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中秋宴,我摔碎了献给皇后的玉如意。
被人拖下去喂狗时,皇后看见了我的胎记。
她扑过来抱着我:是我的幺女!是我的幺女啊!
于是,我从低微的扬州瘦马,变成了顶尊贵的公主殿下。
1
我在西河村吃了七年的百家饭,村里人时常笑话我吃狗的口粮。
我不语,只是一味的啃着从狗碗里抢来的骨头。
那是首富崔大爷家里吃剩的。
崔大爷是村里最富有的人,他有百亩良田,七个山头,据悉有个女儿还嫁给了京中的达官贵人。
崔大爷生得圆润,一张大饼似的圆脸,两颗眼珠提溜的像极了小小的黑芝麻。
他总是喜欢将吃剩的残羹剩饭倒在狗碗里。
然后看我和狗争食的模样。
我吃得开心,他瞧得开心,唯一不满的,可能就是那只被拴住的来财吧。
每当我吃饱喝足坐在田坎边傻笑时,何伯就会把我领回家,大娘会拿出一块分不清颜色的手帕给我擦干净身子。
她的手很粗糙,指节上全是一道道干裂的口子,像极了一年未曾落雨的麦田。
造孽的孩子啊。
大娘总会感叹,我却不觉得自己可怜,有饭吃,还有猪圈睡,比起那些饿死的枯骨,我真是幸运极了。
02
大承国又打仗了,我在崔大爷家的狗碗里,已经许久没见到肉骨头了。
何伯的身躯一天比一天岣嵝,他们的米缸早已见了底,一小把玉米糠,煮出来的稀粥要撑一天。
大娘背着小弟弟,终日坐在门槛处流泪。
经年大旱,靠天吃饭的村民们颗粒无收,从前村里人门前的泔水桶,我还能捞到些干货。
现在只能指望大娘每日给我分一小碗薄粥。
饿得狠了,我便天天蹲守在崔大爷家门前,这日,阴雨连绵。
崔大爷终于又抬出一个豁口的瓷碗出来,在瞧着我垂涎欲滴的模样时。
他叹了口气,第一次将瓷碗递给了我,而不是倒给来财。
我受宠若惊,对着崔大爷磕了好几个头,将碗内唯一一个完整的鸡腿放入怀中小跑着回到何伯家。
大娘站在茅草屋前东张西望,瞧着我跑来时,她松了口气。
随后扯出一个笑容对我说。
小鱼儿,你何伯给你买了件新袄子,来,大娘带你去试试。
我将瓷碗放下,开开心心的跟着大娘去擦了手脸,换上粗布红花袄。
临水自照时,瞧着水面那还算清秀的身影,不由得有了一丝雀跃。
何伯坐在门槛处抽烟,吧嗒吧嗒的老焊烟,烟雾袅绕着飘远。
小鱼儿,是我老何家对不住你。
河伯说完,将手中的焊烟随手插在一旁的稻草中,随后将我提溜起来向村外走去。
那里停着一辆牛车,牛车上坐着两个面目凶狠的男人。
早晨我还看见刘大娘将自己的女儿翠儿递给那两个男人换取了一袋小米。
何伯也将我递给了男人,我没有反抗,只是看了何伯一眼。
这些年,他们很照顾我,夜晚愿意让我睡猪圈里,不然村尾的光棍李日日都跟着我晃荡。
在我差点被欺负的时候,是何伯和大娘提着锄头吓跑了他。
所以,能帮到何伯,我想我是开心的。
男人提起我的手脚检查一番后,将我塞进了牛车后的稻草堆。
拨开一条缝隙,我瞧见他们拿出一袋小米和几两碎银给何伯。
这妮底子不错,多补你些,若下次还有记得找我。
哎,是,这妮聪明,长相也好,定能为爷赚大钱的。
何伯唯唯诺诺的接下那袋米,又没忍住抓了一把生米放在嘴里反复咀嚼。
想着这一别,今生怕是无法再见,我伸头出来对河伯喊道。
何伯,我今日那件破袄的口袋里,有一个鸡腿,干净的,留给弟弟的,你记得给他吃。
牛车缓缓离开,何伯站在原地,离得远了,我只看见他脸上闪着细碎的光。
渐行渐远间,何伯干枯的身影和路旁那棵枯萎的老树逐渐重叠。
03
我是被翠儿的哭声吵醒的,从牛车离开的时候她就开始哭。
起先是憋着嗓子小声抽泣,后来直接不管不顾嚎啕大哭起来。
唉,翠儿,你哭啥呢
翠儿抬起灰溜溜的袖口一抹鼻涕和眼泪,斜着眼看我。
你这破乞丐,以为咱俩是去过好日子吗这牛车是专门拉人去小倌的,小倌你知道吗阿娘说那里面都是吃人的恶鬼!
我被那句破乞丐气到,没好气的回她。
啊对对对,我是破乞丐没人要,你阿娘好,好她还卖你!
得,翠儿本就生得壮硕,一怒之下她竟然扯住我的头发开始揍我,我也不服,扭过身子,使劲掐住她腰间的软肉。
我俩都疼的眼泪汪汪,就是不肯放手,直到驾车的牛二怒吼了一声,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开手。
一路向南行,我伸手放进新袄子的兜里,不曾想,摸到三个小小的铜板。
我拿出来看了看,三文钱,够买三个素包子了。
将铜板小心翼翼的塞进怀里的,里衣单薄,夜间睡觉时常被铜板梗到,可那小小的抵抗力,却让我莫名的心安。
走了足足半个月,出发时还是寒冬,到扬州时春意初萌。
我和翠儿被卖进了一处深宅大院内,不是小馆,我开心极了,做丫鬟也好啊,若能得个把主子赏识,一个月月钱不得有几十文
翠儿却显得有些不安,买我们的嬷嬷姓李,大家都唤她李妈妈。
院内和我们一般大小的孩童有七八个,全都站成一排任李妈妈挑选。
看到我时,李妈妈那双细长的眸子先是一亮,在低头瞧见我裸露在外的双脚却摇了摇头,惋惜的说。
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年纪过长了。
我双手搅着衣角,心里忐忑不已,翠儿站在我旁边,李妈妈先捏住了翠儿的脸蛋仔细观看。
随后笑了笑,收回手轻拍了拍。
这妮送到我这,怕是不对吧
牛二急忙上前,双手轻轻搭在李妈妈的肩上,腥黄的牙齿贴近李妈妈的鎏金耳环,小声的说道。
李娘子,这两个娃就是年岁长了些,可都是难民,能吃苦,娘子您一双巧手,还怕不能教出来
说完搭在李妈妈肩膀的手顺着她浑圆的腰身蜿蜒向下,使劲的掐了一把。
李妈妈唇峰上有一个小拇指尖大小的媒婆痣,此刻笑得春风荡漾,痣上的长毛随着她的娇羞扭摆抖动。
两人贴着身子进了屋,不到一刻钟出来时,李妈妈对我和翠儿的态度好了许多,她昂着脑袋轻轻一挥手,我和翠儿便被带到了后院,一个大通铺内。
屋内躺着三个女子,其中一个年纪稍长我们几岁,其余的和我们差不多大小。
我和翠儿被分睡到了贴近窗的位置,才刚放上东西,李妈妈便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进来。
其中一个妇人抬着一大盆水,另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块白色布条。
李妈妈随手指了指我与翠儿就走了,临走前又上前掐了掐我的脚。
给这妮加些碎瓷片。
04
当天夜里,我便被裹了脚。
一个妇人将我双手叠在胸前按着,我用尽了全力挣扎,可她还是纹丝不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我的脚洗净,用温水浸泡许久。
随后拿出一块很长的白色棉布。
将我大脚趾以外的四个脚趾向脚底弯曲,用力贴近脚底,我痛得浑身抽搐,忍不住大叫起来。
妇人伸出一只手,死死捂住我的嘴,我似一条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妇人的手掌带着粗粝的茧子,捂得我几乎窒息。
温热的眼泪混着咬破舌头血水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膝头的棉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她另一只手却不停歇,继续将我的脚趾往脚底掰折,随着
咔嗒
几声脆响,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下碎成了渣。
别嚎,省些力气。
她压低声音,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
前日你们隔壁屋有个闺女,裹脚时就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这话像把冰锥刺进心脏,我浑身颤抖着不再挣扎,任由她抽出裹脚布,从脚跟开始一圈圈缠绕。
每缠一层,她就用膝盖抵住我的后背,勒得我肋骨生疼。
裹脚布浸透了汗水和血水,变得又黏又重,从脚踝缠到脚尖,再从脚尖缠回脚踝,像给双脚套上了一副密不透风的铁镣。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我瞧见她骨节粗大的手指,正将碎瓷片和小石子一片一片塞进布褶里。
