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遗忘是唯一的出路 > 第一章

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数字在黑暗中突兀地亮着:06:59。下一秒,冰冷的嘀嘀嘀声猛地撕裂了室内的死寂。我像被无形的弹簧弹起,手精准地越过那嘶叫的闹钟,没有一丝犹豫,啪地一声将它按哑。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鼓,撞得胸腔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沉重地挤压着喉咙。窗外,天色是那种永远不见天日的、令人绝望的铅灰。不是清晨的灰,而是凝固的、沉甸甸的、压在城市上空整整两年的阴霾。
又下雪了。细小的、冰冷的雪粒,无声地撞击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只细小的爪子在挠。这个城市,从沈聿白离开的那天起,太阳就再也没有真正升起过。
07:15。
时间像沉重的齿轮,精确地向前碾动一格。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激得人浑身一颤,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我走到书桌前,动作僵硬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桌面中央,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皮质笔记本。我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空白页的上方,微微颤抖。指尖冰冷,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笔杆。
深吸一口气,带着冬日清晨特有的凛冽寒气。笔尖落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第37次循环。12月24日。雪。他叫沈聿白。他喜欢喝很烫的姜汤,讨厌香菜。他右耳后面有一颗很小的痣。他笑起来左边嘴角会先扬起来一点。他怕冷,冬天一定要戴那条我织的、有点丑的蓝色围巾。
字迹很用力,仿佛要把这些字刻进纸的纤维里。写到围巾两个字时,笔尖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模糊的蓝。心脏猛地一抽,一种空茫的钝痛蔓延开来。蓝色围巾……那个模糊的、属于一个叫沈聿白的男人的温暖影像,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只剩下一种尖锐的、刻骨的寒冷,像窗外的雪粒子,密密匝匝地扎进骨头缝里。
07:25。
厨房。电磁炉发出低沉的嗡鸣,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我打开冰箱冷藏室的门,冷气扑面而来。里面空空荡荡,只有角落孤零零地躺着一块老姜。我拿起它,指尖触到粗糙冰凉的姜皮。打开冷冻室,寒气更重。目光扫过冻得硬邦邦的饺子、肉类,最后落在一袋密封的、切好的姜片上。动作停顿了一瞬。
姜片……需要切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种更强大的、根植于肌肉深处的指令粗暴地覆盖了。不行。必须切。新鲜的。他……那个模糊的影子……只喝用新鲜老姜现切现煮的、滚烫的姜汤。他讨厌冷冻的味道。这个认知像烙印一样烫在神经末梢。
我关上冷冻室,拿起那块冰冷的老姜,放到砧板上。刀锋落下,一下,又一下。沉闷的笃笃声在过分安静的厨房里回荡,单调得令人窒息。姜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熏得眼睛有些发酸。切好的姜丝被丢进沸水里,水花翻滚了几下,浓郁的姜味瞬间升腾。
07:45。
姜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白色的蒸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我站在锅边,眼神却没有焦点。窗外灰白的光线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亮斑。记忆像深潭里沉浮的碎片,偶尔冒上来一个气泡。
*……晚晚,别忙了,过来。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暖得像冬日壁炉里的火。他靠在床头,清晨的光线勾勒出他下颌流畅的线条。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被他长臂一捞,裹进带着他体温的被子里。他的吻落在我的发顶,带着晨起的慵懒和不容置疑的亲昵。再陪我赖五分钟……*
那温暖如此真实,几乎烫伤了此刻冰冷的皮肤。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尖碰到滚烫的锅壁。
嘶——
痛感尖锐地传来,瞬间将那温暖的幻象击得粉碎。指尖立刻红了一片,火烧火燎地疼。我猛地缩回手,放在唇边急促地吹着气。锅里,姜汤还在不知疲倦地翻滚着,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眼前的景象。刚才那个片段……那个拥抱……是谁沈聿白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水的石子,只在意识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连带着那个温暖的怀抱也迅速沉入冰冷的黑暗,再也捞不起来。指尖的痛楚反而变得无比清晰、真实,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所有虚幻的暖意。
08:00。
姜汤被小心翼翼地倒进保温壶,滚烫的液体散发出辛辣而略带甜香的气息。我穿上厚厚的外套,戴上围巾手套,把自己裹得像一个臃肿的茧。推开门,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立刻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刀子般刮在脸上。我缩了缩脖子,把围巾拉得更高,挡住口鼻,只露出一双被风吹得眯起的眼睛。
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也慢吞吞的。雪花不大,却密,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行人的伞面和厚厚的冬衣上。地面湿漉漉的,一层薄薄的雪粒还没来得及积攒起来,就被车轮和脚步碾成了污浊的雪水。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雾气。
我抱着保温壶,快步走着,目的地明确。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节奏上。转过街角,那家熟悉的咖啡馆就在眼前,时光印记的招牌在灰蒙蒙的雪天里亮着暖黄色的光。推开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暖气扑面而来,混合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甜点的奶香。店里人不多,角落的绿植依旧茂盛。我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靠窗的那个位置——空的。心头猛地一坠,一种冰冷的失重感攫住了我。但下一秒,视线扫过旁边靠墙的卡座,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
他在那里。
沈聿白穿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着黑色的呢子大衣,安静地坐在卡座里,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桌面上摊开的什么。侧脸轮廓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清瘦,鼻梁挺直,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像一幅被时光轻轻磨损却依旧动人的画。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知名的酸涩和悸动,快步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目光相遇的瞬间,他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像是深潭里一闪而逝的微光,随即被一种温和的、带着询问的笑意覆盖。
