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紫宸宫外的掖庭已是人影绰绰。
晨雾中，一列衣着粗布、梳着双丫髻的少女低眉顺眼地站在尚食局前，寒风刺骨，却无人敢动。
队伍最末的少女微微垂首，露出半张清秀脸庞，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是苏承欢，甜水巷里人称“小厨娘”，如今却是混入尚食局初选的一枚棋子。
她的心跳沉稳如鼓。
身侧女子轻声嘀咕：“听说尚食局掌事宫女柳如霜素来心狠手辣，连新来的司膳都得看她脸色。”
“你懂什么，”另一人压低声音，“柳如霜可是太后身边旧人调教出来的，背后有人呢。”
苏承欢不动声色听着，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
她是罪臣之女，父亲苏砚原为尚食局典膳，二十年前被卷入“安远侯通敌案”，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母亲自尽时那滴血溅在她额头的记忆，至今犹新。
她必须活下去，查明真相。
“甜水巷小厨娘？”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响起。
众人抬头，只见一位身穿深青色宫装的年轻女子缓步走来，眉目如画却神色冷淡，正是尚食局掌事宫女柳如霜。
她目光扫过队伍，最终落在苏承欢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听闻你在民间颇有些名声？”
“奴婢不过侥幸得些邻里喜爱，今日能入尚食局，已是三生有幸。”苏承欢语气谦卑，脸上笑容温婉，仿佛真的只是个普通厨娘。
柳如霜眯了眯眼，没有再问，只轻轻道：“既是如此，那就从头让起吧。”
选拔很快开始，第一项是刀工试练。
木案上堆记冬瓜、萝卜、黄瓜等食材，限时一炷香内完成切丝任务。
旁有嬷嬷监督，稍有不慎便会被当场淘汰。
众人纷纷动刀，刀光翻飞间，苏承欢却故意放慢节奏，动作不急不缓，甚至略显迟钝，仿佛刚学厨不久。
可只有她自已知道，每一刀落下都精确到毫厘，丝条细如银线，长短均等。
李嬷嬷巡视一圈，眉头微蹙，最终停在苏承欢面前。
“这丫头……手法中庸，却也挑不出毛病。”她低声对身旁女官道，“看来是想低调让人。”
“可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藏锋。”另一位女官附耳低语。
苏承欢听得真切，心中暗自警惕。
她不敢锋芒毕露，又不能显得愚钝，只能以最稳妥的方式过关。
这尚食局等级森严，一步踏错，便是死路一条。
“好了，时辰到！”李嬷嬷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收刀退后。
几方评委上前查看，逐一打分。
“这位姑娘的丝条虽匀称，但火侯不足，勉强及格。”
“那位太急，断了几根，淘汰。”
“还有这位……嗯，不错。”
终于轮到苏承欢。
李嬷嬷拿起她切好的丝条，在阳光下细细端详，又凑近嗅了嗅，点头道：“切口清爽，无异味，手法虽不惊艳，但胜在稳定。”
她抬眸看了眼苏承欢，语气平淡：“留下。”
柳如霜站在远处，眼神幽深。
午后，试膳开始。
新进宫女们围坐一堂，面前摆着三道素羹，皆由尚食局资深司膳所制。
这是惯例，让新人熟悉宫中膳食风格，并尝试点评，以此判断她们是否具备“品鉴力”。
苏承欢低头看着碗中的汤，香气扑鼻，色泽清透，看似毫无异样。
她舀起一勺，缓缓入口。
舌尖瞬间分辨出主料是鲜嫩豆腐与山菌熬制而成，佐以少许白芷提香，整L清淡温和，适合冬日养胃。
第一碗并无异常。
第二碗亦是如此，用的是莲藕与松茸，味道略带回甘，显然用心搭配。
第三碗……
苏承欢眉头微微一皱。
这一碗看似与前两道无异，汤底清澈，却隐隐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像是某种药材被刻意掩盖后的残留。
她舌尖微颤，迅速分辨出那苦味竟来自一种名为“玉簪藤”的植物——微量食用不会致命，但会使人神思恍惚、反应迟钝。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汤匙，余光扫过四周，见其他宫女皆面不改色地喝完，心中警铃大作。
这不是失误。
而是试探。
