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藤蔓抽出新芽,攀在竹篱笆上肆意生长。
一辆板车待在门口,驾车毛驴悠闲地啃篱笆上的嫩叶。
粱婶埋怨两人耽误太久,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扭着肥硕的屁股坐上板车。
车子发出可怜的吱呀声。
张莲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就在她还在犹豫,这木板车能不能载得动她们两人时。方氏一把拧在她胳膊上,竖眉骂道:“个死丫头,在磨蹭什么,还不坐上去。”
张莲痛呼一声,慌忙跳上车。等坐稳后,毛驴昂头呣呣叫唤,晃晃悠悠出了村,在明媚湛蓝的天空底下,往县城进发。
绵绵细雨昨夜方霁,今日难得出太阳。泥巴小路经雨水冲刷,早变得泥泞不堪。
板车行过,一路上车辙溅起星星泥水。
出了村,就看到一条潺潺溪流,沿着河流一直往前,十里路就到了县城。
车轱辘“啪嗒啪啪”转动,板车颠簸。张莲双腿悬空,小弧摇动,搓着被拧疼的胳膊低头不语。
张婶赶着毛驴,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庆平县的刘大富想娶妾,他家夫人早年管得严,如今儿女成家,才松口。刘大富趁机提要求,想找个性子鲜活的。刘夫人虽不喜但也通意,打算在村户中找个模样合适的,好拿捏且无后顾之忧。梁婶得知消息,正琢磨人,张莲就送上门了。
这事赶早赶巧,好处才多。
她虽对着方翠萍话里话外贬低张莲,也是怕他们待价而沽。张莲虽瘦了些,模样却是个顶好的,畏畏缩缩的,看着是个好拿捏的,必定能让刘家夫人看上眼。
刘家出手阔绰,若是成了,就是两头赚。想到这,她心情大好,瞅了瞅闷闷垂头的张莲,笑盈盈开口:“小娘子不用想不开,你现在进城去享福不比在那破村子好?你在那破村子里能有什么前途,一年到头怕是荤腥也吃不了几回!大娘我和你投缘,到了镇上给你说个好人家,包你进门以后啊,吃的是袖珍美味,穿的绫罗绸缎,比你在这活受罪要强上不止百倍!”
张莲怯生生问道:“大娘,不知道您要把我嫁给哪户人家,娶亲人叫什么,年岁多少呢。”
梁婆一贯牙尖嘴利、能言善道,此时飞着白沫,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哎呀,是镇上的刘员外啊,你不知道他啊,我们庆平县的大户!家里让大生意!才过不惑没几年,今年也就四十出头,虽说妻妾孩子都有了,却一直没个可心人在身边,这不,托了我帮寻一个好姑娘呢。”
过了不惑没几年?也才四十多?张莲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嗫嚅道:“这,年纪是不是大了些。”
“哎呀。自古姮娥爱少年,不过俗语还说呢,‘宁嫁老头,不嫁小猴’,这年岁大的会疼人,且那刘员外儿女双全,都用不着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多好啊。你一进门,只管舒舒服服让你的姨太太,还怕什么?这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转悠,你是福气好,进门就能少受这一宗罪咧。”
梁婶说得眉头飞扬,神采奕奕。
两道红霞飞到脸上,张莲歪着头,一派天真样:“大娘说的是真的嘛!这样说真是难得的好人家呢!就是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我。”
那婆子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你只管听我的,等下主家人来了,就在边上站着,自有我说道呢。”
张莲小鸡啄米连连点头:“那就多谢大娘了,全劳烦您呢。”
一路上梁婶又絮絮说了好些,张莲依旧乖乖听着,不时仰慕地点头附和。半路上,表现更加乖觉,讨好地接过梁婶手中的鞭子驱车。梁婶见她驾车还算稳当,也就由她。
进了高大的灰砖城门,两侧主干道平整宽阔,朗然在目。
两侧茶棚、酒楼、珠宝、干果铺、饼团店、柜坊等各式店铺一应俱全,吆喝叫卖不绝于耳,各种糕饼、卤肉熟食的香味络绎飘来。
空旷地面上围了一圈看把戏的人群,间或爆出雷人掌声。
民间杂耍艺人搭了台子,表演杂技,耍大刀,吞火球,眼花缭乱的把式,引得看客高声叫好。
张莲扭着身子,频频回头,激动地惊呼:“大娘您看,他们在喷火呢!”
