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杂毛。这名字是垃圾场东头那个总给我剩饭的老醉鬼取的,他说我毛色像打翻的颜料罐——黄一块、黑一块、白一块,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灰。我觉得挺好,名字嘛,就是个气味标记,方便别的狗和两脚兽知道这块地盘归谁管。我的地盘,就是城西这片巨大的、气味无比丰富的垃圾填埋场。
这里是我的王国。每一堆腐烂的厨余,每一只被踩扁的易拉罐,每一条散发着可疑液体的破毯子,都在我鼻子里绘制着独一无二的地图。我熟悉这里胜过熟悉自己身上跳蚤的藏身之处。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巡逻边界,抬起后腿,在那些轮胎山、废冰箱和摇摇欲坠的纸板城堡角落,留下我新鲜的气味标记。这是神圣的仪式,是对所有觊觎者无声的宣告:此地有主,杂毛在此!
不过,两脚兽的世界,总是让我那不算复杂的狗脑子,陷入深深的困惑。
比如打招呼。巷子口那个总穿着紧绷皮裤、头发竖得像刺猬的家伙,每次见到对面那个西装革履、头发油亮得能滑倒苍蝇的男人,两人就会把脸皱成风干的橘子皮,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人类管这叫争执)。那气味,火药味十足!我夹紧尾巴,随时准备开溜。可下一秒,他们居然伸出前爪(哦,人类叫手),紧紧握在一起!甚至还上下晃动!**汪**
我歪着头,尾巴都忘了摇。这算哪门子仪式既不互相闻屁股确认身份和情绪,也不龇牙划定安全距离,就这么…握爪他们的尾巴藏哪儿了没有尾巴的摆动,我怎么知道他们是真想打架还是假客气
还有他们对美食的品味,简直不可理喻!昨天傍晚,一个蹦蹦跳跳的小两脚兽,手里拿着一个金黄色的、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袋子!那气味,混合着油脂、蛋白质和某种神奇的香料,像钩子一样钻进我的鼻子,勾得我口水直流三千尺。我激动地摇着尾巴凑近,期待一点慷慨的施舍。结果呢那小东西走到一个会发光的大箱子(垃圾桶)旁边,小手一扬!哗啦——!那袋香喷喷的宝贝,就那么进了垃圾桶!**呜!**
我震惊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暴殄天物!天大的浪费!那东西闻起来比发霉的奶酪和死鱼头棒一百倍!它应该被隆重地埋进我的秘密宝藏坑,在最饥饿的时候挖出来细细品味才对!为什么为什么直立猿对如此珍馐视而不见
最让我想破脑袋的,是关于季节和繁衍的大事。春天来了,空气里弥漫着躁动的信息素。垃圾场边缘那片荒草丛里,隔壁街区的短尾黑背和花斑母狗早就打得火热,叫声此起彼伏。这才是顺应天时!可公园长椅上依偎在一起的那对两脚兽呢他们紧紧挨着,互相舔舐对方的脸(人类叫亲吻),身上散发着浓烈的、甜腻的求偶气息,连风都吹不散。可他们除了贴在一起,什么都没干!季节明明到了,气味明明对了,为什么不像我们一样直接反而躲进那些小小的、封闭的石头盒子(房子)里,还拉上布帘子(窗帘)**嗷呜…**
我不理解。繁衍后代,天经地义,何须遮遮掩掩难道他们也怕别的两脚兽围观
至于领地意识,人类的方式更是简陋得可怜。那个穿着荧光背心、拿着奇怪棍子的两脚兽(城管),总是在电线杆和墙壁上,用一种会喷出难闻气味的罐子,画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和符号。然后他就一脸满足地走了,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哈**
我凑近使劲嗅了嗅他画过的地方。除了刺鼻的化学味,什么都没有!没有留下他独特的气味标记,没有警告后来者此路不通的信息,更没有划定清晰的势力范围!这有什么用看看我,每次巡视边界,都要在关键位置留下新鲜热乎的记号,信息量十足!他们呢只在纸上画线路过真正的、完美的标记点——那些笔直的电线杆——时,居然目不斜视,连腿都懒得抬一下!真是浪费天赋!