李妈妈掀开门帘进来查看,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
嗯,还不错。
随后将碗沿磕在我牙齿上,药汁顺着嘴角流进衣领。
她说这是止痛的,可我在崔大爷家的狗碗里,尝过这个味道,那时村民们告诉我,这甜甜的东西叫红糖。
可我还是大口吞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翠儿早就被这骇人的场景吓晕了过去,李妈妈翻了翻她的身子,随后嫌弃的来了句。
罢了,她明日在裹吧。
夜渐深,裹脚布下的伤口开始发烫。
我蜷缩在床角,听着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碎裂的骨头上。
脚上传来尖锐的刺痛,稍微一动,碎瓷片就划开新的伤口,而我连蜷缩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迷糊着睡了一会,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醒来看见翠儿正蹑手蹑脚的向外走去。
我闭上眼,佯装没看见,若她能逃出这牢笼,也算替我这个苦命人争了口气。
05
翠儿死了,她压根没走出我们住的院子,才开了门,便被坐在门外的李妈妈逮了个正着。
翠儿还是太小了,装晕的演技太差了些,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手,早就被李妈妈识破了。
她被李妈妈吊在院中那棵大梨树上,面色青紫,舌头长长的伸出。
风一吹,她便跟着风儿摆动,有时我好像看见她笑,笑眯眯的对我说。
破乞丐,我没说错吧,都是些吃人的恶鬼。
我病了,病得严重,双脚发炎溃烂,脓水溢出厚重的裹脚布,夜夜发高热,烧得迷糊时还会说胡话。
翠儿,你回去给我问问何伯,那鸡腿小弟弟可曾吃到
李妈妈来看过一次,她嫌恶的吐了口痰,随后冷声吩咐下人将我扔去乱葬岗。
是阿奴求了李妈妈,她向李妈妈保证,会给我擦身子,会教导我,她劝慰李妈妈。
妈妈,前段时日才亏了一个,这个若是丢弃了,妈妈得不偿失,交给阿奴吧,阿奴保证给您将她教乖。
阿奴是屋内最年长的那个,不过也就大了我两岁,李妈妈想了想,交出去的可是真金白银,换来两具尸体,着实是不划算了些。
所以她松了口。
也罢,好奴儿,妈妈信你。
阿奴给我要来了药,夜夜为我擦拭高热的身子。
给我解开裹脚布时,悄然将里面藏着的碎石子和小瓷片偷摸着埋在院内的梨树下。
我好转了起来,阿奴说,她家中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妹妹,于是,我开始唤她阿姐。
阿姐告诉我,我们是扬州瘦马,李妈妈是专门为达官贵人培养瘦马的人。
贵人们喜欢的是弱柳扶风的身段,李妈妈便逼着我们裹紧三寸金莲。
贵人们喜欢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更喜欢任人摆布的玩偶。
李妈妈教我们如何巧笑倩兮,如何用眼神勾人,甚至连吃饭的姿态都要反复练习。
要小口抿汤,不能发出声响,要轻拈米饭,仿佛指尖沾着金粉。
她说,我们的一颦一笑,都要恰到好处地撩拨贵人的欲望,这样才能卖个好价钱。
我和阿姐相依为命长到了十三岁,阿姐学得一手好琵琶,琴棋书画,我却只得个书。
一手簪花小楷写得还不错。
这些年,我的小脚早就不流脓了,只是走起路来,有些不稳当。
李妈妈却满意得紧,她捏着我的绣鞋转了三圈,枯黄的指甲刮得绸缎沙沙响。
瞧瞧这金莲,不过三寸三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可不就是‘扶风摆柳’的好模样!
她笑得露出豁牙,唾沫星子溅在我脚面上。
过几日王员外家相看,保准一眼就相中你这副娇弱样儿。
06
我和阿姐一同被一顶小轿抬着进了王员外家的偏门。
王员外已是知天命之年,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夜,他抱着我和阿姐的小脚使劲嗅了嗅,随后便叹口气走了。
在员外府堪堪住了三日不到,我和阿姐便被一堆人看守着送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王员外将我和阿姐送给了左相,以此来保全自己的儿子子承父业,继续坐在员外之位上。
阿姐宽慰我。
京城中人心思虽深,可天高皇帝远,说不定能寻着活路。
她指尖抚过马车上锈迹斑斑的铜锁,声音却像浸在冰水里发颤。
可到了京城才得知,原来,我们还要被送得更高一些,送到那天子之上去。
左相正值壮年,瞧着我和阿姐的小脚,他摆摆手,让我们好生歇息。
有嬷嬷上来给我们说,五日后,天子寿宴,左相让阿姐前去献艺。
阿姐已经十五了,相貌生得极为昳丽,尤其是那双眼睛。
柳叶般的细眉下,一双杏眼含着盈盈水光,眼尾微微上挑,似藏着一汪春水,流转间皆是风情。
可就在献艺的前一晚,左相喝多了酒,回屋时误打误撞遇见正在沐浴的阿姐。
他便强要了阿姐,那一夜,阿姐痛苦的呼喊无人听见。
更鼓惊破长夜时,左相打着酒嗝离去。
阿姐蜷缩在浸透血渍的被褥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她裹脚布上的碎瓷片不知何时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棉布的纹路蜿蜒而下。
我想抱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别碰我。
脏。
我代替阿姐前去献艺,可我琵琶学艺不精,左相便给了我一柄通体泛绿的玉如意。
你若能将这炳玉如意送到皇后手上,我便保你阿姐不死。
翌日的寿宴上,皇上和皇后端坐在高堂。
左相坐在前排首座,象牙筷尖正碾着碟中金丝蜜枣,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
我站在他身后,因来不及,所以我穿着的是给阿姐备下的衣襟。
阿姐身量长我许多,是以襦裙有些过长,我只得一只手提着裙边,一只手死死握住要献给皇后的玉如意。
内侍在一个个念着献礼之人的名讳,我越听越是紧张,手心不自觉的冒出冷汗。
左相轻咳一声,折扇唰地展开半掩唇角。
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这柄玉如意取自昆仑千年寒玉,温润如皇后仁善之心,澄澈之德。其色苍翠欲滴,暗合东君护佑之兆,正祝圣上福寿绵长,岁岁安康,愿此玉常伴圣驾,保我朝风调雨顺,永享太平!
说罢他躬身行礼,余光却扫过我因紧张而发白的指节。
我双手端着玉如意向着高堂走去,冷汗浸湿衣衫,滑落入背脊。
瞧着眼下的台阶,一层两层,快了快了。
啪!
因裹了小脚本就行走不便,又不小心踩到裙角,我一跤摔在了御前。
万物俱寂,一瞬间,竟然鸦雀无声,各种各样的眼神打量在我身上。
来人,御前失德,冲撞圣驾,拖出去乱棍打死!
左相的声音冷冰冰的响起,不行!我不能死,我也不想死!
情急之下,我起身不断的对着皇上磕头。
是奴婢的错,恳请圣上、娘娘饶我这一次吧!
奴婢愿意受罚,做牛做马都行,只要留奴婢一命,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刚落,两个身强力壮的带刀侍卫已然上前,抓住我的双臂向外拖行,我挣扎不已,嗓子早已哭哑。
住手!
迷糊间我看见高位上身着明黄色衣襟的女子站了起来,她一路小跑向我。
霎那间我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昏迷前我听见她说。
是我的幺女!我的幺女啊!
07
我清醒时正躺在一张金丝楠木雕花大床上,帐角垂着鲛绡软纱,指尖触到的锦被绣着缠枝莲纹,细密针脚里还嵌着金线。
床头铜鹤香炉飘出香味,是我未曾闻过的淡雅。
醒了
珠帘轻响,皇后快步走来,鬓边九凤衔珠步摇叮当作响。
她握着我手的力道极紧,凤目里还凝着未干的泪。
您...
