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把堕胎药灌进嘴里那天,我爹沈崇山正忙着给我丈夫陆砚舟介绍新纳的妾室。
那碗药真苦啊。
苦得我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砸,砸在滚烫漆黑的药汁里,晕开小小的涟漪。苦涩的气味直冲天灵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可我硬是咬着牙,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
因为沈崇山,我那个道貌岸然的亲爹,隔着薄薄的门帘,用他那惯常的、带着虚伪慈爱的声音说:青瓷啊,别怨爹心狠。你这肚子里的,留不得。砚舟如今正得侯爷青眼,前程似锦,你身子弱,又怀着孕,如何能伺候好他这新来的柳姨娘,是爹千挑万选的,性子柔顺,最是体贴,正好替你分忧。
替我分忧
哈。
陆砚舟,那个三年前还是个寄人篱下、连束脩都交不起的穷酸秀才,靠着娶了我沈青瓷,靠着我沈家和我娘留下的丰厚嫁妆打点铺路,才一步步爬到了今天,能在侯爷面前露个脸。
现在,他们觉得我碍事了。
因为我肚子里揣着的,不是他们期待的、能助陆砚舟攀附侯爷的福星,反倒成了他另结新欢的绊脚石。
药汁滚烫,灼烧着喉咙,一路烧下去。
很快,一股尖锐的绞痛猛地从下腹炸开,像有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撕扯。
我疼得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身下,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漫了出来,迅速洇湿了被褥。
猩红刺眼。
啊……
我忍不住痛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
门帘唰地被掀开。
进来的不是沈崇山,也不是陆砚舟。
是柳姨娘。那个我爹口中千挑万选来替我分忧的柔顺女子。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粉色锦缎,头上插着赤金的步摇,袅袅婷婷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怜悯。
哎呀,姐姐,这是怎么了她捏着嗓子,声音甜得发腻,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针,落在我身下那片刺目的猩红上。快别叫了,多不体面。老爷和夫君正在前厅商议要事呢,可别惊扰了贵人。
她慢悠悠地走近,俯视着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恶毒的快意:姐姐,别挣扎了。夫君说了,你这胎本就不稳,掉了也好,省得生下来也是个累赘。以后啊,你就好好养着,伺候夫君、开枝散叶的事儿,自有妹妹我呢。
剧痛和滔天的恨意让我眼前阵阵发黑。
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陆砚舟。
沈崇山。
好。
好得很。
柳姨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用帕子掩了掩鼻子,似乎嫌屋里的血腥气污浊:姐姐也别怪夫君心狠。谁让你娘家如今……唉,老爷的生意出了大纰漏,窟窿大着呢,还得指着夫君在侯爷面前美言,求侯爷出手拉一把沈家。你呀,就别添乱了。
原来如此。
我沈青瓷,连同我肚子里这块没成型的骨肉,都成了可以随时舍弃、换取利益的棋子!
腹中的绞痛越来越剧烈,仿佛有把钝刀在不停地搅动。
血,流得更多了。
我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意识也开始模糊。
柳姨娘看我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大概是觉得我活不成了,脸上最后一点伪装也撕了下来,只剩下冰冷的厌弃。
真是晦气。她低声骂了一句,转身就走,对着门外候着的婆子扬声吩咐,夫人小产,身子虚,受不得风。赶紧的,把人挪到城外的庄子上去静养!手脚麻利点,别惊动了前头的老爷和姑爷!
几个粗壮的婆子涌了进来,眼神麻木,动作粗鲁。
她们像拖拽一件破麻袋一样,把浑身是血、几乎昏厥的我从榻上拽起。
身下的血滴滴答答,在冰冷的地砖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
没人管我疼不疼,也没人看我身下那可怕的出血量。
她们用一张沾着污迹的旧毯子把我胡乱一裹,抬着就往外走。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透过晃动的门帘缝隙,看到前厅里,烛火通明。
沈崇山正红光满面地给陆砚舟斟酒,两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陆砚舟的侧脸在烛光下温润如玉,带着得体的浅笑,仿佛后院正在发生的惨剧与他毫无干系。
那个曾在我病榻前握着我的手,说青瓷,此生唯你一人的陆砚舟。
那个靠着我的嫁妆和谋划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陆砚舟。
心口像是被那只搅动腹部的钝刀狠狠剜了一下。
比身体的疼痛更甚。
原来,所有的情深意重,都是假的。
所有的付出,都是喂了狗。
也好。
沈崇山,陆砚舟。
你们最好祈祷我就这么死了。
如果……如果我沈青瓷还能从地狱里爬出来……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
我以为我死了。
但刺骨的寒冷和颠簸又把我强行拽了回来。
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痛。
身下是冰冷的、硬邦邦的木板,随着车轮的滚动,剧烈地颠簸着。
每一次颠簸,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我残破的身体。
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狭窄摇晃的车厢顶棚,破旧的木板缝隙里透进灰蒙蒙的光。
外面是车轮碾压土路的辘辘声,还有车夫不耐烦的呵斥声和甩鞭声。
真他娘的晦气!大半夜的拉个半死人去那鸟不拉屎的破庄子!车夫啐了一口。
少说两句吧,钱给够就行。里头那个,活不活得过今晚还两说呢。另一个声音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我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提醒自己,我还活着。
沈青瓷,你不能死。
你得活着。
活着看他们,怎么死!
剧烈的颠簸和持续的失血让我再次陷入半昏迷。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
一股浓重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被粗暴地拖下车,像扔垃圾一样扔进了一个冰冷潮湿、散发着稻草腐烂气味的角落。
人送到了,剩下的可不关我们事了!车夫的声音带着解脱。
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
黑暗,冰冷,死寂。
只有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下身还在缓慢地渗血,带走我仅存的热量。
我知道,这样下去,我撑不到天亮。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蚀骨的恨意和绝望。
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指甲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抠出了血痕。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轻响。
不是大门的方向,是这破屋子角落里,一扇极其隐蔽、几乎被蛛网和杂物掩盖的小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极其微弱的光透了进来。
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缝后。
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瘦小的轮廓。
他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那只是个幻觉。
然后,他动了。
他像只灵敏的老猫,无声地靠近。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说不清的陈旧气息笼罩了我。
一只枯瘦如柴、冰凉的手,搭上了我的手腕。
那手粗糙得像砂纸,指节粗大变形,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
他似乎探了探我的脉息,然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
他没有说话。
只是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几颗黑乎乎的药丸,散发着浓烈苦涩的气味。
他用那枯瘦的手,捏开我的嘴,不由分说地把一颗药丸塞了进去。
药丸入口即化,苦得我浑身一颤,一股辛辣的热流猛地从喉咙冲向四肢百骸,暂时压住了那蚀骨的冰冷和虚弱感。
他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粗糙的小陶罐,打开,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
他掀开我身上那脏污的毯子一角,动作不算温柔,但很利落,将那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药膏,涂抹在我依旧渗血的小腹位置。
那药膏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一接触皮肤,火辣辣的剧痛竟然瞬间缓解了大半。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用毯子把我裹紧,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然后,他再次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到那扇小门后。
小门合上,最后一丝微光消失。
屋子里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
只有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药味,还残留在我鼻端。
还有小腹处那持续散发的、带着凉意的镇痛感,以及喉咙里残留的辛辣苦涩。
这一切都告诉我,不是梦。
有人救了我。
一个沉默的、如同幽灵般的、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怪人。
……
那几颗黑乎乎的药丸和那罐奇异的药膏,硬生生把我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虽然依旧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至少,血止住了,命保住了。
那个佝偻的怪人,每天都会在深夜,从那个隐秘的小门出现。
依旧沉默。
放下一点粗糙得难以下咽的食物——通常是冰冷的窝窝头和一点咸菜疙瘩,或者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然后,他会检查我的伤口,沉默地给我换药。
他的药很神奇,伤口愈合得很快。
我尝试过跟他说话。
你是谁
为什么救我
这里是哪里
他从不回答。
甚至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仿佛我只是一块需要处理的木头。
他的沉默像这破败的庄子一样,带着腐朽的绝望。
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没有恶意。至少现在没有。
休养了几天,稍微有了点力气,我开始打量这个囚笼。
这是一处废弃的田庄,离京城很远,荒凉得像是被世人遗忘的角落。看守我的只有一个耳聋眼花的老苍头和一个凶神恶煞、动辄打骂的粗使婆子。
他们得了沈崇山的命令,只负责让我自生自灭,根本不管我死活。每天丢进来的食物,连猪食都不如。
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
支撑我的,只有刻骨的恨。
沈崇山!陆砚舟!
每当夜深人静,伤口隐隐作痛,或者啃着冰冷的窝头时,这两个名字就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我的心上。
我要活下去。
我必须活下去!
