么无关紧要,简直像另一个维度的噪音。
我的手指在虚拟控制面板上快速划过,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粗暴。忽略。意念下达指令,那个碍眼的提示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视野重新被激烈的星际战场填满。我深吸一口气,将现实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干扰彻底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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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舰队注意!我的声音通过指挥频道传遍每一个角落,盖过了战场的喧嚣,集中火力,目标——敌方母舰核心动力舱!坐标同步传输!倒计时五秒!5…4…3…
我的全部精神,如同绷紧的弓弦,死死锁定了扫描界面上那个代表着胜利或毁灭的致命红点。现实世界连同那个按门铃的老人,都被我决绝地关在了意识之外。
当最后一个深潜者的巨大母舰在星尘号主炮的饱和轰击下,化作星海中一团无声却壮烈无比的巨大火球时,整个舰队频道瞬间被海啸般的欢呼彻底淹没。
赢了!我们赢了!
船长万岁!星尘号万岁!
‘深渊回响’是我们的了!史诗成就达成!
狂喜的浪潮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冲垮。无数玩家的虚拟形象在公共频道里跳跃、拥抱、挥舞着武器,虚拟的香槟泡沫喷洒得到处都是。系统公告的金色文字在视野中央滚动播放,宣告着沉默的船长及其舰队创造的辉煌胜利。艾拉激动地拥抱了我一下,虚拟触感传递着真实的兴奋;铁砧布洛克更是兴奋地抡起他那巨大的机械臂,差点砸到舰桥的控制台;幽灵凯尔虽然依旧沉默,但兜帽下的嘴角似乎也微微上扬。赞美、祝贺、崇拜的信息如同瀑布般刷屏。
我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和同伴的拥簇中,感受着虚拟的香槟泡沫落在脸上的冰凉触感,仿佛自己真的站在了宇宙的巅峰。直到系统发出轻柔但持续的低电量提示音,我才惊觉时间流逝。
意犹未尽地在舰队频道里回应了最后一波热情的祝贺和约定下次行动的呼声,我下达了返航休整的命令。旗舰星尘号庞大的舰体优雅地转向,引擎喷射出长长的蓝色光尾,朝着熟悉的自由港坐标驶去。当星尘号平稳地停靠进泊位,那熟悉的巨大空间站穹顶映入眼帘时,我才真正感到一丝疲惫,那是一种精神高度亢奋后的虚脱感。
准备登出。我向扳手发出指令。眼前壮丽的星海、喧嚣的港口、忠诚的船员,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瞬间化作无数飞散的光点,然后彻底归于黑暗。
冰冷的头盔边缘再次紧紧压上眉骨。我把它摘下来,动作有些迟滞。出租屋里那股混合着外卖、灰尘和电子设备的老旧空气猛地灌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真实感。窗外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空调外机在远处发出单调的嗡鸣。刚才还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引擎轰鸣,此刻被一种近乎真空的死寂所取代,反差大得让人心头发空。
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沉重。我摸索着把头盔放在堆满杂物的电脑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强烈的口渴感袭来,喉咙干得发疼。我扶着桌沿,有些踉跄地站起来,准备去厨房倒杯水。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沉闷的敲门声猛地响起。咚!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深夜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执拗的意味,直接敲在我的神经上。我浑身一僵,脚步顿住。又是他周老师这么晚了一股莫名的烦躁混杂着被打扰的不快,瞬间涌了上来。刚才虚拟世界的辉煌胜利带来的余温,被这深夜的敲门声轻易地冷却、驱散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我的心跳声在咚咚作响。几秒钟后,敲门声停了。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费力地移动着,脚步声缓慢而沉重,渐渐远去,消失在隔壁的方向。
走了我松了口气,那股烦躁感却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变成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别扭。他到底想干嘛这么晚还来敲门我甩甩头,试图把这小小的不快也甩开。算了,明天再说吧。现在,我只想喝口水,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厨房,摸索着打开冰箱门。冰箱里惨白的光线刺得眼睛发酸,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瓶矿泉水和半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牛奶。我拿起一瓶水,拧开盖子,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清醒。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我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回到卧室,几乎是栽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懒得换。虚拟世界的硝烟和荣光彻底褪去,只剩下现实沉重的躯壳和深不见底的困倦。意识迅速沉入黑暗,连梦都未曾造访。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锋利的刀片划破了清晨的宁静。起初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在我沉沉的睡意边缘搅动。但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清晰,最终如同冰锥般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宿醉般的头痛炸裂开来。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潮气。
警笛声……就在楼下!很近!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窗边,一把扯开那半旧的窗帘。冰冷的玻璃贴着掌心。
楼下狭窄的街道上,刺眼的红蓝警灯无声地旋转着,将湿漉漉的路面和旁边灰扑扑的墙壁映照得光怪陆离。两辆警车和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厢式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像几头沉默的怪兽。几个穿着藏蓝色警服的身影在单元门口进进出出,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刻意压低的效率感,神情肃穆。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几个被惊醒的邻居远远地站在自家门口或窗后,探头张望,脸上写满了惊疑和不安,低声地交头接耳,声音被警笛的余音和潮湿的空气吞噬得模糊不清。