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我把保温壶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声音有点干涩,趁热喝。
他顺从地打开壶盖,浓郁的姜味立刻弥散开来。白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近在咫尺的脸。他拿起小勺,轻轻搅动着深褐色的汤水,没有立刻喝。
今天……还是下雪。他低声说,目光转向窗外纷扬的雪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嗯。我又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壶光滑的外壳,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视线落在他放在桌面的右手上,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目光顺着手臂往上,掠过他深灰色毛衣的袖口,停在他露出的、线条利落的手腕上。
那里,本该是平滑的皮肤。
现在,却清晰地刻着一个名字。
——江晚。
两个汉字,深深刻入皮肉,边缘带着新伤愈合后特有的、微微凸起的粉红肉痕。字体有些扭曲,却一笔一划都透着一种绝望的力度,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烙印上去的。
是我的名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瞬间停滞。一股汹涌的、带着铁锈味的浪潮猛地冲上喉咙,堵得我几乎窒息。指尖的冰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瞳孔因为巨大的惊骇和疼痛而急剧收缩。
什么时候谁刻的为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尖啸着炸开,碎片般飞溅,割得意识一片血肉模糊。沈聿白的脸在蒸腾的姜汤热气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是安静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保温壶的边缘,仿佛手腕上那个触目惊心的烙印并不存在。那诡异的平静,像无声的惊雷,在我濒临崩溃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你……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问他,想伸手去触碰那个狰狞的伤口,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冰,动弹不得。
09:05。
叮铃——咖啡馆的门又一次被推开,带进一股更猛烈的寒风和雪沫。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戴着厚厚毛线帽的小哥跺着脚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纸盒。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我们这桌,径直走了过来。
沈聿白先生您的快递。小哥的声音带着室外的寒气,他把纸盒放在桌上。
沈聿白似乎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抬起头,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恢复平静。谢谢。他点点头,拿起纸盒。快递小哥很快转身离开,门上的风铃又是一阵急促的轻响。
纸盒没有寄件人信息。沈聿白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他打开盒盖——
一枚戒指。
铂金的指环,设计极其简洁,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戒面内侧,嵌着一圈细小的、晶莹剔透的东西。不是钻石,不是任何常见的宝石。那是一种……带着生命流动感的、极其纯净的浅蓝色材质,像凝结的海水,又像初晴天空的一角。光线落在上面,折射出柔和而神秘的光晕。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戒指。目光被牢牢吸住。
沈聿白看着戒指,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极其久远的东西。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放在桌上的左手。他的手指冰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我的手指慢慢展开。
晚晚,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这个……是给你的。
他拿起那枚戒指,冰凉的戒圈触碰到我的无名指指根。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哗啦——
玻璃杯摔在地板上,碎裂成无数尖锐的碎片,水渍迅速蔓延开来。
周围的客人和店员都看了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乱地道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去捡拾那些碎片。尖锐的玻璃边缘瞬间划破了指尖,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浅色的地砖上,洇开刺目的红点。疼痛尖锐,却比不上心口那阵莫名的、撕裂般的恐慌。
别动!沈聿白低喝一声,迅速绕过桌子蹲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阻止我再碰那些碎片。他的力道很大,握得我腕骨生疼。他掏出干净的手帕,不由分说地按住我流血的手指。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焦灼,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压制在地壳之下。
疼吗他问,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死死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看到灵魂深处那个正在不断消散的影子。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指尖的疼痛和手腕被他紧握的痛感交织在一起,而更深的、源自灵魂的茫然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戒指给我为什么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那枚掉落在桌角的蓝色戒指,折射着冰冷的光,像一个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谜团。
我……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视线开始模糊,不是因为眼泪,而是一种可怕的、意识被强行剥离的眩晕感。沈聿白的脸在眼前晃动、模糊,咖啡馆温暖的灯光和嘈杂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唯有手腕上他紧握的力道,冰冷而真实,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绝望的枷锁。
10:00。
咖啡馆的混乱平息后,沈聿白坚持要送我回家。我们沉默地走在依旧飘着细雪的街道上,他走在我外侧,高大的身影替我挡去了大部分寒风。气氛沉滞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抱着那个装着戒指的丝绒盒子,指尖残留着被玻璃划破的痛感和被他紧握过的冰冷触感。那枚戒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口袋里的布料,也灼烧着我混乱不堪的神经。