光靠恨不够。
我需要钱,需要人,需要力量!
那个沉默的怪人,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似乎有点不寻常的存在。
他为什么住在这个废弃庄子的密室里他那一身古怪的医术从哪里来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
他的手指,除了常年摆弄药材留下的颜色,虎口和指关节处,有着极其厚实的老茧。那不是采药磨药能磨出来的,更像是……长期握着某种沉重的兵器
他的背佝偻得厉害,但偶尔在昏暗光线下,他直起腰拿高处东西的瞬间,那身形轮廓……竟隐隐透出一种被岁月摧残前的挺拔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脑中形成。
这绝非普通的乡野郎中。
我决定赌一把。
一天深夜,他又来送药。
我忍着伤口的抽痛,挣扎着坐起身,在他放下药碗准备离开时,用尽力气,对着他那佝偻的背影,哑声说了三个字:
虎贲卫。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那僵硬的、如同石像般的背影,第一次有了剧烈的反应。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黑暗中,他那双一直浑浊无光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鹰隼,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审视,还有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凶狠!
密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赌对了!
虎贲卫,是先帝时期一支极其神秘、只效忠于皇帝本人的近卫暗军,据说个个身怀绝技,神出鬼没。先帝暴毙后,新帝登基,这支神秘的卫队就仿佛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我曾在我娘留下的、压箱底的一本极其破旧的杂记里,看到过关于虎贲卫只言片语的描述,提到他们因特殊的训练方式,虎口和指关节的茧子异于常人。
眼前这个人的茧子,还有他刚才的反应,印证了我的猜测!
我不是谁的人,我强压下狂跳的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只是一个被至亲背叛、恨不得啖其血肉的可怜虫。我知道虎贲卫的誓言——‘帝陨则隐,非明主不出’。
我紧紧盯着他那双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眼睛: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个,弑父杀兄,得位不正!算什么明主!你们要隐到什么时候隐到老死在这破庄子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烂掉吗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死寂多年的心脏。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不甘、愤怒、还有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
住口!他低吼一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野兽般的绝望,你知道什么!先帝……先帝他……
他猛地住了口,胸口剧烈起伏,死死攥着拳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密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扑过来掐死我。
他紧绷的身体,却一点点垮塌下去,那股骇人的气势也消散了,重新变回那个腐朽绝望的佝偻老头。
他颓然地靠着冰冷的土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嘶哑的声音从膝盖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刻骨的绝望,龙驭宾天……我们……护驾不力……罪该万死……只能……只能像老鼠一样躲着……赎罪……
先帝暴毙,果然另有隐情!
赎罪我冷笑,忍着剧痛挪到他面前,蹲下身,直视着他埋在膝盖里的头颅,躲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弑君篡位者高坐明堂,看着忠良被戮,看着这天下被搅得乌烟瘴气,就是你们的赎罪
我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你们虎贲卫的刀,生锈了吗
你们的骨头,真的被这破庄子泡软了吗
先帝若在天有灵,看到你们这群曾经最锋利的刀,变成了一堆只会躲在暗处腐烂生蛆的废铁,他会不会气得从皇陵里爬出来!
你!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枯瘦的手闪电般伸出,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力道之大,几乎瞬间让我窒息!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
我没有挣扎,只是死死盯着他那双充满血丝、痛苦与暴怒交织的眼睛。
杀了我……
我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因为缺氧而断断续续,……杀了我……这个……知道你们……懦弱耻辱……秘密的人……然后……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
掐着我脖子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他眼中的暴怒和杀意,在与我绝望而讥诮的目光对视中,一点点褪去。
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悲怆取代。
他猛地松开了手。
我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大口喘气。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靠着墙,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们……还能做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只剩我这把老骨头了……其他兄弟……都……
不是还有我吗我喘匀了气,撑着地坐起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我姓沈,京城巨富沈崇山的‘嫡女’。虽然现在被他像垃圾一样丢在这里等死,但我娘给我留了东西!外面,还有我娘留下的人!
我看着他死水般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帮我。
帮我离开这里,帮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帮我,把沈崇山和陆砚舟,踩进泥里!
作为交换……我深吸一口气,抛出最重的筹码,我帮你,帮你们虎贲卫,找到真正的‘明主’!一个配得上你们效忠、值得你们重现天日的主子!一个……能为先帝讨回公道的主子!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佝偻着背,低着头,枯草般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时间一点点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沉睡了多年的某种东西,似乎被我这番疯狂又极具诱惑力的话语,撬开了一条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透了出来。
不再是死寂。
是审视,是权衡,是……一丝被点燃的、微弱的火苗。
你……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空洞。
凭我是沈青瓷。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凭我娘林晚棠,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点金手’!她给我留下的,绝不仅仅是嫁妆!还有……一张遍布南北的暗网!只要我出去,只要我拿到启动的信物!
我娘林晚棠,一个惊才绝艳却早逝的奇女子。沈崇山能有今日,全靠我娘当初的谋划和嫁妆铺路。她死前,曾紧紧抓着我的手,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我掌心,告诉我那是最后的退路,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那时我不懂,只当是娘亲的遗物。如今想来,那恐怕就是她留给我、连沈崇山都不知道的庞大暗桩网络的启动信物——一枚看似普通的玄铁指环,被我藏在了嫁妆箱子的夹层里。
而那个箱子,如今在陆砚舟的书房!
老者的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林晚棠的名字,显然触动了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灵魂的颜色。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最后的挣扎。
密室里的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终于。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好。
这个好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成了!
我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和激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我需要时间恢复,需要你帮我稳住外面的耳目。我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布局,还有,我需要知道外面的消息,尤其是陆砚舟和沈崇山的动向!
他点了点头,动作依旧僵硬,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决断。
庄子里,有我。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蛰伏已久的阴冷,消息……我会想办法。
从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送来的食物依旧粗糙,但分量足了许多,偶尔甚至能看到一点荤腥。
他换药的手法依旧沉默,却更细致了些。
更重要的是,他开始在深夜,带来一些外面零碎的消息。
用他那嘶哑难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陆……探花……升了……翰林院侍讲……
沈家……攀上了……盐道……
侯府……小姐……及笄……
每一个关于他们飞黄腾达的消息,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陆砚舟,果然靠着侯府的提携,青云直上了。
沈崇山,也靠着卖女求荣,生意越做越大。
而我,沈青瓷,已经成了他们成功路上被彻底遗忘、甚至急于抹去的污点。
很好。
爬得越高,摔下来,才越痛。
我咬着牙,忍着恨,拼命地吃东西,配合治疗,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筋骨。
我要尽快好起来。
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老者的暗中帮助下,我避开了那个恶婆子的刁难,身体恢复得很快。
三个月后。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
时机到了。
外面……车……备好了。老者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密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包袱和一件宽大的蓑衣。出庄……五里……有人接应。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我心脏狂跳,没有半分犹豫,迅速套上蓑衣,接过包袱。
包袱里是几块硬邦邦的饼子,一点碎银子,还有一把用旧布缠着的、沉甸甸的、开了刃的短匕!冰凉的触感传来,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多谢!我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侧身,让开了那条通往自由的小门。
门外,是瓢泼大雨和无边的黑暗。
我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湿空气,一头扎进了风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却浇不灭我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凭着老者模糊的指引,朝着庄子外狂奔。
身后,似乎隐约传来那恶婆子被惊动的叫骂声和老苍头含糊的询问。
但我顾不上了。
自由!
复仇!
近了!
就在我快要力竭,视线被雨水模糊时,前方雨幕中,一辆不起眼的、半旧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岔路口。
车辕上坐着一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
看到我踉跄的身影,他立刻跳下车辕,动作麻利地掀开车帘。
我几乎是扑了进去。
马车内部狭小简陋,却干燥温暖。
坐稳。车夫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话音未落,马鞭一扬。
驾!
青篷马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进了茫茫雨夜,将那座吃人的废弃田庄,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瘫在冰冷颠簸的车厢里,裹紧湿透的蓑衣,剧烈地喘息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逃出生天的狂喜,还是即将面对未知的恐惧。
但更多的,是一种破茧而出的决绝。
沈崇山,陆砚舟。
你们的噩梦,开始了。
……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颠簸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移位。
但我死死抓着车厢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梧桐里,找顾三娘!
那是我娘林晚棠留下的、最重要也最隐秘的一个暗桩。顾三娘,表面是梧桐里一间不起眼成衣铺的老板娘,实则是娘亲当年最信任的心腹之一,掌管着部分信息传递和人脉联络。只有拿着信物,才能让她真正听令。
这是我能翻盘的唯一希望!
