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终点线等我 > 第一章

夏末的午后,蝉鸣得声嘶力竭,像要把最后一点暑气都钉死在滚烫的空气里。林骁抱着个半旧的篮球,胳膊底下还夹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脚步生风地撞开教学楼厚重的玻璃门。冷气裹挟着印刷品和粉笔灰的味道扑面而来,激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靠,这鬼天气。她嘟囔着,胡乱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珠,只想快点冲到篮球场,把被开学典礼耽误的这点手痒劲儿发泄干净。走廊刚拖过,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泛着一层湿漉漉的光,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节能灯管。
就在拐角处,一股力量猛地撞上她的肩膀。
哎哟!
惊呼几乎是同时响起。林骁只觉得怀里一空,手里的矿泉水瓶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亮晶晶的弧线。时间仿佛被拉长,慢镜头般残忍地记录着——瓶口向下,清澈的水流瀑布般倾泻而出,精准无比地浇灌在一沓厚厚的、装订整齐的纸张上。
啪嗒。
瓶子落地,滚了几圈,撞在墙根,发出空洞的回响。水珠四溅,在地面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痕。
林骁的心也跟着那瓶子咚地沉了下去。她僵硬地抬起头。
眼前站着一个男生,很高,身形清瘦,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校服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他手里原本稳稳托着的资料,此刻正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湿透的纸页黏连在一起,墨迹晕染开来,一片狼藉。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纸张被水浸透后特有的、微酸的气息。
林骁的视线艰难地从那堆惨不忍睹的废纸上挪开,撞进一双眼睛里。那双眼睛藏在薄薄的镜片后面,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却像是结了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下颌绷紧。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水珠滴落在地面的声音,嗒、嗒、嗒,敲得人心慌。
林骁喉咙发干,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那瓶罪魁祸首:对、对不起啊同学!我没看路!这……
她的指尖还没碰到瓶身,男生清冷的声音已经砸了下来,不高,却像冰棱一样清晰锐利,瞬间冻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不必了。他垂着眼,目光扫过自己手里那堆糊成一团的废纸,又缓缓抬起,落在林骁汗湿的额发和她沾了灰的运动鞋尖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并且显然不太有价值的物品。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带着精确的、冰冷的重量:用脑子走路的人,不配和用脚思考的人计较。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骁感觉一股血嗡地冲上了头顶。脸颊火烧火燎,一半是尴尬,另一半是骤然被点燃的怒气。她猛地直起身,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篮球粗糙的纹路硌着手心。
你!她梗着脖子,想反驳,想骂回去,想质问你说谁没脑子呢,可对方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浪费。男生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捏起那沓湿淋淋、软塌塌的资料一角,仿佛那是某种令人厌恶又不得不处理的秽物。他微微侧过身,绕开地上那滩水和呆立原地的林骁,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个写着竞赛办公室的门牌。背影挺直,脚步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优等生的疏离和傲慢。
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林骁粗重的呼吸声和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她死死盯着那个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牙关紧咬。刚才那句冰冷刺耳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浑身难受。
沈清言……她盯着门牌,恶狠狠地记住了这个名字。行,真行。开学第一天,就结了个天大的梁子。
***
一周后的年级大会上,教导主任那张常年板得像块铁皮的脸出现在主席台上,声如洪钟地宣布了本学期的帮扶结对计划。林骁站在队伍末尾,百无聊赖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心里盘算着训练结束去食堂抢红烧排骨的路线。她这种凭体育特长硬挤进重点高中的边缘分子,向来是这类活动的绝缘体。
下面宣布结对名单,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刺目的阳光,重点帮扶对象:高二(3)班,林骁同学。
林骁猛地抬起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周围同学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主任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脑仁上:……经年级组研究决定,由高二(1)班,沈清言同学负责其数学及物理学科的补习工作。望两位同学精诚合作,共同进步!
