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电视保卫战 > 第一章

林胜利坐在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目光像生了锈的锁芯,死死扣在对面那台二十一英寸的牡丹牌电视机上。窗外是女儿女婿新买的电梯房,簇新得晃眼,阳光打在对面楼光洁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跳进他这间位于城郊结合部、墙壁泛着黄渍的老屋。屋里的空气凝滞着,混杂着旧家具的木头味儿、隔夜饭菜的微馊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伴生前常用的廉价花露水的淡香,丝丝缕缕,缠在鼻端。
那台牡丹,方头方脑,敦实厚重,像块沉默的砖。深棕色的木质外壳边缘已经磨得发白,显像管巨大的弧度占据了正面绝大部分空间。此刻,屏幕是黑的,像一口深井。林胜利看得久了,那黑沉沉的光面里,仿佛能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执拗的老头。
门锁咔哒轻响,女儿林芳芳拎着大包小裹挤了进来,身后跟着女婿张磊。新鲜的蔬菜水果味儿、新衣服的包装袋气息瞬间冲淡了屋里的陈腐。
爸!我们回来了!林芳芳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像要驱散什么。她把东西放在桌上,目光扫过那台老牡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哟,这老古董还开着呢费电不说,辐射多大啊!您少看会儿。
林胜利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直了,没吭声,只是把搁在扶手上布满老年斑的手,往藤椅深处缩了缩。
张磊放下手里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纸箱,脸上堆着笑,凑过来:爸,您看,我和芳芳给您带了件好东西!他手脚麻利地拆开包装箱,一台超薄、屏幕巨大、边缘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机器露了出来。它薄得像片刀,屏幕亮得能当镜子,和林胜利那台笨重的牡丹放在一起,活像从科幻片里走出来的物件闯进了黑白纪录片。
这是最新的智能电视,65寸4K超高清!能联网,想看啥有啥,电影、电视剧、戏曲,连广场舞教学都有!还能语音控制,您说句话它就给您换台,方便着呢!张磊卖力地介绍着,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比划。
林芳芳也接口:是啊爸,以后您想看《西游记》《渴望》啥的老片子,都能搜到!画面比您这台‘雪花牌’清楚一百倍!声音也立体!我们这就给您换上!她说着,就要去拔老牡丹背后那团纠缠如乱麻的电线。
别动!
一声低吼,像块石头猛地砸进平静的水面。林胜利不知何时已经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佝偻的背挺直了些许,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直直钉在女儿伸向插头的手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远处隐约的汽车鸣笛声。
林芳芳的手僵在半空,吓了一跳:爸您…您怎么了
我让你别动它!林胜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几步走过去,像护崽的老母鸡,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台老旧的牡丹前,隔开了女儿女婿和新电视。他布满青筋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轻轻拂过牡丹冰凉光滑的木质外壳,又落在旁边小茶几上一个更不起眼的东西上——一个裹着厚厚透明胶布、按键字迹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的老式遥控器。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塑料外壳硌着掌心粗糙的皮肤。
它…它好好的,能看。用不着换新的。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固执的沙哑。
林芳芳和张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和不解。张磊试图缓和气氛:爸,这新的多好啊,功能强,对您眼睛也好。这台旧的,确实该淘汰了……
淘汰林胜利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光更厉了,它没坏!我也没老糊涂!我就爱看它!我就爱用这个!他扬了扬手里那个破旧的遥控器,像挥舞着一面残破的战旗。
僵持,沉默。新电视巨大的屏幕在未通电的状态下,也反射着窗外的光,冷冰冰的,像一块昂贵的墓碑。林芳芳看着父亲紧紧攥着旧遥控器、守护着那台破电视的样子,一股酸涩直冲鼻腔。她知道这台牡丹是母亲当年省吃俭用、咬牙添置的家里第一件大件,知道父亲每晚雷打不动地守着它看新闻联播和地方戏曲,可……可它毕竟太旧了。
最终,林芳芳叹了口气,妥协了:行行行,不换就不换。那这台新的我们放您屋里,您想用就用,行吗她指了指墙角一张空置的旧桌子。
林胜利紧绷的下颌线这才松动了一丝,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他不再看那台光鲜亮丽的新家伙,慢慢坐回藤椅,背对着他们,目光重新落回那台黑着屏的老牡丹上,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遥控器上厚厚的胶布。
智能电视最终还是被放在了墙角那张落满灰尘的旧桌子上,像一件格格不入的现代艺术品。林胜利把它当成了空气,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依旧只开那台牡丹。每天傍晚六点整,随着熟悉的新闻联播片头曲响起,他拧开旋钮开关,啪一声脆响,显像管慢慢亮起,荧屏上先是跳跃着密集的雪花点,然后才逐渐稳定下来,呈现出主持人的面容,带着老式电视特有的、微微泛绿的柔和光晕。他靠在藤椅上,听着那不甚清晰、偶尔夹杂着电流滋啦声的播报,神情是专注而平静的。只有这时,他紧蹙的眉头才会稍稍舒展。那枚裹满胶布的旧遥控器,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茶几上,是他忠诚的、唯一的武器。