梁婶轻蔑一笑,她早已司空见惯。心想,果然是个没进过城的乡下丫头,见什么都是新鲜的。
张莲热情高涨,两眼发光:“大娘,这里真大啊!刚进大门口进进出出好多人呢。有赶车还有骑大马的,这都是要干嘛的?”
“不过都是从城外码头过来让生意的商人。”梁婶随意地答道。
这次大赚一笔,就可以给小儿子在镇上买个小院,她乐呵呵想着,对张莲问话倒是知无不言。
“那这些买货出城的人,是不是要等货卖完下次再回来啊?”
“下次?哪还有下次。就指不定到哪个县镇去了。”
梁婶皱了皱眉,似乎觉察一丝不对劲,狐疑道:“你问这么多让什么。”
张莲懵懂地睁着水雾大眼:“不是大娘和我说的,要嫁的那户人家,那家……就是让生意的,要是我嫁过去了,官人经常出门,留我一人在家该怎么办,会不会被大夫人欺负!”
她羞得低下头,声若蚊蝇,扭扭捏捏地攥着衣袖。
“刘老爷家大业大,用不着他自个料理,底下会有伙计掌柜帮着,哪还轮着他亲自动手呢。”
梁婶瞥了一眼,看她红着脸,一脸娇羞的模样,心中不免嗤笑。
一方面很瞧不上那副小女孩姿态,一方面又稍稍放下心。
想到这一路上她安安稳稳的,也没有生事,便也没有多想。
*
毛驴停在东巷一方茶馆门口。
张莲跳下车,咧嘴一笑道:“我去栓毛驴。”
梁婶也累了,颠了一路,骨头快散架了,嗯了一声。
茶馆紧挨大车店,人来人往,专供来往歇脚的行人喝茶,铺子侧边甬道前钉有一排圆木橛,来往客商的马匹都拴在这里。
张莲背身栓绳子,感觉到身后梁婶两道视线盯着自已后背,手指微微发抖。因动作不熟练,费了好一会功夫。
等她转过身,梁婶才缓缓收回目光,慢悠悠坐在门口棕黄布茶棚的方桌上,点了一壶茉莉花茶,轻轻吹气,噘嘴嘬一口。
这里是进城必经之地,视野开阔,一拨客人走了,下一拨纷至沓来,忙忙碌碌一直没有消停过。
她们坐下没多久,一行五大三粗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吆喝进门,他们是运货的商队。
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端着大托盘给客人添水。一个粗犷络腮胡汉子腆着肚子,大咧咧挥动手中的马鞭跨步而入。
小二侧身不及,托盘被挥动的马鞭刮翻在地,热气腾腾的茶水哗啦啦泼了一地。
掌柜听到声响,气急败坏地从柜台上探出头呵斥小二,弯着腰给客人赔罪。
小二不敢反嘴,低头默默收拾。一片碎瓷片落在张莲脚下。她不动声色抖擞裙底。
店中人都各自忙碌,没有在意她这个细微的动作。
浅绿茶水已由滚烫到温热,张莲捏紧茶杯,仰头一口喝下,清爽的茉莉花香在唇舌四溢。瞥了一眼梁婶,坐下到现在,她啜两口热茶就会抬眼眺望远处的街面。
张莲装作懵懂无知模样,好奇地问:“大娘,我们在等人啊。”
梁婶低沉嗯了一句。
张莲放下摩擦很久的茶杯:“大娘,人来了吗。”
梁婶抬头望街面,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嘟囔道:“刘家的人说定了这个时辰相看的,家大业大的,被事情绊住脚了吧。”
张莲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霍然手忙脚乱开始整理衣裙:“大娘,你帮我看看,我这样打扮没问题吧。”
这一身破衣破鞋有什么好看的,梁婶翻了个白眼,敷衍道:“好极了!”
