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慧把电动车支在宠物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车筐里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花花绿绿的狗零食和新买的磨牙棒。她抬头看了看仁心宠物医院的招牌,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消毒水和动物毛发混合的味道,让她心里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又往下坠了坠。推开玻璃门,冷气混着更浓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前台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姑娘冲她露出职业化的微笑。
您好,预约的孙女士吧给‘毛豆’复查稍等,李医生马上就好。护士的声音甜脆,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孙晓慧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候诊区角落那个巨大的航空箱。箱子里,一只金毛犬安静地趴着,毛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干枯暗淡。它似乎有些吃力地抬了抬眼皮,琥珀色的眼珠望向门口的方向,当看到孙晓慧时,那条总是热情摇摆的大尾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涩感,在地板上拖曳着,勉强晃动了那么一两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微、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毛豆……孙晓慧鼻子一酸,快步走过去蹲下,隔着航空箱的网格,把手伸进去。毛豆立刻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带着熟悉的粗糙感。那眼神里没有了幼时的懵懂莽撞,也没有了壮年时的精力充沛,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洞悉的温柔,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乖,不怕,咱们检查完就回家。孙晓慧的声音有些发哽,手指穿过网格,轻轻梳理着它脖颈间有些打结的毛发。帆布包里新买的、散发着肉香的磨牙棒,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诊室里弥漫着更浓的药水味。穿着白大褂的李医生看着刚出来的血液报告单,眉头微微蹙起,手指在几项异常飙升的数据上点了点。孙姐,毛豆的情况……不太乐观。上次手术虽然切除了大部分,但……这种扩散速度,比预想的快。现在主要是靠药物维持,减轻痛苦,提高最后这段日子的生活质量。医生的声音放得很轻,很缓,带着职业性的克制,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孙晓慧的心上。
她看着检查台上安静趴着的毛豆,它似乎对周围的对话毫无兴趣,只是专注地嗅着不锈钢台面残留的陌生气味,偶尔抬眼看看她,眼神湿漉漉的,充满了全然的信赖。孙晓慧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还有,李医生顿了顿,目光落在孙晓慧带来的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上,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那些零食,尤其是硬质的磨牙棒,暂时……都别给了。它的消化系统负担已经很重,牙齿也……啃不动了。给它点软和的、好消化的就行。他指了指报告单上某个触目惊心的数值。
帆布包里,那根她精挑细选、骨头形状、号称超强耐咬的牛皮磨牙棒,瞬间变得无比沉重而讽刺。
回家的路,孙晓慧骑得很慢。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电动车踏板上放着航空箱,毛豆安静地蜷在里面,隔着网格,能感受到它温热的呼吸喷在脚踝上。晚风吹来,带着初夏傍晚特有的暖意和草木香,吹起了孙晓慧额前的碎发,也吹得她眼眶发酸。她想起毛豆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小小的,毛茸茸一团,装在个鞋盒里,被儿子孙一鸣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抱回来,兴奋得小脸通红。
妈!妈!快看!我的狗!我给它取好名字了,叫毛豆!十岁的孙一鸣献宝似的把鞋盒举到她面前,里面那只小小的金毛幼崽,正用湿漉漉的鼻子到处嗅,发出奶声奶气的哼唧。
哎哟!哪儿弄来的孙晓慧吓了一跳,看着那团蠕动的、散发着奶腥味的小生命,心里直打鼓。丈夫老孙也凑过来看,眉头拧着:胡闹!家里哪有地方养这玩意儿掉毛,乱拉乱尿,还吵人!
我同学家狗生的!他爸说送我一只!孙一鸣紧紧抱着鞋盒,生怕被抢走,眼睛亮得像星星,我保证!我养!我遛它!我给它收拾粑粑!我少吃点零食给它买狗粮!爸!妈!求求你们了!他拖着长长的哭腔,小身子扭得像麻花。
老孙最见不得儿子这副模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算是默许。孙晓慧看着儿子那渴望得快哭出来的眼神,再看看鞋盒里那只懵懂无知、只会哼唧的小家伙,心一软,叹了口气:先说好,拉了尿了你自己收拾!不然立马送走!
