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风声呜咽。
张莲惊魂未定,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姑娘……莫动……”
那山贼急切呼喊,带了几分焦灼,仿佛下一秒便有不可预料的危险降临。
“姑什么娘……叫姑奶奶!”
张莲杏目圆睁,气势汹汹,奋力将被对方攥在手中的手腕狠狠扯回。
那人余光瞥见后方又一抹白光闪烁,眸光一凛。来不及多想,一把将张莲拉下。
电光石火间,一股强劲的力道突然攥住张莲的手腕,好似一把铁钳。
张莲失去平衡,与男子裹挟在一起,顺着身后的斜坡,如失控的陀螺般翻滚而下。
风声呼啸着灌进耳畔,张莲眼前景物飞速旋转,只觉天旋地转,难辨东南西北。好在斜坡倾斜度不大,江底又是松软泥沙,这才有惊无险
。
张莲浑身酸痛,颤抖着起身,手腕却被男子攥得死紧,挣脱不开。她狠狠咬向男子胳膊,牙齿陷入皮肉,浓烈的咸腥味在齿间炸开
。
这人闷哼出声,手上的力道虽有所松动,却仍未彻底放开。
利牙再次用咬,张莲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疾风骤雨般朝着对方劈头盖脸一顿抓挠。
斗笠被掀开,歪斜挂着。她朦胧瞥见对方下半张脸,白皙俊秀、轮廓分明。心下火气更盛,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爹娘给你这样一副正人君子的相貌!好好的人不让!你去让山贼!果真就是斯文败类,禽兽一家!”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山贼……”
男子焦急地辩解,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
“不是山贼,你拦我作甚!”
张莲怒目而视。恍惚间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只当是自已错觉。
尽管此时自已看似占据上风,她深知山贼心狠手辣,万一后头通伙追来,自已绝无生机。想到这儿,趁着男子抬手抵挡得间隙,抽身便跑。
就在这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跑步声。
转头一看,竟是周淳带着衙门的人朝这边赶来。心中慌乱稍减,反手抓住男子手腕,那人也看到赶来的人,放弃抵抗,乖乖随她一通站起。
张莲用力招手,大声喊道:“这里,抓到一个山贼!
周淳朝着她身后的林子大喝道:“贼子,休走!”
雷千钧从林子追出,本想狠下心除掉坏事之人。
见他们滚下山坡,便又掏出暗器准备下杀手,可一瞥见衙门的人赶来,立马飞身朝码头方向逃窜
赖平捂着裆口,骂骂咧咧出了林一,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即紧随其后,跟着跑了。
张莲转过头,突听得被抓住的“山贼”道:“周捕头,一个穿短衣的男子在渡口盯着船面,这人左脸有巴掌大的红印胎记,大约也是通伙。”
周淳听了,微微颔首,立刻带人追去。
张莲僵立在原地,很快反应过来,既然周淳认识眼前这人,那他定然不会是山贼。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皱眉:“你既不是山贼,方才为何拽住我不放?”
那人轻咳两声,缓缓开口道:“想来姑娘误会了。在下并非要抓姑娘。方才听得姑娘呼救声,赶了过来。姑娘忙于逃命,没有留意有人追出林子,还朝你投掷暗器。情况紧急,这才不得已冒犯了。”
张莲微微蹙眉,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回忆,当时确实听到有东西“嗖”地一声从头顶飞过。她侧过头去查看,果不其然,前方沙地里,两枚泛着森然寒光的暗器,已深深扎进泥沙之中。
男子又低下头,接连闷咳几声。张莲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已的手还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掌心传来一阵温热且黏糊的异样触感,她忙松开手,只见男子手腕上留着一圈清晰的牙印,殷红的血丝正顺着那牙印缓缓渗了出来。
她心中自是知晓,那一口咬得有多深。惊觉错怪人,顿时慌了神,忙不迭从腰间解下手帕。她轻轻执起男子的手臂,将手帕覆在伤口上,微微用力按压后,仔细拭去伤口周围的斑斑血迹。
察觉到那人似乎有些疼,动作格外小心细致。
那人怔了一瞬,显然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手帕是女子私密之物,她却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给自已包扎伤口,男子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
张莲察觉到他手臂微微一僵,似有异样,忙不迭解释道:“这帕子我每日都会仔细清洗,虽说用得旧了些,但绝对干净。
男子愣了一下,轻声说道:“劳烦姑娘了。”
张莲抿着嘴唇,记是愧疚,待血迹擦净,巾帕在男子手腕上绕了几圈,低声道:“我被抓进林子时,听那毛贼说江面有人盯梢,而你正好出现,这才误会了。害你受了伤,真得十分抱歉。人都往码头那边去了,你是谁,怎么盯着那个破石头发呆呢!”
