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欢坐在杂役房的桌前,烛火映着她苍白的脸色。
赵安在角落里打着盹儿,呼吸轻浅,屋内只有风声从窗缝中渗入,带着夜的凉意。
她的手仍紧紧攥着那枚梅花簪——皇帝亲赐之物,原本该是荣耀,却成了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
她再度将簪子平放在桌上,借着微弱的光线,细细端详。
那串数字“二〇〇三〇六”如针刺般扎进她的心口,每一个数字都仿佛敲响了记忆深处某段尘封已久的钟声。
楚二十一年三月第六日。
那是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日子。
那天晚上,先太后饮下最后一碗莲子百合羹后便再未醒来。
而那晚的母亲,跪在太后的榻前,泪水早已干涸,只是喃喃自语:“那汤……不对劲……不该是这味……”
当时年幼的苏承欢听不懂这些话的意义,只知道母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再没笑过。
直到数年后流落民间,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尝到了与当年相似味道的莲子羹,才惊觉其中竟掺有微量的“沉梦香”。
这是一种极为隐秘的毒药,无色无味,需与其他药材配伍使用才会缓慢发作。
若非对食材极端敏感,几乎无人能察觉。
如今,簪尾的编号竟指向那个致命之夜的御膳记录!
她指尖颤抖,心中掀起滔天骇浪。
难道,这一切并非巧合?
萧景昭为何偏偏在这时侯赐下这支簪子?
他是否早知些什么?
还是,他也在试探她?
苏承欢咬紧牙关,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落在簪头的梅花雕刻上。
花瓣细致入微,仿佛能嗅到冷香。
可越是精美,越让她感到不安。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小窗,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眉间的郁结。
此刻,尚食局早已宵禁,宫墙外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巡更的梆子声断续传来。
她必须查清楚。
然而眼下她不过是个尚食局最末等的杂役宫女,连踏入御膳房正堂都要看人脸色。
若要翻出旧案,恐怕还未迈出第一步,便已被盯上。
她转身回到桌前,将梅花簪小心地收入袖中暗袋,正欲熄灯就寝,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迅速灭了烛火,屏息躲在门后。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苏姑娘?”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带着几分试探,“可是睡了?”
苏承欢认出这是掌灯司的王嬷嬷,忙应了一声,重新点亮油灯。
王嬷嬷提着灯笼走进来,记面慈祥:“这么晚还不歇息?我方才巡灯时见你屋中有光,怕你不惯宫中规矩惹祸上身,特来提醒一声。”
苏承欢连忙行礼:“多谢嬷嬷挂心,我只是……一时睡不着罢了。”
王嬷嬷点点头,目光扫过她手中刚收起的梅花簪,微微一顿,却未多问,只道:“你是新入宫的,万事小心为上。今儿个陛下赏了你一支簪子,宫里多少眼睛盯着呢。”
苏承欢垂眸微笑:“嬷嬷说得是。”
王嬷嬷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忽然低声问道:“你可知,先太后死前,最后一道汤是谁让的?”
苏承欢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好奇地道:“不知,请嬷嬷指教。”
王嬷嬷叹息一声,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那年尚食局典膳……正是苏砚。”王嬷嬷话音一落,苏承欢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强作镇定,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温婉的笑意,只轻声问道:“嬷嬷为何突然提起此事?莫非……宫中对此事另有说法?”
王嬷嬷望着她,眼底浮现出一丝悲悯与迟疑,良久才缓缓道:“我只是个掌灯的嬷嬷,不敢妄议旧案。只是你既入了尚食局,又得了陛下赏赐,有些事,早晚要面对。”
说罢,她叹了口气,将灯笼搁在桌上,转身离去,脚步轻得像风。
门掩上的一瞬,屋内重归寂静。
烛火微晃,映出苏承欢苍白的脸色。
她慢慢坐回桌前,从袖中取出那枚梅花簪,指尖轻轻摩挲着簪尾的“二〇〇三〇六”数字,仿佛能从中触摸到母亲当年颤抖的手,听到她低声呢喃:“那汤……不对劲……不该是这味……”
原来,竟是父亲亲手熬的莲子百合羹。
太后饮下之后便再未醒来。
而今夜,皇帝亲赐这支梅花簪——编号指向那一晚、那一碗汤,绝非巧合。
她咬住唇,心中翻江倒海。
若说当初流落民间时尝出那般味道只是怀疑,如今便是铁证如山。
有人刻意让她发现这些线索,是要引她追查此案吗?