保证完成任务!孙一鸣立刻破涕为笑,响亮地应着,小心翼翼地把小毛豆从鞋盒里捧出来,放在地上。小家伙摇摇晃晃地迈开小短腿,好奇地探索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然后,精准地在一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中央,留下了一小滩温热的、冒着热气的地图。
孙一鸣!孙晓慧的尖叫和老孙的怒吼同时响起。孙一鸣手忙脚乱地去找报纸,小毛豆则歪着脑袋,用那双纯净无辜的琥珀色大眼睛看着暴跳如雷的新主人,欢快地摇着它的小尾巴尖儿。
小小的混乱,成了这个家接纳新成员的开端。毛豆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持续不断的涟漪。它啃坏了孙一鸣新买的运动鞋后跟,叼走了老孙刚看了一半、放在沙发上的报纸,还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牙印和可疑的水渍。它精力旺盛得像个小马达,满屋子疯跑,撞翻过垃圾桶,打碎过茶几上的玻璃杯。孙一鸣拍着胸脯的保证,在日复一日的收拾残局中,很快变成了孙晓慧无奈的唠叨和老孙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孙一鸣!你的狗又在阳台刨花了!
孙一鸣!毛豆叼我袜子了!
孙一鸣!管管你的狗!别让它舔我脸!
然而,训斥归训斥,毛豆还是在这个家里稳稳地扎下了根。它一天天长大,金黄色的毛发变得浓密闪亮,体型迅速超过了小主人孙一鸣。它不再随地大小便,学会了在固定的尿垫上解决,甚至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指令。它成了孙一鸣最忠实的跟屁虫和小保镖。孙一鸣写作业,它就安静地趴在书桌下,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他的拖鞋上打盹;孙一鸣下楼踢球,它就像一道金色的旋风冲在最前面,兴奋地追逐着滚动的足球,惹得小区里其他孩子又羡慕又有点怕;孙一鸣挨了父母的训,红着眼圈躲进自己房间,毛豆就会默默地挤开虚掩的房门钻进去,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手,用温暖的身体紧紧挨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安慰的呜噜声。
孙晓慧也渐渐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个毛茸茸的存在。每天下班打开门,迎接她的不再是空荡的寂静,而是一个炮弹般冲过来的金色身影,热情地摇着尾巴,嘴里可能还叼着她的一只拖鞋,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呜呜声。毛豆成了她絮叨的最佳听众。她一边择菜做饭,一边对着趴在厨房门口、认真监工的毛豆数落工作中的烦心事,数落老孙的臭袜子乱扔,数落孙一鸣考试又粗心。毛豆总是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时不时轻轻汪一声,像是在附和。那些无人倾听的琐碎烦恼,在它湿漉漉的注视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老孙嘴上依旧嫌弃毛豆掉毛、费钱,但遛狗的任务,不知从哪天起,就自然而然地从孙一鸣手里转移到了他身上。清晨或黄昏,总能看到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小区里,毛豆温顺地跟在旁边,绳子松松地牵着。有时老孙会停下来,跟邻居下盘棋,毛豆就安静地趴在他脚边,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耐心地等着。偶尔老孙赢了棋,得意地哼起不成调的小曲,毛豆的尾巴也会跟着节奏,在地面上轻轻扫动几下。
日子就在这琐碎而温暖的日常中,像毛豆身上光滑的毛发一样,平顺地流淌过去。孙一鸣个子抽条,变声,书包越来越重,脸上冒出了青春痘,和父母的话越来越少,房门关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毛豆似乎也感知到了小主人的变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没轻没重地扑上去玩闹。当孙一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毛豆更多时候是趴在孙晓慧脚边,或者安静地守在孙一鸣紧闭的房门外,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哨兵。
转折发生在孙一鸣高三那年的冬天。一场重感冒来势汹汹,孙晓慧和老孙接连中招,发烧咳嗽,浑身无力。家里弥漫着药味和病气。孙一鸣正值模拟考的关键期,学校抓得紧,早出晚归。给父母倒水、热饭、递药这些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肩上。可半大小子,心粗得很。晚上十点多,孙晓慧渴醒了,喉咙干得像着火,哑着嗓子喊了几声,隔壁房间的老孙也咳得撕心裂肺,却没人应。孙一鸣房间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和键盘敲击声,显然还在复习或者……玩游戏
一股委屈和虚弱带来的脆弱感涌上心头,孙晓慧鼻子发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就在这时,她房间的门被轻轻顶开了。毛豆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它走到床边,把毛茸茸的大脑袋搁在床沿上,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了蹭孙晓慧露在被子外的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关切的呜咽。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盏温暖的小灯。
毛豆……妈妈渴……孙晓慧带着浓重的鼻音,虚弱地说,其实根本没指望它能听懂。