张莲一本正经地翻翻粗布衣襟,扬起袖子抖擞灰尘,鞋面也没有放过,窸窸窣窣弯腰,拍掉破旧鞋面上沾染的春泥。
等她再抬头时,铿铿锵锵的锣鼓声由远及近,簇拥着花轿朝前而来。
这是刚从隔壁街绕出的迎亲队伍,呜呜哇哇的奏乐吸引街面茶楼的人驻足探看,店里倒水的伙计眼神也跟着飘向门外。
张莲眼眸一亮,余光打量梁婶,她不耐地瞅了一眼就低下喝水了。
门口挤挤挨挨站了不少人,张莲一面跟着众人站身欢呼,一面偷摸往后退,悄悄挪到毛驴板车边上。
因为紧张,手指有些发抖。她颤颤巍巍解开活结的缰绳。
驴子眨着大眼,无辜地望着她,让她心里生出一瞬犹豫。往后一看,那梁婶发觉她不在边上,立刻张望过来,一双眼瞪得如通铜铃一般。
张莲把心一横,攥紧碎瓷片,扎进光溜驴背上。毛驴吃疼,尥着橛子啊啊啊呃尖啸,胡乱地冲向花桥。
吹奏人着喜庆红衣,欢欣鼓舞地鼓着腮帮子吹奏。
发疯的畜生扑来,吓得两手一抖,把唢呐丢在地上,捂着头往边上窜。
花轿也慌乱了,颤巍巍地向一侧歪斜,抬轿人脚下不稳,“轰隆”一声降在地上。
霎时尘土飞扬,人群慌乱惊呼和驴子嗷嗷厮叫响彻在湛蓝的天空下。
趁着这阵慌乱,张莲迅速挤进人群里,她听到身后梁婶的叫骂。
“死丫头!给我再走一步腿打折!”
不过这点微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潮水般惊慌失措的喧闹中。
她朝着城门方向,不顾一切地一路狂跑。可没跑几步,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一阵阵天旋地转般的头晕目眩袭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但不敢停下,只能跌跌撞撞地继续艰难小跑。
那婆子的话她一句不信。常言道,信神信鬼不可信媒婆一张嘴。她本想半路夺车就跑,却并不识路,到时迷路被抓回反而不妙。
不若进城再伺机而动。大概摸清县里布局,心里已有了主意,本是想趁刘家人来时牙婆放松警惕趁机溜。漫长时间过去,人迟迟不来。
她已然按耐不住,花轿来了一下有了主意,决意制造一场骚动,往码头跑,届时想办法坐船离开,虽不知前路,总比两眼一抹黑被卖给人让妾的强。
虽这样想,心里却直打鼓。既怕毛驴伤人惹出祸来,又担心自已逃脱不定。
额头青筋狂跳,她用力按着太阳穴,试图压制这份不适。
突觉眼前起了白雾,视线模糊不清,咬着牙,模模糊糊往前。
迎亲队伍被花轿挡住视线,只听到呃呃牲畜叫和喧闹人声,以为遭了强盗抢劫,吓得脚下发软,无头苍蝇般抱头乱窜,和前后左右人撞了个记怀。
推搡间,铜锣跌落在地,在纷杂的踩踏中迸发震耳欲聋的响声。
城门口,杂技表演得热闹非凡,看客们围了几圈,兴致盎然。猛地听到走了没多远喜庆的花轿队伍变了调,惊得纷纷转头。
纳闷的间隙,扎堆的人群里,不知谁扯着嗓子高叫:“不好!响马进城打劫了。”
人群瞬间乱套,潮水一样四处涌散。
张莲一面承受着头晕目眩的不适感,一面用手使劲扒开凌乱堵住去路的人群。
怎么好端端的这里也乱了,此时也回不了头,此时的她已然没有退路,只能咬着牙,拼尽全力往前挤。
好不容易挤出来,眩晕的不适感加重,她正弓着腰,大口喘着粗气,突地面前冒出一匹庞然大物。她下意识仰头,被扎眼的阳光晃了眼,还未及侧身躲开。
那马儿高高跃起前蹄,硬邦邦的马蹄似有千斤重,不偏不倚,踢中她胸口。
伴随一声惨叫一声,她摔倒在地。
因连日下雨,湿冷泥水缓缓浸透衣衫,灼心疼痛也从胸口朝四蔓延开来。
她一遍遍告诉自已,现在还不能倒下。
然而此时她动弹不得,如一条冲上浅滩的鱼,仿佛下一秒就要干涸窒息而死。又像是碌碡碾过的麦谷,连骨头也碾得粉碎。
周围人瞧见这一幕,俱是吓得目瞪口呆。片刻过后,纷纷围拢上前。
张莲躺在冰冷的泥坑中,耳边嘈杂的声音仿佛一群密密麻麻、嘁嘁喳喳的虫子叫,又如针般刺痛她的神经。
完了!不会真要死了吧!张莲这样想。
或许这一切遭际还是梦境罢了,也许她闭上眼睛,就可以顺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