我哑着嗓子,冒出一个词后突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句幺女。
可又不敢相信,随后低下头瞧着身上的锦被。
她忽然哽咽,用袖口轻轻拭去我额角冷汗,腕间翡翠镯子磕在床栏上,发出清越声响。
娘娘,公主刚刚清醒,身子还未缓和过来,您莫急坏了凤体,奴婢来给公主说。
皇后点点头,随后擦了擦眼角的泪,被宫女搀扶着去歇息了。
那个下午,周姑姑一遍又一遍的给我重复那些被风霜侵染的往事。
您出生时,恰逢天子交替,端王起兵造反,皇后娘娘刚刚诞下您,都城就被叛军包围,不得已之下,只得将您交给奶娘,让奶娘带着您出宫躲避。
娘娘陪着圣上一举歼灭了敌军后,派人去寻您,却只在通州河畔找到奶娘的尸首,公主出生时,耳后有一个月牙似的胎记,圣上与娘娘私下派人寻了您许久,全都一无所获。
好在混乱中,娘娘一眼瞧见了您耳后的胎记,您终于回来了,公主,您受苦了。
说到最后,周姑姑低着头小声啜泣起来。
我摸了摸耳后的胎记,心中不由得难过起来。
我吃百家饭长大,后沦落到成为扬州瘦马。
原以为这一生如浮萍一般,若命不好,说不定今日便死了。
那些难堪、不安、自幼的挣扎和苦难。
早就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
可现在,却告诉我,
我其实是公主。
出生最尊贵的公主殿下,那我曾经遭遇的那些苦难算什么。
低下头看向被裹得紧紧的小脚,我不由得嗤笑。
那这走不稳路的双脚,又算什么
周姑姑瞧出我的不安,她顺着眼神看向我的脚,眼中溢出满满的心疼。
公主莫担心,莫担心,圣上和皇后娘娘会为您做主的。
在抬头望去,皇后站在门外,正一脸担忧的望着我。
周姑姑凑上前。
公主,娘娘寻了您许久,日夜思念您,快,您快唤声母后,好让娘娘宽慰宽慰啊。
皇后瞧着年岁不大,鬓边却已生出了白发,仔细望去,我的眼眸像极了她。
而现下,那双眸子满怀希冀的望着我,眼里的泪光晃晃悠悠。
我却如鲠在喉,使劲捏了捏锦被,却还是张不开口。
正不知所措间,一双素手将我揽入怀中,轻轻的扶拍我的背脊。
语调悲伤中又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无妨,慢慢来,若实在叫不出口,唤我娘娘也行。
是母后对不住你,好在如今你终于回来了,给了母后弥补的机会,母后一定会补偿你的。
我眼眶酸涩,抬起眼瞧见一身明黄的圣上眼眶微红的瞧着我俩。
眼神对上的瞬间,他微微一笑。
天佑吾儿,如今平安归来,为父很开心。
我避开那双充满爱的眸子,将脑袋埋入皇后的胸口。
隐藏住自己心里升出的小雀跃。
08
皇后没有说谎,翌日一早我醒来时。
差点被屋内的奇珍异宝闪瞎眼。
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阳光下泛着不同色彩的锦缎,镶满红宝石的头面。
梳头的宫女替我梳了京中流行的发髻,沾满桂花油的发丝让我觉得有些不适。
戴着长长护甲的皇后站在一旁慈爱的看着我,周姑姑笑眯眯的说。
公主殿下,您长得真的像极了娘娘,晃眼间,老奴还以为是小时候的娘娘呢!
皇后笑了笑,摘下护甲准备替我穿鞋,我下意识的将脚往后缩。
她一愣,随后笑着伸出手拉住我的小脚,穿入那双宽松了许多的软底金丝绣鞋。
孩子,这是母后命尚方局给你定做的,一会温太医会过来给你医治,你放心,他是有名的圣手,定能将你医治好。
我点点头,笑着应了,可我知晓,我的小脚,这辈子都医不好了。
我的儿,你受苦了。
说罢,眼泪似不要钱的珠子一般落下。
我伸手拂去她脸上的眼泪,笑着说。
没什么的,阿娘。
阿娘似石化了一般,愣了许久,还是周姑姑笑着提醒她。
皇后娘娘,公主唤你呢!
她才回过神来抱着我不停的应道。
哎!哎!哎!阿娘在呢!
周姑姑喜极而泣,在一旁抹着泪。
这一声阿娘,娘娘等了十来年!
阿娘轻拍我背脊,哄着我,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知晓,她想了解我的过去,瞧着她眼角的细纹,我不禁想到。
那她呢刚生下我,便遇到宫变,怕败北所以将我送出宫,她自己呢
她不害怕吗跟着圣上守在这宫内的时候,还在担忧被送出宫的孩子,前有豺狼后有虎豹。
我的阿娘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叹口气,给她说我在西河村吃百家饭的时候。
讲崔大爷虽有些恶趣味,可狗碗永远都是干净的,里面的饭菜也都是完整的。
讲何伯佝偻着身子,却偶尔会给我带些野果饱腹。
讲翠儿强势霸道,却会在我数日颠簸身体不适时,给我她珍藏许久的蜜枣。
讲阿姐对我的小心呵护。
可却没提翠儿的惨死,裹脚的痛楚,自尊的摩擦以及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
因为我晓得,她本就愧疚。
若是知晓那样的苦难发生在她女儿的身上,只怕是承受不住。
她摸着我的脸,我的眼睛,笑意中含着无尽的心疼。
温太医来了,阿娘亲自给我解开了裹脚布,裹脚布层层解开时,腐臭混着草药的酸涩扑面而来。
十趾蜷曲如鸡爪,大脚趾被生生折断压在足底,皮肉与缠布粘连处结着暗红血痂。
最骇人的是脚心向内凹陷成诡异的弧度,像被生生揉碎又重新拼凑的陶器,脚踝处还留着深深的勒痕。
阿娘猛地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渗出鲜血。
温太医手中的银针
当啷
掉在地上,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唯有周姑姑突然放声大哭。
作孽啊!这是生生折断了骨头又缠裹的,公主这些年……
无碍的,早就不疼了。
我骗了她们,其实很疼,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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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圣上昭告了天下,长乐宫从此多了位公主。
听闻公主流落民间多年,圣上与皇后都十分疼惜。
父皇给我取了新的名字,宋桑榆,封号明霞公主。
阿娘很开心,她总是念叨着。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好!好!
我也很开心,阿娘摸着我的脑袋。
以前阿娘给你也取了乳名。
我惊喜极了,想知道叫什么,阿娘卖了好久的关子,逗弄了许久,才告诉我,我的乳名唤作糖糕。
为什么阿娘,为什么叫糖糕
因为你出生时恰逢冬至,御膳房送来了蒸好的红糖糕,所以就给你取名糖糕,愿你这辈子都甜甜蜜蜜。
我喜欢糖糕这个名字,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连吃了三天的红糖糕,吃到最后周姑姑直接给我布菜,不许在吃了。
我对父皇的感情很奇怪,我不敢挨着他,也不敢叫他父皇。
我见过淑妃娘娘的女儿琼琚公主,她每次都能挽着父皇的手甜甜的撒娇。
可我却不敢,只会在边上坐着呆愣的出神。
父皇时常来陪我和阿娘用膳,他说。
你若唤不惯父皇,唤阿爹也行。
我低头如细蚊般轻喊。
阿爹。
抬头时,阿爹的眼眶微红,母后欣慰的瞧着我。
阿爹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
我摇摇头。
能活着见到阿爹和阿娘,我很幸福。
我想起第一次见阿爹和阿娘时,他们是那般的威严。
端坐在高堂,不怒自威。
可现下,我能看见阿爹眼里的红血丝,阿娘的细纹。
他们的眼中只有对我的愧疚与关爱。
很奇妙,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雀跃。
阿爹日日往长乐宫送许多小玩意,有拨浪鼓,糖葫芦,皮影戏这些民间玩意,也有东海南珠,南诏美玉这些稀罕玩意。
阿娘专门给了我一个偏殿,装满了阿爹送来的赏赐。
闲暇时,阿爹会亲自教导我的课业。
他说,公主的规矩知晓大概便可以了,多学些处世之道,方不负这万里山河。
左相有从龙之功,私生活虽荒淫了些,却无法处置他。
我知晓的,阿爹将李姑姑处了罪,王员外的儿子也无法子承父业。
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父皇都命锦衣卫好好的教训他们了。
只是阿姐,我不知晓该如何,于是整日愁眉苦脸。
糖糕,拉个小脸,怎么了
阿娘,我想见阿姐。
10
阿姐还是那般的素净模样,青布衣裙上缀着新摘的茉莉,发间别着我送她的梨木簪子。
阿娘让所有人退下,给了我们足够的空间。
我高兴极了,冲过去想抱着她。
可阿姐惶恐的避开,随后规规矩矩的站在屋内向我行礼。
奴婢见过明霞公主。
我站在原地局促不安,眼泪不自觉的蓄满泪水。
阿姐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看了看门外,确定没人时才上前将我揽入怀中。
小鱼儿,都是做公主的人了,怎的还那般爱哭。
我泣不成声,抱住阿姐,将头埋入她的脖颈,如同以前无数个我睡不着的日夜,都是靠她的体温入睡的。
我问她近日在左相府可还好
左相可有欺负她
问她身子爽利了些了没
她一一应答,随后问我。
小鱼儿,你开心吗
我用力的点头。
很开心,阿姐我很开心。
我问阿姐想要什么,我说阿爹很疼我,我可以给她求恩典。
我问她想不想回家想不想做老板想不想游历江湖
可阿姐说,她决定嫁给左相做妾了。
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笑意凝在唇角。
为什么
阿姐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泛起温柔的光。
我有了身孕。
被遗弃的孩子,一定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阿姐走后,我狠狠的痛哭了一场,趴在床上鬼哭狼嚎。
阿姐怎么能爱上那个该死的左相,左相欺负她,她还愿意嫁给他做妾!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阿娘笑着安抚我。
糖糕,你还小,有些东西你不懂。
阿娘说会给我解决,我才收起泼辣模样,带着泪水入睡。
第二日我得知,阿娘将阿姐认作了养女,封号为端静公主,命内务府择良辰吉日将阿姐嫁与左相做妻。
是妻子,是主母,而不是任人打压发卖的妾室。
阿姐被召回宫内待嫁,出嫁那日阿娘给她梳了头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我给她添了整整八箱嫁妆,还想在添时,阿姐笑着打趣。
小鱼儿,要不把你放嫁妆里跟我走吧!