毛豆歪着头,认真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轻快地跑了出去。孙晓慧以为它走了,心里更空落落的。没想到,几分钟后,毛豆又回来了。它嘴里小心翼翼地叼着一个东西——是孙晓慧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塑料水杯!杯子对它来说显然有点大,它叼得有些吃力,下巴绷紧,走路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杯子掉了。它走到床边,努力地仰起头,把水杯往孙晓慧手边送,杯壁上沾着它亮晶晶的口水。
孙晓慧愣住了,看着毛豆那专注而认真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病中的委屈和脆弱,直冲眼眶。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沾着狗狗口水的杯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杯子里,混进了水中。她喝了一大口,那水,带着毛豆的味道,温热地流过干涩的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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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孙晓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不会说话、只会摇尾巴、会闯祸、掉毛的家伙,早已不是儿子的宠物,而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是流淌在柴米油盐里的、无声却滚烫的血脉相连。
高考结束,孙一鸣像只终于挣脱了樊笼的鸟,迫不及待地飞向了更远的天空。大学在外地,然后是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回家的次数,从寒暑假,变成了节假日,最后浓缩成年夜饭那短暂的几天。每一次回来,他都风风火火,带着外面的新鲜气息,抱着咿呀学语的女儿甜甜,像一阵短暂的旋风。毛豆会在他进门时,激动地摇着尾巴迎上去,把大脑袋往他怀里拱,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撒娇声。孙一鸣也会笑着揉揉它的脑袋,喊一声毛豆!想我没
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会被女儿甜甜吸引过去,逗弄孩子,分享新生活的趣事。毛豆会安静地趴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小主人,尾巴偶尔扫动一下,眼神温顺,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它知道,那个曾经和它一起在草地上疯跑、分享小秘密、需要它安慰的男孩,已经走远了。它依旧守护着这个家,只是这个家,越来越安静了。
孙晓慧和老孙的退休生活,像一杯泡淡了的茶。时间变得缓慢而粘稠。毛豆成了他们生活里最重要的锚点。晨昏定省般的遛狗,成了雷打不动的日程。老孙的背更驼了些,步子也慢了。毛豆似乎也默契地放慢了脚步,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爆冲,只是稳稳地走在老孙身边,时不时抬头看看他。孙晓慧每天变着花样给毛豆煮点鸡胸肉、拌点蔬菜,看它吃得香,比自己吃了还高兴。家里电视的声音总是开得有点大,老孙看着新闻就能在沙发上打起呼噜。孙晓慧织着毛线,毛豆就趴在她脚边的旧毯子上,那是它专属的宝座。毯子已经洗得发白起球,沾满了它金黄色的毛发。一人一狗,一坐一卧,时光在阳光里缓慢移动,安静得只剩下毛线针轻微的碰撞声和毛豆偶尔的、满足的叹息。
直到那次毫无预兆的昏倒。
毛豆突然在客厅里走着走着,后腿一软,像截木头般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孙晓慧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毛线团滚出老远。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肿瘤,晚期。手术做了,化疗做了,昂贵的进口药也用了,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毛豆似乎好了一阵,又能慢慢走路了,但孙晓慧和老孙都看得出来,它眼里的光在慢慢黯淡,就像一盏油尽的灯。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孙晓慧推着电动车,毛豆安静地趴在踏板上,头搁在前爪上,眼皮有些沉重。晚风吹过,路边的槐树叶子哗哗作响。她想起帆布包里那根崭新的、注定送不出去的磨牙棒,心里堵得发慌。她想起毛豆刚来时啃坏的那些东西,那时气得跳脚,现在想起来,却只觉得珍贵。它有多久没精力啃东西了家里的拖鞋、桌角、甚至那个被它视若珍宝、藏在狗窝最里面的、早已啃得变形发黑的旧磨牙棒……都落了厚厚的灰。
回到家,老孙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看到他们回来,赶紧接过航空箱,看着毛豆蔫蔫的样子,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热牛奶——那是毛豆现在为数不多还能喝得下的东西。
日子变得小心翼翼。毛豆大部分时间都在它毯子上趴着睡觉,呼吸很轻。孙晓慧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观察它喝了多少水,有没有排便,精神头怎么样。她把那根崭新的磨牙棒,悄悄塞进了毛豆的狗窝最深处,挨着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啃得坑坑洼洼的旧磨牙棒旁边。像个无望的期许,又像一种沉默的陪伴。