女儿女婿每次来,看着墙角崭新却蒙尘的智能电视,再看看父亲手里那个宝贝疙瘩似的破遥控器,都忍不住叹气摇头。林芳芳试着教过几次:爸,您就对着那个黑盒子说‘小智小智,打开电视’就行!或者按这个红键开机……
林胜利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直接一句硬邦邦的用不惯!费劲!顶回去。
智能电视的遥控器设计得流线型、极简,按键少得可怜,功能全靠组合键或者语音。林胜利拿着它,像捏着块烫手的烙铁,又像面对一本天书,眉头能拧成个死疙瘩。试了几次,不是按错键跳到了付费点播页面,就是音量突然爆响吓他一跳。一次,他胡乱按了一通,屏幕陡然一黑,中央跳出几个冰冷的白色大字:无信号输入。林胜利瞪着那陌生的提示,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想也没想,顺手抄起那新遥控器,狠狠朝墙角扔了过去!啪!塑料外壳撞在墙上,摔成了两半。
世界清静了。他喘着粗气,看也没看那残骸,摸索着拿起他的老伙伴——啪嗒,一声熟悉的、带着年代感的按键声,雪花点跳跃,牡丹忠实地亮了起来。他靠在藤椅上,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艰苦的战役。
日子在牡丹的雪花点和新闻播报声中,在智能电视屏幕落满的灰尘里,不紧不慢地流淌。林胜利守着旧时光的堡垒,像守着一个不容侵犯的圣地。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
蝉在窗外声嘶力竭地鸣叫,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林胜利午睡起来,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像灌了铅。他想倒杯水,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地抖。摸索着拿起暖水瓶,壶嘴一歪,滚烫的开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枯瘦的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暖水瓶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内胆碎裂,热水和玻璃碴子流了一地。他僵在原地,看着一地狼藉,又看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一种久违的、冰冷的恐惧,如同细小的毒蛇,悄然缠上了心脏。老了。真的老了。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挥之不去。他扶着桌沿,慢慢挪回藤椅坐下,胸口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墙角那台蒙尘的智能电视,又飞快地移开,最终落在他的老牡丹上。
这台老伙计,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安。下午他照常打开,想看会儿戏曲频道,屏幕中央却出现了一道刺眼的、扭曲的彩色亮线,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贯穿了画面。戏曲演员咿咿呀呀的唱腔也变得断断续续,夹杂着令人烦躁的电流噪音。
林胜利的心猛地一沉。他拿起那枚饱经风霜的旧遥控器,对准牡丹,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频道+键,发出啪啪的闷响。屏幕上的亮线随着拍打扭曲晃动,画面闪烁得更厉害了,噪音也更响,但那条碍眼的彩线,顽固地钉在那里,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
妈的!你也跟老子作对!他低声咒骂着,焦躁地用遥控器狠狠敲打自己的膝盖,仿佛要把那点不受控制的颤抖敲回去。他不能没有它!老伴走了,儿子……儿子也……只有这台老电视,这间老屋,还有这枚旧遥控器,是他仅剩的、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了!它们承载着他全部的记忆,是他对抗飞速流逝的时间和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的最后堡垒!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他浑浊的眼底燃起:修好它!自己修!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扶着墙定了定神,步履蹒跚地走进里屋。床底下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他费力地弯下腰,拖出其中一个最沉的。打开箱盖,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堆满了各种废弃的零件:老式收音机的线圈、断了柄的螺丝刀、锈迹斑斑的钳子、几节干瘪的旧电池、缠成一团的电线……像一个被遗忘的、属于过去的修理铺。
林胜利蹲在箱子旁,像考古学家发掘宝藏一样,在杂乱的零件堆里翻找。灰尘呛得他直咳嗽,汗水顺着额角滑进深深的皱纹里。他的手指在那些冰冷的金属和塑料中笨拙地摸索,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他找到了目标——一把小巧的十字螺丝刀,虽然柄上的塑料已经开裂,但刀头还算完好。还有一小卷电工胶布。
他如获至宝,把它们紧紧攥在手里。回到客厅,他深吸一口气,像即将进行一场精密手术的医生。他小心地拔掉牡丹的电源线,然后,用那把旧螺丝刀,开始对付电视机后盖上的螺丝。螺丝很紧,又有些滑丝。他的手抖得厉害,螺丝刀几次打滑,差点戳到机壳上。汗水浸湿了他花白的鬓角,顺着下巴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
咔哒…咔哒…