他送我到家楼下。单元门洞的阴影里,光线昏暗。雪粒子被风卷着,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上去吧,外面冷。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我抬起头看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也无法承受的情绪。手腕上刻着的江晚两个字,此刻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视线。
那个戒指……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干涩发紧,还有……你的手……
我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疤痕上,又飞快地移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
沈聿白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我,雪花落在他深色的头发和大衣肩头,无声地融化。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被风雪吞没。他抬起手,没有去碰戒指,也没有去碰手腕的伤疤,而是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我睫毛上凝结的一粒细小雪晶。
别问,晚晚。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却又蕴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就当……是今天的纪念。一个……很特别的纪念。
他的指尖停留在我眼角的皮肤上,那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摇摇欲坠的防线。
纪念今天的12月24日……这个日期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深处一个锈死的锁孔!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贯穿了太阳穴!我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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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白立刻扶住了我的胳膊。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眩晕感稍稍退去,但那股剧痛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慌却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心脏。一个模糊而恐怖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玻璃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还有……一大片刺目的、不断蔓延的猩红……
那是什么
我猛地甩开沈聿白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单元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我惊恐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站在风雪里、眼神破碎的男人,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惧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你……你到底是谁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见。
沈聿白看着我,眼神里的痛苦浓得化不开。他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一个无解的谜题。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进了风雪中,黑色的背影很快被纷扬的雪幕吞没,消失不见。
留下我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铁门,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指尖的血早已凝固,口袋里的戒指盒子却烫得惊人。那个猩红的画面碎片和沈聿白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撕扯、碰撞。
11:00。
冰冷的单元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荡。后背抵着冰冷的金属门板,那寒意透过厚厚的衣物直刺骨髓,却无法冷却脑海里翻江倒海的混乱和恐惧。
戒指盒子像一块烧红的炭,被我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几乎是逃也似地冲上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惊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推开家门,熟悉的、带着一丝尘埃味道的空气涌来。我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
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那枚铂金戒指静静地躺在里面,戒圈内嵌着的浅蓝色物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神秘而冰冷的光泽。它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信物,一个无声的、巨大的质问。
为什么沈聿白……是谁为什么给我这个手腕上的名字……猩红的碎片……刹车声……
头痛欲裂。无数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在脑海里冲撞、撕扯,像一群失控的野兽。我痛苦地抱住头,手指用力地插进发根。
不!不能想!不能忘记!
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像闪电般劈开混乱——日记!对,日记!
我挣扎着爬起来,几乎是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本厚厚的皮质笔记本。指尖因为恐惧和用力而泛白。我疯狂地翻动着书页。前面几十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有些工整,有些潦草,有些字迹被水渍晕开模糊一片。每一页的抬头,都是醒目的第X次循环。12月24日。雪。
记录着天气,记录着他的习惯,记录着那些我拼命想要抓住的、关于沈聿白的碎片。
翻到最新的一页,正是今天早上写下的那些:
第37次循环。12月24日。雪。他叫沈聿白。他喜欢喝很烫的姜汤,讨厌香菜。他右耳后面有一颗很小的痣。他笑起来左边嘴角会先扬起来一点。他怕冷,冬天一定要戴那条我织的、有点丑的蓝色围巾。
字迹下面,还残留着一点墨水的洇痕。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蓝色围巾那几个字上。呼吸骤然停止。
一个极其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中挣扎着浮现:一团毛线,深蓝色的,缠绕在织针上。手指笨拙地动作着,织错了,又拆开……旁边似乎有人低低地笑着,带着宠溺……是谁
影像晃动了一下,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又是那可怕的、不断蔓延的红色!伴随着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刹车声!