时间一天天过去,像指缝里握不住的沙。毛豆吃得越来越少,起身走动也越来越艰难,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趴着,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或者长久地、专注地看着孙晓慧和老孙,仿佛要把他们的样子刻进琥珀色的瞳孔里。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毛豆的毯子上。它似乎精神也好了一点点,慢慢地挪动着,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阳台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狗窝前。那是它小时候的窝,后来长大了,就换成了更大的垫子,这个旧窝就被遗弃在了角落。毛豆低下头,用鼻子在窝里拱了拱,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蜷缩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庞大的身躯,费力地塞进了那个对它现在体型来说显得过分狭小的旧狗窝里。它把自己蜷成一个金色的球,下巴搁在窝的边缘,闭上了眼睛,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安心的归处,沉沉地睡去。阳光落在它干枯的毛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孙晓慧远远地看着,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知道,它在告别,在用自己最后的方式,回到最初的地方。
毛豆是在一个寂静的深夜走的。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它就那样安静地蜷在客厅它常趴的那块毯子上,像平时睡着了一样。只是这一次,它的胸膛再也没有了起伏。
孙晓慧坐在它身边冰凉的地板上,手指一遍遍梳过它颈后依旧柔软却冰冷的毛发,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老孙沉默地站在一旁,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耸动。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屋里的空气却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陪伴了十三年的呼吸和心跳,消失了。屋子里空了一大块,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寂静吞噬了一切。
处理完后事,孙晓慧病了一场,恹恹的。家里彻底安静了。没有爪子挠地板的声音,没有尾巴扫过门框的轻响,没有喝水时吧嗒吧嗒的动静。老孙依旧每天出去遛弯,只是手里空落落的,步伐更慢了。阳台角落那个小小的旧狗窝还在,落寞地待在阴影里。
日子像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向前挪动。直到几个月后,儿子孙一鸣带着妻子和刚满三岁的女儿甜甜回来过暑假。
甜甜像个小太阳,瞬间照亮了沉寂的老屋。她穿着粉色的公主裙,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对这个爷爷奶奶家充满了好奇,跌跌撞撞地到处探索。
奶奶!奶奶!看!大狗狗的城堡!甜甜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孙晓慧正在厨房切水果,闻言心猛地一揪。她放下刀,擦了擦手,走到阳台。
只见甜甜正撅着小屁股,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狗窝里,小胳膊在里面努力地掏着什么,小裙子蹭上了灰尘。
甜甜,快出来,脏!孙一鸣的妻子赶紧去拉女儿。
不要!里面有宝藏!甜甜扭着小身子不肯出来,还在使劲掏。终于,她的小手抓住了什么东西,用力地拖了出来。
是一个磨牙棒。
不是新的。是那个旧的。暗红色的橡胶已经被啃得完全变形,坑坑洼洼,布满深深的牙印,边缘磨损得厉害,颜色也黯淡发黑。它像一件饱经沧桑的出土文物,沾满了狗窝里的灰尘和细碎的绒毛。
甜甜毫不在意它的脏旧,大眼睛亮晶晶的,举着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献宝似的跑到孙晓慧面前:奶奶!你看!大狗狗藏的骨头!给我的!
孙晓慧看着孙女天真无邪的笑脸,又看看她手里那个承载了毛豆整个生命印记的旧磨牙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胀得发疼。她蹲下身,轻轻接过那根沉甸甸的、带着灰尘和遥远记忆的磨牙棒。指尖抚过上面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齿痕,每一个凹坑,仿佛都回响着幼犬精力充沛的啃咬声,回放着它叼着拖鞋飞奔的欢快身影,定格了它把水杯递到病床边的温柔眼神……
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暖暖地照在磨牙棒上,也照在甜甜仰起的、充满期待的小脸上。孙晓慧的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泪水模糊。她张开手臂,把举着宝藏的甜甜,连同那根磨牙棒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温暖的、带着奶香的小身体填满了她的怀抱,也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厚重如茧的悲伤。
她抱着甜甜,把脸埋进孩子柔软馨香的颈窝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甜甜被抱得有点懵,但很乖地没有动,只是伸出小手,学着奶奶平时安慰她的样子,笨拙地拍了拍孙晓慧的背,奶声奶气地说:奶奶乖,不哭哦,甜甜找到大狗狗的骨头了,给你玩……
毛豆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磨牙棒粗糙的纹路里,混合着甜甜身上干净的奶香,形成一种奇异而温暖的联结。孙晓慧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着怀里懵懂却温暖的小孙女,又看看手中那根被岁月啃噬得面目全非的磨牙棒,一股迟来的、汹涌的暖流终于冲破了心口的冰封,奔涌而出。
原来,它从未真正离开。那些最笨拙、最纯粹、最毫无保留的爱与陪伴,早已像这些深深的齿痕一样,被时光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进了生命最深处。它们沉睡着,等待着,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一只稚嫩的小手重新发现,再次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