哼!
我扭头,阿姐摸着我的头,轻声给我说。
谢谢你小鱼儿,不用担心我,你安好便是我最大的靠山。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的抬出宫,我站在宫墙上,看着那顶缀满东珠的鎏金喜轿碾过汉白玉阶渐行渐远。
我想起阿姐细小的胳膊,给我拧了一夜的水,想起给我偷来的草药、自幼的呵护。
有蝴蝶飞过,春风十里中,阿姐的婚轿逐渐分裂成很多个,层层叠叠。
阿姐,要幸福啊。
我在心里说。
11
阿姐出嫁后,我愈加无聊起来。
每日除了练字,泡药,便关在长乐宫中发呆。
琼琚时常来找我玩。
她是淑妃娘娘所生,比我小了半岁。
阿爹皇子多,公主却只有我俩。
琼琚性子好,牙尖嘴利,又会哄人。
在确认我失踪后,阿娘日夜悲痛,琼琚总会抽时间来哄阿娘开心,是以阿娘也曾将对我的慈爱倾注到琼琚身上。
她备受宠爱长大,父皇疼她,母后爱她,淑妃娘娘宠她。
一开始,我担心她嫌弃我,仇视我分了她的宠爱。
可她没有。
她说:你回来了真好啊,父皇和母后对我百般的宠爱,而你却在外受尽苦楚,我定要对你千万般的好才对得起母后。
我终于又有了朋友。
琼琚说到做到。
我虽贵为公主,可京中根深交错的世家小姐压根瞧不上我。
他们笑话我的小脚,嫌弃我的遭遇。
设宴时,总会刻意的将我冷落在一旁。
他们喜欢玩些典雅的游戏,例如飞花令、对弈、击钵催诗以及投壶。
我虽懂些诗书,可李妈妈教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投壶时我又站不稳,便会有人讥讽我的小脚是封建余孽皇室之耻。
琼琚这时候总会拿出她长长的鞭子。
用力一甩,带动风声发出很重的声响。
封建余孽皇室之耻有本事,你们到我父皇面前说去!在这耍什么威风,叫你老子写奏折上报圣上啊!
琼琚的马鞭是他外祖给他亲手做的,琼琚的外祖是威风凛凛的常胜将军,淑妃娘娘是镇安候府的千金。
战场上带下来的东西是有杀伐之气在的,那些讥讽我的小姐们都是些文官之子。
只是嘴皮功夫厉害,琼琚的护短很快就在圈子内出了名。
渐渐的,大家都不再惹我了,总会当我不存在一般,我也乐得清闲。
琼琚时常指着我脑袋骂:糖糕啊糖糕,你真是糖糕吃多了,嗓子噎住了,不会还嘴还不会告嘴吗
我缩着脑袋,笑得谄媚。
因为有你呀!
我不是不敢告状,只是,这些话语我听得,可阿娘听不得呀。
再不习惯,也逐渐习惯了,我会唤阿娘母后,也会自得的唤阿爹父皇。
温太医日日为我泡药,我的小脚虽恢复不了原样,却也能小跑了。
休息好了,还能和琼琚玩玩蹴鞠,虽像孩童一般笨拙,但好歹能踢了。
十六岁的那一年,母后在宫中设了宴。
邀请了官宦中所有年纪相仿的儿郎,我知晓,是想给我和琼琚选夫婿。
我俩嗑着瓜子一个个的翻着画像。
这个太胖、这个又太瘦、这个有点矮。
这个瞧着怎么有些像父皇跟前的内侍啊!
噗!哈哈哈哈哈!
我们二人捂着嘴偷笑,她给我翻出一个长相俊美的公子,户部侍郎家的。
啧啧啧,糖糕,这个瞧着还行,喜欢不喜欢不
我恼羞成怒,抓起一旁的戒尺追着她四处跑。
琼琚笑得得意,为了迎合我,跑得慢了些,却不小心一脚踩空差点跌入池内。
幸好,有人飞身过来接住了他。
那人长得高大,一张俊脸微红,琼琚倒在他的胸口,他将双手反剪背在身后,直愣愣的站在那任琼琚靠着。
四目相对的瞬间,情丝暗涌。
微风拂过,琼琚扬起的发丝掠过他的脸庞,窸窸窣窣落下的秋叶。
仿佛都变成了粉红泡泡。
隔得远我都能听见二人的心跳,似雷似鼓。
12
那人是上官家的独子,上官锦。
父亲是琼琚外祖麾下的副将,他在京中神机营任职。
虽比不得镇安侯府高贵,但到底是武将出身。
又生的一张俊美面孔,梅枝斜横处,羞红的面庞和直勾勾的眼神让琼琚动了心。
原本牙尖嘴利的姑娘变得温柔娴静,马鞭也不再甩了,竟日日学着绣花作画。
在那小小的荷包上,画下一对似鸭子的鸳鸯。
我不留情面的打趣她,她却听进了心。
糖糕,真的不好看吗阿锦会不会不喜欢,京中那么多小姐心悦他,我...
爱让骄傲的公主生出自卑的血肉。
我盯着她眼睛告诉她。
他若心悦你,你就真的绣两只病猫,他也会挂在腰间,若他嫌弃,那咱也不要他。
琼琚还是有些患得患失,在我的鼓励下,终于将手中那似鸭子的鸳鸯送了出去。
后来的每一次再见,上官锦的腰间总挂着那个别扭的鸳鸯荷包。
两人互通心意,情爱让人忘乎所以,天天腻歪在一起还嫌不够。
琼琚开始忽略我,我有些不爽快。
垮着小脸去找母后告状。
母后笑得前仰后趴,她颤巍巍的指着我。
那母后给你找个小郎君,你也去腻歪腻歪
我又气嘟嘟的走了,开始当整个大承最亮的电灯泡。
日日跟在琼琚的身后,看她和上官锦游船,登山,逛灯会。
若是上官锦想挨着琼琚,我便挤在二人中间阻挠他。
琼琚气的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琼琚,嫁我可好
上官锦是武将,说不出甜言蜜语。
可就这几个人,让琼琚彻底沦陷。
她去告知了淑妃,超出意料的,淑妃不应允这场婚事。
因上官锦是武将,可自古驸马不得掌权,淑妃是武将之女,她知晓上官锦若被驸马由头困住,无法施展拳脚时。
爱侣便会成为怨偶,她担心自己的女儿落入一个不得两全的境地。
淑妃看上了户部侍郎家的公子。
便是琼琚拿给我看的那张画像,俊美无双、温文尔雅,最主要的他是文官。
琼琚不依,在问过上官锦的心意后,二人一同跪在了养心殿门前。
最终换来了父皇的赐婚。
琼琚婚事落定,母后心急了起来。
可我却似乎不太开窍,看来看去,竟没有一个满意的。
我突然很羡慕琼琚。
寻常烟火里,觅一味心馔,难如拾星。
13
雪尽春生,蝉寂秋至。
又是一年秋,离琼琚出嫁的日子,只剩下短短两个月。
上官锦本应留在京中操办婚事的。
可天不遂人愿,边关战事突起,镇安侯领兵出战,上官锦随其父一同随行。
胡人生活在草原,游牧为生。
每年秋日都会挑衅大承,只为战胜后得到丰厚的食物衣衫储备过冬。
琼琚知晓轻重缓急,并未强留上官锦。
出征那日,我们一同站在城墙上送行。
上官锦一身盔甲威风凛凛,琼琚拉着他上下四处看。
上官锦宠溺的笑着看她,直到琼琚有些恼怒后,他才从心口掏出那个丑荷包。
在这呢,傻丫头。
琼琚,等我!
琼琚含泪点头,温热的泪水似珍珠滑落,点点滴滴的敲在上官锦的盔甲上,似恋人离别的赞歌。
一旁的老将军,鬓角早已花白,他笑着看向琼琚,眼中却有着担忧。
莫哭了,祖父向你保证,你的驸马爷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琼琚跺跺脚,哑着嗓子和老将军拉钩。
老将军已是六十的高龄,可大承却没有能替代老将军之人。
这场战役,只怕是凶多吉少。
大军出发后,琼琚变得魂不守舍。
她终日发呆,有时还会梦魇。
时常在梦中哭得醒不过来。
淑妃娘娘担心她,琼琚却不愿意在淑妃娘娘面前难受。
于是我搬去了福宁宫,和她同吃同住。
一日夜里,我被哭声惊醒,转过头来,琼琚的枕塌已经湿透。
她捏着被角泣不成声。
糖糕,我梦见上官他...他...