啊——!我痛苦地捂住耳朵,笔记本脱手掉落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那个名字,那个我拼尽全力写下的名字——沈聿白——此刻在混乱的意识里变得如此陌生,像一个遥远星球传来的、无法解读的符号。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越收越紧。遗忘!它正在发生!像沙漏里的沙,正从我的指缝里、从我的脑海里,无可挽回地流走!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早上出门前,我用最黑的记号笔,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了沈聿白三个字。墨迹浓黑,像一道丑陋的伤口。
可现在,掌心的汗水和无意识的摩擦,已经让那三个字变得模糊不清。沈字几乎只剩下一团墨迹,聿字勉强可辨,白字也晕开了边缘。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带着绝望的哭腔。我像濒死的野兽,猛地拉开书桌抽屉,疯狂地翻找。笔!我需要笔!最黑最粗的记号笔!
抽屉里的杂物被胡乱地扒拉出来,散落一地。终于,摸到了那支粗大的油性记号笔。我拔掉笔帽,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在已经模糊的旧字迹上,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画!
沈聿白!
沈聿白!
沈聿白!
墨汁浓厚得几乎要滴下来,覆盖了皮肤本来的颜色,形成一个巨大、狰狞、墨黑的疤痕。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颗正在被无形之手从灵魂深处剜走的名字,重新钉回原处。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墨黑的手掌和摊开的日记本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
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覆盖着这个重复了三十七次的、绝望的世界。
14:00。
房间里的光线愈发昏暗,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雪似乎下得更密了。我蜷缩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猫。掌心的墨迹已经干涸,变成一片硬邦邦的、丑陋的黑色痂块。描画时的疯狂劲头过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笔记本摊开在桌上,早上写下的字迹被泪水打湿的地方,墨色晕染开,像一团团化不开的愁绪。蓝色围巾那几个字,尤其刺眼。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几个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真实感。蓝色……围巾……
一个念头,微弱却异常执着,从一片混沌的泥沼中挣扎着冒了出来:那条围巾。它在哪里
这个想法像一根细线,瞬间拽住了我涣散的神智。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僵硬酸痛,但我顾不上了。目光在狭小的房间里急切地扫视。
衣柜我冲过去,一把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当季的衣服,大多是深色系。没有。一件件拨开,手指急切地翻找着衣物的角落,只带起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
储物箱床底下塞着几个大的塑料储物箱。我费力地拖出来,掀开盖子。里面是换季的衣物、被褥。我把东西一件件粗暴地扒拉出来,扬起的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没有。只有沉闷的布料味道。
书架我冲到书架前,视线扫过一排排书籍的缝隙。没有。只有书脊冰冷的触感和纸张陈旧的气息。
哪里到底在哪里
焦躁像火苗一样在胸腔里越烧越旺。那条围巾……那条我亲手织的、有点丑的蓝色围巾……它应该存在!它必须存在!它是沈聿白存在过的证据!是我还没有彻底忘记他的证明!
记忆深处,一个极其模糊的坐标,如同沉船在意识之海中露出的桅杆尖端,隐隐浮现出来。
天文馆……废弃的……顶楼……储物柜……
对!城西!那个废弃多年的老天文馆!沈聿白……他似乎提过他说那里……安静能看到很远的星星某个纪念日……我们……去过
这个念头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濒临死机的神经。没有时间犹豫!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胡乱地套上,甚至顾不上换掉脚上的拖鞋。钥匙!手机!我抓起书桌上的钥匙和早已没电关机的手机,塞进口袋,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风雪瞬间灌满了楼道。我冲下楼梯,推开沉重的单元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白茫茫的天地。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沙砾。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缓慢行驶。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城西,朝着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坐标点,拔腿狂奔!
拖鞋踩在湿滑冰冷的雪水混合物上,每一步都踉跄不稳,冰冷刺骨的雪水迅速浸透了薄薄的鞋面和袜子,双脚很快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割在裸露的脖颈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肺叶的冷意。但我感觉不到。胸腔里只有一团火在烧,烧得我双眼赤红,烧得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找到它!找到那条蓝色的围巾!在彻底遗忘之前!
风雪模糊了视线,街道两旁的建筑在飞雪中扭曲变形。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不知跑了多久,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终于,在一片萧瑟的街区尽头,看到了那座被遗忘的建筑。
老天文馆。巨大的穹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像一只蛰伏的白色巨兽。主体建筑是上个世纪的风格,灰扑扑的水泥墙面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几扇窗户的玻璃破碎了,黑洞洞的,像怪兽失去神采的眼睛。锈迹斑斑的铁艺大门紧锁着,旁边一个小侧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风雪中摇晃。
就是这里!