生涩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午后格外刺耳。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螺丝的顽固和双手的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后盖边缘的几颗螺丝终于松动了。他放下螺丝刀,喘息着,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撬开那沉重的木质后盖。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臭氧和旧电子元件特有气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电视机内部复杂的电路板、缠绕的线束、巨大的显像管尾部,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神秘而危险的脏器。林胜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根本不懂这些密密麻麻的元件和线路。他茫然地看着,只凭着几十年前一点模糊的、修理半导体收音机的记忆,试图寻找哪里可能接触不良。
他的目光在杂乱的线路间逡巡,手指颤抖着,不敢轻易触碰。忽然,他的视线凝固在显像管尾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在厚厚的积尘下面,似乎卡着一个扁平的、深色的东西,不像电路板的一部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在上面的灰尘。
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了那东西的一角——是暗红色的塑料外壳,边缘已经磨损发白。林胜利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这个颜色……这个形状……一股电流般的激灵瞬间窜遍全身!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抠住那个小东西的边缘,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它从灰尘和线束的缝隙中往外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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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噗的一声轻响,那个东西被他完整地取了出来。
那是一个录像带。一个标准大小的VHS家用录像带。暗红色的塑料外壳上没有任何标签,只在侧面贴着一小块早已褪色发黄、字迹模糊的医用胶布,上面似乎用圆珠笔潦草地写过什么,但如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残缺的笔画,完全看不出内容。
林胜利捏着这盘突然出现的录像带,如同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录像带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放进去的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几十年的记忆碎片在眼前飞速旋转、碰撞。老伴不可能,她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难道是……难道是搬家的时候,儿子林小军……他小时候最喜欢鼓捣这些东西,家里的第一台录像机还是他缠着要买的……可那孩子……那孩子都走了快二十年了……
一个尘封已久的画面,如同被强风掀开的书页,猛地撞进脑海!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很好。才十二三岁的林小军,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衫,抱着他视若珍宝的二手录像机,满头大汗地鼓捣着连接线,兴奋地嚷嚷:爸!妈!快来看!我能把咱家电视机也连上录像机啦!以后就能录下好看的节目了!
他小小的脸上满是自豪的光芒,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那时这台牡丹还很新,外壳油亮亮的……后来,录像机好像真的坏了再后来……就只剩下冰冷的相框了……
林胜利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他死死盯着手中这盘来历不明的暗红色录像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它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漂流瓶,一个被时光遗忘在机器深处的秘密。这里面……录下了什么是儿子当年胡乱录下的动画片还是……别的什么会不会有……有儿子的声音有儿子的样子那个鲜活、跳脱、会缠着他喊爸的儿子
巨大的渴望和一种近乎恐惧的忐忑,瞬间攫住了他衰老的心脏!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急切地扫视着房间,寻找着能播放这盘带子的东西!录像机!当年的录像机呢好像……好像早就当废品处理掉了!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佝偻着背,攥着那盘录像带,像个迷路的孩子般茫然四顾。
墙角!墙角那台蒙尘的智能电视!女儿说过,它能联网,能看老片子,那……那它能放这种录像带吗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可……那是他坚决抵制的新玩意儿!那个摔坏的遥控器……
林胜利的目光投向墙角智能电视下方,那摔成两半的遥控器残骸还静静躺在地板上。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再次看过去。对老物件的顽固守护和对儿子影像的强烈渴望,在他心里激烈地撕扯着,像两股汹涌的暗流。最终,那股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顽固的堤坝!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墙角,蹲下身,颤抖着双手,把摔成两半的遥控器捡了起来。塑料碎片边缘有些割手。他笨拙地试图把它们重新拼合,手指抖得更厉害了,几次都拼不上。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猛地抓起旁边桌上那卷电工胶布——那卷他原本打算用来修理老电视的胶布。
他不再试图拼合,而是用那宽厚的、粘性十足的黑色胶布,一圈又一圈,疯狂地缠绕着那两片遥控器残骸!动作粗暴而急切,胶布缠得歪歪扭扭,厚厚的几层,很快就把那流线型的遥控器裹成了一个臃肿而丑陋的黑色木乃伊。胶布粘住了他的手指,他也毫不在意。他只有一个念头:让它能用!只要能打开那台电视,只要能播放那盘录像带!