天色微明时,风雨渐歇。
马车在一个极其僻静、狭窄的巷口停下。
姑娘,梧桐里到了。前面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我掀开车帘,清晨微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眼前是京城最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的梧桐里。低矮破旧的房屋挤挤挨挨,污水横流的窄巷纵横交错,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脂粉、食物馊味和劣质煤炭混合的复杂气息。
多谢!我哑声道谢,将包袱里仅有的几块碎银子都掏出来递出去。
车夫却摆摆手,斗笠下的脸依旧模糊:不必。受人之托。姑娘保重。说完,不再多言,一扬鞭,马车迅速消失在清晨薄雾弥漫的巷口。
我捏紧包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快步走进迷宫般的梧桐里。
七拐八绕,凭着娘亲模糊的描述,终于在一排低矮的铺面中,找到了那间挂着褪色布招、写着顾记衣坊的小铺子。
铺面很小,光线昏暗,只开了一扇门板。里面挂着几件半新不旧的成衣,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身形微胖、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弯腰整理着地上的布匹。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回,粗声粗气地问:扯布还是做衣便宜料子在那边自己看。
顾三娘。我开口,声音嘶哑。
那妇人整理布匹的动作猛地一顿。
她极其缓慢地直起腰,转过身。
一张圆胖的、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精明和些许风霜的脸。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像探照灯一样,瞬间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警惕。
她上下打量着我。
我此刻狼狈不堪,蓑衣下是破旧的粗布衣裙,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活脱脱一个逃难的小媳妇。
你哪位她语气平淡,眼神却像刀子,在我脸上刮过。
我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右手,慢慢摊开掌心。
掌心躺着一枚毫不起眼的指环。玄铁打造,没有任何花纹,只在指环内侧,用极其微小的字体,阴刻着一个篆体的棠字。
顾三娘的目光,在看到那枚指环的瞬间,骤然凝固!
她脸上的市井油滑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仿佛看到亡魂般的激动!
她猛地一步上前,枯胖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我摊开的手腕!
力道极大,捏得我生疼。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指环,又猛地抬起来,死死盯着我的脸,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压得极低:
你……你是……青瓷小姐!
是我。我迎着她震惊的目光,喉咙发紧,顾姨,我娘……留给我的路,还在吗
顾三娘没有立刻回答。
她抓着我的手腕,力道松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的骨头。
过了好几息。
她眼中翻涌的情绪才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悲怆的了然和决绝。
她松开我的手,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市井妇人的表情,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进来,关门。
我迅速闪身进屋。
顾三娘动作麻利地闩上了铺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狭小的铺面里光线更暗了。
她转过身,脸上那层伪装彻底卸下,眼圈瞬间红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小姐!真的是您!老奴……老奴还以为……她声音哽咽,激动得浑身发抖,夫人她……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啊!她说过,若有一天您拿着‘棠心戒’找来,必是到了绝境!让老奴拼死也要护住您!
顾姨,快起来!我连忙扶起她,鼻子也阵阵发酸。
娘亲……她果然早料到会有今日吗
小姐,您受苦了!顾三娘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苍白消瘦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掉,老奴这些年……一直留意着沈家……知道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东西……他们竟敢……竟敢把您……她气得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完整。
都过去了。我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冰冷,顾姨,我娘留下的东西,还在吗
顾三娘用力抹了把脸,眼神瞬间变得坚毅:在!夫人留给您的暗桩和人手,这些年老奴一点不敢懈怠,都暗中维持着!钱、人、消息渠道,都在!她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只要小姐您一句话,老奴拼了这条命,也要让那对狼心狗肺的父女付出代价!她显然误会了,以为沈崇山和陆砚舟是父女联手害我。
不。我摇摇头,眼中恨意燃烧,不止沈崇山。还有陆砚舟!那个靠着我沈家、靠着我娘嫁妆铺路才爬上高位的白眼狼!我要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陆探花!顾三娘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没想到还有陆砚舟的事,随即怒火更盛,好!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小姐您说,要老奴怎么做
第一,我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落脚,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第二,我要钱!大量的现银!
第三,我语气森寒,动用一切人手,给我查!查沈崇山这三年所有的生意往来,尤其是见不得光的!查陆砚舟在官场上所有的钻营、所有的不法勾当、所有的把柄!查他和侯府,到底勾结到了什么地步!
第四,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帮我打听一个人。
谁
当朝七皇子,萧彻。
顾三娘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七皇子那个……那个据说体弱多病、常年幽闭府中、最不受宠的皇子
就是他。我语气笃定,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我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越详细越好!特别是……他和他那位暴毙的先帝父皇,关系如何!
顾三娘看着我眼中燃烧的火焰和冰冷的杀意,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再多问,只是重重点头,眼中也燃起同样的火焰:
小姐放心!老奴拼了这条命,也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有了顾三娘和她背后那张沉寂多年、却依旧高效的暗网,一切都开始飞速运转。
我在梧桐里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由顾三娘绝对心腹看守的小院里安顿下来。
几天后,第一批消息就送到了我手上。
厚厚的一摞纸。
记载着沈崇山这三年来如何利用陆砚舟攀附权贵,打通关节,疯狂敛财。他涉及的生意,从盐铁到漕运,从粮米到丝绸,几乎都有染指,而且手段极其肮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以次充好、勾结地方胥吏盘剥商户……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其中最大的一笔,是他利用陆砚舟从户部提前泄露的朝廷采购信息,联合几个粮商,在江南水灾前疯狂囤积粮食,灾后以高出市价数倍的价格抛售,大发国难财!逼得无数灾民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至于陆砚舟……
这个表面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探花郎,背地里更是肮脏不堪!
他利用翰林院侍讲的身份,暗中替多位权贵润笔,收取巨额贿赂,为他们歌功颂德、粉饰劣迹,甚至篡改某些不利的文书记录。
他更是一个拉皮条的好手!为了讨好侯府和更上层的权贵,利用自己的才名和探花身份,暗中物色、引诱甚至强迫一些颇有才名、家世清白的寒门才女或小官之女,将她们作为玩物进献给那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毁人清白,断人前程!
其中一页薄纸,记载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柳含烟。
正是那个被我爹千挑万选来给我分忧的柳姨娘!
原来她根本不是良家女子!她本是京郊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颇有才情,被陆砚舟偶然发现其才貌。陆砚舟假意欣赏,资助其父,实则暗中设局,让其父欠下巨额赌债,然后适时出现,以救世主的姿态替她还债,再无奈地将她献给了当时正需要讨好侯爷、又急于处理掉我这个绊脚石的沈崇山!
好一个一石二鸟!
既满足了侯爷(侯府与沈家结亲,柳姨娘作为陪嫁自然也与侯府有了关联),又除掉了碍事的我!
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罪证,我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手中的纸捏碎!
畜生!
两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小姐,您看这个!顾三娘又递过来一张纸条,脸色凝重,关于七皇子萧彻的。
我立刻接过。
纸条上的信息很简短,却字字惊心:
萧彻,生母早逝。先帝第九子。体弱非天生,疑幼时中剧毒所致,与先帝暴毙之毒同源。深恨今上(其长兄)。韬光养晦,暗中蓄力。处境危殆,如履薄冰。可用,亦险。
寥寥数语,信息量却巨大!
先帝暴毙果然是被毒杀!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当今皇帝,萧彻的长兄!
萧彻自己也中了同样的毒,侥幸未死,却落下病根!他蛰伏多年,是在等待复仇的机会!
他和皇帝,是死仇!
顾三娘看着我,低声道:小姐,此人……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斩尽仇雠;用不好,恐先伤己身。太险了!
险
我摩挲着纸条冰冷的边缘,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
险又如何
我沈青瓷如今,除了这条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烂命,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皇帝杀了萧彻的爹,毒害了萧彻。
沈崇山和陆砚舟,联手杀了我娘(从顾三娘后续查到的线索看,我娘当年的急病也透着蹊跷),杀了我未出世的孩子,还想杀我!
我们,都是被至亲背叛、血海深仇的可怜虫。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那个高高在上、弑父杀兄的皇帝,以及依附于他的爪牙,比如……侯府!
敌人的敌人,就是天然的盟友!
何况,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旗号,一个能撬动整个棋盘的力量!
萧彻,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顾姨,我抬起头,眼中是孤狼般的决绝,准备一下。我要见七皇子。
顾三娘脸色一白:小姐!他深居简出,府邸如同铁桶,外人根本……
不用进府。我打断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每月初一十五,会去城外寒山寺‘静养’半日,为生母祈福。这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寒山寺后山禅院,守卫森严……
那就让他自己出来见我。我拿起笔,铺开一张素笺,毫不犹豫地落笔。
写下的,不是求见的话语。
而是四个字——
虎贲尚存。
顾三娘看到这四个字,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
我小心地将纸条封好,递给顾三娘:想办法,在七皇子抵达寒山寺之前,把这封信,送到他贴身侍卫或者最信任的内侍手中。记住,一定要快,要隐秘!