我转过身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说点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战报日日传进宫内,父皇也变得愁眉苦脸。
琼琚不敢打听,我却多少知晓了些。
胡人身强力壮,善用刀马,而大承国库空虚,士兵似乎未从上一次的战役缓和过来。
这场战争,注定以失败告终。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军队返京了。
出征时带着的十万大军,只剩下三万回来,还包括了伤残兵。
长长的军队前,将士们扛着老将军的衣冠冢。
胡人憎恨他,在老将军力竭受伤时,竟飞出无数支火箭,将老将军焚烧为了灰烬。
他说到做到,上官锦平安归来了,可他自己,却永远停留镇守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上官锦的父亲,也死在了这场大战里。
淑妃娘娘痛不欲生,数度昏厥,老将军的丧事,是父皇钦点礼部代办的。
老将军出殡那日,无数百姓自发哀悼。
自此,大承再无骁勇善战之人。
胡人杀了老将军后,士气大涨,一路向着京城征战而来,他们走过的地方,都是大承百姓的尸体。
胡人派了使臣来谈和,要大承每年岁贡三百万两、粮食五吨、金银珠宝无数。
还要一个公主和亲。
否则便直捣黄龙,一路打入京中。
一时间,百姓惶恐百官沮丧。
琼琚再次跪在了养心殿前。
她穿着丧服,面无血色,高声呐喊。
琼琚自请和亲,还望父皇准许。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父皇踉跄着扶住龙案,指节捏得发白。
...你叫为父...如何舍得。
琼琚仰着头,脸上是倔强的恨。
父皇,若牺牲琼琚一人换取大承百姓的安危,换取大承军队的喘气,儿臣值得。
儿臣的外祖战死,儿臣受了生死之苦,大承的百姓,不该再承受战火。
琼琚重重叩首,额头渗出鲜血。
儿臣不愿,不愿看到明年春日,京城街头开满的不是桃李,而是带血的箭簇。
父皇还未应答,上官锦便急忙冲了出来。
我可以打,琼琚,我能打!
他又急又快的说着,眼中含着热泪,手上的红缨枪握得很紧。
皇上,我父亲也战死在这场大战中,我虽比不过老将军的英勇善战,可我有信心,我能打,我能打赢!
求求您,别让琼琚和亲。
上官锦说完,头磕在白玉石阶上,声声作响,而他低声的抽泣,早就惊起了在屋檐盘旋的燕子。
还有一个月,便是他们的婚期,琼琚等了那么久,亲手绣好了嫁衣。
只等着喜结连理的那天,绽放给自己心爱之人看。
琼琚侧过头,看着上官锦脸上未愈合的伤,终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不行,我无法心安理得的出嫁,阿锦,我是公主,自幼受万民崇拜,百姓需要我时,我必须要牺牲的。
京中喜爱你的女子很多,莫要执念于我。
好好过日子去,我会祝福你。
上官锦不抬头,倔强的少年撑着单薄的身子,似折断了羽翼的雄鹰,嘴里止不住的呢喃。
我能打...我能打...
我突然想起一年前,他们二人一同跪在这里求赐婚时。
上官锦怕琼琚跪久了膝盖疼,悄然往她身下放入自己的护膝。
赐婚圣旨下来后,琼琚日日念叨要做什么样的嫁衣。
嫁入将军府后,要生个女儿好,还是生个儿子好呢
想来想去,还是想要个男孩子,因为她想知道上官锦小时候长什么样。
她说:糖糕,想着我要嫁给阿锦,我的心里就像装满了蜜一样甜。
我尚不明白情爱的滋味,可回到母后身边时,我的心也一样甜蜜蜜的。
所以,我推开了半掩着的朱门走了出去。
父皇,我来嫁吧。
14
母后不答应,她抱着我哭了许久。
就像五年前第一次见到我时一样,哭得梨花带雨,叫人听了心头一阵阵的酸。
那时候,是找回了她的幺女喜极而泣。
而这次,是幺女要离她远去。
我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脊背,就像她无数次哄我一般。
母后,你莫担心我,儿臣这些年学了许多东西,去了达汗也能过得好的,再说了,儿臣还是护国公主,他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在深宫的这些年,我学会了许多,也能自如的表达对她的爱意。
母后还是不愿意,她几度哭到昏厥,吃不下睡不着,生怕一闭眼我便消失了。
我的儿啊,儿啊,自幼母后就没保护好你,让你流落民间受尽苦楚,如今还要送你去那胡人的魔窟,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啊。
可是母后,我在宫中这几年,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吃遍了山珍海味。
若我还是那个被人当物件送来送去的农女,任凭这个国家如何危难,我都不会站出来的。
可我现在是公主,享民禄,自然该为民付出。
这很公平。
我说破了嘴,从大国情怀到公主气节,母后还是不愿意。
胡人大军已经突破了鸣戍关,在往里走,便是京城了。
父皇坐不住了,他来找了母后。
二人褪去了龙凤之姿,似民间夫妻一般吵了一架。
婉儿,我明白你的痛楚,可胡人大军日渐逼近,你想想我行不行
母后生生呕出一口血,双手发颤指着父皇怒骂。
我若不想你,当年就不会报着必死之心留在宫中,害我的糖糕与我分离十数载,现在,谁要夺走她,除非先从我的尸体踏过!
糖糕是你掉下来的肉,何尝不是我的孩子若不是无路可退,你真当我舍得
舍得呵!你无非就是担心你的龙椅罢了,若真愧疚,为何只盯着我的糖糕
父皇陡然跌坐在一旁,第一次,我见到父皇的泪似奔腾的黄河水般泄露。
琼琚的外祖战死,上官的父亲亦然,这时候,还将琼琚送出去和亲,你让我如何开口啊!
若能让出皇位便能保住百姓子女的安康,我愿意拱手相让,可婉儿,上一次逼宫,宫内是何种惨况,你忘了吗
大承不能在打仗了,胡人所过之处片甲不留,若能自刎换来国泰民安,我毫不手软,婉儿,我心痛啊!
说到最后,父皇低着头,高傲的帝王头一次显现出自己的脆弱。
母后闭着眼,直至天色渐晚,她才流出两行清泪,点了头。
和亲的事准备得很快。
除去献给达汗的岁贡,母后还为我准备了许多嫁妆。
出嫁那日,和亲的队伍长得见不到尾,甚是壮观。
可那些带着喜色的红绸,却让人时不时想起战场挥洒的鲜血。
琼琚得知我替她和亲之事,闹腾得十分厉害,甚至以死相逼淑妃。
淑妃给她下了软骨散,将其锁在宫中。
送别时,父皇艰涩的笑了笑,摸住我的头。
吾儿长大了,能替为父分忧了。
声音哽咽了许久,又道。
是父皇对不起你,父皇一定会把你接回来的。
我笑着点头,父皇母后那般疼爱我,能帮到他们,我是开心的。
淑妃握住我的手,欲语泪先流。
糖糕...多谢....
我还是笑。
还望娘娘帮我转告琼琚,我寝阁的柜脚深处,有为她备下的嫁妆,是送给她的新婚贺礼。
琼琚性子跳脱,自小沉不下心来,又得知佛经能修身养性,便抄了许久。
但是每一次都半途而废,所以我给她抄了许多佛经,还有几套稀贵的头面。
她向来喜欢亮闪闪的东西,那头面,估摸着很合她的心意。
祝她和上官将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母后说不出话来,只拉着我的手,不停的流泪。
我轻轻挣脱开,俯身行了大礼。
糖糕此去,不知归期,不能尽孝,还望母后保重身子。
若可以,就当从未找回我这个女儿吧。
那个破乞丐,早就死在了西河村的麦田里。
明霞公主,该出发了。
15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有不少百姓站在街边观望,口中唏嘘,感慨公主的大爱。
我掀开轿帘望了望,街上似乎多了许多乞丐,街边不少衣不蔽体的流民希冀的望着我。
路过左相府时,门外站了一个娴静的女子。
她头上戴着一支梨木簪,手边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
我笑了。
也有点好奇,那个小女孩可知晓她有个很厉害的姨母
幸好,我想守护的人,都还安好。
这亲,和的并不亏。
达汗单于遵守承诺,退出了鸣戍关。
京中将士们也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队伍走走停停,穗安带着我看了山川河流,尝了异域美食。
三个月后,我们抵达了达汗。
达汗的王帐搭建在草原深处,虽无山石树木抵挡,却胜在辽阔,若不是有人带路,寻常人压根找不到这。
迎接的使者清点了人数,确认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后,才将我们带入了营地。
我穿着鲜红的嫁衣端坐在帐内,等了许久,才等到达汗单于呼衍。
我原以为呼衍此人嗜血凶猛、性格粗暴,年纪约莫五旬左右。
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年轻。
大步跨入王账的少年,马尾高束,耳后还有几根小辫,身上披着狼皮,脖子上也带了狼牙项链。
篝火闪了闪,我站起身子隔着珠帘打量他,他亦然。
直到我的小脚站痛了,有些踉跄后,他才歪着嘴嗤笑。
封建余孽。
我低着头强撑着身子,面不改色笑着道。
单于,今夜是我们的新婚夜。
少年的眉高高挑起,似乎对我有了点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桑榆。
篝火旁的狼皮混着真丝绸缎的衣服扭在一堆。
这一夜,不算好过。
呼衍折腾了我许久,他好奇的把玩了我的小脚,随后问我。
你的国是让你专门来勾引我吗一国公主怎会这些勾栏技巧
我冷笑,不退缩的瞧着身上的他。
那单于满意吗
许是我的挑衅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他逆着光欺身而来。
第二日一早,我几乎是下不了床,只得躺在床上唤穗安给我喂些水。
穗安懂医也懂武,在瞧见我身子那些青紫的模样时。
愤恨出声。
这些胡人真的是粗鄙!
