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永不凝固的鲜血,固执地涂抹在金凰宫巨大的招牌上,将城市一角浸泡在一种虚假的、永不疲倦的繁华里。那光晕浓稠得化不开,流淌下来,泼洒在老王烤鸭店油腻斑驳的玻璃橱窗上,也泼洒在橱窗外,我——阿黄——这只活着的、唯一的鸭子身上。
窗内,是我的同胞。它们一排排悬挂着,脖颈被铁钩残忍地穿透,以一个被驯服的、永恒下垂的姿态,朝向这污秽的地面。炉火赋予了它们最后的光泽,焦黄油亮,像一层虚假的、可悲的荣光。空洞的眼窝,映着窗外流动的霓虹,仿佛在无神地凝视着这片喧嚣的光怪陆离。那是它们的归宿,冰冷、沉默,只剩下油脂滴落时微弱的嘶嘶声,宣告着生命被彻底榨干。
而我,阿黄,是老王店门前唯一的活物。瘦骨伶仃,羽毛黯淡无光,与橱窗里那些体面的同胞形成刺眼的对比。老王留着我的命,大概是因为我榨不出几滴油水,又或者,他需要一只会喘气的、能在污水里扑腾的东西,证明那些悬挂的肉体也曾如此鲜活他从不关我,任我在这条被城市遗忘的、油腻腻的后巷里游荡。我的疆域,是污垢堆积的墙角,是散发着馊味的潲水桶旁,是醉汉呕吐物和烟蒂混合的湿滑地面。我的喙,啄食着人类丢弃的残渣——发霉的面包屑、腐烂的果核、粘稠的汤汁;我的脚蹼,踏在永远洗不干净的、黏腻的污秽之上。
然而,我的视线,总不由自主地越过这条散发着死亡前奏的巷子,投向那片更浓艳、更沸腾的霓虹——金凰宫。那里是另一个星球,一个与老王油腻案板和冰冷铁钩截然不同的维度。光洁锃亮的玻璃门不断开合,像一张永不餍足的大嘴,吞吐着包裹在昂贵布料里的人形。每一次开启,都有一股浓烈的气息涌出:高级香水的甜腻、雪茄的辛辣、酒精的迷醉,混合着引擎的轰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女人放浪或矜持的笑声,以及男人低沉含混的言语。即使隔着巷口,那气味和声响也像带着钩子,钻进我的感官。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引力拉扯着我,仿佛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是逃离这污浊与死亡阴影的唯一出口。
尤其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他总是在深夜最喧嚣的时刻降临,像这片人造霓虹丛林里巡游的兽王。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衣装,如同第二层皮肤,包裹着挺拔而蕴藏力量的身躯。步履从容,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喧嚣鼓点的节拍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慵懒。他的臂弯,是那些光彩照人女人们的专属栖息地。她们像四季轮转的花朵,今夜是冶艳盛放的玫瑰,明晚是清冷孤高的百合,无一不精心雕琢,散发着昂贵的芬芳。她们依偎着他,笑声被刻意调校过,清脆却空洞,像易碎的玻璃。他微微侧头倾听,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偶尔抬起手,指尖掠过鬓角,无名指上一枚素圈戒指,在变幻的霓虹下,只掠过一道暗沉、几乎被忽略的光。女人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黏附在他身上,那眼神混杂着崇拜、渴望、占有欲,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献祭般的灼热,仿佛他就是她们通往某个虚幻天堂的唯一钥匙。
夜总会门口高大的保安,见到他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腰弯得很低:王哥!您慢走!今晚玩得尽兴!他略一颔首,矜贵得如同君王接受臣民的致敬。
鸭王!他们这样叫他。声音穿过巷子稀薄的空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鸭王……王……
我的心,我那颗小小的、被污水和残羹冷炙喂养的、本该只懂得生存本能的心,竟不合时宜地猛烈跳动起来,撞击着脆弱的胸骨。原来如此!鸭王!鸭子的王!那金凰宫里,必定是鸭子的天堂!那里没有冰冷的铁钩,没有滚烫的炉火,没有案板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只有无上的尊荣、享用不尽的美食、被光芒笼罩的安全感!我那些被悬挂在老王橱窗里的同胞,一定是走错了地方,没能找到这位伟大的王!一股盲目的、几乎令我晕眩的憧憬和归属感,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意志。那流泻的霓虹,不再是冰冷的灯管,而成了通往应许之地的光芒大道,是救赎的灯塔。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长,缠绕住我每一根神经,日夜啃噬。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午夜,金凰宫的喧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如同实质的拳头,不断捶打着空气,仿佛要掀翻整个屋顶;炫目的激光束切割着弥漫的烟雾;一波又一波衣着光鲜、带着亢奋或迷醉神情的客人,潮水般涌入那扇旋转的玻璃门。门童疲于应付,脸上堆着职业的笑容,点头哈腰。