这些谜团困扰着我,直到那天下午,一个小两脚兽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
阳光暖洋洋的,我趴在垃圾场边缘一个破沙发垫子上打盹。一个小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衣服,蹦蹦跳跳地跑过,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他弯腰,捡起了一个棕色的、扁扁的东西(钱包)。他好奇地翻看着,小鼻子皱起来,似乎在辨认。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瞪大狗眼的举动——他没有塞进自己口袋,也没有随手扔掉,而是攥着它,一路小跑,跑进了街角那座有蓝色灯光闪烁、门口停着黑白大铁兽(警车)的大房子(派出所)。
没过多久,小男孩出来了。他身边跟着一个穿着蓝色衣服、身材高大的两脚兽(警察)。那蓝衣两脚兽脸上带着一种我难以形容的表情(大概是赞许),他蹲下来,拍了拍小男孩的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包东西!隔着老远,我灵敏的鼻子就捕捉到了那难以抗拒的香气:肉!是那种被烘干浓缩了精华的肉干!
小男孩开心地接过,撕开包装,美滋滋地嚼了起来。**汪呜!**
我激动地站起来,尾巴摇成了螺旋桨!我懂了!我顿悟了!原来直立猿的规则是这样的:把捡到的东西(那个扁扁的棕色玩意儿)交给穿蓝皮的两脚兽,就能换来好吃的肉干!多么清晰、多么公平的交易规则!这可比他们那些莫名其妙的握手、浪费食物和躲起来交配好理解多了!这条宝贵的知识,被我牢牢刻进了狗脑子的最深处:**给穿蓝皮的送东西
=
换吃的!**
这条新规则,在几天后的一个血腥月夜,彻底改变了我的狗生。
那晚月亮又大又圆,惨白的光把垃圾场照得如同异世界。我蜷缩在我最安全的堡垒——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橡胶味的废旧轮胎后面打盹。午夜时分,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撕裂了寂静,紧接着是沉重的刹车声。一辆巨大的、黑乎乎的铁兽(面包车)停在了垃圾场边缘的荒地上,车门哗啦一声粗暴地拉开。
浓烈的、不属于垃圾场的陌生气味瞬间涌入我的鼻腔。汗味、皮革味、一种刺鼻的化学香味(古龙水),还有…一种让我浑身毛发倒竖、喉咙发紧的金属锈味——血!新鲜的血腥味!
本能让我缩得更紧,耳朵紧紧贴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我听到压抑的呜咽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鸟。接着是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噗噗声,像棍棒狠狠砸在装满湿沙的袋子上。每一次击打,都伴随着一声短促的、痛苦的闷哼。浓烈的恐惧和痛苦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烟雾,从那片荒地弥漫开来,压得我几乎窒息。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那不像两脚兽说话,更像是什么东西猛地爆开。砰!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脆、干脆,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像什么呢像夏天最热的午后,醉鬼老张失手掉在地上的大西瓜,瞬间炸裂开的声音。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垃圾场,连平时聒噪的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我的心跳,像擂鼓一样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震得我耳膜发疼。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彻底盖过了垃圾场的腐臭,像一张冰冷粘腻的网,紧紧裹住了我。
过了一会儿,铁兽的门又哗啦关上,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轮胎卷起尘土和碎石,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恐惧依然像冰冷的爪子攫住我的四肢,但另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本能被那浓烈的血腥味勾了起来——好奇心,还有…一丝难以抗拒的诱惑那血的味道太新鲜了,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我小心翼翼地,从轮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
荒地上一片狼藉,月光下能看到深色的、泼洒状的污迹。人都走了。危险的气息随着铁兽的离开而减弱。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抵不过本能的驱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刺鼻的血腥味几乎让我晕眩。我的鼻子贴着地面,仔细分辨着各种混乱的气味:轮胎焦糊味、尘土、汗臭、古龙水、皮革…还有那浓烈的新鲜血味。我循着最浓烈的源头嗅去,在一丛被压倒的、沾满暗红色液体的杂草边缘,我的鼻子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
不是石头。它带着体温的余热,还有…肉的味道我用鼻子拱了拱,又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
月光下,那东西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半截手指!人类的手指!断口处血肉模糊,露出森白的骨头茬子。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根僵硬、惨白的手指上,套着一个东西——一个黑色的、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幽光的石头(黑曜石戒指),石头周围还镶着一圈细小的、亮晶晶的玩意儿(碎钻)!