我急忙制止住她,穗安给我上了药,清清凉凉的,好受了许多。
缓和了一会,便有仆妇进来,给了我一碗黑乎乎的药。
我接过毫不犹豫的喝了,我知晓,呼衍并没有其他妾室,我是不能生下孩子的。
呼衍带着一阵寒风闯入帐内时,瞧着我笑了笑。
真是娇弱的中原人,我们这的女子,寒冬还能狩猎。
早就听闻过达汗人身强力壮,只是,我们中原女子亦有自己的长处。
呼衍挑眉轻笑。
嗯,昨夜体会到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喜欢折辱我,若我体现出反抗,他便会更起劲,若我乖顺,他反而没了兴趣。
所以,我低头不搭理他,他轻哼转身便走了,我乐得清闲。
可翌日一早,他来到帐内给我丢了一套骑装。
胡人游牧为生,擅骑马狩猎。
呼衍也不例外,他脖子上的狼牙,就是达汗争王位那日,他猎到的狼王,在草原,这是他强大的象征。
今日草原有狩猎比赛,中原娇嫩的公主,敢不敢去
我捡起地上的骑装,就在他眼前褪下衣物,瞧见我身上的青紫痕迹时,他眼神晦暗了一瞬。
将骑装换好后他又讥讽道。
你这小脚,怕是马鞍都踩不住。
还真被他说对了,确实踩不住,我身下的这匹棕色骏马似发了狂一般,带着我向草原深处狂奔而去。
可我的目标不是征服他,还是赌,赌呼衍不敢让我出事。
不出我所料,我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渐近时,呼衍用力一跳,坐在了我身后。
坚硬的身躯环抱着我,他双手死死拉住缰绳,口中吼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没多久,身下的马儿就变得温顺乖巧,带着我们向王帐走去。
呼衍的呼吸打在我的耳后,痒痒的。
我放松的靠在他身上时,明显感觉到他身子瞬间紧绷,却没有推开我。
16
当晚,呼衍折腾了我整整一夜。
天色渐明时,他才放过我。
起身穿衣时,他歪着嘴轻笑,满含恶意。
昨夜满意吗公主殿下。
我无力的躺着,嗓子干哑的疼,根本说不出话来。
直到他离去后,穗安才急忙给我上药。
上着上着,她便低着头小声抽泣了起来。
公主...您受委屈了,若是娘娘知晓,怕要哭成什么样。
母后啊,若她知晓,只怕能哭到昏厥。
可我哪里舍得让她哭呢。
抹了药膏好了许多,这几日呼衍都没来折磨我,我也好好休整了几日。
直到七日后,草原的白月节设宴。
仆妇给了我一套衣服,很复杂,应当是达汗王妃的正装。
穗安展开衣箱时,寒气裹着雪豹皮的腥气扑面而来。
银白长袍缀满狼毒花刺绣,金线勾勒的花瓣边缘锋利如刀,革带上狼头银饰镶嵌着玛瑙眼珠。
头上九柱银冠压得脖颈生疼,玛瑙珠链垂落在额间。
比我大婚那日戴的凤冠还重。
去到王帐内,呼衍见我的瞬间眼前一亮,竟破天荒的让我坐在他身侧一同用宴。
达汗人瞧着呼衍似乎对我不错时,才和我多聊了几句。
一人说了些,我才知晓,原来呼衍的母亲,是草原边上一小村庄的放牧女。
前单于受伤时被她所救,二人私定终身。
有了呼衍那农女才知晓眼前之人竟是达汗之王,她不愿跟他回到王室。
前单于强行将其掳回,自此,一对爱侣变怨偶。
呼衍也成了王室中被嘲笑侮辱的杂种。
王妃承受不住,在火把节穿上了达汗的繁服,向前单于要了个对呼衍好的承诺,随后自刎。
那时呼衍才七八岁,失去母亲的庇护后他以为自己会被父亲厌恶,可没想到前单于将对王妃的感情全都倾注在他的身上。
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习,狩猎,射箭,骑马都是前单于亲自教导的。
在他射杀狼王继承王位之后,前单于便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了。
呼衍继承王位时,才十六岁。
他英勇好战,却在其他人的刻意影响下,变得凶狠嗜血。
他喜欢杀人,喜欢血液溅出的快感,喜欢看人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
我转过头,呼衍正把玩着酒杯,和将士们谈笑风生。
他们说突破鸣戍关时城中女子的哭闹,听起来美妙极了。
说中原女子的肌肤娇嫩,轻轻一碰便青紫了,看上去惹人怜惜。
说弱小的孩童在看见母亲被欺辱时,竟然敢拿起棍棒冲上前来,真是不自量力。
呼衍大笑着将我揽入怀中,低着头问我。
王妃,若是有朝一日我打入大承,你是要以身殉国还是和我一起踏过他们的尸首
我如坠冰窖,面无血色,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
呼衍和其余几人嗤笑。
瞧!中原女子真不禁吓!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宴会,一路慢慢的走回去。
心中五味杂陈,究竟该如何,究竟该如何!
17
路过一处帐篷时,我双脚有些发软,便靠在一旁的草垛上休整。
刹那间有人扑上来,从身后紧紧抱住我。
大承的公主真不错,是个美人。
男人的胡子戳在我的脖颈,酒气喷洒出来令人作呕。
跟了我如何,我去向单于将你要来,定好好疼你。
趁着男人没站稳,我转过身子向腰间摸去。
谁知道男人突然用力将我揽入怀中,双手在我脸颊上游走。
可...可我是王妃,单于不会答应你的。
我佯装羞涩低下头,他大笑。
无妨,我有军功,单于不会生气的。
我点点头。
那好吧,你小声一些。
男人闻言大喜,松开我便胡乱开始解着衣衫,趁他不注意,我摸出腰间的匕首用力朝他的脖颈刺去。
男人瞪大着眼不可置信的倒地。
我的手微微颤抖,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双腿发软,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如何处理尸体呢,我拖不动他,看了看周围,只有易燃的草垛。
对!草垛!
我转身想找来火镰,却意外撞入一个温热的怀中。
呼衍低着头望向我,随后看向地上的男人。
慌乱间,我竟想起李妈妈的脸,随后整个人发软的倒入他怀中。
夫君,救我。
呼衍眸光微冷,身子却有些僵硬。
这是我的将军,你杀了他,我为何要救你
我埋在他怀中小声抽泣,随后抬起头,泪眼婆娑。
他欺辱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夫君!