顾三娘接过那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手都在微微颤抖,最终一咬牙:老奴拼死也送到!
……
寒山寺。
后山,一处僻静的禅院。
青松掩映,禅意幽幽,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冷药味。
禅房内,光线昏暗。
一个穿着素白常服的年轻男子,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他身形极为清瘦,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薄唇几乎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深黑如寒潭,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他便是当朝七皇子,萧彻。
一个被遗忘在深宫角落、只等着哪天咽气的病秧子。
一个侍从打扮、面容精悍的青年无声地走进禅房,步伐轻得像猫。他走到萧彻身边,俯身,将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素笺,恭敬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殿下,一刻钟前,一个在寺外化缘的小沙弥送来的,指名给您。属下已验过,无毒。
萧彻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聚焦,落在那张小小的素笺上。
他伸出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素笺,缓缓展开。
动作慢条斯理。
当那四个力透纸背、带着凌厉锋芒的字映入眼帘时——
虎贲尚存。
萧彻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深潭般的瞳孔猛地收缩,捏着素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一股冰冷刺骨、又带着毁灭般暴戾的气息,瞬间从他清瘦的身体里弥漫开来!整个禅房的温度仿佛骤降!
旁边的精悍侍卫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看向窗外。
然而,那骇人的气息只是一闪而逝。
萧彻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送信的人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久病的虚弱,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那小沙弥只说是个带着斗笠、看不清脸的中年妇人给的香火钱让他转交,人已经不见了。侍卫低声道,属下已派人去追查,但……恐怕很难。
萧彻沉默着。
目光再次落在那四个字上。
虎贲尚存。
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尘封多年、血淋淋的记忆深处!
先帝暴毙那晚的混乱与血腥……
母妃绝望的哭喊……
自己体内那撕心裂肺的剧毒……
还有那些如同影子般守护着父皇、最后却神秘消失的虎贲卫……
这些年,他暗中搜寻了无数次,都石沉大海。
如今,这消息却以这种方式,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是陷阱还是……真正的转机
萧彻苍白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凌厉的笔锋。
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和他心底的恨意,何其相似!
查。萧彻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决断,动用‘蛛网’,不惜一切代价,找出送信的人。
是!侍卫领命。
还有,萧彻的目光投向窗外幽静的松林,眼神莫测,告诉知客僧,今日……本殿想独自走走,不必惊扰。
侍卫一愣,随即明白:属下明白!会清空后山路径。
萧彻不再言语,只是将那张写着虎贲尚存的素笺,紧紧攥在了掌心。
……
寒山寺后山,一条蜿蜒曲折、通向山顶观景亭的石阶小径。
这里位置偏僻,平时就少有人至,今日更是被提前清场,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松林的沙沙声。
我穿着一身顾三娘准备的、毫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衣裙,头上包着同色的布巾,像个最普通的村妇,静静地坐在半山腰一处不起眼的石头上。
看似在歇脚,实则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耳朵捕捉着山路上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我以为萧彻不会出现,或者我的判断出错时。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从下方石阶传来。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虚浮,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沉稳。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来了!
我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瞥去。
一道素白清瘦的身影,正沿着石阶,一步步缓缓走上来。
苍白的脸,深黑的眼,单薄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正是七皇子,萧彻!
他身后,远远地跟着两个看似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鹰的随从,保持着既能看到他、又不至于听到谈话的距离。
萧彻走到我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没有看我,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声音平淡得像在自言自语:
山风甚凉。
我依旧低着头,手指却微微蜷紧,同样用平淡的语气回应,仿佛在接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心若寒透,何惧风凉
萧彻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移到了我身上。
那眼神,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剖开。
你写的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是。我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畏惧,只有一片燃烧后的冰冷灰烬和孤注一掷的疯狂,殿下要找的人,我能找到。殿下想做的事,我能助力。
凭你萧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充满讥诮的弧度,一个被沈家弃如敝履、被陆探花扫地出门的‘前夫人’
他果然查到了!而且速度极快!
凭我娘林晚棠留下的遍布天下的暗桩和财富!凭我手里握着沈崇山和陆砚舟足以抄家灭族的罪证!凭我比殿下您更清楚,侯府和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之间,那些肮脏的勾连!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更凭我,和殿下您一样,与他们——有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听到林晚棠的名字,萧彻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听到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他那双深黑的眸子里,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同病相怜的恨意。
你想要什么他问,声音低沉了几分。
合作。我斩钉截铁,我助殿下扳倒侯府,扳倒上面那位,拿回属于您的一切!殿下登临大宝之日,我要沈崇山和陆砚舟,身败名裂,生不如死!我要亲自,送他们下地狱!
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萧彻沉默地看着我。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帝王的审视和棋手评估棋子的冰冷。
他在衡量。
衡量我的价值,我的仇恨,我的疯狂,是否值得他冒险启用。
时间仿佛凝固。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
他薄唇微启,吐出一个字:
准。
这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正式拉开了这场血腥复仇和权力更迭的序幕!
但,他话锋一转,眼神冰冷,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本殿手中的一把刀。刀,就该有刀的觉悟。若敢妄动,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杀意,比山风更冷冽刺骨。
殿下放心。我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青瓷此生,只为复仇而活。仇人死绝之日,便是青瓷还刀入鞘之时。
萧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言语,转身,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步缓缓离去。
那素白清瘦的背影,在苍翠松林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孤寂,却又仿佛蕴含着足以颠覆天地的力量。
我站在原地,山风吹起我灰色的粗布衣角。
手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沈崇山,陆砚舟。
你们的死期,开始倒数了。
……
与萧彻结成脆弱的同盟后,复仇的齿轮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
顾三娘掌控的暗桩网络,如同被注入活水的干涸河道,瞬间被激活,爆发出惊人的能量。金钱像流水般涌出,精准地流向每一个需要打点的环节。萧彻那边,也通过他深埋的蛛网,提供了部分关键的人脉和宫廷内部的消息。
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悄然收紧。
目标:沈崇山!
突破口,正是他发国难财的那批粮食!
顾三娘的人手,如同最精密的猎犬,顺着当年那批粮食的流向,抽丝剥茧。很快,一个关键人物浮出水面——江南粮商商会的副会长,钱满仓。
此人贪婪无度,是沈崇山当年囤粮的重要合伙人之一,手里掌握着沈崇山指使他操纵粮价、贿赂地方官员、制造假账的铁证!更重要的是,此人极度好色,且惧内。
小姐,钱满仓三日后会秘密进京,与沈崇山在城南的‘醉仙楼’雅间‘叙旧’,实则是分赃和商议下一步的盐引买卖。顾三娘将最新情报递给我,眼中闪着精光,他这次来,瞒着他家那只河东狮,带了个新纳的、极宠爱的扬州瘦马,就安置在城南柳条胡同的一个小院里。
很好。我眼中寒光一闪,让我们的人,务必在钱满仓进京前,‘无意中’让他那位远在江南的夫人,知道她心爱的夫君在京城金屋藏娇的消息。再‘帮’那位夫人,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京城来!
是!顾三娘会意,立刻下去安排。
三日后,醉仙楼,天字三号雅间。
沈崇山正红光满面地举杯:钱老弟,这次江南之行辛苦!这批盐引到手,你我兄弟……
话未说完,雅间那扇雕花的木门,砰地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插着满脑袋金簪玉钗的妇人,如同一头发怒的母狮,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仆妇,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
钱满仓!你个杀千刀没良心的畜生!钱夫人的嗓门如同破锣,震得整个醉仙楼都抖了三抖,老娘在家给你伺候老的照顾小的,你倒好!跑到京城来风流快活!还养了个狐狸精在柳条胡同!看老娘今天不扒了你的皮!
钱满仓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夫……夫人!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老娘再不来,你怕是要被这狐狸精吸干了骨髓!钱夫人一眼就看到了躲在钱满仓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更是怒火中烧,抄起手边一个青花瓷瓶就砸了过去!
啊!那瘦马尖叫着躲开,花瓶砸在墙上,碎片四溅!
场面瞬间失控!
钱夫人带来的仆妇一拥而上,目标直指那瘦马和试图阻拦的钱满仓。抓头发,撕衣服,棍棒乱飞,哭喊声、叫骂声、瓷器碎裂声响成一片!
雅间里杯盘狼藉,珍馐美味洒了一地。
沈崇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狼狈地躲闪着飞溅的碎片和扭打的人群,气得浑身发抖:住手!都给我住手!成何体统!钱夫人,有话好好说!我是沈崇山!沈……
沈崇山老娘管你什么山!钱夫人正在气头上,顺手抄起一盘油腻腻的红烧蹄髈,劈头盖脸就朝着沈崇山砸了过去,肯定是你这老不修带坏了我家男人!合伙做生意我看是合伙嫖娼吧!