**汪!**
我低低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恐惧感再次涌上。但同时,那闪亮的石头瞬间抓住了我的眼球。**嗷**
我歪着头,恐惧和好奇在狗脑子里激烈交战。亮闪闪!这东西会发光!(在狗眼里,钻石反光=发光)像星星的碎片!还有…这截肉骨头本身,虽然带着死亡的气息,但闻起来…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像最顶级的、加了秘制调料的磨牙棒而且,它和刚才那些穿黑衣服、散发着凶戾气息的两脚兽有关!这算不算…宝贝
小男孩换肉干的场景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给穿蓝皮的送东西
=
换吃的!**
这个等式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诱人。这截带着亮石头的肉骨头,不就是最好的东西吗那个穿蓝皮的两脚兽(警察),一定会给我好多好多肉干!
恐惧被对肉干的渴望暂时压倒了。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避开那血肉模糊的断口,用牙齿轻轻叼住那根冰凉、僵硬的手指中段。那枚戒指硌着我的牙,冰凉冰凉的。我把它叼起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金属味混合着涌入口腔。没有犹豫,我转身飞快地跑回我的垃圾堆王国,找到一个废弃的油漆桶深处,用破布和碎纸小心地把它盖好。这是我的秘密宝藏,是我通往无限肉干之路的门票!**呜呜…**
我趴在桶边,满意地舔了舔鼻子,仿佛已经闻到了肉干的香气。
第二天,阳光驱散了夜晚的阴霾,也驱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对那截手指的恐惧。脑子里只剩下那个金灿灿的等式在发光:亮石头(戒指)
+
蓝皮直立猿(警察)
=
好吃的肉干!小男孩的成功案例就是最好的榜样!
事不宜迟!趁着垃圾场还没热闹起来,我扒开油漆桶里的破布,小心翼翼地叼出那截断指。它已经变得有些僵硬冰冷,血腥味也淡了许多,但那个黑石头戒指依然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我调整了一下叼的位置,确保不会掉,然后迈开四条腿,冲出了垃圾场。
通往蓝皮投喂站(派出所)的路并不好走。要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那些呼啸而过的铁兽(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喷出难闻的尾气。我夹着尾巴,在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咒骂声中左冲右突,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还要忍受路边小两脚兽们兴奋(在我听来是惊吓)的尖叫:狗狗!看!狗狗叼着…啊!!!
他们惊恐地跑开,反而让我更紧张,叼着宝贝的嘴更紧了。
终于,那座熟悉的、门口闪着蓝灯的大房子出现在眼前。熟悉的蓝衣两脚兽气味飘了过来。肉干的香气仿佛已经在鼻尖萦绕!我精神一振,加速冲刺!
砰!
我用脑袋顶开派出所那扇有点沉的玻璃门,像一道闪电般冲进了大厅。
时间仿佛凝固了。
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正在填表的老太太张大了嘴,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打电话的年轻男人眼睛瞪得像铜铃,手机滑落都没察觉。一个女警员正端着水杯,看到我嘴里的东西,啊——!地一声尖叫,杯子脱手摔得粉碎,热水溅了一地。
**狗!有狗!**
**天啊!它叼的什么!**
**手指!是人手指!!**
惊恐的叫声如同沸水般炸开,人群像受惊的鸟雀般四散奔逃,躲到椅子后面、桌子底下,一片混乱。
我有点懵。怎么回事我只是来换肉干的啊!怎么大家反应这么大我环顾四周,寻找那个最像发肉干者的蓝皮两脚兽——那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眉毛很浓的警官(李建国)。他正从里面的办公室冲出来,手里还拿着几张纸,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警惕。
就是他!我认出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和皮革味(警用装备),和小男孩那天见到的警察气味很像!我立刻锁定目标,无视周围的尖叫和混乱,摇着尾巴(虽然有点迟疑),小跑到他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嘴里湿漉漉、沾着泥土和一点点可疑暗红色的断指,放在了他锃亮的黑色皮鞋前面。
汪!汪!