轰的一声,林骁脑子炸了。
沈清言那个被她泼了一身水、还骂她用脚思考的年级第一那个眼镜片后面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的学神让她天天对着那张冰块脸补习这绝对是噩梦!绝对是教导处那帮老头老太太看她不顺眼想出来的新型酷刑!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身影。隔着攒动的人头,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沈清言站在一班队伍的最前列,身姿挺拔如松。他似乎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林骁。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淡淡地扫过她因震惊而瞪圆的眼睛,然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峰。
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在林骁眼里,就是赤裸裸的嫌弃和怎么又是你的厌烦。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她要被贴上帮扶对象的标签,像个残次品一样被塞给这个傲慢的家伙她拳头又硬了。
放学铃响,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校门。林骁故意磨磨蹭蹭,拖到最后才慢吞吞地往指定的帮扶地点——图书馆三楼最角落那个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自习室——挪去。
推开门,沈清言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透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边,给他清冷的轮廓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色。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习题集,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水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像在等待什么。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清凌凌地投射过来,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题。
林骁同学。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冽,不带多余情绪,根据教导处提供的你上学期期末数学和物理成绩分析,基础薄弱点主要集中在函数概念、受力分析以及……
他拿起手边一份打印好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林骁惨不忍睹的分数和红色标记出的知识点漏洞,精准得如同手术刀解剖。……以及基本的逻辑推导能力。
林骁脸上火辣辣的,那感觉比在球场上被对手盖了十个帽还难受。她拉开椅子,故意弄出刺耳的摩擦声,一屁股坐下,书包重重地甩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像是她无声的抗议。
沈清言似乎完全没被这噪音干扰,只是将那份解剖报告推到她面前,又从自己整齐得如同列兵的书包里拿出另一份卷子。
今晚的任务,把这份基础概念卷完成。他语气平淡,公事公办,有不会的,标记出来。
那试卷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文字,在林骁眼里瞬间扭曲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抓起笔,硬着头皮开始看第一题。题目是关于什么奇函数偶函数的性质,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像天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自习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归鸟啼鸣。林骁对着第三道选择题已经瞪了五分钟,感觉自己的脑细胞正在集体罢工。她偷偷抬眼瞥了下对面。
沈清言似乎已经做完了自己的事,正捧着一本外文原版书在看,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他偶尔会无意识地用笔帽轻轻点着桌面,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一股极淡、极清冽的薄荷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鬼使神差地,林骁用笔杆戳了戳那张她看了半天也没看懂的卷子,声音闷闷的,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喂,这题……到底选A还是选C啊
沈清言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那道题上。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放下书,身体微微前倾,伸出了手。
林骁下意识地把卷子推过去一点。
他的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他拿起笔,不是直接写答案,而是轻轻点在了题目中一个关键词上。那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了林骁搁在桌边的手背。
林骁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心跳漏了一拍。她甚至能感觉到被他指尖触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残留着一种奇异的、微凉的触感。
看这里。沈清言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清冷的调子,但似乎放低缓了些,题目问的是定义域内的单调性。首先,要明确这个函数的基本定义域范围……
他的讲解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没有一丝多余的废话,每一个步骤都指向最终答案。林骁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说来也怪,当他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把那些复杂的符号拆解成她似乎能理解的片段时,那堵横亘在她和数学之间、名为厌恶和畏惧的高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所以,排除了A和D。再结合图像性质,C选项是错误的。正确答案是B。他最后总结道,笔尖在B选项上轻轻画了个圈。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拿起自己的书,仿佛刚才那几分钟的讲解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义务劳动。
林骁看着卷子上那个清晰的B,又看看他重新沉浸于书本的侧脸。刚才那股莫名的悸动和尴尬似乎还残留在手背上。她低下头,拿起笔,默默地在自己的草稿纸上,照着沈清言刚才的思路,把那道题的推导过程歪歪扭扭地重新写了一遍。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自习室顶灯的冷光笼罩着两人。空气里,那股清冽的薄荷香似乎更清晰了些。
***
帮扶的日子像被设定好的程序,每天下午放学后,那间角落的自习室就成了林骁和沈清言固定的战场。战场的气氛,却悄然发生着变化。
最初几天,空气里弥漫的只有林骁的烦躁抓狂和沈清言的冰冷疏离。林骁对着那些天书般的公式符号,常常感觉自己的脑子像灌满了沉甸甸的铅块,或者干脆变成了一块拒绝思考的石头。她咬着笔杆,眉头拧成死结,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个愤怒的小洞,时不时发出压抑不住的、挫败的叹气声。沈清言则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只在林骁憋得满脸通红、眼看就要原地爆炸时,才吝啬地抛出几句精准到刻薄的解题提示,语气平淡得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周三傍晚。林骁被一道立体几何的证明题卡得死去活来,空间想象能力在她脑子里彻底罢工。她烦躁地扔下笔,抓乱了额前的碎发,破罐子破摔地往椅背上一瘫,眼神放空地盯着天花板上爬过的一只小飞虫,自暴自弃地嘟囔:不画辅助线会死啊这破题谁想出来的简直反人类!