我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没有丝毫犹豫,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推开那扇沉重、布满铁锈的侧门。
哐当!
门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灰尘、霉菌和冰冷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剧烈咳嗽。门内是一个极其空旷、昏暗的大厅。高高的穹顶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几缕惨淡的天光从破碎的高窗投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密集的尘埃。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散落着断裂的木条、废弃的金属零件和一些辨不出原貌的垃圾。远处,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的天文仪器沉默地矗立在阴影中,像史前巨兽的骸骨。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我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孤独,甚至……有些瘆人。
按照那个模糊记忆的指引,我找到了通往顶楼的楼梯。金属楼梯同样锈迹斑斑,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嘎吱声,每一步都感觉它会随时坍塌。冰冷的金属扶手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灰尘。我扶着墙,小心翼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灰尘簌簌落下,迷了眼睛。
顶楼是一个狭长的空间,光线比楼下稍好,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一排排深绿色的老旧金属储物柜靠墙排列着,大部分柜门都扭曲变形,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空气冰冷刺骨,比外面更甚,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破败的柜子。是哪一个记忆的碎片模糊得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我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直觉,踉跄地走向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一个柜子孤零零地立着。柜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同样布满铜绿和锈迹的挂锁。
就是它!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我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抓住那把冰冷刺骨的锁。锁孔里也塞满了锈迹。没有钥匙!我根本没有钥匙!记忆里没有任何关于钥匙的片段!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用力摇晃着那把锁,锁扣撞击着柜门,发出沉闷的哐哐声,在死寂的空间里空洞地回响。锈死的锁纹丝不动。
不……打开!打开啊!
我嘶哑地低吼着,像一头困兽,用尽全身力气去掰那冰冷的金属柜门。指甲在粗糙的绿漆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灰尘簌簌落下。
徒劳。一切都是徒劳。
就在我濒临崩溃,几乎要用头去撞那冰冷的铁皮柜门时——
你在找这个
一个声音,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磁性,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猛地转过身!
就在我身后不足两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羊毛大衣,一丝褶皱也无,与这破败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身形修长挺拔,面容英俊得近乎完美,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纯粹的银白色,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冰冷、无机质的银白光泽,像两轮凝固的寒月。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手里,正捏着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钥匙,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就那样突兀地站在那里,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又像是凭空从尘埃里凝结出来。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像一个完美的幻影,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非人的存在感。
极度的惊骇让我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那把钥匙,盯着那双冰冷的银白色眼眸。寒意,比这废弃天文馆里任何角落都要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非人的银瞳毫无情绪地注视着我。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皮鞋踩在厚厚的积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停在我面前,近得我能看清他西装领口处别着一枚极其微小的、流动着银色光晕的徽章。他抬起手,将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轻轻放在了我因为过度用力掰柜门而伤痕累累、沾满灰尘和铁锈的手心里。
钥匙冰凉,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沉重质感。
编号037,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电子合成音,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遗忘进度:89.7%。接近临界值。
遗忘进度……89.7%……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心那把冰冷的钥匙,锋利的边缘硌得生疼,这疼痛反而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
你……你是谁我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银白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我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你在寻找‘存在’的证明。那条围巾。他的语调毫无起伏,陈述着一个事实,它就在这里。他的目光转向那个紧锁的柜子。
打开它,你会看到你想看的。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冰冷的银白色光泽似乎流转了一下,你也会看到你无法承受的代价。
代价
这个词像巨石投入死水,在我混乱的意识里激起滔天巨浪。我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把小小的钥匙。它是唯一的线索,唯一的希望,也可能是……潘多拉的魔盒。
管理员(我只能这样称呼他)静静地站着,像一个等待指令的机器。他银白的眼眸里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非人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令人恐惧。
我颤抖着,缓缓抬起手,将钥匙插进那把锈迹斑斑的挂锁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顶楼空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锁开了。
冰冷的金属锁扣弹开,垂落下来。我深吸一口气,那饱含尘埃和腐朽味道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指尖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麻木,颤抖着,握住了冰凉的金属柜门把手。
用力一拉。
吱呀——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柜门被拉开。
一股浓重的、陈旧的尘埃和织物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子里很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蓝色。
一种被时光洗褪了光泽、显得有些灰暗陈旧的蓝。毛线编织的纹理清晰可见,有些地方甚至起了小小的毛球。
正是那条我记忆碎片里、我拼命寻找的蓝色围巾!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停滞。我死死地盯着那条围巾,视线瞬间模糊。它真的存在!它就在这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证明着那个叫沈聿白的男人,并非我的臆想!