呼衍似乎很满意夫君这个称呼,他挑挑眉,随后伸手将我围住。
巡逻士兵举着火把跑来,他冷着脸吩咐。
巴图尔试图行刺,已被本王斩杀。
丢入雪山喂狼吧。
呼衍弯腰将我抱入怀中,向着王账大步而去。
这一夜,他温柔了许多,情到浓时,一直要我不停的唤他夫君。
我没想到,李妈妈教的东西,竟然还真派上了用场。
一瞬间,有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这以后,呼衍慢慢对我好了起来,我也学着用母亲的方式照顾他。
给他低头穿靴时,我会叮嘱他今日恐有风雪,然后强行给他多加一件里衣。
有时也会自己动手做一些大承的小吃给他品尝,在一脸期待的求夸赞。
呼衍似乎有些离不开我了。
他会轻柔的对我,甚至会学着女子喜欢的方式取悦我。
在我生辰时,还给我送了一把狼骨做的匕首。
匕首是狼腿骨雕琢而成,泛着幽蓝的磷光,骨节处缠绕着牛皮绳,绳结间嵌着细碎的狼牙。
他说,这是他猎杀的那头狼王尸骨制成的。
很珍贵,我想了许久,突然想到琼琚绣的荷包。
于是我拿起针线,亲手给他绣了一个香囊,上面的图案,是一个白玉盘装着几块糖糕。
他追问了好些天,我才不情不愿的告诉他,我的小名叫糖糕。
自此,他天天追在身后小糖糕小糖糕的喊。
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那些原本带着算计的假意,似乎成了真情。
我深知不能沉沦,在意识涣散时也曾推开过他。
可下一瞬,更具侵略性的吻铺天盖地的袭来,将我和他一齐拉入那万丈深渊。
第二年秋,我有了身孕。
忘记什么时候开始,仆妇不会在递给我黑乎乎的药汁。
我知晓这是呼衍的意思,可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我有些不可置信。
母亲我竟然要做母亲了
可,真要生出呼衍的孩子吗
孩子长大后,如何面对大承和达汗的矛盾,是带兵杀入母亲的故土,还是背叛父亲
我郁郁寡欢了许久,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呼衍很敏锐,他察觉到我的不安,责问我是否不愿意生下他的孩子。
他气恼,将王帐内的摆件摔得满地都是。
我哭着摇头,他又心疼的将我揽入怀中轻哄。
糖糕,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求你,留下他。
我妥协了,因为呼衍将穗安抓走关了起来。
他说,孩子出生后,自然会放她出来。
我开始安心养胎,日日祈祷她是个女孩。
夏至那日,我胎动了,在床上痛得大汗淋漓。
达汗的仆妇手上长满了粗厚的茧,压得我的肚子全是红痕。
我终于没忍住,失声痛哭,呼衍听到我的哭喊。
急忙跑进帐内。
别怕,我在,夫君在呢。
我死死握住他的手,将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掌心痛苦的喊道。
穗安,让穗安来,她懂医。
呼衍急忙唤人将穗安带来,瞧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时,呼衍无力的跪在床边,将我手心覆在脸上。
求你了,别离开我。
穗安出来后,第一时间给我喂了麻沸散,又取来毛巾塞在我嘴里。
公主,跟着奴婢呼吸,来,吸气,对,用力呼出来!
在穗安的指导下,折腾了足足六个小时,终于生出来了。
公主,你瞧,是个小公主!
我浑身无力的躺着,汗水打湿额角的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
扭头瞧见一直皱巴巴的小脸。
真丑。
我笑道,穗安将小公主递给我。
小公主那双眼睛像极了您,可机灵好看了。
呼衍瞧见孩子的那瞬间,整个人变得有些迟钝。
穗安教他抱孩子,他将孩子直直的端在手上。
穗安捂嘴笑道。
单于,这是孩子,不是马鞭。
呼衍脸色微红,将孩子小心的揽入怀中。
糖糕。
嗯。
我支起身子看向他。
叫阿依娜吧,我们的孩子。
这是什么意思
呼衍不答,只是将脸贴住孩子笑了笑。
一旁的仆妇见状笑眯眯的给我解释。
王妃,是月亮的意思,小公主的名字,是月亮。
18
我给女儿取了个小名,叫甜甜,像母后一样,希望她的一生,只吃糖不吃苦。
甜甜一天天的长大,我开始忙碌起来。
给她做衣服,做小帽。
做大承孩童专有的虎头鞋。
因着忙碌,我没发现呼衍的异样,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游牧民族靠天吃饭,可今年的天象不好,终于暴雨冲刷下,狩猎不成,农作物也都被淹死。
在手下的怂恿中,呼衍竟决定再度起兵征战大承。
甚至还想在娶来一个公主,和翻倍的岁贡。
我气愤极了,抱着甜甜闯入呼衍议事的王账内。
单于竟要不守信吗大承年年的岁贡只多不少,若单于失信于人,后果如何呢
毡帐里蒸腾的酒气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呼衍的狼皮王座下横七竖八躺着醉醺醺的武士。
听见我的怒斥,青铜灯盏里的火苗猛地晃了晃。
守信
他笑得嘲讽极了,随手将酒囊砸在我脚边。
大承的粮食喂不饱我的族人!你倒是让你父皇把国库搬来草原,我就跪下来舔他的靴子!
甜甜在我怀中瑟缩着,她脖颈上的银铃铛突然发出细碎声响。
呼衍的右贤王晃着满头珠串凑过来,鹰钩鼻几乎要戳到我脸上。
汉人女子就是天真,当和亲公主是菩萨,能保草原风调雨顺
住口!
三年前盟约犹在,你们饮过的血酒还未干涸!若执意开战,大承铁骑踏碎王庭那日,第一个砍下你狗头的就是我!
右贤王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得肩膀抖动。
呼衍沉着脸,冷声吩咐。
来人,将王妃和公主带下去,好好看管。
当夜呼衍来找我时,我愤恨的瞧着他,这一刻,我终于清醒的意识到。
情爱算什么,大局当前,万物皆可抛。
我真以为自己能感化他,能在大承和达汗之间调节。
可笑,可笑极了。
过往的亲密此刻化成无数的利剑,通通刺回了我的心窝。
甜甜瞧见父亲,高兴的生出小手。
呼衍将手指伸给甜甜握着,逗弄着我们的孩子。
好像早上的事,未曾发生过一般。
当夜,他变得如同初见的狂暴,在我身上予索予求,直到天光大亮。
呼衍坐在床边穿靴时,我猩红着眼,轻声问他。
定要如此吗
他一顿,随后说道。
我是达汗的王。
呼衍起身朝着门外大步走去,下一瞬,我掏出他赠予我的狼骨匕首,用力的横在我的脖颈处。
手心微颤,脖颈处渗出淡淡的鲜血。
呼衍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嗤笑一声。
你若寻死,日后,我便将阿依娜送去和亲,和你一样。
我指尖骤然收紧,狼骨匕首在喉间压得更深,咸腥的血珠顺着刀刃纹路蜿蜒而下。
呼衍!
我的声音混着哽咽破碎在空气中。
你明明知道……
话未说完便被他冰冷的眼神截断。
他倚在门框处,玄色披风在晨风里猎猎作响,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浸在阴影里。
匕首无力的跌落在地,我捂着脸放肆痛哭。
呼衍还是出了兵,穗安坐立难安,一边安抚我,一边四处打听。
经过三年的休整,大承虽暂时无法全胜,却并未呈出败势。
只是最后,大承还是妥协了,给了呼衍翻倍的岁贡。
这是呼衍用我的命唤来的,他对父皇说。
若达汗百姓饿死一个,便割我一块肉喂鹰。
19
我和呼衍彻底陷入了僵局,带着甜甜和穗安。
我们搬到了距离王账很远的杂屋内。
杂屋外就是辽阔的草原,呼衍派了人,明里暗里监视着我。
饮食用品上,却只够甜甜饱腹。
为了活命,穗安不得不日日出行去寻些野果野兔。
甜甜已经五岁了,她眼睛像我,其余部分像极了呼衍。
她总会仰着小脑袋问。
阿母,阿爹为何不来看望我们
每当这时,我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
我多想,多想给甜甜一个温暖的家,我的孩子,为什么还是走上了我的老路。
呼衍在用他的方式逼我妥协,仆妇们瞧着我不受宠后,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
大多不过分,无法是水浑浊,粥稀少而已。
水脏我们就去五公里外的天坑自己挑,粥稀我们就去抓来野兔野菜重新熬。
可我还是没熬过寒冬,起了高热。
穗安一遍一遍给我擦拭着身子,意识模糊时,我总会唤她阿姐。
她带着甜甜去了王账,求了呼衍。
呼衍盯着甜甜看了许久,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我的阿依娜,你想阿爸吗
甜甜点点头,随后泪水似珍珠般滚落。
阿爸,救救阿母。
右贤王站在一旁嗤笑。
中原女子就是这般的软骨头吗若是我达汗人,早就自己出去找草药了,枉是一国之公主。
呼衍将甜甜留在了身旁,给了穗安一块狼毛毯,低声道。
若想求我,她自己来。
穗安心如死灰,冒着风雪闯入了雪山,只因听见达汗的仆妇说那有能治愈所有病痛的雪莲。
穗安没听完就走了,那被风雪吞噬的后半段是。
只是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过。
整整七日,穗安都没有回来。
在一个我烧得迷糊的夜,有一双冰凉熟悉的手,覆上我的额头,随后往我嘴里塞了个微苦的药丸。
我醒来时,人人都告诉我,穗安死了,我便学着他们祭祀的模样,给穗安建了衣冠冢。
可是只有我知晓,穗安已经带着达汗军营的布防图,去到了大承军中。
五年来,我的双脚走过达汗的每一寸土地。
畸形的小脚上,早就长满了厚厚的茧,走起路来,再也不是扶风摆柳的模样。
呼衍嘲笑我的弱小,嘲笑我的骄傲。
熟不知,我将他王账的位置,每一个重要的行军点都标记得十分清楚。
多亏了这些年的刻意冷落,穗安走过的羊肠小道只怕比他自己知晓的都多。
不出意外的话,大承军队已经埋伏在这辽阔的草原深处了。
20
大承军打进来了。
呼衍带着甜甜来看了我。
是你
我仰头,学着他一惯的冷漠模样嗤笑。
呼衍将甜甜丢给我,随后带着甲帽,拿出自己的弯弓。
我死了,你要为我殉葬。
自然,你是我的夫君。
呼衍向外的双脚一顿,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包含的东西太多,我低下头,整理着甜甜的发圈。
呼衍将我锁在了王帐地下的死牢内。
这里分不清日夜,只有血腥的腐臭和遍地的枯骨。
甜甜害怕,每日都将自己缩成一坨依偎在我的怀中。
一开始还有烛光和吃食,偶尔会有人来查看我们是否活着。
可渐渐的,烧干的蜡烛不再有人点燃,也再也没有人给我们送吃的。
持续了整整五天,甜甜饿得狠了,抓起地上的稻草一根一根的塞进嘴巴。
我怕噎着她,便用簪子将稻草撕得细细的。
甜甜,外祖母那有许多好吃的,等祖父接我们回去,你就能吃到了。
阿母,有什么啊
有香甜的红糖糕,盐焗的大鸡腿、软糯的白糍还有冰饮。
我将手指尖咬破,往甜甜嘴里送入温热的血。
你还有好几个姨母,姨母那有许多拳头大的夜明珠,若是有一颗放在这,整个地牢都要被照亮。
阿母,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突然想到离开西河村时,崔大爷给的鸡腿。
阿母最喜欢吃鸡腿,香喷喷油汪汪的。
意识模糊之际,我突然想到那个鸡腿,也不知道小弟弟有没有吃到,何伯给的铜板,我偷偷放在了翠儿的口袋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李妈妈捡走了,可惜了,能买三个素包子呢。
21
上官锦视角
我找到地牢的时候,明霞公主怀中紧紧的抱着一个小女孩,脸上带着她惯有的温和笑意。
若不细看,竟以为他们母女只是睡着了。
手下的人点了蜡,递给我从胡人身上搜来的钥匙。
一时间,我竟不敢打开房门。
生怕自己破坏了她们母女的清净。
明霞公主身体已经僵硬了,那小女孩的模样像极了战场上的少年将军。
只是,她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我废了很大的力,都拆不开明霞公主抱紧她的手。
穗安找到了我们,她先是欣喜。
公主!大承赢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随后愣住,伸出手探了探明霞公主的鼻息,穗安的指尖在明霞公主鼻尖僵住,喉间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
怎么会...