她以为沈清言又会像之前那样,甩过来一句冷冰冰的定理XX,性质XX,或者干脆无视她的抱怨。然而,几秒钟的沉默后,预想中的冰锥并未落下。
沈清言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书。他拿起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抽过林骁那张被她画得一团糟的草稿纸。在纸页的空白处,他手腕稳定地移动,线条流畅而清晰。不是枯燥的辅助线,而是一个……圆滚滚的、憨态可掬的卡通小房子轮廓。房顶上,他随意地点了几个点,连上几条简单的线。
想象一下,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少了点往日的冰碴子,多了点……耐心这是一个小房子。房顶这个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顶点。连接它和地基这两个点……他用笔尖在小房子上点了点,这条虚拟的线,就是辅助线。它的作用,是帮你在这个混乱的空间里,找到一条清晰的‘路’。
林骁愣愣地看着那个丑萌丑萌的小房子,又看看沈清言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一种奇异的、带着点荒诞的暖流,冲散了淤积在胸口的烦躁。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那个比例失调的窗户:你这窗户画得也太歪了吧风一吹就得掉下来!
沈清言握着笔的手指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他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在林骁忍俊不禁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又飞快地垂下,落在那个歪窗户上。他没有反驳,只是用橡皮轻轻擦掉,重新画了一个稍微周正点的方框。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抹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
咳,他清了清嗓子,用笔尖点了点重新画好的房子,现在,能看出辅助线的作用了吗就像在球场上,你需要预判传球路线一样。
林骁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但心里某个地方却软了一下。她拿起笔,这次没再抱怨,对着那个滑稽的小房子模型,竟然真的模模糊糊摸到了解题的门路。
冰冻三尺的僵局,似乎被这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砸开了一条裂缝。自那以后,自习室的空气里,除了纸墨和若有若无的薄荷香,开始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沈清言的讲解依旧简洁高效,但偶尔会蹦出一些让林骁意想不到的比喻——这个力的平衡,像拔河两边势均力敌、这个变量关系,像你投篮的抛物线轨迹。而林骁,在抓耳挠腮之余,也渐渐学会了主动提问,虽然问题常常幼稚得让沈清言沉默几秒,但他终究会给出答案。有时,当他用一种看外星生物的眼神看着林骁对某个基本概念一脸茫然时,林骁会忍不住翻个白眼,小声吐槽:学霸了不起啊我三步上篮的时候你还在算小球下落呢!沈清言则会推推眼镜,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毫米,转瞬即逝。
一种奇特的、带着点别扭的默契,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低语中,悄然滋生。
一次月考结束,林骁捏着那张数学卷子,看着上面那个鲜红的、比上次高了整整二十分的分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震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她几乎是冲进自习室的,把卷子啪地拍在沈清言面前,动作大得差点带倒他手边的水杯。
看!她的声音因为兴奋拔高了好几度,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沈清言,我及格了!及格了!她指着那个分数,手指因为激动有点抖,这题,这题,还有这题,都是你讲过的类型!我全做出来了!
沈清言刚拧开水杯盖的手停在半空,几滴水珠溅落在桌面上。他抬眼,目光落在林骁那张因激动而泛红、洋溢着纯粹喜悦的脸上,又缓缓移向她指着的分数。他放下水杯,拿起那张卷子,指尖拂过那些被红笔打勾的地方,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他的目光在几道她做对的、他重点讲解过的题目上停留了更久。
嗯。他放下卷子,推了推眼镜,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点点,像冰封的湖面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暖风。基础题型掌握得还行。证明题第三小问的逻辑链还是有问题,步骤跳跃太大,扣分点在这里。他拿起红笔,精准地点在一个被扣了分的地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分析。
林骁高涨的情绪像被戳了个小洞的气球,瞬间瘪下去一点,撇撇嘴:喂,沈清言,你就不能说句‘不错’吗这可是我高中第一次数学及格!