然而,目光下移。在围巾下方,柜子的底部,还静静地躺着另一样东西。
一本深褐色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比我书桌上那本用来记录循环的日记本更厚,更旧。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岁月留下的磨损痕迹和深深浅浅的污渍。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渴望与巨大恐惧的冲动攫住了我。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本旧笔记本冰凉的皮质封面。触感粗糙而真实。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拂去上面厚厚的积灰。
好沉。比想象中更沉。仿佛承载着难以估量的重量。
我抱着它,像是抱着一个沉睡的秘密,一个可能将我彻底摧毁的真相。后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铁皮柜门,缓缓滑坐到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尘埃在微弱的光柱中飞舞。
管理员依旧站在那里,银白的眼眸无悲无喜地看着我,像一尊完美的、来自异世界的观察者。
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我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然后,用尽力气,翻开了那本沉重笔记本的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上,是我无比熟悉的字迹。比现在更稚嫩一些,却带着一种蓬勃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2018年3月14日,晴。今天在图书馆,那个总坐在窗边看天文学大部头的男生,居然主动跟我说话了!他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三体》。天知道,我借那本书纯粹是因为封面好看……他叫沈聿白。名字真好听。他的眼睛,像盛着星星的夜空。*
*2018年5月20日,小雨。他送我回宿舍,伞大半都偏向我这边。走到楼下,他突然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拿出一小束沾着雨珠的白色满天星。他说,‘江晚,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雨声好像都停了,全世界只剩下我的心跳声。笨蛋,当然好啊!*
*2019年1月1日,雪。跨年,在市中心广场,人山人海。倒数计时的时候,他把我紧紧裹在他的大衣里,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周围喧嚣震天,可他的心跳声就在我耳边,那么沉稳有力。零点钟声敲响,漫天烟花炸开,他在我耳边说:‘晚晚,新年快乐。以后的每一年,都要一起。’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低头吻了我。烟花的光映亮了他的眼睛,那里面,只有我。*
甜蜜的、鲜活的、带着青春热气的回忆,如同被封印的潮水,汹涌地冲破了时光的闸门,瞬间将我淹没。那些被遗忘的、被循环抹去的色彩和温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刺痛感地呈现在我眼前。指尖划过那些充满爱意的字句,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贪婪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记录着我们的第一次旅行,第一次争吵又和好,他笨拙地为我学做菜烫伤了手,我熬夜为他织那条总也织不好的蓝色围巾,还有他拿到顶尖研究所offer时的狂喜和我由衷的骄傲……字里行间流淌着浓得化不开的幸福和憧憬。那个名叫沈聿白的男人,他的笑容,他的温度,他的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而具体。他不是日记本里冰冷的记录符号,他是我的爱人,我生命中最璀璨的光。
翻页的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抖。直到——
泛黄的纸张上,字迹陡然变得凌乱、潦草、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2023年12月24日,阴。不!!!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聿白!那个醉驾的混蛋!!!他冲上人行道……聿白他……他推开了那个吓呆的小孩……血……好多血……救护车的声音……医生摇头……他们说……他们说……*
大片的墨迹被水渍晕开,模糊了后面的字,像干涸发黑的血迹。纸张被攥紧、揉皱的痕迹清晰可见。那一页的日期,被反复地、疯狂地圈画着,像无数个绝望的漩涡。
*2023年12月24日,晚。医院。冰冷的白炽灯。消毒水的气味浓得让人窒息。他们说……脑死亡。仪器上那条冰冷的直线……像一把刀,把我劈成了两半。晚晚……我的晚晚……*
这一行,字迹陡然变了,不再是女性的娟秀,而是属于沈聿白的、带着棱角的字迹!虽然虚弱,却依旧清晰!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沈聿白写的!在我……我的日记本里
我猛地抬头,看向管理员。他银白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像两潭凝固的水银。
继续。他毫无情绪地吐出两个字。
我颤抖着,几乎是带着自虐般的痛苦,翻开了下一页。
眼前出现的,不再是手写的文字。
而是一份打印的、格式冰冷严谨的文件。抬头是醒目的黑体字:《时间意识锚点项目:高风险志愿者协议(保密等级:绝密)》
甲方:时空稳定管理局(TSA)
乙方:沈聿白
协议内容的核心条款,像烧红的烙铁,一个字一个字地烫进我的视网膜:
>志愿者沈聿白(乙方),自愿将自身濒死状态下的时间意识碎片作为‘锚点’,接入‘莫比乌斯’稳定场域。该场域将以其意识核心(对江晚的强烈执念)为基点,构建局部时间循环(循环节点:2023年12月24日
06:59
-
12:24)。该循环的唯一意义:收容并稳定因乙方肉体死亡而产生的、对伴侣江晚造成毁灭性冲击的时空涟漪(该涟漪已被判定为可能导致江晚意识崩溃及现实局部塌陷的‘奇点’级风险)。
>乙方意识碎片将在循环中持续承受‘锚点’负荷,该负荷将不可逆地加速其意识碎片的磨损与消散。
>循环的终止条件:
>1.