就是现在!心中的渴望像失控的洪流,冲垮了最后一丝对未知的怯懦和巷口污秽的依恋。
趁着门童转身招呼几位珠光宝气的女士,趁着旋转门再次转动露出缝隙,我猛地从藏身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垃圾箱后窜出!翅膀笨拙地扑棱着,蹬着短腿,像一枚被射出的、歪歪扭扭的黄色炮弹,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一头撞进了那片我朝思暮想的、光怪陆离的光晕之中。
瞬间,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墙壁,狠狠撞上我的身体,几乎将我掀翻在地。震耳欲聋的鼓点沉重地敲打心脏,撕心裂肺的尖叫、狂放的大笑、玻璃杯碰撞的脆响、含混不清的交谈……所有声音混杂、扭曲、放大,形成一股狂暴的声学飓风,冲击着我的耳膜,撕扯着我的意识。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香水味、雪茄的浓烟、酒精的挥发、汗液的酸臭、食物变质的腐败气息……像无数只黏腻、湿滑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捂住我的口鼻,剥夺着我呼吸的权利。旋转的彩色射灯如同失控的利刃,疯狂地在烟雾缭绕的昏暗空间里切割、闪烁,制造出无数跳跃晃动的光斑和扭曲的影子,晃得我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彻底失去了方向感。脚下是光滑冰冷如镜面的大理石地砖,我蹒跚的鸭掌难以立足,几次趔趄着差点滑倒,狼狈不堪。
天堂不!这分明是炼狱!比老王店后巷的污水沟可怕千百倍!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淹没了之前的憧憬。我惊慌失措,发出凄厉而短促的嘎嘎声,在无数来回晃动、散发着浓重酒气和汗味的腿脚森林间狼狈地穿梭、碰撞。一只猩红的高跟鞋尖几乎踩断我的尾羽,锃亮的皮鞋狠狠地踢到了我脆弱的翅膀,剧痛让我几乎失声。醉醺醺的咒骂和刺耳、带着猎奇意味的哄笑从高处砸下来,像冰冷的石块。
嘿!哪来的野鸭子真他妈扫兴!
哈哈!今晚加餐现烤的够新鲜!
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恐惧像冰冷的铁爪,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挤压出最后一丝力气。我拼命扑腾,想找到来时的路,想逃离这片光与声的恐怖漩涡。然而,那扇旋转门的方向早已迷失在炫目的光线、攒动的人头和缭绕的烟雾之中。我像一只彻底迷失的飞蛾,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和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中绝望地扑腾、冲撞,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新的疼痛和更深的绝望。
就在我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一张堆满空酒瓶和残羹冷炙的矮桌时,一只带着浓重酒气、汗味和廉价烟草味的大手,如同从天而降的铁钳,带着残忍的力道,狠狠攥住了我的脖子!
嘎——!
一声凄厉的悲鸣被卡死在喉咙里。粗糙的手指像烧红的烙铁,死死挤压着我的气管,脆弱的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涌上,眼前金星乱冒,继而迅速被黑暗吞噬。所有的喧闹都似乎退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只剩下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和自己喉咙里徒劳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我被那只大手粗暴地提离了冰冷的地面,身体无助地悬空挣扎。对上了一双浑浊、布满蛛网般血丝、闪烁着酒精催化的疯狂和残忍兴奋的眼睛。一个满脸通红、脖颈粗壮如公牛、敞着衣襟露出浓密胸毛的醉汉,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黄黑的牙齿,腥臭的酒气直接喷在我脸上:哈哈!老子今晚运气真他妈好!逮着个活的下酒菜!够野,够味儿!