啪叽!
油光锃亮的蹄髈精准地糊在了沈崇山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写满惊怒交加的脸上!
黏腻的酱汁和肥肉挂了他满头满脸,昂贵的锦袍瞬间污秽不堪!
啊!沈崇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又惊又怒又恶心,泼妇!泼妇!来人!快来人啊!
醉仙楼的掌柜和伙计早就被这阵仗吓傻了,躲在楼下不敢上来。
钱夫人带来的仆妇战斗力惊人,很快就把钱满仓和他的瘦马打得哭爹喊娘,鼻青脸肿。混乱中,不知是谁撞翻了角落里的一个柜子。
哗啦!
一堆账册、信件散落出来!
其中一本厚厚的账册摊开,上面清晰地记载着某年某月,江南水灾期间,沈崇山、钱满仓等人囤积粮米的数量、地点,贿赂官员的明细,以及灾后高价售粮的惊人利润分成!
上面盖着沈家商号的朱红大印和钱满仓的私章!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正忙着擦脸上油污的沈崇山,看到那本摊开的账册,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
不……不是我的!这是假的!诬陷!是诬陷!他失声尖叫,疯了一样扑过去想抢夺账册。
放你娘的屁!钱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账册抢在手里,她虽然不识字,但看到上面鲜红的印章和自己男人的名字,再联想到江南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更是怒不可遏!
好啊!钱满仓!你个天打雷劈的畜生!怪不得那两年家里银子流水似的进,原来都是你们喝灾民血吃灾民肉赚来的黑心钱!钱夫人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沈崇山破口大骂,还有你!姓沈的!穿得人模狗样,心肝都烂透了!你们这帮黑了心肝烂了肺的畜生!老娘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把这些脏心烂肺的东西都抖落出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你们的嘴脸!
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完拖去衙门!告他们发国难财!告他们草菅人命!
仆妇们得了主母命令,下手更狠了!
棍棒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钱满仓和他的瘦马被打得满地打滚,哀嚎连连。
沈崇山也被波及,脸上身上挨了好几下,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脸上还挂着油污和酱汁,昂贵的锦袍被撕破了好几处,整个人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住手!别打了!钱夫人!误会!都是误会!有话好商量!钱!我给你钱!沈崇山抱头鼠窜,试图用钱收买。
呸!老娘稀罕你的臭钱!钱夫人一口浓痰啐在他脸上,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打!给我往死里打!
醉仙楼的这场闹剧,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钱夫人带着被打得半死的钱满仓、瘦马以及那本要命的账册,在仆妇们的簇拥下,一路哭嚎叫骂着直奔京兆府衙门!
沿途吸引了无数百姓围观!
看啊!那就是沈大官人!发国难财的沈崇山!
呸!平时装得跟个大善人似的,背地里喝人血吃人肉!
丧尽天良啊!江南那年饿死多少人啊!原来都是这些黑心肝的搞的鬼!
打得好!打死这些畜生!
臭鸡蛋、烂菜叶如同雨点般砸向被拖拽着的沈崇山和钱满仓!
沈崇山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想辩解,想怒斥,但脸上糊着油污和浓痰,嘴里塞着烂菜叶,身上疼痛难忍,耳边是百姓的唾骂和钱夫人尖利的哭嚎,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竟是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死了过去!
但这并不能阻止愤怒的钱夫人。
她如同押解着战利品,在万众瞩目和唾骂声中,将昏迷的沈崇山、半死的钱满仓连同那本铁证如山的账册,一起砸在了京兆府的大堂之上!
青天大老爷!民妇要状告沈崇山、钱满仓等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发国难财!贿赂官员!草菅人命!求大老爷明察!为江南枉死的灾民讨个公道啊!
钱夫人声泪俱下,将账册高高举起!
京兆尹看着堂下昏迷不醒、一身污秽的沈崇山,看着那本摊开的、触目惊心的账册,听着堂外围观百姓震天的怒吼,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知道,天塌了。
沈崇山,完了。
……
沈崇山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铁案,如同瘟疫般在京城疯狂蔓延。
墙倒众人推。
在萧彻的暗中推波助澜和顾三娘庞大暗网的运作下,更多关于沈崇山的罪证被源源不断地捅了出来!
偷税漏税、以次充好、强买强卖、勾结胥吏欺行霸市、甚至还有几条早年为了争夺矿脉而制造意外、害人性命的陈年旧案……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沈家庞大的商业帝国,在短短数日之内,土崩瓦解!
铺面被封,货物被抄,田产被没。
曾经门庭若市、富甲一方的沈府,被愤怒的债主和被坑害的商户、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打砸抢烧,一片狼藉。
沈崇山从京兆府的大牢里被拖出来,直接转入了刑部大狱,等着秋后问斩。
据说在狱中,他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和酷刑折磨,一夜之间就疯了。整天蜷缩在角落里,念念叨叨:青瓷……我的好女儿……爹错了……爹不该……报应……都是报应……
消息传到梧桐里的小院。
我正在看顾三娘递上来的、关于陆砚舟最新动向的密报。
听到沈崇山疯了的消息,我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温热的茶水入喉,却品不出一丝味道。
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便宜他了。我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让他在牢里,好好享受他剩下的日子吧。
沈崇山的轰然倒塌,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陆砚舟。
这个靠着沈家钱财铺路、才得以青云直上的探花郎,瞬间失去了最大的金主和依仗。
更致命的是,随着沈崇山案情的深入,拔出萝卜带出泥,陆砚舟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也开始暴露在阳光下!
先是那个被他坑害、最终沦为侯府玩物的寒门才女之父,在有心人的指点下,敲响了登闻鼓,血泪控诉陆砚舟诱骗其女、逼良为娼!
紧接着,被他润笔粉饰过劣迹的某位权贵东窗事发,为了减轻罪责,反手就把陆砚舟收受贿赂、篡改文书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墙倒众人推。
一时间,弹劾陆砚舟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
贪墨!渎职!勾结奸商(沈崇山)!败坏士林清誉!条条都是重罪!
陆砚舟焦头烂额,四处奔走求告,往昔那些称兄道弟的好友、受过他恩惠的权贵,此刻避他如蛇蝎。
侯府更是第一时间与他撇清了关系,生怕沾染上腥臊。
短短半月,曾经风光无限的陆探花,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官职被一撸到底,仅剩一个秀才功名也岌岌可危,家产被查抄抵债,连他精心布置、曾引以为傲的书房都被贴上了封条。
据说,他被赶出那座曾象征着他成功的宅院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衫,如同丧家之犬,被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唾骂不休。
而他那位温柔体贴的柳姨娘,早在沈家出事、陆砚舟被弹劾的第一时间,就卷走了仅剩的一点细软和首饰,跟着一个外地来的绸缎商跑了。
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小姐,陆砚舟现在……住在南城最破的大杂院里,跟一群贩夫走卒挤通铺,靠给人抄写信件、代写状纸糊口,时常被人刁难,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顾三娘的语气带着快意,要不要老奴再……
不急。我打断她,眼中一片冰冷,让他再尝尝,从云端跌进泥里,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沈崇山的血债,用他的一条命和疯癫来还。
而我那未出世孩儿的命,陆砚舟的背叛和绝情……这点苦头,怎么够
我要他,活得比死更痛苦!
萧彻那边,有什么消息我转而问道。扳倒沈崇山和陆砚舟只是开始,真正的目标,是上面那位。
顾三娘神色一肃:正要禀报小姐。七殿下传信,时机将到。陛下……恐不久于人世。
我心头猛地一跳:毒
是。顾三娘压低声音,萧彻那边的人查实,陛下这些年沉迷丹药,早已被丹毒侵蚀肺腑,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药石罔效。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只能瞒着。萧彻的意思……等。
等陛下驾崩
不,顾三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等陛下……下旨立储!或者,等一个‘清君侧’的机会!
我明白了。
皇帝无子。一旦驾崩,皇位必然在几位年长的亲王和皇子中争夺。萧彻要的,是名正言顺,或者一个足够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
我们的人,准备好。我沉声道,尤其是……虎贲卫那边。
小姐放心!顾三娘重重点头,那位‘老药鬼’(指救我的佝偻老者)已经联络上了几位散落各地的旧部,只待时机一到,便可重聚锋芒!