我放下宝贝,立刻后退半步,昂起头,努力做出最乖巧、最期待的表情,尾巴摇得飞快,几乎要变成螺旋桨。快看!快看!我送东西来了!亮晶晶的石头!快给我肉干!像给那个小男孩一样!
李警官低头看着脚边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瞳孔猛地收缩。他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立刻按在了腰间的黑色棍子(警棍)上,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扫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怀疑和一种…让我感到脊背发凉的审视。**呜…**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摇尾巴的动作慢了下来,耳朵也耷拉下来。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给东西就能换吃的吗
他厉声喝道:别动!都别靠近!
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大厅里瞬间鸦雀无声。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没有直接用手碰,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袋子(证物袋),用笔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断指拨拉进去,封好口。整个过程,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复杂地在我身上扫视。
我焦急地看着他,又看看那个被装进袋子的宝贝,再看看他空空如也的手。肉干呢我的肉干呢**呜…汪**
我忍不住往前凑了一小步,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裤腿,发出委屈的呜咽。说好的交易呢
李警官站起身,脸色依旧凝重。他对着旁边一个惊魂未定的年轻警员低声快速说了几句。年轻警员点点头,飞快地跑开了。李警官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他似乎在犹豫。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他身上。
沉默了几秒,就在我快要失望地垂下头时,李警官忽然叹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些许。他对着那个跑开的年轻警员的方向喊了一声:小张!抽屉里!火腿肠!快!
很快,那个叫小张的警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散发着无比诱人香气的长条物体——火腿肠!他撕开包装,在李警官的示意下,远远地、带着点犹豫地,把火腿肠扔到了我面前的地上。
**汪呜!**
肉香!是肉香!奖励!虽然扔得有点远,虽然那个蓝皮两脚兽(李警官)的眼神还是很奇怪,但肉干(火腿肠)!真的换到了!我的狗脑子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填满!什么恐惧、疑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根美味无比的火腿肠吞进了肚子,满足地舔着嘴巴,尾巴重新欢快地摇起来。奖励达成!虽然过程有点吓人,但结果是对的!直立猿的规则,我杂毛,懂了!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立了大功,也稀里糊涂地被李警官带离了混乱的大厅。他没把我关进那个听说很可怕的铁笼子(犬舍),而是把我带到了他工作的地方后面一个小房间。他说是临时安置点,避免证犬被灭口——虽然我不太懂灭口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就很不好。
我的新家很奇怪。地面是光滑的、会反光的硬东西(瓷砖),踩上去凉凉的,而且滑溜溜的,差点让我摔个狗啃泥。角落里有个白色的、会喷水的魔法盆(马桶),每次李警官靠近它,它就会发出哗啦啦的水声,把东西冲走。这太神奇了!我好奇地围着它转了好几圈,也想试试,结果被李警官严厉地呵斥了:杂毛!不准靠近!那不是你的!
好吧,这地方规矩真多,连个盆都不让碰。
最让我困惑的是李警官本人。他总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对着面前一块发光的板子(电脑显示器),手指在上面敲敲打打,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有时,他会对着空气说话,眉头紧锁,像在跟看不见的敌人吵架:…身份确认了…对,就是失踪的赵老三…那戒指是他相好的送的…道上谁跟他有这么大仇…垃圾场…范围太大了…关键尸体找不到,光凭半截手指和戒指,钉不死…
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很复杂:浓烈的烟草味(他抽了很多烟)、熬夜的疲惫味、还有一种像石头一样沉重的味道——焦虑。这种焦虑的气息,像阴云一样笼罩着小房间,让我也感到有些不安和烦躁。他会突然用力揉着太阳穴,发出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每当这时,我就会走过去,用鼻子轻轻拱拱他的腿,或者把头搭在他的膝盖上,发出安慰的呜呜声。他会摸摸我的头,动作有点僵硬,但眼神会柔和一点,低声说:杂毛啊,这案子…棘手啊。
他总在念叨一个词——尸体。尸体到底在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个词像根刺,扎在他的声音里,也扎进了我的狗脑子里。
那天深夜,他又一次对着发光的板子叹气,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血肉模糊的断指照片(他以为我看不懂)。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喃喃自语:…赵老三啊赵老三,你到底被他们弄哪儿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沉重的焦虑气息几乎要溢满整个房间。
就在这一刻,一个遥远却无比清晰的记忆碎片,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的狗脑子。
黄毛!