他炫耀般地晃了晃我。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口哨和起哄声。看客们的脸在旋转的光影下扭曲变形,如同地狱里围观酷刑的群魔,眼神里充满了麻木、好奇和残忍的快意。绝望像最深的海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了我。原来天堂的尽头,是更直接、更暴烈的砧板和沸水!我徒劳地蹬着脚蹼,受伤的翅膀被他的另一只大手死死按住,力气随着呼吸被一点点抽干,意识正滑向无边的黑暗深渊。老王橱窗内同胞们空洞的眼窝,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逐渐模糊的视野里,那是一种无声的、终极的预告。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前一秒,一个冰冷、平静,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仿佛能冻结空气的声音,切开了哄闹的噪音,清晰地响起:
放开它。
这声音不高,甚至显得有些慵懒,却像淬过火的钢针,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瞬间扎透了弥漫的酒气和喧嚣。攥着我脖子的那只手,力道似乎下意识地松了一瞬。我艰难地转动几乎僵硬的眼珠,模糊的视线透过绝望的水雾,聚焦在人群自动分开的一道缝隙里。
是他!
鸭王!
他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剪裁完美的黑衣,像一道沉默的黑色礁石,将周围喧嚣的潮水分开,形成一片诡异的安静区域。脸上没有惯常那种慵懒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冷冽得让人心悸。霓虹的流光掠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掠过他眼中凝聚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怒意。他身边那个妆容精致、穿着银色亮片短裙的女人,此刻正惊愕地掩着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醉汉显然也认出了他,脸上的狰狞滞了一下,酒精催生的蛮横随即又涌了上来,他晃了晃提溜着的我,喷着浓重的酒气:王哥……嘿,一只不长眼的野鸭子而已!碍着您了我这就……这就拿后厨去!让师傅现烤,下酒!哈哈!
他似乎想用这种粗鲁的分享来拉近距离,却只显得更加愚蠢。
我说,
鸭王
向前踏了一步,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陡然安静了许多的角落里格外清晰。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冰面上,每个字都带着碎裂的寒意,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放开它。
醉汉被这毫不留情的命令激怒了,梗着脖子,酒精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王哥,你他妈管天管地,管老子抓鸭子下酒这他妈又不是你家开的场子……
他后面的话被一声凄厉到变调、不似人声的惨叫硬生生掐断!
快!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
鸭王动了。他根本没理会醉汉的叫嚣,那只戴着素圈戒指、骨节分明的手,五指如同铁铸的鹰爪,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醉汉那只肮脏手腕的骨头连接处——尺骨和桡骨末端,就是那根正死死卡住我生命咽喉的骨头!
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得可怕的骨裂声,盖过了背景音乐的鼓点,清晰地炸响在每个人耳边!那声音冰冷、干脆,宣告着力量的绝对碾压。
嗷——!!!