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急速酝酿。
……
深秋。
皇帝病重的消息,终于再也压不住,如同野火般传遍了朝野。
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暗流汹涌。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一场由几位实权亲王牵头、名为为陛下祈福、实则为探听虚实的法会,在皇家寺院大相国寺举行。
所有在京宗室、勋贵、三品以上大员及其家眷,均被要求参加。
我,作为萧彻手中最隐秘也最锋利的一把刀,第一次以合作者的身份,被安排进了这场权力的盛宴。
当然,不是以沈青瓷的身份。
萧彻给了我一个新的身份——他母族一位远房孤女,因体弱寄养在江南,近日才接回京中调养。
法会当日,大相国寺戒备森严,香火缭绕,梵音阵阵。
我穿着一身萧彻派人送来的、符合孤女身份的素雅衣裙,脸上覆着一层轻薄的面纱(说是体弱畏风),安静地跟在萧彻身后半步的位置。
他依旧是一身素白,脸色苍白,行走间带着久病的虚浮,不时掩唇低咳,在一众锦衣华服、气宇轩昂的宗室子弟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孱弱,引来了不少或怜悯或轻视的目光。
我们被引至一处视野开阔、相对安静的偏殿廊下休息。
刚坐下不久,一道带着浓重讥讽和幸灾乐祸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清高自许’的陆大才子吗怎么如今落魄到要靠替人跑腿,才能混进这大相国寺,沾点贵人的福气了
我抬眼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正围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形容憔悴、手里还抱着几卷经书的男人肆意嘲笑。
那人低着头,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正是陆砚舟!
他比上次顾三娘描述中更加落魄了。青衫上打着补丁,脸颊凹陷,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只有那双曾经温润如玉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燃烧着屈辱和不甘的火焰。
李兄,话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公子哥假惺惺地劝道,脸上却满是戏谑,陆兄好歹也曾是探花郎,翰林清贵,如今虽然……咳咳,但替人抄抄经书,换几个铜板糊口,也是自食其力嘛!总比那些坑蒙拐骗、发国难财的强,你说是不是啊,陆兄
哈哈哈!几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陆砚舟抱着经书的手指捏得死白,指节泛青,身体微微颤抖,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反驳。只是那眼神里的屈辱和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时,一个穿着侯府下人服饰的小厮匆匆跑过来,对着陆砚舟趾高气扬地呵斥:喂!抄经书的!磨蹭什么呢我家世子爷等着你送经书去静室供奉呢!耽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陆砚舟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小厮,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难堪,还有一丝……被旧主如此轻贱的绝望。
还不快走!小厮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把。
陆砚舟一个踉跄,手中的经书差点掉落。他死死抱紧,像抱着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跟着小厮离开。
经过我们所在的廊下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萧彻身上,带着一丝本能的敬畏和距离感,迅速移开。
然后,不经意地扫过了萧彻身后的我。
尽管我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尽管我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陆砚舟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见了鬼般的恐惧!
你……你……
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比萧彻这个病秧子还要难看,抱着经书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大胆!萧彻身边那个精悍的侍卫一步上前,挡在我身前,眼神冰冷如刀,厉声呵斥,放肆!惊扰贵人,该当何罪!
这一声呵斥,如同惊雷,炸醒了陆砚舟。
也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
那些刚才还在嘲笑陆砚舟的公子哥,以及一些勋贵家眷,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陆砚舟如梦初醒,对上侍卫那充满杀气的眼神,又看到萧彻微微蹙起的眉头,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小人……小人失礼!冲撞贵人!罪该万死!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再也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只是那剧烈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萧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随即收回目光,用一方素白的帕子掩唇低咳了两声,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罢了。一个可怜人。轰出去便是,莫扰了佛门清净。
是。侍卫领命,像拎小鸡一样,将瘫软在地、魂不守舍的陆砚舟粗暴地拖走了。
周围投来各种探究、好奇的目光,在我覆着面纱的脸上逡巡。
我微微垂眸,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与我毫无干系。
只有垂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
陆砚舟,认出我了。
他眼中的恐惧,真令人愉悦。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法会冗长而沉闷。
直到午后,皇帝才在重重仪仗和内侍的簇拥下,出现在主殿的高台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弑父杀兄的皇帝。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身形却异常臃肿,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败浮肿,眼袋深重,眼神浑浊,全靠内侍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尽管极力想维持帝王的威严,但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衰败腐朽之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强撑着说了几句祈福的场面话,声音嘶哑无力。
就在内侍宣读冗长的祈福经文时,异变陡生!
高台侧后方,一个负责捧着香炉的小太监,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狠厉的凶光!
他猛地将手中沉重的铜制香炉朝着皇帝的方向狠狠掷出!同时,从袖中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合身扑上,口中厉声尖啸:昏君!弑父杀兄!天理不容!今日为吾主报仇!
护驾!!!
尖叫声、怒吼声瞬间响彻大殿!
变故发生得太快!
那沉重的香炉呼啸着砸向皇帝臃肿的身躯!
皇帝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躲,身体却笨拙得如同木偶!
眼看香炉就要砸中!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斜刺里冲出!
是萧彻!
他苍白着脸,眼神却冷静得可怕,猛地将吓傻的皇帝往旁边狠狠一推!
皇帝臃肿的身体一个踉跄,堪堪避开了香炉的正面砸击,但香炉的边缘还是重重地刮蹭在他的胳膊上!
啊——!皇帝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与此同时,那小太监的匕首也刺到了!
目标正是被萧彻推开、重心不稳的皇帝心口!
殿下小心!萧彻身边的精悍侍卫反应极快,怒吼着扑上,用身体挡住了那致命一刀!
噗嗤!
匕首深深扎进了侍卫的肩胛!
鲜血瞬间飙出!
侍卫闷哼一声,却悍勇无比,反手死死扣住了小太监持刀的手腕!
有刺客!护驾!
殿内彻底大乱!勋贵大臣们尖叫着抱头鼠窜,女眷们哭喊一片,僧侣们目瞪口呆!
大批侍卫如同潮水般涌入!
那小太监眼见刺杀失败,又被侍卫死死扣住,眼中闪过绝望,猛地一咬牙!
一缕黑血瞬间从他嘴角溢出!
他头一歪,当场气绝身亡!竟是口中藏了剧毒!
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在造成皇帝轻伤、萧彻侍卫重伤、刺客自尽的结局下,戛然而止。
混乱中,萧彻因推开了皇帝而站立不稳,踉跄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入手冰凉,隔着单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瞬间紧绷,以及那微弱却急促的心跳。
他侧过头,深黑的眸子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探究,一丝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没事。他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压抑的喘息,随即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臂,重新站直,脸上恢复了那种病弱的苍白和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电光火石间救下皇帝的人不是他。
皇帝被侍卫和内侍七手八脚地扶住,惊魂未定,胳膊上的剧痛让他龇牙咧嘴,看着地上刺客的尸体和肩头染血的侍卫,又惊又怒又怕。
查!给朕彻查!诛他九族!皇帝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了脸色苍白、刚刚救了他一命的萧彻身上。
那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萧彻奋不顾身的惊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
彻儿……皇帝的声音有些干涩。
父皇受惊了。儿臣惶恐。萧彻垂下眼帘,恭敬地行礼,姿态放得极低,掩去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法会在混乱和血腥中草草收场。
皇帝被匆匆护送回宫。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天,要变了。
经此一事,萧彻这个病弱、透明的七皇子,以一种极其意外又极其震撼的方式,闯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奋不顾身,救驾有功。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护身符,也如同一道催命符。
……
法会刺杀事件后,皇帝的病情急转直下。
惊惧交加之下,丹毒彻底爆发,不过半月,便已到了弥留之际。
皇宫大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萧彻作为救驾功臣,被允许入宫侍疾。而我,作为他身边唯一的亲眷(明面上的孤女身份),也得以随行。
说是侍疾,实则是各方势力最后的角力场。
皇帝的寝殿外,重兵把守,气氛肃杀。
殿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龙榻上,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只剩下枯瘦如柴的一把骨头,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几位年长的亲王和重臣围在榻前,神色各异,空气中涌动着无声的暗流。
萧彻安静地跪在龙榻不远处的阴影里,垂着头,像个透明人。
我则站在更靠后的位置,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冷眼旁观着这决定帝国命运的一幕。
皇帝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着,扫过榻前一张张或关切、或焦虑、或隐藏着野心的脸。
他的目光,最终艰难地落在了阴影中的萧彻身上。
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甚至因为其生母和先帝而隐隐厌恶的儿子。
那个在法会上,出乎所有人意料、救了他一命的儿子。
皇帝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几位亲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死寂的时刻。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碰撞的铿锵之音!
报——!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将领,不顾侍卫阻拦,踉跄着冲入殿内,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嘶哑悲愤:
陛下!八百里急报!镇北军哗变!宁王……宁王殿下打出‘清君侧,诛妖妃’旗号,已率叛军攻破北境三关!前锋直指京畿!