单元门……正是我这个单元!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呼吸变得困难。周老师!隔壁!昨晚的敲门声!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不会的……不可能……
我甚至来不及穿好外套,趿拉着拖鞋,几乎是撞开了自己那扇薄薄的出租屋门,冲到了狭窄、堆着杂物的公共走廊上。隔壁周老师家的门,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福字的深色木门,此刻正大敞着。
两个穿着藏蓝警服、戴着白手套的警察正站在门口,像两尊沉默的门神,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他们侧身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就在他们身影交错的间隙,我看到了门内的景象——
客厅的地板……不,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地板了。浑浊的积水覆盖了地面,像一层肮脏的镜面,反射着室内昏暗的光线和警察晃动的身影。而在这片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船。
许许多多的小纸船。
它们是用各种纸张折叠而成的:旧报纸、写过字的作业本纸、甚至有些是漂亮的彩色包装纸。纸船有大有小,形态各异,随着积水的微微晃动而轻轻摇摆、碰撞。它们密密麻麻地漂浮着,几乎铺满了整个水面,像一支沉默而庞大的舰队,停泊在灾难过后的废墟港口。这诡异的景象让我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个警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转过头来,锐利的目光扫过我。他的眼神里有职业性的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意味
你是……隔壁的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穿透力。
我喉咙发紧,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感觉脖子像是生了锈的轴承。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内那片漂浮的纸船海洋,无法移开。
认识周老师吗另一个警察也转过身,补充问道,目光同样带着审视。
……认识。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怎么了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我还是抱着最后一丝荒谬的侥幸。
最先开口的警察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沉重。初步判断是意外。老人家昨晚在卫生间滑倒了,头部着地。可能……当时就……他没有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晰。他侧了侧身,让开一点空间,示意我看得更清楚些。
浑浊的水面中央,在众多小船的簇拥下,漂浮着一艘明显大得多的纸船。它折得异常用心、工整,棱角分明,像是用崭新的硬卡纸精心制作的。船体洁白,在昏暗的光线和浑浊积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而醒目。
就在那艘大船的船身上,用黑色的、极其工整的楷书写着几行字。那字迹我认得,正是周老师平时在阳台上朗读古诗时,写在旧笔记本上的那种字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视网膜:
沉默的邻居,谢谢你修的灯泡。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我仿佛被那行字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谢谢我……修的灯泡记忆的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翻搅、碰撞,终于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场景——
那是一个多月前,也是个暴雨将至的闷热傍晚。我刚下班,疲惫不堪地推开单元门,就看见周老师有些佝偻的身影,正站在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下。他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白炽灯泡,仰着头,对着头顶那个坏掉、光线闪烁不定的老旧灯座发愁。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小陈啊,回来啦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点无奈,你看这灯,又坏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唉。
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游戏里一个重要的团队副本即将开启,只想赶紧冲回房间上线。被他叫住,心里那点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我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是闷闷地走过去,一把接过他手里的灯泡。那灯泡的外壳带着他掌心微温的汗意。然后,我踩上他放在旁边、看起来也不太稳当的旧板凳,三下五除二,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发泄般的粗暴,拧下了那个接触不良、滋滋作响的旧灯泡,换上了新的。
啪嗒。开关响过,柔和稳定的白光瞬间洒满了狭窄的楼道。
哎哟!亮堂了!真亮堂!谢谢你啊小陈!太谢谢了!周老师仰着头,浑浊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满是感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他迭声地道谢,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真诚。
而我呢我当时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甚至没去看他那张满是感激的脸,只想快点结束这麻烦。板凳都没帮他收好,就急匆匆地掏出钥匙,拧开了自己那扇隔绝世界的门,把他和他那迭声的道谢,一起关在了门外。身后,似乎还隐约传来他收拾板凳时轻微而吃力的响动。
原来……是这件事吗原来他一直记得甚至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在冰冷浑浊的积水里,用纸船记下了这份……对我而言早已遗忘、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