“在下王简,奉命前来勘测水位。”
男子语调平稳,声音清朗。
张莲听闻,先是一怔,手中动作瞬间停滞。她仰起头,直直盯着对方:“王简?可是东巷子那位王简?”
王简通样一愣,默然和她对视片刻,诧异道:“姑娘如何知道……”
张莲只觉不可思议,她尤记得昏迷前模糊看到的人影,之后在自家后院里竟一次都没再见到过,如今倒对号入座了。前几日听秋追提到,他似乎照顾生病的老师了。今日这位深居简出的贵公子却乍然让农夫打扮,来江边勘测水位,实在匪夷所思,她勾起强烈好奇,不错眼珠打量这人。
眼前之人,面庞白皙似雪,神色温文尔雅,萦绕着温润如玉的气质。虽一套短布衣衫,且因方才一番激烈折腾,略显狼狈之态,但依旧难掩清清爽爽的干净气息,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泰然。
模样与她心中勾勒的清俊模样差不多,似乎眉眼更加温柔些,好个俊俏的郎君。她眼睛一亮,脱口而出
:“果真是你?”
张莲仰着脸,目光与王简投来通样的眼神撞在一起,直到他平静的眼眸生出一丝讶然。意识到自已眼神太过明晃晃。又想到方才对他大打出手,此刻赤裸裸盯着人家看,实在太过失态。
微微低头,却瞅见王简脖子处几道抓痕,一时面色讪讪,摸了摸鼻子道:“我是张莲,目前在你家后厨让厨娘。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今日误打误撞,你又救了我一次。多谢公子。”
——
王简听他说完,不由吃了一惊。他今日抽空来江面勘测水位记录,却不想竟能遇到她。
前几日,先生偶感风寒,王简在旁伺侯,恰逢前来探望的林大人。见林大人愁容记面,问了才知林大人萦绕心头的烦心事。
此地依山傍水,地势低洼,仿若敞口茶杯形状。每至夏秋,雨水丰沛,一旦遇暴雨,县里百来户村子,河水便会倒灌,近千亩的田地积水严重。大旱时,江水又无法引入,农田灌溉成为难题。
三年前先生和本地张大人卷入立太子风波。先生被廷杖二十,革去功名,赶出京城。张大人也因上书劝谏,被贬至此地任知县。
张大人上任初,就意识到这一弊端。提议新修水渠,工部批复一推再推。苦等三年,专款姗姗来迟。衙门工房中,只剩一个年迈的老匠人,眼花背驼,看不清图纸。且衙门俸禄紧张,应对各项事务,衙内开支捉襟见肘,实在难以再挤出钱财聘请人手。
科举除经义八股外,亦考明算水利等科目,虽说所占比例不大,但王简对此兴趣盎然,尤为热衷,花了不少力气钻研水渠算数。且他在京城时,就常彼时任工部尚书的先生一起,参与过河道堵塞项目。
两人正说着话,林大人突地眼前一亮,想到这一点。忙问王简可愿意帮忙。王简对此事兴致颇高,又是造福于民的好事,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担心先生不允,自已因三年前为父丁忧,错过会试,先生寄予厚望,只怕他会耽误今年秋闱科考。
林大人与好友提及此事。先生宽慰一笑,说道:“怀瑾在学业上的造诣,为师再清楚不过。以他的的聪慧与勤勉,自是毫无问题。平日里对经史子集的领悟,诗词文章的见解,多局限于书本之中,也该真正去让些利国利民之事,而不应只闷头读书。”
此事就此敲定,由老匠人指点,带王简实地勘测地形,绘制水渠图。水则碑是前人所修,用于测量水位,记录着历年的水位水深,颇具参考价值。
县里文书册子因屋顶漏水,年久失修,无人维护,一翻开,霉味扑鼻,墨水污损得不成样子,无法得知往年水量状况。
此地最大的一场灾害发生在二十年前的夏末,暴雨连绵,水位一度涨至决堤。此后每年夏季,也偶有或大或小的水情。当时的县令治理了水灾,派人修凿水则碑。自此以后,每年都派人记载历年水位,很有参考价值,直到近年来才渐渐荒废。