如同平地惊雷!
整个寝殿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
宁王!皇帝的亲弟弟,手握重兵的边关藩王!他竟然反了!
皇帝本就枯槁的脸,瞬间涌上一股骇人的潮红,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龙榻的锦被!
逆……逆……
他挣扎着想骂,却一口气堵在胸口,眼珠暴突,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陛下!
御医!快传御医!
寝殿内乱作一团。
御医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施救,却已是回天乏术。
皇帝死死瞪着帐顶,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弱,最终,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那双暴突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充满了无尽的惊恐、愤怒和……不甘。
皇帝,驾崩了。
在这个内忧外患、叛军压境的危急关头!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更大的混乱和恐慌!
陛下……驾崩了!
御医颤抖着宣布。
父皇!
几位亲王和皇子扑倒在龙榻前,哭声震天(真假难辨)。
重臣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
宁王叛军压境!国无储君!京城空虚!这简直是亡国之兆!
就在这绝望的混乱之中。
一直跪在阴影里、如同隐形人的萧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依旧脸色苍白,身形单薄。
但当他抬起头,那双深黑的眸子扫过混乱的寝殿时,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病弱和隐忍。
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寒潭,和一种足以镇压一切的、冰冷的威严!
肃静!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丝久病的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哭嚎和喧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如同寒冰乍破,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的声音。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他。
这个一直被忽视的、病弱的七皇子。
萧彻无视那些或惊疑、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一步步,走到龙榻前。
他俯视着龙榻上死不瞑目的皇帝,眼中没有半分悲戚,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殿内所有惊惶不安的亲王、重臣。
父皇龙驭宾天,举国同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叛军压境,社稷危殆!值此存亡之际,当以国事为重!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本王,萧彻!先帝亲子!值此危难,不敢惜身!愿担此重任,承继大统,攘外安内,护我河山!
你!一个年长的亲王忍不住嗤笑出声,七弟,就凭你这风吹就倒的身子骨还是凭你救驾那点微末功劳宁王十万铁骑就在城外!这江山,你担得起吗!
质疑声四起。
七殿下,此非儿戏!
当务之急是商议如何退敌!
国赖长君,理应由……
长君萧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打断那位亲王的话,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直刺人心,是指引狼入室、勾结叛军的长君吗!
他猛地抬手,指向刚才嗤笑他的那位亲王——安王!
安王叔!你府上长史三日前密会宁王使者,收受黄金千两,约定叛军入城后,由你出面‘安抚’百官!此事,你作何解释!
安王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萧彻冷笑一声,拍了拍手。
殿外,两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冷厉如刀的男子,如同鬼魅般出现,将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的中年文士拖了进来,扔在殿中央。
正是安王府的长史!
同时,另一人将一个小箱子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金光灿灿的金锭!
人证物证俱在!安王叔,你还有何话说!萧彻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安王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亲王重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看向萧彻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他是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些!
萧彻冰冷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本王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人抱着观望之心,甚至暗通叛军!
本王也知道,你们觉得本王病弱可欺,不堪大任!
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
本王今日就告诉你们!
朕的身体里,流着先帝的血!这江山,是先帝的江山!是萧氏的江山!
宁王叛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朕,萧彻!在此立誓!
叛军不退,朕,不退!
城若破,朕,与城偕亡!
尔等!是愿随朕共赴国难,诛杀叛逆,青史留名!还是想学那安王,做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那单薄的身影,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和帝王的威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之后。
扑通!
一位老臣率先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老臣……愿誓死追随新皇陛下!诛叛逆!保社稷!
扑通!扑通!
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一个接一个的重臣、亲王(除了面如死灰的安王),纷纷跪倒在地!
臣等!愿誓死追随陛下!诛叛逆!保社稷!
山呼之声,响彻寝殿!
萧彻,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新帝萧彻。
他站在龙榻前,沐浴在众人跪拜的洪流中,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帝王之剑。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跪倒的众人,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冰冷,深邃,带着掌控一切的漠然。
我垂下眼帘,屈膝,深深拜下。
这一拜,拜的是新皇。
亦是拜我复仇之路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
新帝登基,是在一片肃杀和内忧外患中完成的。
没有盛大的典礼,没有冗长的仪式。
只有一道由内阁和宗室共同背书、昭告天下的紧急诏书,以及兵部、五城兵马司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般高速运转的齿轮声。
萧彻展现出了与他病弱外表截然相反的雷霆手段和铁血意志。
他坐镇中枢,一道道清晰而冷酷的命令从乾元殿发出。
调集京畿附近所有能调动的卫所军队。
启用国库储备,不惜一切代价保障军需。
严查城内奸细,实行宵禁,敢有造谣惑众、扰乱民心者,立斩不赦!
同时,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召见了那位曾救我一命、蛰伏在废弃田庄多年的虎贲卫老者。
乾元殿偏殿。
老者依旧佝偻着背,但当他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时,那沉寂多年的脊梁,似乎挺直了几分。浑浊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火焰。
萧彻屏退了所有侍从。
殿内只剩下他、老者,还有我这个影子。
陛下。老者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老奴……陈铁衣,携虎贲残部,共二十三人,叩见新主!
他身后,如同幽灵般浮现出二十几个身着黑衣、气息沉凝如渊的身影。他们大多已不年轻,脸上刻满风霜,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齐齐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无声,却带着千钧之力!
虎贲残部,参见陛下!
萧彻看着这二十几个如同从历史尘埃中走出的铁血战士,深黑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那是看到希望,看到利刃的激动!
好!好!好!萧彻连说三个好字,苍白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先帝有灵,虎贲未绝!朕,得诸位相助,如虎添翼!
他走下御座,亲自扶起陈铁衣。
陈老,虎贲卫最擅长的,便是刺探、暗杀、奇袭。萧彻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宁王叛军前锋骄横冒进,其主帅营帐,就在京畿三十里外的落鹰坡!朕,要他的人头!要叛军群龙无首!你可能做到
陈铁衣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猛地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惨烈的杀气:
老奴!万死不辞!
当夜。
二十几道如同融入夜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出京城,扑向落鹰坡。
次日黎明。
一个沾满血污、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木匣,被快马加鞭送入了乾元殿。
匣中,正是宁王那颗双目圆睁、犹带着惊骇与不信的头颅!
同时送到的,还有叛军前锋因主帅暴毙而陷入混乱、自相残杀、溃不成军的捷报!
虎贲一出,石破天惊!
新帝萧彻的威望,在血腥与胜利中,瞬间达到了顶点!
京畿守军士气大振!
萧彻抓住时机,果断下令,由几位忠诚老将领兵出击,痛打落水狗!
失去主帅、陷入混乱的叛军前锋,在朝廷大军的反扑下,一溃千里!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回京城!
新帝坐镇中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宁王叛乱,在短短半月之内,被萧彻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平定!
大局已定!
当最后一道宣告叛军主力被击溃、残部远遁漠北的捷报传入京城时,整座城市都沸腾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对新帝铁血手腕的敬畏,交织在一起。
萧彻,这位曾经被遗忘在深宫角落的病秧子,用一场干净利落、近乎传奇的平叛,彻底坐稳了龙椅,赢得了天下民心!
尘埃落定。
乾元殿恢复了往日的肃穆。
萧彻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他身上,明黄的龙袍折射出耀眼的光晕。他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眉宇间已凝聚起帝王的威严,深黑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之前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陛下。我站在御阶之下,垂首行礼。
萧彻没有抬头,笔尖在奏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沈崇山昨日,在刑部大狱中,死了。我平静地陈述,据报,是旧疾复发,疯癫中撞墙自尽。
朱笔微微一顿。
嗯。一个淡漠的音节。
陆砚舟,我继续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因曾牵涉沈崇山案,被革去功名,永不许再考。家产抄没后,流落街头,与乞丐争食。前日,因试图偷窃一个肉铺的剩骨,被店家打断了一条腿,如今在南城破庙栖身,靠乞讨为生,生不如死。
萧彻终于放下了朱笔。
他抬起头,深黑的眸子看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你待如何
请陛下恩准。我抬起头,直视着那双帝王之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准臣女,以长公主之尊,摄政监国。
大殿内,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侍立在一旁的内侍总管,惊骇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摄政监国!
一个女子!还是前朝罪臣之女!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萧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静静地看了我许久,久到让人窒息。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终于。
他薄唇微启,声音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准。
……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册封诏书,震惊朝野。
册封沈青瓷为靖国长公主,赐号宸,位同亲王。
授监国金印,代帝批红,总揽朝政,遇军国大事,可先决后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满朝哗然!
女子摄政!闻所未闻!
更何况,这沈青瓷,出身商贾,还是前巨贪沈崇山之女!虽有大义灭亲之举,但……牝鸡司晨,国之将乱啊!