沈清言握着红笔的手指顿了顿。他抬眼,再次看向林骁,那双深墨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他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又低下头,在卷子上快速圈出几个地方,声音低沉平稳:这里,这里,还有这个公式的应用场景,需要再巩固。下周小测前,把这几类错题整理一遍。
林骁看着他那张又恢复成扑克牌的俊脸,心里那点小火苗彻底熄了,只剩下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她闷闷地哦了一声,一把抓过自己的卷子,赌气似的塞进书包。什么嘛,木头!冰块!吝啬鬼!一句表扬会死啊
她收拾东西的动作故意弄得乒乒乓乓响。沈清言依旧低头看着自己的书,仿佛对身边的风暴毫无察觉。只是在她背上书包,气鼓鼓地拉开门准备冲出去时,他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自习室的寂静:
林骁。
林骁脚步一顿,手还按在门把上,没好气地回头:干嘛
沈清言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紧绷。他沉默了两秒,才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下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争取,上七十分。
门砰的一声在林骁身后关上,隔绝了自习室的光线。走廊里昏暗的光线笼罩下来,林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刚才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失落和闷气,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地漾开,搅得心绪不宁。她慢慢沿着走廊往前走,脚步有些拖沓。
争取上七十这算哪门子的鼓励简直比直接骂她还让人憋屈!她愤愤地想,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那家伙的脑子里除了公式定理,大概就只剩下竞赛奖杯了吧人情味这种东西,估计早就被他的高智商给分解代谢掉了。
然而,走着走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从心底慢慢浮了上来。她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自习室那种混合了纸张、墨水和……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薄荷味道。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沈清言拿起卷子时,指尖拂过红勾的专注;他推眼镜时,镜片后一闪而过的微光;还有最后那句硬邦邦的争取上七十分……这真的是他表达肯定的极限了吗林骁想起他讲解时偶尔蹦出的篮球比喻,想起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情味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脸颊也微微发起烫来。她甩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感觉甩出去。林骁,你疯了吧居然在给那个冰块找借口他只是不想自己辅导的对象太丢人罢了!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发热的脸颊降降温,然后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朝篮球场的方向走去。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底那片悄然滋生的、混乱又微甜的涟漪。
***
期中考的余波渐渐平息,季节悄无声息地滑向深秋。窗外的梧桐叶子染上了大片的金黄,风一过,便打着旋儿簌簌飘落。
这天放学,林骁刚结束一场队内对抗赛,浑身汗津津的,抱着篮球走进教学楼。路过那间熟悉的琴房时,里面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这并不稀奇,琴房总是有人练琴。但今天这琴声……有点怪。不成调,磕磕绊绊,像刚学琴的小孩在笨拙地摸索琴键,和平时听到的行云流水般的练习曲截然不同。
林骁脚步一顿,好奇心像小猫爪子一样挠着她的心。她鬼使神差地放轻脚步,凑近那扇虚掩着的门缝。
琴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昏黄朦胧。坐在琴凳上的背影清瘦挺拔,白衬衫的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不是别人,正是沈清言。
林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沈清言弹钢琴还弹得这么……笨拙这画面简直比看到外星人登陆还不可思议!在她印象里,沈清言的手应该只属于那些写满复杂公式的试卷、厚重的竞赛书,或者翻动外文原著的扉页。钢琴这和他的人设八竿子打不着啊!
她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里看。沈清言似乎完全没有察觉门外有人。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他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然后试探性地按下一个键,发出一个单音。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音符生涩地连缀起来,努力拼凑成一段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幼稚的旋律。那旋律林骁听着莫名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弹得很慢,很专注,偶尔弹错一个音,会立刻停下,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敲打几下,似乎在思考,然后重新开始。那专注的侧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和疏离,竟显出一种笨拙又执拗的……柔软。
林骁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像是窥见了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花园,一个只属于沈清言自己的、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学神形象截然不同的角落。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某个地方,悄然塌陷了一小块。
第二天下午的自习,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林骁坐在沈清言对面,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他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依旧一丝不苟。可此刻在林骁眼里,它们似乎带上了一点不一样的光晕。她想起昨晚琴房里,就是这双手,笨拙又固执地按着琴键,弹奏着那不成调的简单旋律。
林骁。沈清言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啊在!林骁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盯着他的手走神了,脸腾地一下热了起来,赶紧低头假装研究一道早就解开的题。
沈清言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用笔点了点她面前摊开的物理练习册:动能定理的应用,这道题你思路错了。再仔细审题。
哦哦!林骁赶紧收回乱七八糟的心思,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
时间在笔尖沙沙声中流逝。窗外天色渐暗,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透过窗户,在沈清言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暖橘色光晕。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厚重的习题集,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纸张的气息,还有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薄荷香。
林骁做完手头的一道题,悄悄抬眼看他。夕阳的光勾勒着他专注的轮廓,鼻梁挺直,唇线微抿,下颌的线条流畅而干净。那扇形的睫毛阴影,随着他翻动书页的动作,轻轻颤动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了一下,又痒又麻。