目标个体(江晚)对‘锚点’核心(沈聿白)的记忆及情感连接自然消解至安全阈值(遗忘进度

99.9%)。循环自动关闭,时空涟漪被抹平。江晚回归正常时间流,相关记忆将被无害化模糊处理。
>2.
目标个体(江晚)在循环中因外力或自身意识崩溃而彻底湮灭。循环强制关闭,但时空涟漪失控风险剧增。
>3.
乙方意识碎片提前耗尽,无法维持锚点。循环崩溃,时空涟漪瞬间爆发,波及范围未知。
>特别警示:无论循环以何种方式终止,乙方沈聿白作为独立意识存在的可能性已归零。其接入循环的碎片仅为维持场域的‘燃料’,不具备复苏基础。
>志愿者沈聿白(乙方)已知悉全部风险及不可逆后果,并自愿签署本协议。
>签署人:沈聿白(指纹及生物印记确认)
>日期:2023年12月24日
21:47
(于乙方生命维持系统停止前1小时13分)
文件下方,是沈聿白那熟悉的、带着力道的签名。旁边,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
时间……2023年12月24日
21:47……
他生命维持系统停止前……1小时13分……
嗡——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剧烈的耳鸣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眼前的一切——文件、围巾、管理员冰冷的银瞳——都在疯狂地旋转、扭曲!
猩红的画面碎片不再是模糊的闪现!它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刹车声、人群的尖叫、金属扭曲的刺耳呻吟、急救车尖锐的鸣笛、医院走廊冰冷刺目的灯光、医生疲惫而沉重的摇头……以及,最后那一刻,在弥留之际的病房里,苍白到透明的沈聿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手指,在那份冰冷的协议上,按下那个鲜红指印的画面!
不是遗忘!从来都不是!
是他在死!他在一遍又一遍地为我死!
用他那仅存的、正在被循环本身不断磨灭的意识碎片作为燃料,点燃这个永无止境的地狱刑架,只为给我争取一个……安全遗忘他的机会!只为让那因他死亡而可能撕裂我、撕裂现实的涟漪平息!
代价这就是管理员所说的代价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混合着痛苦的干呕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掏了出来,丢在冰天雪地里反复践踏,痛得无法呼吸,痛得灵魂都在尖啸。
啊……呃……
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我死死攥着那份冰冷的协议,纸张在手中扭曲变形,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渗出血丝,混着泪水滴落,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管理员静静地站着,银白的眼眸倒映着我崩溃的、蜷缩在地的身影,像一面冰冷无情的镜子。
编号037,遗忘进度:93.1%。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冰冷的机械播报,循环稳定性临界阈值:96%。一旦超过,锚点负荷将指数级增长,其意识碎片存在时间将急剧缩短,可能导致循环提前崩溃,风险不可控。
他微微停顿,那银白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灵魂。
现提供最终干预选项:
选项A:继续循环。锚点(沈聿白意识碎片)将持续承受负荷,直至你自然遗忘达标(≥99.9%)或循环崩溃。其最终消散时间预计:当前循环次数基础上,不超过3次。
选项B:由你主动终止循环。操作:彻底格式化你对‘锚点核心’(沈聿白)的所有记忆与情感连接(瞬时完成)。循环将安全关闭,时空涟漪抹除。你回归正常时间流,无后遗症。锚点(沈聿白意识碎片)将因失去基点,但可以保存最后一点意识碎片。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顶楼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选择权在你,编号037。
请做出决定。
我蜷缩在冰冷刺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痉挛而不停地颤抖。那份被泪水、血水和汗水浸染得字迹模糊的协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的掌心。管理员冰冷的宣告如同丧钟,在死寂的空间里反复撞击。
3次……不超过3次……
沈聿白那仅存的、正在被这该死的循环一点点磨灭的意识碎片……最多只能再支撑三次这样的忌日轮回。然后,无论我是否遗忘,他都将彻底、永远地消散,连这虚幻的影子都将不复存在。
而选项B……管理员口中的安全关闭、无后遗症……像裹着糖衣的穿心毒箭。
彻底格式化……对他的所有记忆与情感……瞬时完成……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脑海里刚刚复苏的、那些带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图书馆初遇,那束沾着雨珠的白色满天星,烟花下裹着大衣的温暖拥抱,甚至是他弥留之际按下指印时那绝望而深情的眼神……所有关于沈聿白的色彩、温度、声音、爱意……都将被瞬间抹去,变成一片空白。像从未存在过。
他为我燃尽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而我,将亲手按下删除键,将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清除。干干净净,仿佛从未相识,从未相爱,从未……痛彻心扉。
代价这就是救他的代价用彻底的遗忘,换取他最后一点意识碎片的……安息
嗬……