醉汉的惨叫如同濒死的野兽,那张因剧痛而瞬间扭曲变形的脸褪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惨白和极度的恐惧。攥着我脖子的铁钳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软塌塌地松开了。我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重重摔在冰冷滑腻的地砖上,翅膀着地的地方传来钻心的剧痛,脖子更是火烧火燎,空气猛地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窒息后的本能喘息让我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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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鸭王平静地收回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捏碎的不是一只人类的手腕,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不再看那个抱着诡异角度弯折的断腕、在地上翻滚哀嚎、涕泪横流的醉汉,目光垂落,看向地上蜷缩成一团、狼狈喘息、沾满污秽的我。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冰冷的怒意似乎沉淀了下去,浮上来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一种深沉的厌倦,还有一种……近乎同类的悲哀那眼神穿透了我肮脏的羽毛,似乎看到了某种他自己也无法逃脱的东西。他蹲下身,动作竟出乎意料地轻缓,与刚才的雷霆手段判若两人。那只刚刚捏碎骨头、此刻还残留着一丝冰冷触感的手,却异常小心地避开我受伤的脖子,轻轻托起我颤抖的、沾满酒渍和污垢的身体。
我灰黄色的羽毛沾满了地上的酒液、油渍和不知名的粘稠污物,在他一尘不染的昂贵黑色西装袖口上,留下难堪的、湿漉漉的污痕。他没有丝毫嫌弃,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那污迹,只是稳稳地托着我,站起身。在一道道惊愕、畏惧、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他旁若无人地穿过依旧喧闹但此刻至少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片真空般死寂的舞池,径直走向那扇旋转的玻璃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如同摩西分开红海,只是这片海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外面凌晨的空气清冷刺骨,带着未散尽的夜露气息和城市特有的尘埃味道,猛地灌入我火烧火燎的肺腑,冲淡了里面污浊得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他径直走到金凰宫巨大的霓虹招牌正下方。那变幻的、永不疲倦的红蓝光线流淌下来,把他挺拔的身影和我小小的、如同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身体,都笼罩在一片迷离、诡异的光影之中。招牌上,鸭王两个巨大的霓虹字,正嚣张地亮着,发出持续不断的滋滋电流声,像某种永恒饥饿的巨兽在无声地咀嚼。
他轻轻弯下腰,动作轻柔地将我放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远离了旁边污水横流的下水道口。我瘫软在地,劫后余生的剧烈战栗还未平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脖子和翅膀的疼痛。我只能仰起头,呆呆地望着他笼罩在霓虹光影中的脸。那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却让他的表情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
他直起身,没有再看我,目光似乎投向巷子对面老王烤鸭店那昏暗的橱窗。就在他转身,即将重新投入那片喧嚣的霓虹深渊时,一句低语,被凌晨微凉的、带着湿意的风卷着,清晰地送到我耳边:
小东西,这地方……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砂纸磨过的沙哑和深深的倦意,……吃鸭子。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碎了我之前所有关于天堂的幻想。
他迈开步子,身影即将被那旋转的、吞噬光线的玻璃门再次吞没。
风似乎更大了些,又送来了最后一句,更轻,更像一声从灵魂深处溢出的、疲惫不堪的叹息,几乎要碎在风里:
其实……我也一样。
话音落下,那扇华丽冰冷的玻璃门无声地旋转着,彻底吞没了他的身影,如同被那光怪陆离的欲望巨兽消化殆尽。门内依旧喧嚣震天,门外只剩下清冷的死寂和永不熄灭的霓虹。
我独自趴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霓虹灯的光晕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晕染开一片湿漉漉的迷蒙。喉咙里的剧痛和翅膀的闷痛还在清晰地提醒着方才濒死的窒息。但此刻,另一种更深、更钝、更冰冷的痛楚,却从那个被捏碎又重组的鸭王二字里,狠狠砸进我小小的、刚刚开始理解这世界残酷法则的脑袋里。
那句话——我也一样——像一枚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冰冷铁钉,穿透了之前所有盲目的憧憬和天真的误解泡沫。原来那霓虹灯下的从容不迫,那被簇拥的显赫,那王的称号……都不过是另一道无形的、更华丽的铁钩!他悬在那里,被另一种无形的、却同样炽烈的火焰日夜炙烤着,和橱窗里我那油亮的同胞并无本质的不同。只不过,他悬挂的地方,名字叫做金凰宫,那钩子,是那些灼热而贪婪的目光,是那些空洞的崇拜与欲望,是金钱堆砌的牢笼,是这永不熄灭的、吃人的霓虹本身!他所谓的王,不过是这华丽屠宰场里,被挑选出来、暂时披上华服、吸引更多猎物的诱饵。他的挣扎,他的疲惫,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悲哀,都源于此。
天边泛起一层死鱼肚般的灰白,黑夜正被城市边缘透出的微光一寸寸抽离。头顶上,鸭王那两个巨大的霓虹字,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变换着刺眼的红与蓝,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滋滋电流声,如同某种永恒饥饿的巨兽,在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刻,咀嚼着被它吞噬的一切。
我挣扎着,用受伤的翅膀支撑着,拖着疼痛的脚蹼,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挪回了老王烤鸭店那熟悉的、油腻的橱窗前。玻璃冰冷依旧,映出我此刻更加狼狈的影子。里面,我的同胞们僵硬地悬挂着,油亮的表皮在越来越清晰的天光下反射着虚假的光泽,空洞的眼窝似乎正穿透玻璃,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悲悯地看着我,也看着对面那巨大的、永不熄灭的霓虹招牌。
我蹲在污秽的巷口,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脖子上的淤痕在晨曦微光中清晰可见,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抬头望去,老王店里的烤鸭们排成行,油光锃亮,整齐沉默,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对面,鸭王的霓虹灯兀自燃烧,在淡去的夜色里显得愈发嚣张、刺目,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墓志铭。
两种光,两种死亡。一种赤裸直接,一种披着华美的外衣。它们在渐渐亮起的、灰蒙蒙的城市清晨里,无声地对峙。空气中弥漫着烤鸭店飘出的油脂香和巷子深处垃圾的腐臭,混合着金凰宫门口残留的香水尾调,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这座城市的独特气味。滋滋的电流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宣告着盛宴永不散场,而盛宴的本质,是永恒的吞噬。
后续-------------
1.