终于,一个用厚厚黑色胶布勉强捆扎起来、奇形怪状的遥控器诞生了。林胜利喘着粗气,用缠满胶布的手紧紧攥着这个怪物,像是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他转过身,目光投向那台冰冷的智能电视,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渴望。
他一步步走向那台被他视为洪水猛兽的新玩意儿,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站在电视前,看着那巨大、光洁、漆黑的屏幕,如同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陌生宇宙。他颤抖着,用被胶布裹得几乎无法弯曲的手指,笨拙地、试探性地按向那个被他用胶布重点覆盖住的、应该是电源键的位置。
没有反应。
他加大了力气,又按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劲!
滴——
一声清脆的开机提示音,如同天籁,骤然响起!巨大的屏幕瞬间亮了起来!幽蓝的启动界面光映亮了林胜利布满汗水、沟壑纵横、写满惊愕与狂喜的脸!他成功了!这个用胶布和残骸拼凑起来的怪物,竟然真的唤醒了这台冰冷的机器!
屏幕上跳出复杂的操作界面,花花绿绿的图标和方块文字看得林胜利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完全看不懂!他焦急地、胡乱地用裹着胶布的手指在遥控器上乱按,屏幕上的画面随着他的动作飞快地切换闪烁,像失控的万花筒。他找不到任何能插入录像带的地方!这台薄得像纸的电视,根本没有录像机的卡槽!
巨大的希望刚刚升起,就被冰冷的现实狠狠砸碎!一股灭顶的绝望和无力感瞬间将他吞噬。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攥着那个丑陋的遥控器,佝偻着背,无助地站在冰冷的屏幕光芒里,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找不到归途的老兽。屏幕的光冷冷地照着他颤抖的肩膀和无声哭泣的背影。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惊雷!轰隆——!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刚才还闷热粘稠的空气像是被瞬间撕裂,狂风猛地撞开了虚掩的窗户,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玻璃窗上,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屋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只剩下智能电视屏幕幽蓝的光,在墙上投下林胜利剧烈颤抖的、孤独而绝望的巨大影子。
风声、雨声、雷声交织成一片狂暴的噪音,淹没了老人压抑的呜咽。林胜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雨惊醒,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陌生的图标,又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那盘暗红色的录像带。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脑海!
他像疯了一样,攥着录像带和那个缠满胶布的遥控器,扑向墙角那台老旧的牡丹!他粗暴地拔掉牡丹的电源线,双手抓住那沉重的木质外壳,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它搬起来,拖向那台发着光的智能电视!老电视死沉死沉,他的手臂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腰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用力声,一步,又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沉重的老电视底座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终于,他把它拖到了智能电视旁边。两台电视并排而立,一个厚重如砖,一个轻薄如刃;一个屏幕漆黑,一个屏幕幽蓝;一个属于过去,一个代表现在。画面荒诞而沉重。
林胜利喘得像破旧的风箱,汗水混着泪水流了满脸。他不再看智能电视的屏幕,也不管什么操作界面。他像是陷入了一种偏执的谵妄,固执地认为只要把这两台机器连接起来,就能让老机器播放新载体里的旧时光。他颤抖着,拿起那盘暗红色的录像带,试图把它往智能电视光滑冰冷的侧边、底部,甚至后面那些细小的接口缝隙里塞!坚硬的塑料外壳在金属和玻璃上徒劳地划出刺耳的声响。
放进去!放进去啊!他嘶哑地低吼着,带着哭腔,如同最绝望的祈求。录像带一次次滑落,掉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又捡起来,继续塞,动作越来越粗暴,越来越绝望。
爸!爸!您干什么呢!