她猛的扑向那具僵硬的身躯,双手颤抖着想要掰开明霞公主环抱着孩子的手臂。
公主!您醒醒啊!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家的...
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墙上。
穗安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明霞公主染血的裙摆上。
我看着她徒劳地想要分开这对母女,忽然想起出征前琼琚托我带的口信。
糖糕,我已经学会做各式各样的甜点了,等你回来,一一做给你吃。
地牢外传来马蹄声,胜利的欢呼隐约可闻。
我突然想起战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两军猛烈的厮杀,他身边的副将一一倒下。
他却未曾有丝毫动摇,一把弯刀行云流水般砍过一个个士兵。
直到精疲力尽时,我将长枪搭在他的脖颈。
明霞公主呢
少年将军眉目染血,破刃的长刀插入地上支撑着他晃荡的身体。
那是我王妃,自然为我殉葬。
我怒极,红着眼嘶吼。
你真的拿她当妻子吗
少年楞了许久,突然想到那个习惯抿着嘴笑的女子。
他回头四处望去,达汗的战旗早已倒塌,身边躺着的都是自己族人的尸首。
说!她在哪里!
我将长枪缓缓刺入他的胸膛,他咬着牙,竟用力将长枪拔了出来。
随后从胸口拿出一个背面沾满血迹的香囊。
香囊的正面,绣着一盘糖糕,我放下长枪,伸手摸着腰间的荷包,双眼发热。
你该疼爱她的。
少年将军的泪大颗低落,随后哑着嗓子告诉我。
她在王账地下的死牢内,救她,还有我的女儿。
话音刚落,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狼骨匕首,奋力的插进脖颈里。
飞溅出的鲜血,落在他手中握着的香囊上。
白玉盘中的糖糕,终是染了血。
妻子...
少年呢喃着失去了声息。
22
大战结束后的第七日,我们启程回京了。
来时的路是紧张漫长的,回去的路却是艰难无力的。
马车内装着明霞公主和甜甜的骨灰,穗安日夜守着她们。
每过一个关卡,她就低着头对着哪个小盒子说道。
小公主,这是通州河畔,每年春日,这儿的桃花开得可好看了!
小公主,这是扬州,你阿母,就是在扬州长大的。
小公主,这是鸣戍关,这是大承最重要的关卡。
公主,到家了。
大军入京时,百姓站在街道旁大声欢呼。
巍峨高耸的红色宫墙,我却是那么的难以跨入。
走得近了些,我瞧见城墙上两鬓花白的妇人一脸希冀的望着大军。
不惑之年的圣上亦双手紧握,琼琚一直紧盯着我身后的马车。
一瞬间,我的泪便抑制不住的流淌。
皇上和皇后脚步踉跄着奔下城楼,琼琚急忙搀扶着二人。
皇后鬓间的珍珠钗子在奔跑时跌落,碎玉般的珠粒滚落在青石板上。
我身后的马车缓缓掀开帘幕,穗安缓缓捧出两个檀木匣。
皇后身旁的侍从捧出的红糖糕在晨光中泛着冷意。
明霞公主及小公主回家了。
穗安跪地高声呐喊。
儿啊...
皇后的声音突然卡在喉间,她伸手想要触碰匣子,却在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剧烈颤抖。
皇上脚步踉跄,竟然像后直愣愣的倒去。
一片混乱之下,我拿出一封信递给琼琚。
这是在明霞公主居住的杂屋找到的。
琼琚点点头接过,他的夫君上前搀扶着她,二人缓缓走远。
我摸着胸口那个发烫的荷包。
终究是山前风,山后雪,风过雪融终不遇。
23
琼琚视角
糖糕代我和亲后,母妃问我。
还要嫁与上官锦吗
我摇摇头,答应了与户部侍郎之子的婚事。
大婚那日,上官锦行了大逆不道之事。
他翻墙躲入了公主府的婚房内。
红着眼问我。
为何不嫁我
我苦笑不已。
驸马不得掌权,阿锦,若你做不成将军,谁去救糖糕
我知晓,阿锦心中亦有愧,是啊,谁无愧于心呢。
那个受尽磋磨的糖糕,一辈子怎么就那么苦呢。
阿锦红着眼走了,此后,我只知晓,他日日磨炼自己的红缨枪,在军中也有了不少威望。
我终于又有了希望,开始学做糖糕喜欢吃的甜点,窑鸡。
父皇愈发勤勉,时常累睡在养心殿。
他说。
不敢闭眼,闭了眼,都是吾儿低头浅笑的模样。
糖糕啊糖糕,我的糖糕,高挑的你,弯在那小盒子里,挤不挤
宫内没有胜利的喜悦,相反是一片死寂。
父皇已经病倒,皇兄在代理朝政。
母后发了癔症,日日都在叫喊着:我的幺女,我的幺女呢
我拿着糖糕最后的信件,将自己锁在屋内,先放肆的哭了许久,才缓慢打开,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琼琚亲启:
边塞的风裹挟着沙砾,总在夜里撞得帐幕作响。
每当这时,我就格外想念京城的暖,想念你递来的桂花糕,甜丝丝的味道。
别担心,我无论在哪,都能把日子过好的,只可惜胡麻饼酥脆,羊奶酒醇香,少了与你分食的乐趣。
最放心不下的,是父皇母后。
琼琚,替我多劝劝父皇,莫要总是伏案至深夜,他本就体弱,如今怕是白发又添了不少。
也劝劝母后,别再日夜不停的想念我了,她的细纹,想必又长出了许多吧。
想起往日承欢膝下的时光,如今却不能侍奉左右,心中满是愧疚。
以后,父皇母后,就交予你了,我们的开心果,你能做到,也能做好对不对
昨夜梦里,太液池的荷花开得正好。你穿着粉裙蹲在岸边,像要摘花簪在我发间。
醒来后,枕畔空空,唯有思念无尽。
若我的甜甜侥幸回到了京中,请你,务必待其如亲生女儿,多谢了。
左相的夫人,我的阿姐,若有苦难之处,还望你多帮帮她。
莫嫌我烦,你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了。
纸短情长,千言万语道不尽牵挂。
愿你平安喜乐,替我多看看京城的日升月落。
勿念,珍重。
桑榆绝笔
信纸右下角晕染着淡淡的泪痕,珍重
二字被反复描摹,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