御史台的折子如同雪片般飞向乾元殿,引经据典,痛陈利害,字字泣血,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勋贵宗室更是暗流涌动,对新帝这一荒唐举动极度不满。
然而。
所有的反对之声,在绝对的皇权和铁血手腕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萧彻直接罢免了跳得最凶的几个御史。
将一位带头闹事的宗室郡王,以大不敬之名,削爵圈禁。
同时,由陈铁衣统领、重组并扩充后的虎贲卫(已更名为玄甲卫),如同帝王的耳目和爪牙,无声地渗透进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的异议和阴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迅速而冷酷地镇压下去。
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公开质疑宸靖长公主摄政之权。
我搬进了紧邻皇宫、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
穿着象征无上权柄的摄政长公主朝服——玄底金凤,雍容威严。
第一次以监国身份踏入象征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宣政殿,坐在那仅次于龙椅的摄政之位时。
殿内,百官肃立。
一道道或敬畏、或忌惮、或探究、或不甘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身上。
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头。
最终,落在了大殿最末尾,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跪着一个穿着破烂不堪、勉强能蔽体的肮脏囚服的身影。
他头发花白纠结,如同枯草。脸上布满污垢和伤痕,一条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只能依靠一根粗糙的木棍勉强支撑身体。
他卑微地匍匐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身体因为寒冷、恐惧和虚弱而瑟瑟发抖。
正是陆砚舟。
他因曾有功名,识文断字,被破格征召入宫,充当最低贱的净房抄录(负责记录宫中各处茅厕清理情况的杂役)。
这是他唯一能接近这座权力巅峰的机会。
也是我特意安排的。
我要他亲眼看着。
看着他曾经弃如敝履、亲手推入地狱的女人,如何一步步,踏着他和他岳父的尸骨,登上这万万人之上的权力巅峰!
众卿,平身。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仪。
百官起身。
唯有角落里的陆砚舟,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那条断腿和极度的虚弱,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只能狼狈地继续趴伏着。
陆抄录,我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如同看一粒尘埃,本宫让你起身。
陆砚舟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那张曾经俊朗温润、引得无数闺秀倾心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气。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厚重的眼翳,艰难地聚焦在高高御阶之上,那个身着玄底金凤朝服、头戴九翟冠、风华绝代、威仪天成的身影。
当看清我面容的那一刻!
陆砚舟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啊……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仅剩的那条支撑身体的胳膊一软,整个人再次重重地扑倒在地!
鬼……鬼……你是鬼……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你不是青瓷……青瓷死了……我看着她喝了药……流了那么多血……她死了……死了……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涕泪横流,双手胡乱地抓着冰冷的地砖,指甲断裂渗出血也浑然不觉。
是你……是你变成鬼回来报仇了……沈崇山疯了……死了……我也快死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是疯狂的怨毒,你这个恶鬼!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
殿内一片死寂。
百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疯癫的一幕,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怒斥:
大胆狂徒!竟敢冲撞长公主殿下!
污言秽语!大逆不道!
侍卫!快将这疯子拖下去!乱棍打死!
两名金甲侍卫立刻上前,如同铁钳般架起疯狂挣扎嘶吼的陆砚舟。
慢着。我淡淡开口。
侍卫立刻停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御阶。
玄底金凤的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我走到被侍卫架着、依旧如同濒死野兽般嘶吼挣扎的陆砚舟面前。
居高临下。
如同神祇俯瞰蝼蚁。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陆砚舟粗重绝望的喘息。
我微微俯下身。
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冰冷如刀:
陆砚舟,你看清楚了。
我不是鬼。
我是沈青瓷。
是你亲手,把我从地狱里送回来的。
沈崇山的疯,是我逼的。
他的死,是我安排的。
你的腿,是我让人打断的。
让你像狗一样爬进这大殿,看着本宫摄政监国……也是我安排的。
满意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看着你们这对豺狼父女一步步走向绝路,生不如死……本宫,还算满意。
陆砚舟的嘶吼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极致的恐惧、怨毒、绝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崩溃。
为……为什么……他嘴唇哆嗦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为什么我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清冷,清晰地传入大殿每一个人的耳中,因为,本宫那碗堕胎药,喝得太苦了。
因为,本宫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死得太冤了。
因为,本宫在泥泞里爬回来时,就发过誓——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刺穿他最后的伪装:
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话音落。
陆砚舟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怪响,眼白一翻,一股腥臊的液体顺着他的裤腿流下,洇湿了肮脏的囚裤。
他,竟被活活吓晕了过去,屎尿齐流!
刺鼻的恶臭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百官们纷纷掩鼻,面露鄙夷和厌恶。
拖下去。我直起身,声音淡漠,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扔回净房。本宫要他,好好活着。
是!侍卫领命,如同拖死狗般,将散发着恶臭、昏迷不醒的陆砚舟拖出了宣政殿。
金砖上,留下一道污浊的水痕。
我转过身,重新走上御阶,坐回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摄政之位。
目光平静地扫过殿下神色各异、却无人再敢直视我的百官。
继续议事。
我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宣政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我清冷的声音,在空旷威严的大殿中回荡。
处理完最后一份加急军报,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殿下,时辰不早了,可要传膳内侍总管小心翼翼地躬身询问。
不必。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都退下吧。
是。内侍和宫娥们无声地行礼,鱼贯退出宣政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
偌大的宣政殿,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死寂。
只有铜漏滴答的声响,规律得令人心慌。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檀香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仿佛是从殿外那未曾清洗干净的金砖缝隙里渗透出来的。
我独自坐在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摄政之位上。
玄底金凤的朝服冰冷而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印,那象征着监国、可代帝批红的无上权柄。
高处不胜寒。
权力巅峰的风景,原来如此……荒凉。
沈崇山死了,在疯癫和绝望中撞墙自尽。
陆砚舟还活着,像蛆虫一样在皇宫最肮脏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仇,报了。
血债,血偿了。
支撑我从地狱爬回来的那口恨意,似乎也随着仇人的覆灭,一点点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
像是一个走了太久的人,终于到达了终点,却发现终点除了荒芜,一无所有。
娘亲走了。
孩子没了。
家早就没了。
我沈青瓷,如今权倾天下,宸靖长公主,摄政监国,风光无两。
可这风光之下,是什么
是冰冷的龙椅旁,另一个冰冷的座位。
是这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堂。
是无数双或敬畏、或忌惮、或算计的眼睛。
是……无边无际的孤独。
我缓缓起身,走到巨大的雕花窗前。
推开窗。
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灌入,吹散了殿内沉郁的檀香。
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如同点点鬼火,在暮色中勾勒出这座庞大皇宫森严而冰冷的轮廓。
囚笼。
一座更大、更华丽、也更冰冷的囚笼。
吱呀——
身后,宣政殿厚重的侧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明黄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暗。
是萧彻。
他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和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暖黄光晕的宫灯。
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苍白的侧脸。
他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一同望着窗外那一片暮色中的宫阙。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寒风穿过窗棂的呜咽。
许久。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后悔吗
后悔踏上这条布满荆棘、染满鲜血的复仇之路吗
后悔坐上这高处不胜寒的权力之位吗
我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陛下呢我反问,声音平静无波,弑兄夺位,坐在这龙椅上,可曾后悔
萧彻沉默了片刻。
他提起手中的宫灯,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仇恨、孤独、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朕的路,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
是啊。
没有回头。
从他接过那张写着虎贲尚存的纸条开始。
从我踏进寒山寺后山那条小径开始。
从我们选择彼此为棋、互为刀剑开始。
这条路,就只能向前。
直到……终点。
臣女的路,亦然。我轻声回答。
萧彻侧过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审视。
沈青瓷,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你恨朕吗
恨他利用我
恨他将我绑在这冰冷的权力战车上
恨他……让我看清了这巅峰的荒芜
我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锐利依旧,却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同样的疲惫和孤独。
陛下,我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你我之间,何必谈恨
不过是……
各取所需罢了。
萧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那盏小小的宫灯,轻轻放在了窗边的紫檀小几上。
暖黄的光晕,在冰冷空旷的大殿里,圈出一小片微弱却真实的温暖。
然后,他转身。
明黄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宣政殿。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
将他,也隔绝在了外面。
我独自站在巨大的窗前。
身后,是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冰冷御座。
身前,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沉沉暮色。
只有小几上那盏小小的宫灯,散发着微弱而倔强的光芒。
像极了这深宫里,
最后一点,
摇摇欲坠的暖意。
我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温暖的琉璃灯罩。
然后,转过身。
一步一步,走向那冰冷、空旷、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摄政之位。
玄底金凤的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沙沙声。
在这死寂的殿堂里,
孤独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