她几乎是着了魔般,悄悄抬起左手,小心翼翼地伸向桌面。她的目标,是沈清言在桌面上自然摊开的手掌投下的那片小小的阴影。她的指尖悬停在那片阴影上方,犹豫着,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腔。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食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缓地、试探性地,落了下去。
指尖并没有触碰到任何实物。她只是极其轻柔地,隔着一点点微不可察的距离,用指腹的肌肤,虚虚地、珍重地,描摹了一下那片落在他手背上的、睫毛形状的阴影轮廓。
那感觉奇妙极了。明明没有真实的触碰,指尖却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细微的、温暖的电流,顺着神经末梢,一路酥麻地窜到了心尖。她屏住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她指尖悬停的刹那,沈清言翻书的动作,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修长的手指停留在书页边缘,没有再翻动。他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说话。但林骁清晰地看到,他握着书页边缘的指节,微微收紧了一下,泛起用力的白痕。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快速颤动了两下,像受惊的蝶翼。原本平稳的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自习室里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窗外最后几只归鸟的鸣叫,显得格外清晰。
林骁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慌乱地低下头,把滚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两只烧得通红的耳朵。完了完了!她干了什么!他肯定发现了!他会怎么想这个冰块……会不会直接把她当成变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骁埋在臂弯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几分钟,她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点压抑的吸气声。接着,是书页被翻动的声音,沙沙的,比平时似乎慢了一点,也重了一点。
他……没说话没发火也没……直接走掉
林骁的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她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一点点,一点点地从臂弯里抬起眼睛,偷偷瞄向对面。
沈清言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侧脸对着她。只是,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耳廓,此刻却染上了一层极其明显的、薄薄的绯红,一路蔓延到耳根,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可见。他握着书页的手指,指节依旧微微泛白,泄露了主人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他没有看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般的触碰从未发生。但那抹绯红,和他指尖泄露的用力,却像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林骁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窘、忐忑和一丝隐秘甜意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飞快地重新埋下头,这一次,连耳朵尖都红透了。自习室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粘稠的寂静,只有两人努力维持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彻底沉入黑暗的夜色。
***
那晚琴房里无声的悸动,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却始终无法平息。林骁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状态。训练时,沈清言那双在琴键上笨拙移动的手会突然闯入脑海,打乱她运球的节奏;吃饭时,他耳根那抹薄红会毫无预兆地浮现,让她对着餐盘傻笑出声;甚至晚上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似乎都能映出他低垂睫毛投下的那片阴影,还有自己指尖虚虚描摹时那种触电般的酥麻感。
完了。林骁抱着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把脸深深埋进去。她好像……真的完了。她居然对那个冰块脸、毒舌、不近人情的沈清言……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个认知让她既恐慌又隐秘地雀跃。恐慌于这心思的不该有——他是云端之上的学神,前途无量的竞赛生;而她,只是个靠体育特长勉强挤进重点高中的差生,他们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雀跃的,却是心底那片从未有过的、酸酸甜甜的陌生领域,让她忍不住想靠近,想试探。
纠结了好几天,林骁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把这份乱糟糟的心情写下来。不是情书,她告诉自己,就是……一个记录!对,记录下这段莫名其妙的感觉,写完了就锁进抽屉最深处,谁也不会知道。
她翻出自己最宝贝的一个浅蓝色信封——那是初中时参加区运动会跳远拿了第三名发的纪念品,上面印着一只小小的、展翅的银色飞鸟。又挑了一张印着淡淡星月图案的信纸。坐在书桌前,台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她。她咬着笔杆,绞尽脑汁,涂涂改改,写写停停。
沈清言,她写下这个名字,心跳就开始加速,其实……你也没有看起来那么讨厌。
笔尖顿了顿,又划掉。好吧,有时候是挺讨厌的,说话那么难听……
再划掉。
最终,信纸上留下的是笨拙又真诚的句子:
[
沈清言:
我知道我们很不一样。你眼里只有公式和定理,我的世界是球场和跑道。你走路都像在解方程,我跑起来只想把风甩在身后。可是……]
[
可是,自习室里你讲题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好听。你画的那个歪房子,比任何建筑都可爱。那天晚上在琴房……(她在这里涂了一个大大的墨团,又小心翼翼地写上)你的影子落在我指尖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好大声,像要冲过终点线。]
[
虽然你总板着脸,像谁欠你钱一样(画了个生气的简笔表情),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冰块。你会画丑丑的房子,会弹跑调的歌(虽然很难听!),还会……(又涂掉)还会在我考及格的时候,别扭地说下次争取七十。]
[
沈清言,我好像……有点点,喜欢你。像喜欢篮球砸进篮筐那一瞬间的感觉。]
[
林骁
]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骁长长舒了一口气,脸颊滚烫。她把信纸仔细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浅蓝色的信封里,用胶水封好口。银色的飞鸟在灯光下泛着微光。她没有写收信人,也没有打算寄出去。这只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一个少女心事的仪式性安放。
第二天,她把这个秘密信封夹在了自己最常用的一本物理笔记本里,打算晚上回家再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她要去参加校队的体能训练。
训练强度很大,汗水浸透了运动衫。林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教室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窗户,把桌椅染成暖金色。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个值日生。她走到自己座位,习惯性地去拿桌子里的物理笔记本,准备收拾书包。
手伸进去,摸了个空。
她的心猛地一沉。低头一看,桌子里空空如也!书包还在,课本也都在,唯独那本夹着秘密的物理笔记本,不见了踪影!