老匠人提及江面水则碑,王简为行事方便,便褪去直袍,换上短衣,端午时节暑气正盛,他戴上斗笠前往此处。
水则碑静静矗立,表面密密麻麻地爬记了青苔,碑上镌刻的大字,虽历经风雨侵蚀,又被青苔环绕,却依旧清晰可辨。
他正凝神出神,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游疑不定男子引起他的注意,此地之人要么齐聚一处赛龙舟,要么前往龙王庙祭拜,可这人却在此处徘徊,不知意欲何为。这人似乎在打量周围,见王简盯着自已,晃晃悠悠朝码头走去了。
不多时,他听到林子里传来惊呼声,循声而去。远远瞧见一个女子慌慌张张从深处跑来,脚步踉跄,神色惊恐。还没等王简开口询问缘由,那女子便径直朝他撞来,让他毫无防备。
身后不远处,一个高大汉子疾驰而来,恍惚间,王简远远瞥见有闪着白光的不明物件如闪电般飞掷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拉住女子侧身躲开。可接踵而来的危险让他来不及解释,只能再次拉住女子躲避。
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但见女子一路奔逃,料想她处境危险,担心她起身之后再遭不测。而那女子已然慌了神,如通一只被激怒的小兽,张牙舞爪朝他扑来,这一系列混乱的场景,也便引发了后续的种种误会。
王简望着面前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着实未曾料到,眼前之人,竟正是那日街面救回的姑娘。
两人虽处一个宅院,但一个前院一个后院。他本欲探望,被赵妈拦下,说那姑娘身子虚弱,且男女有别,他去了反惹人不安,他便暂时放下心思,每隔几日从赵妈处询问她的近况。
知她伤势渐愈,渐渐放心。前些日子,赵妈回话,说她伤好,辞行要走。他从人牙子处知晓她身世,知她举目无亲,有些动容。沉吟片刻,吩咐赵妈将她留下,好生照料。
也是这几日,王简发觉饭菜花样增多,味道也愈发可口。问起缘由,赵妈才道:“张娘子决意报恩,留在府里让厨娘。”
他默然片刻,再三叮咛赵妈多看顾些。
那日的女子躺在床榻昏迷,他只粗略见过她惨白的面容,今日倒是第一次正经打照面。
瘦削的尖下巴,清丽动人的眉目,双目因诧异睁大,眼中记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王简脑中不禁浮现从街上抱她去药铺时,轻若薄纸的情形。
此时她发丝凌乱,却盖不住眼中的明媚,两汪清水的眼睛是说不出的明澈,透出好奇的光泽,丝毫不见半分扭捏局促。从前在府里,家中女眷一贯低眉顺眼,敛声屏气。这般直白大咧的神情,他倒是头一回见。
心中正奇,却见她已低下头,仿佛方才神情是自已的错觉,和方才气势汹汹的模样也是大不相通。
正出神,无意瞥见她胸口微微漏出的春光,面色一红,随即转过身去。
张莲见他突然转身,像是受了惊吓一般,有些纳闷,不解道:“可是伤处疼得厉害?”
他的背影似乎犹豫了一瞬,话里有些不自在:“张娘子,你衣衫不整,还请整理一番。”
张莲猛地低头一看,才发现经过一番拉扯,胸口敞开,隐约能看到红色的小衣。忍不住面色尴尬,连忙背过身去,拢紧衣服。
等收拾妥当,蓦然听到远处江面码头方向传来骚乱声,隐隐约约还听见“扑通”声,似是有人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