那是我在垃圾场唯一的朋友,一只和我一样脏兮兮的流浪黄狗。我们分享过同一块发霉的面包,一起在寒夜里依偎取暖,一起对抗过闯入地盘的大黑狗。可是去年冬天,就在垃圾场外面的马路边,一辆巨大的、咆哮的铁兽(渣土车)像发疯的巨兽冲过来…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黄毛像一片破布般飞了出去,滚落在冰冷的排水沟里。我惊恐地冲过去,他还在微弱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温热的血流了一地。我守在他身边,舔着他冰冷的脸,呜呜地悲鸣。可是很快,另一辆铁兽(清洁车)来了,几个穿着橙色衣服的两脚兽下来,用长长的夹子,把不再动弹的黄毛夹起来,扔进了车后面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消毒水味的铁斗里。车门关上,铁兽咆哮着开走了。黄毛…就那么不见了。
我失去了他。只剩下他最喜欢的、一个沾满口水、被咬得坑坑洼洼的绿色橡胶骨头玩具。我把它叼回我的窝,守了好几天,不停地舔它,嗅着上面残留的黄毛的气味,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守着那个玩具,发出低低的、哀伤的呜咽。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迷茫和无能为力的苦恼。
**呜…**
我看着眼前焦虑地揉着太阳穴的李警官,看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找不到方向的苦恼气息。那种气息,和我守着黄毛的橡胶骨头时,一模一样!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
**汪呜!**
我猛地站起来,尾巴激动地小幅度摆动。这个蓝皮两脚兽在找他的黄毛!他在找那个叫赵老三的两脚兽!他的黄毛也像我的黄毛一样,被铁兽带走了,不见了!他需要帮忙!就像我当初多么希望有人能告诉我黄毛去了哪里一样!
一种强烈的、近乎使命感的冲动瞬间淹没了我。我要帮他找到他的黄毛!用我的鼻子!用我找黄毛时的那种执着!
计划狗不需要复杂的计划!我记住了那截断指上最浓烈、最独特的复合气味:浓重的血腥味(赵老三的)、轮胎的焦糊味(凶车留下的)、劣质皮革味(凶手手套)、还有那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的刺鼻古龙水味(凶手身上的)!这味道组合,就是指向黄毛的路标!
机会来了。第二天上午,李警官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临走前叮嘱小张看好我。小张正忙着整理一堆文件,只把门虚掩着。机不可失!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从门缝里溜了出去。凭着记忆和对气味的追踪,我再次穿越危险的街道,回到了垃圾场区域,回到了那个血腥的月夜现场——荒地。
这里已经被风吹日晒,气味混杂了许多。但我像最精密的仪器,过滤掉干扰项,鼻尖贴着地面,一寸一寸地仔细搜寻。我避开车流汹涌的大路,也绕开了其他流浪狗气味浓烈的领地边界,那些家伙现在可没空搭理我。
荒地的气味指向了不远处一片废弃的厂区。高高的、锈迹斑斑的铁丝网破了个大洞。我钻了进去。里面杂草丛生,倒塌的砖墙,破碎的玻璃窗,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铁罐子(废弃反应釜)沉默地矗立着。
就是这里!越靠近厂区深处,那股复合气味就越清晰、越浓烈!血腥味已经变得陈旧,混合着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腐臭味。轮胎焦糊味和古龙水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我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相对空旷的野地上。这里的泥土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一些,像是新翻动过。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正是从这片泥土下面顽强地渗透出来!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在低空盘旋,发出烦人的嗡嗡声。
找到了!就是这里!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冲着那片新翻的泥土狂吠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带着急切和宣告。我用前爪疯狂地刨着地面,干燥的泥土被我刨开,露出下面颜色更深、气味更浓的湿土。还不够!我要让所有两脚兽都看到这里!我继续刨,继续叫,声音嘶哑了也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警笛的呼啸声。是李警官!他循着我项圈里那个会发出滴滴声的小东西(定位器),或者接到了附近居民的报警电话,带着人赶来了!