我的笔记本呢她失声问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一个正在擦黑板的女生回过头:哦,林骁啊。刚才教导主任来检查,好像看到你桌子里有本笔记本,就顺手拿走了,说看看你最近补习的笔记效果怎么样。
轰隆!
林骁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瞬间一片空白,手脚冰凉。教导主任拿走了笔记本那里面……那里面夹着那封信!
她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朝着走廊尽头的教导主任办公室狂奔而去。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四肢百骸。千万……千万还来得及!主任可能还没来得及翻开!可能只是放在一边了!
她几乎是撞开了教导主任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
报告!
门内,教导主任王主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手里拿着的,赫然就是林骁那本浅蓝色的物理笔记本!而此刻,笔记本正摊开着,露出里面夹着的那张浅蓝色、印着银色飞鸟的信封!信封口已经被撕开了一角,一张印着星月图案的信纸露出了一小部分!
王主任那张平时就极其严肃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听到门响,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门口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林骁。
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老师在,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复杂地看了过来。
王主任没有立刻说话。他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将那张被撕开一角的信纸,从信封里完全抽了出来。信纸上那些笨拙却真诚的字迹,暴露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也暴露在在场所有老师的目光中。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王主任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门口僵立着的林骁。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鞭子,每一个字都抽打在林骁的心上:
林骁同学,他扬了扬手里的信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刻薄的弧度,特长生和尖子生早恋呵,想都别想!
砰!
办公室的门被王主任用力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声音,也将林骁彻底隔绝在冰冷而沉重的审判席上。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眼前合拢的瞬间,林骁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种灭顶的麻木。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立在紧闭的门外,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王主任那句冰冷刺骨的想都别想!,还有门关上时那声沉闷又决绝的砰响。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走廊里其他同学的说话声、脚步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钝痛。
信……被他看到了。那些笨拙的、羞于启齿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心事,被粗暴地撕开,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暴露在那些审视的目光里。沈清言……他会知道吗王主任会找他吗他会怎么想是觉得可笑还是……觉得被冒犯、被侮辱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瞬间吞没,脸颊烧得滚烫,却抵不过心底那彻骨的寒意。她甚至不敢想象沈清言知道后会是什么表情。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会不会浮现出厌恶就像开学第一天,他看着她被水淋湿的竞赛资料时那样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林骁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咸腥的铁锈味。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她用力眨着眼睛,想把泪水逼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教室的。书包还放在座位上,孤零零的。教室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寂寥的光影。她机械地收拾好书包,背在肩上,那重量却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走出教学楼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林骁缩了缩脖子,把校服领子拉高,试图挡住寒风,也挡住自己狼狈的表情。
走到校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在路灯的光晕下。沈清言。他背着书包,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在路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林骁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她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会说什么质问她嘲笑她还是……直接无视她,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走开
沈清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路灯光落在他脸上,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愤怒,也不鄙夷,甚至没有一丝惊讶。那是一种林骁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平静或者说,是某种压抑到了极致的沉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没有质问,没有嘲笑,也没有无视。
他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路灯的光晕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光边,却驱不散他身上那股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气压。
时间仿佛凝固了。校门口人来人往,喧嚣声不断,但他们之间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声的对峙。
最终,沈清言什么也没说。他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然后,他转过身,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校门外沉沉的夜色里,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林骁站在原地,晚风吹得她浑身发冷,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他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而他选择了沉默的离开。这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心碎。那无声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拉扯。
***
王主任的怒火如同实质的冰雹,重重砸在教导处的硬木地板上,也砸在林骁本就沉甸甸的心上。
林骁!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王主任啪地将那封浅蓝色的信拍在办公桌上,薄薄的信纸在巨大的力量下几乎要散架,不思进取!心思都用到歪门邪道上去了!一个体育特长生,不想着怎么把训练搞好,文化课成绩提上来,净整这些乌七八糟的!还想影响年级第一你知不知道沈清言同学肩上担着多大的期望全市竞赛!保送名额!那是你能耽误得起的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骁脸上。她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辩解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被屈辱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死死堵住。说什么都是徒劳。在影响优等生这顶大帽子面前,她那点刚刚萌芽的、连她自己都没理清的少女心事,显得如此卑微可笑,如此不合时宜。
从今天起!王主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帮扶结对’立即终止!你给我离沈清言远点!再让我发现你有一丁点不该有的心思,干扰到他的学习状态,后果自负!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林骁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低得几乎听不见。
大声点!