还是,试探她的反应?
她猛地起身,走到墙角的小柜前,打开暗格,从中抽出一本破旧的《御膳录残卷》。
这是她在民间时,师父临终前交给她的,说是当年尚食局的残页,记载了几位典膳留下的菜谱与御膳记录。
她从未细看,因她一直以为,那些过往已随岁月沉入心底。
此刻,她颤抖着手翻开泛黄的纸页,逐行查找。
终于,在某一页角落,找到了那串熟悉的数字:
楚二十一年三月初六
晚膳记录:
>
莲子百合羹,由尚食局典膳苏砚亲制。
短短一句话,字迹模糊,却似千钧压顶。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
父亲……真的会毒杀先太后吗?
他一生谨小慎微,对膳食更是苛责已身,怎会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
除非……
除非他是被人陷害。
母亲自尽前那句“不该是这味”,或许正是关键。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
如果父亲真是冤枉的,那么二十年前的那场毒杀,背后必有黑手操控;而今皇帝赐簪,或许是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窗外夜风呼啸,吹动她鬓边碎发。
她站在窗前,凝视手中梅花簪,指腹缓缓抚过簪头雕刻的花瓣,直至触到簪尾极不起眼处的一个微小刻痕——
是一个“慎”字。
她心头一震。
这不是装饰纹路,而是父亲一贯书写的方式。
他总是提醒她:“让厨子,不仅靠手艺,更要靠心。谨慎行事,方能活命。”
如今,这支簪子竟成了他留给她的最后提示。
她攥紧簪子,眼中燃起坚定的光焰。
若父冤果与此案有关,我必查个水落石出。
夜深,四下无声。
次日清晨,尚食局照例点卯。
苏承欢面色平静地站在队列末尾,仿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
然而她的心思早已不在杂役事务上。
她必须找到办法接触御膳旧档,尤其是二十年前的记录。
但她不过是个杂役宫女,连灶台都不能随意使用,更别说查阅典籍。
正思索间,李嬷嬷的声音突兀响起:“苏承欢,昨日你调制的桂花糯米藕得到贵嫔赞许,今日你可愿去西偏殿协助司膳料理午膳?”
众人侧目,目光复杂。
苏承欢微微一笑,屈膝应道:“奴婢愿意。”
午后,当她端着刚切好的藕片走向厨房时,赵安悄悄凑过来,低声道:“苏姐姐,听说你昨夜见了王嬷嬷?”
她一顿,不动声色:“怎么,你也听到了?”
赵安点头,神色紧张:“王嬷嬷以前从来不和新来的说话的……有人说她年轻时是太后身边的近侍,知道不少宫里的老秘密。”
苏承欢心头一动,面上却不露痕迹:“那你有没有听过‘楚二十一年三月初六’的事?”
赵安脸色骤变,连连摇头:“不能问的,苏姐姐……那是禁忌的日子。”
她没有再问,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藕片,思绪翻涌。
当晚,她回到杂役房,将梅花簪小心藏好,铺开一张白纸,开始默写昨夜所见《御膳录残卷》中的内容。
她决定以“恢复旧菜谱”为由,向李嬷嬷申请使用废弃灶台。
那里曾是尚食局典膳们的练厨之所,或许还残留着些蛛丝马迹。
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不会放过。
夜深人静,她坐在桌前,笔尖悬空片刻,最终落下第一行字:
《复原旧膳·莲子百合羹》
【结尾伏笔】
三日后,苏承欢带着一份详尽的菜谱走进李嬷嬷的屋子,恭敬禀报:“奴婢近日偶得一本古谱,其中有几道旧膳已失传多年。奴婢斗胆,想借废弃灶台三日,试烹一道‘玉雪百合羹’。”
李嬷嬷皱眉:“旧膳多涉禁忌,你一个杂役宫女,怎敢妄言复原?”
苏承欢垂首微笑,语气谦恭却不卑微:“奴婢不敢造次,只求一试。若成功,或可为尚食局添一味佳肴;若不成,也不妨事。”
李嬷嬷打量她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三日之内,限你在废弃灶台自行操作,不得打扰他人。”
苏承欢叩首谢恩,心中却是波澜暗涌。
而她,早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