日常的凝视与王的变化:
日子在污水、垃圾和霓虹的交替中流逝。阿黄依旧在巷子里觅食,但它的目光变了。它不再带着憧憬望向金凰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观察。它看到鸭王依旧在深夜出现,身边的女人换得更勤,但那份从容里掺杂了更多不易察觉的倦怠。他的笑容更公式化,眼底的寒潭似乎更深了。有时,他会独自一人,在打烊后的凌晨,靠在金凰宫后巷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一支烟,沉默地望着巷子深处无边的黑暗,烟头的红光在夜色里明灭不定,像一颗孤独挣扎的心脏。阿黄躲在阴影里,看着他疲惫的侧影,听着他偶尔压抑的咳嗽。一次,它甚至看到他对着电话低吼,声音沙哑而绝望:……我知道!再等等!我说了我会想办法!
然后狠狠地将手机砸在墙上,碎片四溅。他蹲下身,肩膀微微耸动,片刻后又猛地站起,整理好衣服,重新挺直脊背,仿佛刚才的崩溃从未发生。阿黄看到,他捡起破碎手机时,手指紧紧攥着一个从手机壳里掉出来的、小小的、褪色的银镯子,那上面似乎刻着模糊的花纹。他凝视着它,指节发白,最终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进了贴身的衣袋。那一刻,他不再是鸭王,只是一个被沉重枷锁压垮的男人。
2.
另一个鸭的陨落:
一个下着冷雨的深夜,阿黄被巷口异常的喧闹惊醒。警灯刺目的红光蓝光撕裂了霓虹的迷幻,停在金凰宫门口。人群围拢。阿黄挤在湿漉漉的角落,看到一个年轻的、面容姣好、穿着侍应生制服的男孩被警察铐着带了出来。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身上沾着暗红色的污迹。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听说是新来的‘小鸭’,被老板看上了…
嘿,不识抬举呗,还敢反抗把老板头打破了!
完了,这辈子算毁了…
鸭王呢这种小角色出事,他不管
管怕是老板正找他麻烦呢!手下人惹这么大祸…
阿黄看着那个被塞进警车的年轻身影,像一只被暴雨打落的雏鸟。它又望向金凰宫闪烁的招牌,仿佛看到又一根无形的铁钩落下,精准地穿透了那个年轻男孩的肩膀。它明白了,鸭王不是唯一的祭品,这座霓虹宫殿需要源源不断的鸭子来维持它的运转和食欲。那个男孩,不过是刚刚被挂上去的新鲜肉块。
3.