……听清楚了。她用尽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滚回去好好反省!
走出教导处,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林骁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又沉甸甸的,塞满了冰冷的石块。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那间自习室角落的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若有若无的薄荷香气,还有那个笨拙画小房子、别扭地鼓励她争取七十分的人……都结束了。被她自己亲手,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彻底葬送。
回到教室,气氛明显不对。原本闹哄哄的课间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同情的——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角落里嗡嗡响起。
听说了吗就是她……
胆子真大啊,居然敢写情书给沈清言……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水平,真敢想……
教导主任都气疯了……
林骁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座位上,把脸埋进臂弯。那些低语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啃噬着她的神经。羞耻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比在教导处时更甚。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所有的尊严都被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林骁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议论。她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脚步沉重。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添凄凉。
鬼使神差地,她又走到了那间角落的自习室门口。门紧闭着,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她停下脚步,隔着磨砂玻璃,隐约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桌椅。
他不会再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心窝。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下去,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袖。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这里曾经是她最抗拒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她唯一能感受到一点点他气息的角落。可连这点气息,也被她亲手斩断了。悔恨、委屈、失落,还有那被粗暴掐断的、尚未真正看清形状的心动,混杂成苦涩的洪流,将她彻底淹没。
***
帮扶被强行终止后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黑白滤镜。林骁的世界只剩下枯燥重复的两点一线:教室,篮球馆。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台训练机器,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用一次次筋疲力竭的冲刺和投篮来麻痹那颗空洞的心。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一班教室的方向,不去听任何关于竞赛的消息,更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遇到沈清言的路线。
校园很大,刻意避开一个人,似乎也并非难事。她再也没在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室门口驻足,再也没有碰巧路过琴房,也再没有在放学人流中搜寻过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偶尔在走廊远远瞥见,她也会立刻低下头,或者转身绕道,像躲避瘟疫。
只是,篮球砸在篮筐上发出沉闷声响时,她偶尔会恍惚,想起某个清冷的声音用篮球术语讲解受力分析;夕阳把球场染成一片暖金色时,眼前会莫名闪过昏黄琴房里那个笨拙弹琴的侧影;甚至深夜躺在床上,指尖会无意识地回忆起那片睫毛落在手背上的、虚虚的触感。
每当这时,心口就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又酸又涩。她只能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用更疯狂的训练计划来填满所有空隙。
转眼到了深秋,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如火如荼地筹备起来。作为校队的主力,林骁毫无悬念地被班主任和体育老师摁着头报了几个项目,其中就包括压轴的高二年级4x100米男女混合接力。她是最后一棒,负责冲刺。
比赛日终于到来。深秋的天空是澄澈的宝石蓝,阳光灿烂却不灼人。操场上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加油声、呐喊声、发令枪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而热烈的荷尔蒙气息。
林骁穿着红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站在跑道起点附近的活动区域,做着最后的热身拉伸。她努力让自己融入这沸腾的氛围,跟着班级同学为场上的选手大声加油,试图用喧嚣驱散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但目光扫过主席台方向时,心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沉。沈清言作为学生代表和广播站的临时成员,应该在那里吧负责念加油稿或者播报成绩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即将到来的比赛。高二年级的接力是下午的重头戏。当广播里终于响起请高二年级4x100米混合接力参赛运动员到检录处集合的通知时,林骁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狠狠甩开。
骁哥!加油!看你的了!队友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拍着她的肩膀后背,给她打气。
放心!冲线交给我!林骁咧嘴一笑,努力做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和队友们一起走向各自的接力位置。
她站在第四棒的接力区,位于终点线前方。红色的塑胶跑道在阳光下延伸,终点线那条醒目的白带子就在眼前。她调整着呼吸,做着高抬腿和小步跑,让肌肉保持兴奋和弹性。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血液在血管里奔流。这是她的战场,是她可以掌控节奏、释放能量的地方。
发令枪响!第一棒如离弦之箭冲出!