他看到我疯狂刨地的样子,看到那片新翻的泥土和盘旋的苍蝇,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冲手下打了个手势。几个穿着同样蓝衣服、但戴着白手套和口罩的两脚兽拿着铁锹冲了上来。
很快,铁锹挖开了湿土。一股浓烈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捂住了口鼻。随着泥土被清理,一具扭曲的、已经开始腐败的人类躯体显露出来。虽然面目难以辨认,但那身残破的衣服,还有手上缺失的那根手指的位置…一切都对上了。
李警官站在坑边,看着坑里的尸体,久久没有说话。他脸上的焦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愤怒和如释重负的疲惫。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停止了吠叫,也停止了刨土,蹲坐在坑边,抬头看着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舌头耷拉着,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模样狼狈不堪。
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他慢慢走过来,蹲下身,没有嫌弃我身上的脏污,伸出大手,用力地、重重地在我头上揉了几下。
好样的,杂毛…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真是好样的。
案子破了。靠着那枚戒指确认了死者身份(赵老三),靠着尸体的位置和上面残留的微量物证(轮胎橡胶屑、凶器碎片),顺藤摸瓜,李警官他们很快锁定了那个小帮派,把几个行凶的家伙全抓了回来。据说那个戴黑石头戒指的头头,看到那半截手指的照片时,脸都白了。
警局里为此热闹了一阵。有人送来一面写着神犬奇兵或者类似字样的红色锦旗,挂在了墙上。李警官让我蹲在锦旗下拍了张照片,闪光灯亮得我眼睛疼。不过我对那面布做的旗子毫无兴趣,它闻起来只有灰尘和浆糊的味道。
我真正关心的奖励,在李警官的抽屉里。现在,那里常备着一大袋高级肉干!牛肉味、鸡肉味、鸭肉味…各种口味!每次我帮他找到了案件相关的某个小物件(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他掉在地上的笔或者卷宗),或者只是安静地趴在他脚边陪他加班,他都会拉开抽屉,撕开一包,慷慨地扔给我。那香喷喷、嚼劲十足的美味,是我狗生中从未享受过的顶级盛宴!**汪呜!**
我满足地大嚼,尾巴快摇断了。这才是我要的!什么锦旗,什么拍照,都比不上实实在在的肉干!
我的身份也变了。李警官去弄了个小小的、亮闪闪的金属牌子(警犬预备役临时胸牌),挂在我的项圈上。牌子上刻着我的新名字——哈皮,还有一串数字和一个警徽图案。他说杂毛太难听,哈皮是Happy,快乐的意思。好吧,虽然我还是觉得杂毛更有气势,但哈皮听起来也不错,而且他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总带着笑。
现在,我,哈皮(前杂毛),正舒舒服服地趴在李警官脚边的软垫子上。这是他特意给我准备的,比垃圾场的破沙发垫子舒服一百倍。他正对着那块发光的板子(电脑),眉头又习惯性地皱了起来,手指烦躁地敲着桌子,嘴里念念有词,大概又是什么新案子卡住了。那股熟悉的、像石头一样沉重的焦虑气息,又开始在他身上弥漫。
**呜…**
我抬起头,看着他紧锁的眉头。这表情我太熟悉了,就像当初守着黄毛的橡胶骨头。两脚兽的烦恼真多啊,案子一个接一个,永远忙不完。
我轻轻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把湿漉漉、凉冰冰的鼻子,小心翼翼地搭在了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他敲键盘的手指顿住了,低头看我。
我仰起狗脸,用我最真诚、最无辜的眼神看着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安慰的呼噜声。别烦恼啦,我的蓝皮两脚兽。虽然你们的世界充满了我不懂的规则——为什么见面不闻屁股,为什么扔掉美味炸鸡,为什么只在纸上画领地,为什么交配要躲起来…这些谜题可能我一辈子都想不通。
但是,用亮石头换肉干,用鼻子找黄毛…这些事我懂。而且,我做得还不赖,对吧
虽然直立猿的规则还是搞不懂…但能让这个眉头紧锁的蓝皮两脚兽放松下来,让他揉揉我的脑袋,再拉开那个充满肉干香气的神奇抽屉…这感觉,还不赖。
嗯,下次他再对发光板子吼,我就去把他那只臭烘烘的、放在床底的跑步鞋叼过来给他——那玩意儿闻起来可比那截干巴巴的断指有意思多了!说不定能让他笑一笑