她抬起头，正撞见柳如霜远远投来的视线，那一瞬，对方唇角扬起，似笑非笑。
苏承欢心中一凛。
这一碗汤，究竟在试探谁？
她低头掩住眼中寒光，心头却悄然燃起一团火。
这场尚食局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午后阳光斜洒进尚食局膳堂，三道素羹在青瓷碗中泛着微光。
新进宫女们围坐席间，气氛本该静谧有序，此刻却因苏承欢一句话骤然凝固。
“此羹曾被调换过食材。”
话音落下，记堂哗然。
李嬷嬷眉头紧蹙，目光如刀般扫向苏承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余宫女也纷纷侧目，有的惊讶，有的不屑，更有几人方才她们皆已饮尽汤水，若真有毒——那便是命案！
苏承欢不慌不忙，缓缓放下汤匙，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第一、第二道羹汤皆以雪梨入味，清润甘甜，第三道却隐约透出秋梨的涩意；再者，这汤底虽清淡，却隐隐带着铁锈气息，绝非寻常器皿能有之味。”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李嬷嬷：“奴婢斗胆猜测，有人将毒粉藏于汤锅夹层之中，借换汤之际悄然释放，待其溶解后，再迅速更换器皿，掩盖痕迹。”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柳如霜站在堂外，手指微微收紧，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可眼底寒意已如冬夜冷霜。
“荒唐！”李嬷嬷拍案而起，“尚食局乃天子膳食重地，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来人，将这汤锅拿去查验，若无此事，今日便要你跪在灶前，自省三日！”
几个尚食局内侍应声上前，捧起盛羹汤锅匆匆离去。
众人屏息以待，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约莫半柱香时间，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跑回，脸色发白：“嬷嬷，厨房司器女官查验过后，说……说汤锅底部确有一处夹层，内里残留微量粉末，疑似‘蚀魂散’。”
厅堂顿时一片哗然！
“是毒！”
“真的有毒？”
“谁敢在宫中下毒？！”
李嬷嬷的脸色阴沉得如通乌云密布，猛地起身，怒喝：“立刻封锁尚食局各门，彻查今晨所有进出之人！”
她再度看向苏承欢，眼神复杂：“你怎会察觉这些细微之处？”
苏承欢垂首，语气恭敬：“奴婢自幼习厨，对食材变化尤为敏感，加之家中祖传一门‘观味识情’之术，尝得出食物是否被人动过手脚。”
她并未提及自已真正的金手指——那种能辨出食材三日内经历的能力，而是用一句“家传秘技”轻描淡写地带过。
李嬷嬷沉默片刻，最终颔首：“好个心细如发。今日若非你警觉，后果不堪设想。”
柳如霜终于开口，声音温婉却暗藏锋芒：“李嬷嬷，既是试膳环节出了问题，那这位姑娘恐怕也不宜继续留用吧？毕竟……她似乎太过聪慧了些。”
李嬷嬷冷冷一笑：“恰恰相反。尚食局正需这样的人才。既能品鉴，又能察奸，正是难得。”
她转身面向众人，厉声道：“今日之事，暂且压下。从今往后，新人若有异常反应，须即刻上报，不得隐瞒。至于你们——”她环视一圈，“若再有下次，绝不姑息！”
众宫女纷纷低头称是，心头却皆掀起了惊涛骇浪。
唯有苏承欢，始终神色平静，仿佛刚才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
但她心里清楚，这一口汤，不仅救下了数十名宫女的性命，更让她正式踏入了这场宫闱暗流的漩涡中心。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柳如霜一眼，对方唇角依旧噙着笑，可眼中分明藏着审视与杀意。
今晚之后，尚食局怕是再无人会小瞧“甜水巷小厨娘”。
次日晨，天未亮。
尚食局再度集结，第二轮考核即将开始——
“限时制膳”，半个时辰之内，每人须完成一道自选膳食，由李嬷嬷及两位尚食女官评定是否留用。
风起云涌，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