一声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我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管理员那银白色身影在视野里晃动,像一轮冰冷的残月。
他……
我张开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他知道……知道这个选项吗
我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虚无的稻草。
管理员银白的眼眸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声音平稳无波:协议签署时,已告知乙方所有可能的循环终止方式及其后果。‘瞬时格式化’是最高效、风险最低的终止方案,乙方对此知情。
知情……
沈聿白……他早就知道。知道如果他死了,我可能崩溃,世界可能塌陷一角。知道只有他的执念能编织这个牢笼困住我,也困住他自己。知道这循环每转动一次,都在加速燃烧他自己。更知道……想要真正救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彻底忘了他,干干净净地走出去。
而他,签下了那份协议。在他生命最后的倒计时里,在他连呼吸都成为奢侈的时刻,他用尽力气,按下那个指印。不是为了自己活,而是为了让我……能安全地忘了他活下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喃喃自语,泪水汹涌地流进嘴里,咸涩得发苦。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在第一次循环,在我还拥有完整记忆的时候就告诉我告诉我这一切的代价告诉我他正在为我赴死告诉我……遗忘是唯一的出路
管理员沉默着。或许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告诉我真相,那巨大的冲击本身,就可能直接摧毁我,导致循环崩溃。或者,即便我承受住了,知道了真相的我,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选择遗忘只会更加疯狂地想要记住,加速他的燃烧,加速循环的崩溃。
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无解的死局。一个由他亲手设下、用自己灵魂做燃料的、温柔的绝境。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着冰冷的地板,试图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不住地颤抖。管理员静静地伸出手,那只手修长、干净,带着一种非人的完美。我没有去扶,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但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我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份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协议。沈聿白那鲜红的指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惊心。
我抬起手,用沾满灰尘、泪水和血污的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动作粗鲁,皮肤被擦得生疼,却让视线清晰了一瞬。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管理员那双冰冷的、毫无人类情感的银白色眼眸。脸上,慢慢扯开一个笑容。
那笑容一定很难看。扭曲的,破碎的,带着泪痕和污迹,嘴角向上牵扯的弧度僵硬得像濒死的鱼。但它是真实的。一种决绝的、带着血腥味的、如释重负的真实。
我选B。
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没有一丝颤抖,在这空旷死寂的顶楼里,掷地有声。
管理员银白的眼眸似乎毫无波动,只是微微颔首。他抬起手,那只完美得不真实的手在空中虚点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蜂鸣。
我面前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块……屏幕。它悬浮着,没有任何实体支撑,散发着柔和的、冰冷的白光。屏幕上没有任何复杂的图案或文字,只有一个极其醒目的、长方形的按钮。
按钮是深红色的,像凝固的血液。按钮上方,用简洁的黑色字体显示着:
【确认格式化锚点核心记忆】
【此操作不可逆。】
按钮下方,是一行更小的、暗红色的警示文字:
*警告:该操作将永久删除您对‘沈聿白’的全部记忆与情感连接。*
深红的按钮,像一只充满诱惑又无比危险的眼睛,静静地悬浮在我面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带着尘埃和腐朽的味道,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目光没有在那刺眼的红色警示文字上停留一秒。我只是看着那个按钮,看着那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红。
指尖冰凉,还残留着灰尘和血污的粗糙感。我缓缓地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悬停在那深红色的按钮上方。冰冷的屏幕光映照着我的指尖,也映亮了我脸上那个凝固的、破碎的笑容。
视野的边缘,是管理员银白色的、非人的身影,像一尊沉默的墓碑。
窗外,灰暗的天空下,细密的雪粒依旧不知疲倦地飘洒着,覆盖着这个重复了三十七次、埋葬了我所有爱情和希望的世界。
指尖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