操场瞬间被点燃!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掀翻整个运动场。林骁站在自己的接力区,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定着跑道上飞驰的身影,计算着队友的速度和交棒的时机。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眼前越来越近的队友和手中那根即将传递过来的接力棒上。
第三棒的队友正拼尽全力向林骁冲来!林骁的身体已经绷紧,做好了起跑的预备姿势,右手向后伸出,掌心向上,准备迎接那决定性的触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冲刺时刻,操场上空高悬的、原本一直播放着激昂进行曲和加油稿的扩音喇叭里,突然传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
滋啦——!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像一把无形的刀,瞬间割裂了运动场上鼎沸的人声和音乐!所有人都被这异响惊得一愣,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主席台方向。
下一秒,电流杂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熟悉、却带着一种异样紧绷感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操场的每一个角落:
林骁同学——
那个名字被清晰地念出,通过电流的放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操场上空。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奔跑的运动员脚步迟疑了一瞬;挥舞着彩旗的啦啦队员手臂僵在半空;看台上沸腾的呐喊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就连刚刚冲到林骁面前、正要将接力棒递出的第三棒队友,也因为这石破天惊的广播声而动作一滞,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看向林骁!
整个运动场,上万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第四棒接力区那个穿着红色运动背心、正伸着手准备接棒的少女身上!
林骁整个人都僵住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身体维持着起跑的预备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心脏在刚才队友冲刺逼近时就已经狂跳不止,此刻更像是要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血液轰地一声全部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一片空白的大脑。
沈清言!是沈清言的声音!
他……他要干什么在全校师生面前……在运动会最高潮的冲刺时刻……用广播……喊她的名字!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主席台的方向,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前方红色的跑道,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喇叭里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停顿。
广播里,那个清冽紧绷的声音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短暂的停顿后,那声音再次响起,透过麦克风的电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晰和坚定,穿透了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愿意……在终点线等我吗
终点线
林骁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惊愕的队友,越过静止的人群,直直地投向终点线!那条醒目的白色带子,在阳光下安静地横亘在那里。
终点线……等我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像是要挣脱所有束缚,奔向某个既定的方向。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耳边是死寂,是上万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是队友递到眼前的接力棒,是近在咫尺的终点……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犹豫和顾虑,都在这一刻被那孤注一掷的广播声击得粉碎!
林骁没有丝毫犹豫。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住了队友递过来的接力棒!那粗糙的触感带着队友掌心滚烫的温度和汗水,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的手臂!
起跑!
她像一头被彻底点燃的猎豹,双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蹬踏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风声在耳边呼啸,红色的跑道在脚下急速倒退,终点那条白色的带子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无限放大!
冲刺!不顾一切地冲刺!
她的速度太快,红色的身影如同一道燃烧的流星,撕裂了操场上凝固的空气!看台上终于爆发出迟来的、更加狂热的呐喊!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刚才广播里那句清晰无比的——
在终点线等我吗
终点线近在咫尺!
林骁咬紧牙关,榨干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冲!
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撞开了那条象征胜利的白色带子!
冲线了!
巨大的冲力让她踉跄着又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滚落,浸湿了睫毛,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流进嘴角,咸涩无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
她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跑道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世界仿佛还在旋转,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和队友们狂喜的尖叫,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终点线……终点线到了。
她慢慢直起身,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急切地、甚至有些茫然地转过身,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向她奔来的队友,越过终点线后那片小小的空地,急切地搜寻着。
他……会在那里吗
人群喧嚣依旧,彩带飞舞,人潮涌动。她的视线在攒动的人头和飘扬的旗帜间急切地穿梭,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然后,在终点线后方,那片被阳光照耀得有些晃眼的空地上,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沈清言就站在那里。他不知何时离开了主席台的广播席,身上还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校服衬衫,与周围穿着运动服、兴奋呐喊的人群格格不入。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镜片后的目光穿过鼎沸的人潮,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震天的欢呼和鼎沸的人声,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林骁脸上还挂着汗水和未干的泪痕,运动背心被汗水浸透,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沈清言站在阳光里,校服依旧一丝不苟,身形挺拔,只是呼吸略急,镜片后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冰冷或疏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灼热的专注。
他看着她,隔着终点线,隔着刚刚逝去的奔跑轨迹,隔着所有喧嚣与过往。
林骁抬手,用力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泪水,视线终于清晰。她看着终点线那头站定的沈清言,胸膛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终于找到了落点。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汗水、泪水和最纯粹喜悦的笑容,然后,在所有人惊愕又了然的注视下,朝着终点线那头的少年,用力地、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阳光炽烈,将终点线那道白痕和她点头的剪影,一同烙在了喧嚣的操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