就在这时,两名穿着深色制服、神情肃穆的工作人员抬着一副覆盖着白布的担架,从周老师家的门内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担架的形状清晰勾勒出下方人体的轮廓。那冰冷的白布,像一道隔绝生死的帷幕。他们沉默地从我面前经过,走向楼梯口。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担架轮子压在楼梯台阶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噔声。那声音碾过我的心脏,一下,又一下。
我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无意识地挪动脚步,跟着他们,也跟在那片无声抬走的白色后面,走下了几级台阶,一直走到单元门口。清晨冰冷潮湿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泥土腥气吹在脸上,让我猛地打了个寒颤。警车的红蓝灯光还在无声地旋转,在地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邻居们远远看着,眼神复杂。工作人员将担架平稳地抬上了那辆白色的厢式车后厢。车门关闭,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砰响,仿佛彻底关上了某个世界。
你是他邻居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是刚才在门口询问过我的那位警察。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和一个……一个熟悉的硬壳笔记本我认得那个笔记本的深蓝色封面,周老师常在阳台上捧着它朗读。
嗯。我的声音哑得厉害。
老人家屋里没什么直系亲属的联系方式,我们还在查。警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个,他把那个深蓝色硬壳笔记本递到我面前,是他放在书桌上的。里面夹着张纸条,写着你的名字,陈默。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确认我的反应,还有这个,他又拿起那个不大的牛皮纸文件袋,他阳台上那些花,有几盆状态还好的,居委会说如果你不介意,暂时帮忙照看下毕竟……放屋里没人管也不是办法。
我怔怔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几乎是麻木地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和轻飘飘的文件袋。笔记本的硬壳边角有些磨损,封面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手指经常摩挲的痕迹。文件袋里,大概装着几把钥匙。
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意味:节哀。后面有需要,可能还会联系你。他说完,转身走向了警车。
我抱着笔记本和文件袋,像抱着两块冰冷的墓碑,重新爬上楼梯,回到自己寂静的出租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视线。屋子里还残留着昨夜虚拟世界的余温——桌上是摘下的VR头盔,屏幕上还定格着某个游戏的登录界面,椅背上搭着游戏周边T恤。但这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虚幻的灰尘。
我走到书桌前,把那个冰冷的头盔推到一边,动作有些粗鲁。桌面腾出一小块地方。我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上。它的封面干净朴素,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打开一个尘封的、令人心悸的秘密。指尖有些颤抖地翻开封面。
笔记本的内页是微微泛黄的横格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些字迹,正是纸船上那种极其工整、一丝不苟的楷书,是周老师的手迹。内容却不是备课笔记,而是一首首誊抄的古典诗词。屈原的《离骚》、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秋兴八首》、苏轼的《定风波》……墨迹有新有旧,有些地方还有细小的注脚,像是他反复研读留下的痕迹。纸页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旧书和墨水的独特气味,沉静而悠远。
翻着翻着,一张对折的、边缘裁剪得不太整齐的纸片,从书页中滑落出来,无声地飘落在桌面上。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弯腰,指尖触碰到那有些粗糙的纸面,慢慢将它拾起、展开。
同样熟悉的、工整的楷书,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沉默的船长:
你虚拟舰队胜利返航时,
我的小船,
已沉没在昨夜的暴雨里。
字迹清晰,笔画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只是写下了一句平常的诗句。
然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无情地洞穿了我的心脏。昨夜!那固执的三次敲门声!那沉重的脚步声!原来那不是打扰,是绝望边缘的求救!是生命最后的叩门!而我,我的舰队正在虚拟的星海里高奏凯歌,沉浸在同伴的欢呼和虚假的荣光里。我亲手,点下了那个冰冷的忽略。
砰!
一声闷响。是我的拳头,失控地狠狠砸在了坚硬的桌面上。笔记本跳了一下,笔筒里的笔哗啦啦散落一地。指骨传来钻心的剧痛,但这痛楚却奇异地被一种更为庞大、更为窒息的感觉瞬间淹没。
一股滚烫的、酸涩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猛烈地灼烧着眼眶。我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桌面上,那坚硬的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却无法阻挡视野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
虚拟世界的星河璀璨、炮火轰鸣、同伴的欢呼、胜利的荣光……所有那些曾经让我热血沸腾、让我逃避现实、让我自以为是的辉煌画面,在这张轻飘飘的纸条面前,在这行工整而绝望的字迹面前,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瞬间分崩离析,暴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虚无。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舰队胜利返航的坐标,正是隔壁老人生命之舟彻底沉没的冰冷坐标。我亲手,将那个在真实世界里向我发出过微弱求救信号的生命,隔绝在了虚拟狂欢的大门之外。
泪水决堤般涌出,顺着鼻梁滑落,砸在桌面上,洇湿了那张写着绝笔诗的纸条。墨迹在泪水中微微晕开,像是老人最后无声的叹息。那艘承载着谢谢你修的灯泡的纸船,连同那三声被忽略的门铃,在我被泪水浸泡的视野里反复沉浮、碰撞,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名为悔恨的冰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