王的困境与巷口的交流(单方面):
那个男孩事件后,鸭王消失了好几天。再次出现时,他脸上带着未消的淤青,步伐依旧沉稳,但眼神深处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鸷和警惕。他身边跟着的不再是花枝招展的女人,而是两个面无表情、穿着黑西装的壮汉。阿黄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更重了,像一只受伤后被逼入绝境的猛兽。
一天深夜,他似乎与老板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被粗暴地推出了后门,踉跄几步才站稳。那两个保镖站在门内,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他站在巷子的污水里,昂贵的皮鞋浸在污秽中,背对着阿黄的方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阿黄能听到他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沉重呼吸。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鼓足了勇气,拖着受伤的翅膀,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几步,发出了一声微弱的、试探性的嘎。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凌厉如刀,带着未散的戾气。但当看清是阿黄时,那眼神瞬间怔住了,戾气缓缓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了阿黄很久,看着它脖子上的旧痕,看着它肮脏的羽毛和警惕却清澈的眼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阿黄从未见过的、像面包屑的东西(也许是某种昂贵的点心碎屑),轻轻丢在阿黄面前干净一点的地面上。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凌晨冰冷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再次挺直脊背,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冰冷的面具,走向前门,重新投入属于他的战场。阿黄没有去吃那点碎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间那根无形的、名为被吞噬的绳索,似乎拉得更紧了。
4.
风暴与王的终章:
一场罕见的、持续数日的暴风雨袭击了城市。巷子变成了浑浊的河流,垃圾漂浮翻滚。老王烤鸭店提前关了门。阿黄躲在摇摇欲坠的垃圾箱棚顶下,瑟瑟发抖。风雨中,金凰宫的霓虹依旧顽强地亮着,滋滋的电流声在雷声中显得格外诡异。
风暴最烈的那个深夜,阿黄被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怒吼惊醒。声音来自金凰宫的后巷!它冒险探出头,在狂泻的雨幕和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中,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是鸭王!他被四五个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汉围在中间!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动作狠厉,每一次反击都带着搏命的凶狠,放倒了两个人。但他终究寡不敌众。一根棒球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膝盖上,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棍棒落在他身上。他蜷缩着,护住头,鲜血混着雨水在他身下蔓延开。那些人的咒骂在雷声中隐约可闻:
…敢动老板的人活腻了!
…真当自己是‘王’了不过是条看场子的狗!
…老板说了,废了你!让你长点记性!
混乱中,阿黄看到他贴身口袋里的那个小银镯子掉了出来,落在污浊的雨水中。他想伸手去够,却被一脚狠狠踩住了手腕!骨头碎裂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雨幕!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
最终,那些人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车门砰地关上,迅速消失在暴风雨的黑暗中。后巷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地上那滩被迅速冲刷稀释的暗红,还有那个静静躺在污水里、反射着冰冷路灯光芒的小银镯子。阿黄冲过去,用喙笨拙地叼起那个冰冷的、带着他体温的银镯子,它很轻,上面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它将它藏在自己栖身的垃圾箱角落。
5.
新的王与不变的轮回:
暴风雨过后,城市迅速恢复了正常。老王烤鸭店重新开张,新的烤鸭挂了上去,油光锃亮。几天后,金凰宫巨大的霓虹招牌下,举行了一场喧闹的迎新仪式。新的鸭王上任了。一个更年轻、笑容更灿烂、眼神里还带着一丝野心的男人。他穿着同样考究的黑衣,在镁光灯和人群的簇拥下,从容地向周围挥手,享受着王的加冕。保安们谄媚地叫着新的名字:龙哥!恭喜龙哥!
女人们的目光再次变得灼热。
阿黄蹲在老地方,看着那场闹剧。它嘴里叼着那个小小的银镯子,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它发生过的一切。它抬头看看橱窗里新挂上的、沉默的同胞,再看看对面招牌上闪烁的、新的鸭王字样,那滋滋的电流声依旧,仿佛从未改变。它明白,旧的鸭子被吞噬了,新的鸭子被挂了上去。华美的宫殿依旧,霓虹依旧,咀嚼声依旧。它低头,将银镯子埋进垃圾箱深处,连同那个消失在暴风雨中的身影和那句我也一样的低语。它蜷缩起来,闭上眼睛。巷子里,污水依旧流淌,新的垃圾在堆积,烤鸭的油脂香混合着金凰宫飘来的香水味,在城市的呼吸里,永恒地循环。而那只叫阿黄的瘦鸭子,只是这巨大食物链最底端,一个沉默的、侥幸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