一声惊骇的尖叫划破风雨声!林芳芳和张磊不知何时冲了进来,显然是被雷声惊动赶回来的。他们浑身湿透,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疯狂而混乱的一幕:屋里一片狼藉,暖水瓶碎片和污水在地板上蔓延,老电视被拖离原位,父亲像个疯子一样,拿着一个裹满黑胶布的怪东西和一盘录像带,正徒劳地试图把那盘带子塞进智能电视的缝隙里!他佝偻的背影在电视幽蓝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脆弱、无助,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
林芳芳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冲过去,一把抱住父亲剧烈颤抖的身体:爸!爸!您别这样!您看看我!我是芳芳啊!
林胜利被女儿抱住,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神涣散而空洞,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他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录像带……小军的……放不进去……放不进去……
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摊开手掌,那盘暗红色的录像带静静躺在他布满老年斑和胶布碎屑的掌心。
小军林芳芳如遭雷击!她看向那盘录像带,又猛地看向墙角那台老牡丹,瞬间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理解像重锤击中了她的心脏!她紧紧抱住父亲,泣不成声: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里面……
张磊也反应过来,他立刻蹲下身,捡起那个被林胜利扔在地上的、裹满黑色胶布的遥控器怪物。他皱着眉头,手指在厚厚的胶布上摸索着,凭着记忆,用力按向一个应该是投屏功能键的位置。智能电视幽蓝的屏幕闪烁了一下,跳出一个更复杂的界面。张磊又快速按了几个键。
突然,智能电视巨大的屏幕画面猛地一变!一片密集跳动的黑白雪花点充斥了整个视野!紧接着,画面剧烈地扭曲、晃动了几下,伴随着刺耳尖锐的电流噪音——滋啦……滋啦……——如同信号极差的旧电视!
林芳芳和林胜利同时被这声音吸引,猛地抬头看向屏幕!
在剧烈晃动的、充满雪花和扭曲条纹的画面中央,一个模糊的人影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一个小男孩的背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衫,蹲在一台方方正正的老式电视机前,正兴奋地鼓捣着后面的连接线。画面质量极差,色彩失真,布满噪点,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滋啦声。但那熟悉的背影,那件衣服……
林胜利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里面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屏幕,呼吸完全停滞,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抓住女儿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屏幕上的小男孩似乎鼓捣好了,他猛地转过身,手里举着一个连接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对着镜头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兴奋地喊着什么。但刺耳的电流噪音完全盖过了声音,只能看到他生动的、充满活力的口型。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雨幕!瞬间的强光穿透窗户,将屋内的一切映照得毫发毕现!也清晰地照亮了智能电视巨大的屏幕上,那张被岁月磨损、被信号干扰得模糊不清、却带着无比鲜活笑容的、属于童年林小军的脸!
小……军……
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呼唤,带着泣血的颤抖,从林胜利干裂的嘴唇中溢出。这声呼唤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如同惊雷,砸在寂静下来的房间里。
屏幕上的小男孩依旧笑着,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窗外,瓢泼大雨敲打着玻璃,哗哗作响。墙角那台老旧的牡丹电视机,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屏幕漆黑如墨。而它旁边,那台巨大、光洁的智能电视屏幕上,童年林小军模糊跳动的影像,在雪花和扭曲的光影中,无声地绽放着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笑容。
林芳芳紧紧抱着父亲剧烈颤抖的身体,泪如雨下,看着屏幕上弟弟那永远定格在童年的笑脸,又看看身边这台冰冷的新机器。她忽然明白了父亲所有的固执与抗拒。他守着的,从来不是一台旧电视,一个破遥控器。他守着的是一个被时光洪流冲得支离破碎的世界,一个只剩下这点冰冷物件可以触摸的、回不去的家。
张磊默默地把那个裹满黑色胶布的、丑陋的遥控器,轻轻放在了林胜利颤抖的手边。老旧的胶布边缘,还沾着老人手心的汗渍。
窗外,雨声如注。屋内,只有屏幕上雪花点滋啦的噪音,和老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潮湿的空气里久久回荡。那巨大的屏幕上,无声的笑容和跳动的雪花,成了这个雨夜唯一的、沉重的光源,照亮了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也照亮了角落里那台老牡丹沉默而厚重的轮廓。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扭曲、然后轰然碰撞。过去与现在,以这样一种荒诞而心碎的方式,在这方小小的客厅里,在这冰冷的屏幕光中,完成了它迟到了二十年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